章 輝
(玉溪師范學院 文學院,云南 玉溪 65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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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休閑文化中的人物認同與自我定位*
章 輝
(玉溪師范學院 文學院,云南 玉溪 653100)
南宋休閑文化的特點之一是休閑思想的全面與深刻。南宋文士不僅希冀閑適的生活,更推崇并自覺追求一種休閑人格,它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對休閑人物的高度認同,二是對休閑人格的自我定位。南宋文士不但極為推崇歷史上的休閑人物(如巢父、許由、顏回、曾點、莊子、嚴光、龐德、竹林七賢、陶潛、賀知章、白居易等等),也對本朝人(如胡安國、陸游、林逋等等)的休閑風格予以褒揚。此外,他們常將自己與歷代休閑人物進行比附,自況先賢以明志,其名、字、號的取用亦能鮮明地反應這種自我定位。
南宋,休閑,認同,自我定位
中國傳統(tǒng)休閑文化日益得到學術界的重視。這其中,南宋休閑文化以其高度的物質(zhì)繁榮、深刻的哲學思辨、高雅的美學追求、審慎的倫理意識,在傳統(tǒng)休閑文化中獨樹一幟,成為某種難以逾越的高峰。與兩漢、魏晉、隋唐、明清相比較,南宋是古代休閑的成熟期,其特點是休閑思想比較深刻、全面,表現(xiàn)為對人生哲學深刻思考下的自覺選擇。南宋文士們不僅僅希冀閑適的生活,更推崇并自覺追求一種休閑人格。這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對歷史上的及當朝的休閑人物之高度認同,二是對休閑人格之見賢思齊式的自我定位。
南宋文士并不排斥事功,他們也多半有從政或從戎的經(jīng)歷,在政治、軍事上有所主張,有的甚至頗有建樹。如陸游、辛棄疾、范成大、張镃等等都是如此。故而,他們也推崇歷史上的帝王、能臣、名儒、圣賢,例如陸游以“出師一表真名世,千古誰堪伯仲間”(《書憤》《劍南詩稿》卷十七)[1]140來贊美諸葛亮,辛棄疾以“嘆息曹瞞老驥詩,伏櫪如公者”(《卜算子》《稼軒詞》卷十一)[2]559緬懷曹操,等等。不過,他們更為贊賞的卻是歷史上的隱逸高士和休閑人物。上古的巢父、許由,先秦的顏回、曾點、莊子,東漢的嚴光、龐德,西晉的竹林七賢,東晉的陶潛,唐代的賀知章、白居易等等,都普遍受到高度的推崇。盡管他們的休閑人格在前代均已獲得程度不同的贊許,但在南宋時期受到如此廣泛一致和隆重熱烈的稱譽,在思想史和文化史上仍是空前的。
巢父、許由拒絕堯以天下相讓而選擇隱居,陸游贊曰:“靜觀世事頻興嘆,千載前時有許由?!盵3]54(《遣興》二首其二,《劍南詩稿》卷三十八)他喜愛閑逸的梅花,將其比作為巢、許:“東皇高之置度外,正似人中巢許輩。”[4]100(《湖山尋梅》二首其一,《劍南詩稿》卷八十)對此二人的浮江海而閑,辛棄疾也贊曰:“古來堯舜有巢由,江海去悠悠?!盵5]2467(《木蘭花慢》)
顏回不急功近利,甘于陋巷之中以讀書為樂,是儒家休閑哲學中安貧樂道的典型。胡寅贊曰:“服閑兮無悔,逍遙兮襄羊。塵外兮超然,壺中兮未央。會圖形兮凌煙,為壽俊兮樂康。”[6]110(《賈寶學記顏贊》《斐然集》卷三〇)辛棄疾亦贊曰:“古人兮既往,嗟子之樂,樂簞瓢些?!盵7]58(《水龍吟·用“些”語再題瓢泉,歌以飲客,聲韻甚諧,客為之釂》《稼軒詞》卷五)
孔門的另一位高徒曾點,不追求治國平天下的事功,卻對“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的生活方式心向往之。胡寅贊曰:“莫學齊人知管晏,好追沂上舞雩風?!盵6]261(《永州譙門上梁文》《斐然集》卷三〇)朱熹贊曰:“春服初成麗景遲,步隨流水玩晴漪。微吟緩節(jié)歸來晚,一任清風拂面吹?!盵8]285(《曾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第二)陸九淵亦傾慕不已:“誰言曾點志,吾得與之偕?!盵9]484(《年譜》《陸九淵集》卷三十六)他甚至以曾點境界來衡量理學前輩程顥、程頤兄弟的境界高下:“二程見周茂叔后,吟風弄月而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后來明道此意卻存,伊川已失此意。”[9]401(《語錄上》《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辛棄疾亦表達對“舞雩風流”的認同:“誰識稼軒心思,似風乎、舞雩之下?!盵5]2492(《水龍吟·用瓢泉韻戲陳仁和兼簡諸葛元亮,且督和詞》)
對于拒絕楚王延聘,甘愿休閑一生的莊子,胡寅對友人贊曰:“游曰逍遙,請暢《南華》之高論”[10]258(《答韓諫罷歲旦往來啟》《斐然集》卷七)徐存(宣和至淳熙間人)贊之曰:“濮水釣而持竿不顧兮,釣高尚以遠塵俗之羈。”[11]358(《釣臺賦》,《歷代賦匯》卷一〇七)陸游情有獨鐘地贊曰:“座銘漆園養(yǎng)生主”12]123(《春晚用對酒韻》《劍南詩稿》卷五十三),“舊愛南華語,今方踐所聞”[13]323(《夏日雜詠》四首其一,《劍南詩稿》卷七十二),“出赴盟鷗社,歸尋夢蝶床”[4]204(《夏中雜興》六首其三,《劍南詩稿》卷八十三),“平生會心處,最向漆園多”[14]161(《詩酒》《劍南詩稿》卷九),“左持漆園書,右挾栗里詩?!盵4]190(《晚步門外》《劍南詩稿》卷八十二)辛棄疾也對莊子欽慕非常:“案上數(shù)編書,非莊即老”[5]2473(《感皇恩·讀莊子有所思》),“怎得身似莊周,夢中蝴蝶,花底人間世。”[5]2473(《念奴嬌》)
對于拒絕接受漢光武帝高官而垂釣桐江的嚴光,徐存贊之曰:“竟拂衣而去之兮,卒老于丘壑而不悔?!灇飧哦θ徊豢摄囊病!盵11]358(《釣臺賦》《歷代賦匯》卷一〇七)史浩贊之曰:“羊裘澤中,可止則止。”[15]67(《會稽先賢祠傳贊上》《鄮峰真隱漫錄》卷三三)陸游稱“嚴光本是逃名者”[14]48(《游學射觀次壁間詩韻》《劍南詩稿》卷七),“桐江一葉真奇策”[14]390(《月夜泛小舟湖中,三更乃歸》《劍南詩稿》卷十三),張镃亦曾以“千古風高仰釣臺”[16]171(《送葉景良知嚴陵》《南湖集》卷六)之句表達對嚴光的崇敬。此外,胡寅訪問過嚴子陵祠堂,范成大還親往嚴子陵釣臺拜謁,朱翌亦在釣臺“再拜三奠,顧瞻千古之高風”[17]341(《釣臺賦》《歷代賦匯》卷一〇七)。
龐德公鐘情于畎畝,荊州刺史劉表多次許以厚祿,亦不為所動,飄然攜家登鹿門山采藥。朱敦儒贊曰:“蕭然唯有鹿門老,不帶孫劉一點塵?!盵18]16881(《絕句》)陸游也對他頗加贊賞:“鹿門采藥悠然去,千載龐公是賞音”[3]401(《歲晚》六首其六,《劍南詩稿》卷七十四),“全家采藥鹿門去,我憶襄陽龐德公。”[3]261(《讀史》二首其二,《劍南詩稿》卷七十)他要學習龐德,要向他一樣看淡金錢,復歸簡樸休閑的生活方式:“愿言學龐公,全家事幽屏”[19]279(《晨起》《劍南詩稿》卷三十二),“紅粟青錢一掃空,笊籬行賣學龐翁。”[3]151(《戲用方外語示客》《劍南詩稿》卷四十)
竹林七賢中的劉伶嗜酒如命:“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死便埋我?!?《晉書·劉伶?zhèn)鳌?陸游對這種重視休閑,看淡生死的性格非常欽慕,詩稱:“死慕劉伶贈醉侯”[14]126(《江樓醉中作》《劍南詩稿》卷九),“賀監(jiān)稱狂客,劉伶贈醉侯。吾身會兼此,已矣尚何求!”[12]156(《立秋前一夕作》《劍南詩稿》卷五十四)辛棄疾亦稱“劉伶,古今達者,醉后何妨死便埋。”[7]25(《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稼軒詞》卷二)
對于陶淵明,贊美其休閑人格者尤眾。胡安國“慕陶靖節(jié)為人,誦‘心遠’之章”[6]150(胡寅《先公行狀》上,《斐然集》卷二五),朱敦儒贊曰:“陶潛能嘯傲,賀老最風流?!盵20]19(《臨江仙》八首其六《樵歌》卷上)曹勛贊曰:“偉矣靖節(jié),百代猶賢?!稓w來》一賦,高韻凜然。漉巾瘦筇,墟里風煙。仰止清名,日月在天?!盵21]106(《陶淵明畫贊》《松隱文集》卷二九)呂貴克稱“一行作吏,誰知叔夜之非心;三徑就荒,每嘆淵明之悟往?!盵11]119(《博見樓上梁文》《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九二)朱熹稱“一詠《歸來》賦,頓將行跡超”[8]245(《試院雜詩五首》其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第一),“每尋高士傳,獨嘆淵明賢?!拔镒郧褰^,優(yōu)游可忘年。結(jié)廬倚蒼峭,舉觴酹潺湲。臨風一長嘯,亂以《歸來》篇。”[8]487(《陶公醉石歸去來館》,同上書,卷第七)辛棄疾稱“須信采菊東籬,高情千載,只有陶彭澤”[7]19(《念奴嬌》·重九席上》《稼軒詞》卷二),“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最高樓·名了》《稼軒詞》卷六)[7]81,“傾白酒,繞東籬。只于陶令有心期?!盵7]123(《鷓鴣天·重九席上》《稼軒詞》卷九)另據(jù)今人張海鷗統(tǒng)計,“陶淵明是稼軒詞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人物。稼軒詞直接涉及其人其事其詩文者有45處?!盵22]191此外,張镃亦稱“花黃思靖節(jié),鬢綠傲浮丘”[16]97(《即席次吳季行韻》《南湖集》卷四),“遠懷柴桑翁,合處無疑情”[16]22(《重九日,病酒不飲。而園菊已芳,薄莫吟繞,亦有佳興。因和淵明<九日閑居>詩一首,聊見向慕之意云》《南湖集》卷一),“又不見陶淵明,快飲不負頭上巾?!盵16]63(《三愛吟》《南湖集》卷二)
對于唐代以閑逸聞名的賀知章,朱敦儒有“陶潛能嘯傲,賀老最風流”[20]19(《臨江仙》八首其六,《樵歌》卷上)之語。史浩也在《會稽先賢祠傳贊下》(《鄮峰真隱漫錄》卷三三)[15]88-89中有贊。陸游更對他的這位同鄉(xiāng)、先賢崇敬有加:“玉麈王夷甫,金龜賀季真?!盵12]6(《閑甚戲作》《劍南詩稿》卷五十)這是指賀曾經(jīng)不惜錢財,慷慨瀟灑地用金龜換酒,博取休閑之樂。莫將則在明州建“逸老堂”紀念賀知章,稱“尚友千載,鳳藻霞觴,而想其遺風焉。”[15]355(《隱德堂記》《延祐四明志》卷八)
對于一生崇尚閑適的白居易,張镃贊曰:“樂天未歸時,極口獻忠鯁。十上九不行,回身避機阱。酒徒與詩伴,共煮香山茗。流傳畫九人,公貌粹而整?!盵16]18(《雜興》三十九首其三十九,《南湖集》卷一)又稱司馬光、蘇軾均受其影響:“賢如文正及文忠,迂叟東坡盡學公。自愿人才雖太遠,仰希閑樂或相同?!舆t發(fā)白如先約,官達名高定不逢。賴有香山類東剎,西方內(nèi)院各心空?!盵16]188(《榜書軒曰“景白”,以爐香事樂天像。因題律詩六韻其上》《南湖集》卷六)
此外,對于柳宗元,張敦頤贊曰:“零陵,極南窮陋之區(qū),先生居十年,披榛剪蕪,搜奇選勝,放于山水之間,而獨得其樂。”[23]270(《柳先生歷官紀序》《柳宗元集》附錄)朱翌甚至對杜甫畫像也有“神閑意定,超然若溯瞿塘而上”[17]350(《灊山集補遺》)之贊語。而史浩在《會稽先賢祠傳贊》里集中對范蠡等40位會稽先賢進行了贊頌,又在《四明十二先生贊》里對夏黃公等12位鄉(xiāng)里先賢進行了贊頌,其中多有歷史上著名的隱逸休閑人物。
南宋文士既推崇歷史上的休閑人物,便自然也對同時代的休閑人物予以褒揚。
對于當朝高士,胡寅稱其父胡安國“望云倚杖,臨水觀魚,淡然無外營”[6]150(《先公行狀》上,《斐然集》卷二五),而皇帝也稱他“優(yōu)游厭飫,久自得之?!盵6]191(《先公行狀》下,《斐然集》卷二五)張繼先稱贊林靈素:“閑名日起,浪跡時睽?!盵24]209(《答林靈素書》《三十代天師虛靖真君語錄》卷一)張嵲稱劉彥修“珍臺均逸,泉石自怡?!盵23]237(《祭劉寶學彥修文》《紫微集》卷三六)張镃稱贊陸游:“要知此客非忙客,欲去遲回尚讀碑?!盵16]208(《謁陸禮部歸,偶成二絕句》其二,《南湖集》卷七)而高士之休閑,多選擇歸隱,故而南宋文士尤其對隱士多加贊美。張元干云:“歷代信史,未有無隱逸者。”[25]416(《蘇養(yǎng)直詩帖跋尾六篇·乙卷》《蘆川歸來集》卷九)陸游推崇北宋隱士魏野、林逋二人。魏野愿守麋鹿之性,不赴真宗召請;林逋多次婉拒為官,隱逸終老于杭州西湖。故而陸詩云:“君復仲先真隱淪,筆端亦自斡千鈞”[3]141(《讀林逋、魏野二處士詩》《劍南詩稿》卷四十),“平生所慕孤山老,剩欲懷茶奠舊祠。”[12]136(《題齋壁》三首其三,《劍南詩稿》卷五十三)呂知存也贊美林逋云:“名利之途,眾人所爭。公獨去之,曾無吝情?!盵26]375(《祭和靖先生文》《和靖文集》卷一〇)方岳亦有詩贊林逋:“古心不焉世情改,老氣了非流俗徒;三讀《離騷》多楚怨,一生知己是林逋?!盵27]38405-38406(《以梅送王尉》《秋崖先生小稿》卷二三)王之道把應資深同東晉隱居東山的謝安相比,贊美有加:“謝安石,晉家第一等人,方隱居高臥東山,與支、許輩事漁弋,……應丈承事即其第之東園,斬茅伐石,治臺觀以資觴詠之歡,葺卉木以助江山之勝,蕭然有謝東山之高風?!盵28]110(《應資深康樂園四詠詩序》《相山集》卷二三)李侗稱贊吳方慶:“公既得謝,優(yōu)游舊隱,結(jié)廬號曰‘真佚’,終日嘯詠其間?!檠论郑B(yǎng)逸丘樊,徜徉于閭里,以觴詠自娛,其古逸民之風歟?”[28]168(《吳方慶先生行狀》《李延平先生文集》卷一)此類之語,實不勝枚舉。
在南宋文士看來,“閑隱”是一種高尚的德操,故而王之道稱贊李孝先“曾大父某,父某,皆隱德不仕”[28]130(《故李公孝先墓志》《相山集》卷二九),稱贊陳文叟“曾祖贊,隱德不耀?!盵28]131(《故武節(jié)大夫陳文叟墓志》《相山集》卷二九)王之望也稱贊萬文會、萬勇父子“皆隱德不仕?!盵29]11(《故萬氏夫人墓志銘》《漢濱集》卷一五)林大鼐稱贊黃公度的曾祖黃陟“隱德不仕”[29]213(《故尚書考功員外郎黃公墓志銘》《知稼翁詞集》附錄)在《全宋文》中,此類記載甚多,茲不細舉。
對于高官甚而最高統(tǒng)治階層,歷來多稱贊其如何宵衣旰食、勤政為民。例如《孟子》贊美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史記》稱贊周公勤政到了“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的程度,諸葛亮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后出師表》)更是作為統(tǒng)治階層的典范而為人稱道。而南宋文士卻對統(tǒng)治階層的休閑人格頗為看重,對比歷代文人的價值觀,這種心態(tài)可謂空前未有。例如楊椿贊宰相湯思退人格“純明而優(yōu)?!盵28]432(《湯思退左仆射制》《宋宰輔編年錄》卷一六),又稱大行皇太后的品行是是“幽閑有容”[28]437(《集議大行皇太后謚號奏》《中興禮書》卷二六七)對開國公葛勝仲,章倧在大書其功業(yè)的同時,不忘以贊美其生活中的休閑風度。稱其早年“暇日攜賓友登覽泉石,吟詠酬唱”[30]187(《宋左宣奉大夫顯謨閣待制致仕贈特進謚文康葛公行狀》《丹陽集》卷二四),晚年“賦詩飲酒,樂而不厭,……優(yōu)游閑適凡十有四年?!?同上)[30]192還有仲并稱贊建康王帥“枕藉詩書,散英華于翰墨;嘯歌風月,寓談笑與杯觴?!盵11]273(《賀建康王帥啟》《浮山集》卷七)
一個有趣而富有意味的現(xiàn)象是,對當朝人物休閑品質(zhì)的贊美,屢屢出現(xiàn)在南宋的墓志銘、祭文中。試看:胡寅稱江袞“幅巾野服,蕭散林泉?!盵6]229-230(《左朝散郎江君墓志銘》《斐然集》卷二六)稱外舅張兵部“不馳不競,悠然卒歲?!盵6]243(《祭外舅張兵部》《斐然集》卷二七)他又稱李似矩“山林獨往,聊卒歲以優(yōu)游”[6]247(《祭李待制似矩》《斐然集》卷二七),還稱劉彥修“無高不臨,無勝不踐,無唱不酬”[6]250(《祭劉待制彥修》《斐然集》卷二七)王灼稱王夫人“華發(fā)投閑,相與優(yōu)游而卒歲?!盵11]81(《代作祭王夫人文》《永樂大典》卷一四〇五〇)曹勛稱董仲永“日與賓客炷香瀹茗,佳時觴詠,放懷杯酒?!o寄山房,放意林丘,忘懷觴詠,莫間朋儔?!盵21]135-136(《董太尉墓志》《松隱文集》卷三六)又稱楊延宗:“既就閑適,即治所為燕息處,蒔松竹花木,日與親朋飲酒賦詩……至閑暇,則彈琴摘阮,嗜詩書,作為文辭。”[21]140-141(《干辦內(nèi)東門司楊公墓志銘》《松隱文集》卷三六)還稱其姑父“燕居申申,親舊愉愉。日以棋酒,賓客充閭。”[21]145(《祭李姑夫文》《松隱文集》卷三四)張九成稱贊黃珪生前“平居暇日,婆娑嬉游,笑談戲劇,若將無不可者”[24]172(《黃吏部墓志銘》《橫浦先生文集》卷二〇)。張元干稱黃夫人生前有“安貧自樂,順適處士之意?!盵25]435(《晉安黃夫人墓志銘》《蘆川歸來集》卷一〇)王之道稱贊李孝先生:“尤喜賓客,第之東有堂曰仁壽,為公燕集之地。每與所過從觴詠歌舞,繼日不厭。”[28]130(《故李公孝先墓志》《相山集》卷二九)又稱贊陳文叟:“平生好作詩……閑居宴坐,焚香誦經(jīng),深于性理,無所滯礙。于所舍之西偏,名其堂曰隨緣,自號隨緣居士?!盵28]132(《故武節(jié)大夫陳文叟墓志》《相山集》卷二九)潘良貴稱贊陳楫:“寬裕優(yōu)容,不立城府。……徜徉巖壑?!盵28]426(《故鎮(zhèn)江府學教授陳公墓志銘》《永樂大典》卷三一四九)又稱其亡兄三二教授“放懷于杯酒,……萬事不問,沈酣遂性?!瓡邕_類晉宋之高人?!盵28]427(《祭三二兄教授文》一,《永樂大典》卷一四〇五一)王之望稱石象之:“盛年掛冠,……優(yōu)游丘園四十余年”[29]7(《故左朝請郎石君墓志銘》《漢濱集》卷一五),稱石延慶:“襟抱夷曠,嗜酒愛客,雅有風味,杯觴流行,沈酣笑歌,怡然放懷,不屑韁鎖。見之者無不心開意豁,忘戚戚拘窘之態(tài)”[29]8(同上),稱遂寧馮君“浮沉里閭,日與賓客談笑把酒?!盵29]10(《遂寧馮君墓志銘》《漢濱集》卷一五)劉子翬稱友人祝祐:“脫略世紛,寓意于酒,朝醺暮酣,不見醒客?!蛴迫华氉茫x詩長嘯。所居有林泉之勝,君躡履曳杖,徜徉云間。人識之曰:此醉仙也?!盵31]212(《致仕祝君墓志銘》《屏山集》卷九)……如此等等,實不勝枚舉。
這充分說明,在南宋的意識形態(tài)中,休閑的品質(zhì)對品評人物來說極其重要,休閑意識和休閑生活在對死者一生的概括中成為重要的一個維度。墓志銘常提及休閑,是力圖呈現(xiàn)一個完整的人格而不僅是功業(yè)或道德的單一向度。
此外,給他人以休閑意味的稱號來表示尊崇,也成為南宋的文化景象。例如張镃稱張以道為“閑人”,稱袁起巖為“閑客”,稱張志和為“五湖散人”,皇帝為郭雍賜號沖晦處士,佛門的宏智正覺禪師以“閑和尚”稱贊僧人,無準師范禪師稱“胸次閑閑地,蕩蕩地”[32]919(《示超如二上人》《無準師范禪師語錄》(以下簡稱《佛鑒錄》)卷三)之人為“脫灑漢”,等等。
在對他人進行休閑品質(zhì)的褒獎之同時,南宋人士也對自身進行休閑人格的定位,可謂見“閑”思齊。
他們常直接將自己與歷代休閑人物進行比附,自況先賢以明志。例如陸游曾自比嚴光:“從教俗眼憎疏放,行矣桐江酹客星!”[1]154(《遣興》《劍南詩稿》卷十七)范成大自比龐德公:“團欒話里老龐衰”[33]25970(《喜周妹自四明到》《石湖居士詩集》卷二三),將家人比為龐德公一家:“掃除一室空諸有,龐老家人總解禪?!盵33]25994(《丙午新正書懷十首》其四,《石湖居士詩集》卷二六)又喜自比陶淵明、白居易:“栗里歸來窗下臥,香山老去病中詩”[33]25995(《丙午新正書懷十首》其八,《石湖居士詩集》卷二六),“歸來栗里多情話,病后香山少醉吟?!盵33]26045(《偶至東堂》《石湖居士詩集》卷三二)宗人白崖老對陸游以龐德公相期許,曾讓陸游感到愧不敢當:“長愧宗人白崖老,贈行期我鹿門龐?!盵3]72(《庵中晨起書觸目》四首其四,《劍南詩稿》卷三十八)而后來在歸隱得閑后,陸游便也開始自比龐德:“門前西走錢塘路,也有閑人似老龐?!盵13]317(《秋晚雜興》十二首其十二,《劍南詩稿》卷七十一)他甚而用佛家輪回的思想,認定他的前世是賀知章:“五百年前賀季真,再來依舊作閑人。一生看盡佳風月,不負湖山不負身?!盵3]406(《秋日雜詠》八首其二,《劍南詩稿》卷四十七)并且他相信,他的后世依然會是一個休閑之身:“黃綺后身應我是,再來依舊一生閑。”[13]441(《記閑》《劍南詩稿》卷七十五)辛棄疾則自稱為“愛酒陶元亮”[7]31(《水調(diào)歌頭·再用韻,呈南澗》《稼軒詞》卷三),稱自己的家為“松菊陶潛宅”[7]189(《生查子·民瞻見和,再用韻》《稼軒詞》卷十二),又稱其“種柳已成陶令宅”[7]51(《滿江紅·壽趙茂嘉郎中,前章記兼濟倉事》《稼軒詞》卷四)。
此外,休閑人格的自我定位還可以從名、字、號的取用上更充分、鮮明地反映出來。例如直接以“休”或“閑”命號的文士有:嚴參,號三休居士;龔明之,號五休居士;陳知柔,號休齋;孫銳,號耕閑;常同,號虛閑居士;史正志,號樂閑居士;董史,號閑中老人;吳崗,號耐閑翁;馬先覺,號得閑居士;徐敏子,號秀野閑人;劉學箕,號方是閑居士;等等。此外,還有佛門釋子名“道閑”“自閑”,端公禪師法號“安閑”,釋子元號“萬事休”,等等。
此外,字號中以“隱”“逸”“遯”“息”等表明休閑取向的有:張元干,號蘆川老隱、真隱山人;趙叔向,號西隱野人;趙子巖,字少隱;程介,號盤隱;劉嗣慶,號云隱;洪遵,號小隱;曹勛,號松隱;趙子晝,號西隱老人;周紫芝,字少隱;陳世崇,號隨隱;史浩,號真隱居士;徐似道,號竹隱;吳端,號湖山樵隱;陸垕,字盤隱;俞烈,號盤隱居士;龔大明,號山隱;宋之瑞,號樵隱;余玠,亦號樵隱;顧士龍,字蘋隱;釋道濟(濟顛),號湖隱;戴燁,號南隱;胡夢昱,號竹林愚隱;宋自適,號清隱;林尚仁,號端隱;施樞,號蕓隱;李用,號竹隱;李智遠,號谷隱野人;李瓘,號天隱;林景英,號隱山;劉應龜,號山南隱逸;陳世崇,號隨隱;黃鵬飛,字桂隱;貢宗舒,號柳隱居士;俞自得,號吟隱;裴相如,號豹隱;章至謙,號清隱道士;自強,號南墅野隱;程先,號東隱;史浩,號真隱居士;徐存,號逸平翁;張牧,字逸叟;宋恭甫,號逸齋;葉紹翁,號靖逸;虞似良,號橫溪真逸;蔡正孫,號蒙齋野逸;沈中行,號野逸;趙至道,字竹逸;鄭樵,號溪西逸民;羅無競、朱熹、吳覺,皆號遯翁;翟龕,號遯庵;陳詠,號肥遯子;全璧,號遯初子;唐文若,號遯庵;高閌,號息齋;湯中,號息庵;釋達觀,亦號息庵;等等。
此外,潘閬,號逍遙子;韓世忠,號清涼居士;陳與義,號無住道人;郭雍,號白云先生;馮檝,號不動居士;郭雍,號白云先生;祁寬,號廬阜老圃;宋齊愈,字退翁;熊禾,號退齋;陳文叟,號隨緣居士;范雩,字伯達;熊彥詩,號曲肱先生;楊杰,號無為子;蔡絛,亦號無為子;朱翌,號省事老人;黃虨,號靜樂居士;計有功,號灌園居士;姚孝錫,號醉軒;史正志,別號柳溪釣翁、吳門老圃;丘葵,號釣磯;釋清了,號“真歇”;葛慶龍,號寄漁翁、江南野道人;李萼,號樵逸山人;蔣恢,號菊圃散人;張元道,號煙霞子;張繼先,號翛然子,等等。顯然,這些名、字、號都帶有不同程度的休閑意味,頗能反應出南宋人士在休閑人格方面的自我定位。
張九成曾引《禮記》里的話說:“君子之容舒遲”(《邇英春秋進講》《橫浦先生文集》卷一三)[24]115這似乎暗示著,休閑乃是君子之特征。故而,以名、字、號來明確休閑人格外,詩文中以“閑人、閑客”來標榜自己的身份亦成為潮流。如范成大曾常稱自己是“閑客”“江湖散人”,陸游更常稱自己為“閑人”“散人”“閑客”“棲閑客”“長閑客”。宏智禪師稱自己是“閑身”,無準禪師稱自己為佛祖的“閑奴婢”,白玉蟾自號“武夷散人”“神霄散吏”,自稱“一個清閑客,無事掛心頭?!盵34]439(《水調(diào)歌頭·自述》)等等。并且,他們還喜將自己的起居空間也以帶有休閑意味之字眼作為稱號,如熊彥詩稱其室為“曲肱寮”,董仲永名其室“安樂窩”,汪圣錫筑“燕坐軒”,劉學箕建“方是閑堂”;趙不迂建“方是閑”、“真得歸”二堂;李伯珍筑“風雩堂”、歐陽使君“辟高軒,游居其間,而名之曰‘拙懶’?!盵26]150(范?!蹲緫熊幱洝贰斗断阆募肪砹?王季?!氨僖婚旱?,為燕息所,……名‘隱軒’”[29]139(林仰《尉思隱軒記》《赤城集》卷三)。這同樣是休閑人格之自我定位的一種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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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 燕)
Personage Identification and Self-orientation in the Leisure Culture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Zhang Hui
(School of Humanities, Yuxi Normal University, Yuxi Yunnan 653100,China)
One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leisure culture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is that its leisure ideas are more profound and comprehensive.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scholars not only long for a life of leisure, but also respect and pursuit a kind of leisure personality. It is manifested in two aspects: one is the high degree of identification of the leisure personages; the other is the self-orientation of leisure personality. They not only highly respect the leisure personages in the history, but also praise the leisure style of the people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Besides, they often liken themselves to leisure personages before to show their attitudes and their names,which also reflect this self-orientatio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identification,self-orientation
10.3969/j.issn.1672-7991.2016.04.008
2012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自然與超越:宋代休閑美學思想研究”(12CZX073)。
2016-09-25;
2016-10-15
章 輝(1975- ),男,江蘇省南京市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傳統(tǒng)美學、休閑美學研究。
C913.3
A
1672-7991(2016)04-004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