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記》中的“人鬼情未了”

張詩芳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07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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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神記》中的“人鬼情未了”

張詩芳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071000)

摘要：晉人干寶志怪小說集《搜神記》收集了眾多神仙鬼怪故事與民間傳說，是我國志怪小說的代表之作。書中關(guān)于人鬼之戀的描述異彩紛呈，塑造了一些有情有義、善良美麗的女鬼形象。人鬼之戀的故事模式，其發(fā)生、發(fā)展與結(jié)局及產(chǎn)生的原因等皆發(fā)人深思、引人入勝，進而令讀者感悟別有洞天的“人鬼情未了”。

關(guān)鍵詞：干寶；《搜神記》；女鬼；人鬼之戀

《搜神記》收錄眾多古代及時傳的各類神仙鬼怪之故事，旨在表明“幽明雖殊途，而人鬼乃皆實有”[1]45，“足以發(fā)明神道之不誣也”[2]2。書中描述的人鬼之愛戀超越時空、超越生死，帶給人巨大的震撼與無盡的感動?！端焉裼洝分杏嘘P(guān)人鬼之戀的故事有九則，分別為：《王道平》《河間郡男女》《賈文合》《紫玉》《駙馬都尉》《漢談生》《崔少府墓》《汝陽鬼魅》《鐘繇》。

一、人鬼之戀的故事模式

臺灣學者葉慶炳先生在《魏晉南北朝的鬼小說與小說鬼》中指出，鬼小說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即：“故事的女主角一定是鬼，男主角一定是人；從來沒有一篇男鬼與女人的愛情小說，或女鬼與男鬼的愛情小說。這些女鬼與男人的愛情故事有一定的發(fā)展方式，故名之為女鬼的愛情三部曲。第一部，是由女鬼毛遂自薦。第二部，是兩情相好，遂同寢處。第三部，分?！盵3]結(jié)合作品可知，此所謂人鬼“愛情三部曲”模式的說法確有其道理可言。《搜神記》中關(guān)于人鬼之戀的故事幾乎皆為塵世男子與女鬼之間的愛戀。如《漢談生》(卷十六)[2]202即符合此模式。談生年四十未娶妻，一日夜里，一十五六歲“姿顏服飾天下無雙”的女子，“來就生為夫婦”。此情此景，談生怎會拒絕？二人生有一子，可談生在與其生活兩年之際，由于好奇心重，“不能忍”，違背了女子之前囑咐的三年之約——“我與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三年之后，方可照耳”，發(fā)現(xiàn)“其腰以上生肉，如人，腰以下，但有枯骨”，此舉直接導致女鬼復生無望，二人“大義永離”。但鬼妻顧念談生家貧而不能養(yǎng)活兒子，因而讓談生跟隨她前往一間“室宇器物不凡”之“華室”，贈其一件“可以自給”的“珠袍”，由此滿足生活需求，并撕了談生的一片衣襟留下。談生販袍于市，睢陽王識得乃其亡女之袍，并認定“此必發(fā)?！?，談生“具以實對”，睢陽王在其亡女的棺蓋下果然發(fā)現(xiàn)了談生的衣襟，并視生之子，“正類王女”，遂以談生為女婿，且談生在賣“珠袍”時已“得錢千萬”，后睢陽王“復賜遺之”，其子亦被封為郎中。談生由一介窮書生一躍成為睢陽王婿，正是女鬼一手相助而得。

《搜神記》中此類故事似亦隱含另一種模式，與上述“愛情三部曲”模式相應，姑且稱之為“塵世男子發(fā)跡三部曲”。第一部，塵世男子受女鬼贈送財物。第二部，財物被疑為盜墓所得。第三部，澄清之后，塵世男子發(fā)跡，或其本人受到豐厚的饋贈，或其子將做高官。在此過程中，女鬼似完成了使命，完全退出了舞臺，即便其不能復生與塵世男子長相廝守，作為受惠者，那些塵世男子的結(jié)局亦是圓滿的。如《駙馬都尉》(卷十六)[2]201中隴西郡人辛道度與亡故已二十三年的秦女結(jié)為夫妻，共度三天三夜后受贈得“金枕一枚”作為信物。秦女之母秦妃識得其為亡女故物，“然尚疑耳”，發(fā)冢視之乃確定，于是封辛道度為“駙馬都尉”，并賜金帛車馬。《崔少府墓》(卷十六)[2]203亦如此類，范陽郡人盧充無意中進入崔少府墓中，崔少府拿出盧充亡父的親筆信，安排盧充與崔氏女成婚，婚后三日盧充返家。別后四年，崔氏女將所生之子送與盧充，并贈以金碗。崔氏女的姨母識得此碗，后盧充之子與金碗亦皆得到驗證。其子長大成為優(yōu)秀人才，子孫亦世代為官?！蹲嫌瘛?卷十六)[2]200亦如是，韓重從紫玉處獲贈明珠一顆，吳王懷疑其為盜墓所得，紫玉魂靈現(xiàn)行隨即消失不見，但為韓重證明了清白。

善良溫柔而美麗多情的女鬼與塵世男子結(jié)為夫妻，共同生活，期限通常為三天。三日之后男子須離開，似覺“死生異路，懼有尤愆”[2]200。如《紫玉》(卷十六)“留三日三夜，盡夫妻之禮”[2]200?！恶€馬都尉》(卷十六)中秦女言于辛道度“此會可三宵，不可久居，當有禍矣”[2]201?！洞奚俑埂?卷十六)中“三日畢，崔謂充曰：‘君可歸矣’”[2]203。且女鬼的居所皆為華屋美宇，實則為墳墓的幻象，如秦女之“大宅”實為“不見舍宇，惟有一冢”[2]201，談生鬼妻有“室宇器物不凡”之“華室”[2]202，崔少府之“高門瓦屋”亦“四周有如府舍”[2]203。

二、人鬼之戀的發(fā)生、發(fā)展與結(jié)局

這些故事之中，除《賈文合》(卷十五)[2]180較為特殊之外，其余皆是關(guān)于塵世男子與女鬼相戀之描述。女鬼各自具有不同的形象特征，人鬼相戀之發(fā)生、發(fā)展與結(jié)局亦不盡相同，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諸情形：

(一)女子因戀情受阻而抑郁死亡，戀人精誠所至又令其復生

此類為女鬼生前已與男子相識相戀，上文中提及的《紫玉》(卷十六)[2]200即是。吳王夫差之小女紫玉與韓重私下交好，但由于門第差異，夫差極力反對，紫玉怨氣郁結(jié)而死。韓重求學歸來前去其墓前憑吊，并與紫玉的魂靈共處三日三夜，“盡夫婦之禮”，可惜可嘆的是紫玉的魂靈并未復生，在為韓重證得清白之后，即“玉如煙然”，極具悲情色彩。相比較而言，另兩則故事《王道平》(卷十五)與《河間郡男女》(卷十五)則都有一個非常美滿的結(jié)局。兩則故事極為相似，皆言男女兩情相悅，發(fā)誓結(jié)為夫妻，但因男子從軍在外，多年未歸，女子被父母逼迫嫁與他人，抑郁而終。男子還家后悲痛欲絕，至于女子墓前“不能自止”[2]178，“精誠之至，感于天地”[2]179，女子皆死而復生。古人云：“一死一生，乃知交情?！盵4]此類死而復生之感情彌足珍貴，表現(xiàn)了人們對于美滿幸福之婚姻的美好企盼與向往。

(二)男子無意中與女鬼邂逅，并結(jié)為姻緣

《駙馬都尉》(卷十六)[2]201中隴西郡人辛道度“游學至雍州城四五里”，因“求饗”進入一座“大宅”，而遇到秦女，二人似有“宿契”，結(jié)為夫妻，共度三天三夜。《賈文合》(卷十五)[2]180較為特殊，賈文合與弋陽令女均為被鬼吏錯招入陰司又被遣放回來，在返回塵世的途中邂逅。故可說二人皆為鬼，后又皆為人。因二人似是陰間修來的良緣，結(jié)合極具偶然性和戲劇性，故將其歸入此類。此弋陽令女亦可算作女鬼中與眾不同之一員，當文合提出“悅子之心，愿交歡于今夕”[2]180，她能夠堅持“女子以貞專為德，潔白為稱”[2]180“文合反復與言，終無動志”[2]180，其表現(xiàn)完全不似其他女鬼般主動前來求愛，積極與男子結(jié)為夫妻，而是嚴格遵守塵世間的“三從四德”，面對誘惑不為所動。由此可見，當時社會對于女性貞節(jié)亦是相當重視的，其行為亦被秉持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文人所倡導與贊嘆，在返回陽間后在其父弋陽令的安排下才嫁給賈文合。

(三)女鬼與男子并非舊識，而前來主動求愛

如前文中提到的《漢談生》(卷十六)中談生四十尚未娶妻，睢陽王之女“來就生為夫婦”[2]202，并為其生有一子，由于談生的好奇心導致其違背了二人的約定，致使女鬼無法復生，但臨別之際仍贈送其珠袍一件，使得談生飛黃騰達。此外，秦女語辛道度曰：“今日君來，愿為夫婦。”[2]201崔少府曰：“盧郎以來，可令女郎妝嚴。”[2]203這三則故事之塵世男子的地位遠遠低于前來求愛的女鬼，睢陽王之女、秦女與崔少府之女生前皆為豪門大族之千金，死后卻不顧忌門第之差異與男子結(jié)為夫婦，并且不求回報地為男子日后的發(fā)展起到了決定作用。女鬼與男子在相處的過程中大多非常恩愛，在不得不分別之時“分袂泣別”[2]202“涕泣不可復止”[2]201“執(zhí)手涕零”“斷腸傷肝脾”[2]203。《鐘繇》(卷十六)[2]206是個例外，最初的相處應該還算融洽，但鐘繇得之“美婦”為鬼之時，便有“相殺意”。但女鬼對待感情始終忠貞不渝，得知鐘繇要殺她，卻依舊留戀前來，被“斫之，傷髀”“血竟路”。奈何如斯癡情卻遭此下場，怎不令人扼腕嘆息？

(四)女鬼主動勾搭男子后將其殺害

《汝陽鬼魅》(卷十六)[2]205中的女鬼與其他皆截然不同，上述女鬼皆善良溫厚，而此處汝陽之鬼魅則使人倍感恐怖陰森，其貌似“端正”，但令賓客“輒有死亡”“亡發(fā)失精”，其后郡侍奉掾宜祿鄭奇亦因其腹痛致死。或許此女鬼生前曾被男子傷害，故死后肆意報復塵世男子，那些被害男子之死亦與其本身貪圖美色密切相關(guān)。

三、人鬼之戀故事形成的原因

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在《俟解》中云：“世之所謂鬼神之狀者，仿佛乎人之狀。所謂鬼神之情者，推之以凡近之情?！盵5]人鬼之戀的故事是對封建社會男女自由結(jié)合遭到阻撓及魏晉南北朝這一特定歷史時期士人心理特征的反映。《搜神記》中人鬼之戀的故事，聯(lián)系其時代背景、歷史文化與社會風俗，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動蕩不安，平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封建割據(jù)勢力內(nèi)部爭斗不斷，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也時常自相殘殺，父子反目，兄弟成仇?！白曰莼适?，難起蕭墻，骨肉相殘，黎元涂炭?！盵6]卷59政治黑暗，戰(zhàn)禍連綿，民生凋敝，生靈涂炭，時刻都受到死亡的威脅。伴隨著戰(zhàn)亂而來的災荒、瘟疫頻發(fā)，人們朝不保夕，大量死于戰(zhàn)亂、流離、災荒與疫疾，“死亡委危，白骨橫野”[6]卷62，“千里無煙爨之氣，華夏無冠帶之人，自天地開辟，書籍所載，大亂之極，未有若茲者也”[6]卷82?！端焉裼洝穼?zhàn)亂有一些側(cè)面描述，如《王道平》(卷十五)中“王道平被差征伐，落墮南國，九年未歸”，《河間郡男女》(卷十五)中河間郡男子亦是“從軍，積年不歸”，青年男子被召參軍打仗，流落他鄉(xiāng)，在當時通訊極其不便的情況下，家人多年來盼歸無果，自然以為他們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普通百姓面對無休止的災難束手無策，他們極度渴望見到戰(zhàn)亂、災疫中死去的故人，唯有通過幻想實現(xiàn)與逝去親人的短暫團聚，甚或故人能夠死而復生，活著的人從中得到些許慰藉，因此，當時的這種社會心態(tài)促使人鬼之間的故事大量產(chǎn)生。

第二，魏晉南北朝確立了士族制度，統(tǒng)治階級中產(chǎn)生貴族特權(quán)階層，形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社會現(xiàn)實，高門士族控制著經(jīng)濟、政治、軍事、文化，士族與寒門界限分明。前者為“上品、清官，有蔭客蔭族和免除賦役的特權(quán)，掌握著封建文化，多數(shù)家傳經(jīng)學、名教、玄學”；后者則為“下品、濁官，極少有能享受封建特權(quán)的，特別是免役的特權(quán)絕對沒有，一般缺少封建文化教養(yǎng)”[7]25。另外，“士族地主非常重視婚、宦、望，因為這三者是士族保持其貴族地位的主要依據(jù)”[7]25。寒門庶族平民要想踏上宦途是極為艱難的，而和世家大族聯(lián)姻幾乎是不可能的。寒門學子常出外游學，尋求翻身的時機，如《紫玉》(卷十六)之韓重“學于齊、魯之間”，三年乃歸?！耙磺兴囆g(shù)都是潛意識的表現(xiàn)和象征一樣，幻想往往是與現(xiàn)實相對的。個體生命在現(xiàn)實中的種種不如人意，才導致了藝術(shù)思維的理想化因子的不斷拓展。”[8]《搜神記》中的人鬼相戀之故事，不但使寒門得以與士族通婚成為現(xiàn)實，而且輕而易舉，寒門之士似未費吹灰之力，生前是豪門大族之千金的女鬼主動投懷送抱，后又通過饋贈使男子或獲得巨大的財富，或為其進入仕宦鋪平道路。因而異常森嚴的門第等級亦刺激此類故事的創(chuàng)作。

第三，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傳入我國并得到廣泛傳播，給當時社會各階層都帶來了較大影響，佛教所倡導的神魂不滅、因果報應、三世輪回、天堂地獄等似乎讓長期處于天災人禍的人們有了憧憬與期望?！八麄兗热粚ξ镔|(zhì)上的解放感到絕望，就去追求精神上的解放來代替，就去追尋思想上的安慰，以擺脫完全的絕望處境?！盵9]334《搜神記》的作者干寶亦利用佛教中的“死而復生說”使人鬼之戀的故事有了更加圓滿的結(jié)局。此外，在魏晉南北朝之前，鬼魂觀念與鬼神崇拜就早已經(jīng)存在，祭祀風氣盛行。彼時之鬼神崇拜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為朝廷所允許的祭祀，另一部分是民間中流傳的不合封建禮典的各類鬼神崇拜，被歷代統(tǒng)治者稱為‘淫祀’而屢遭禁止?！盵7]352《搜神記》中《杜蘭香》(卷一)借神女杜蘭香之口提到“淫祀無益”[2]15即是對當時此現(xiàn)狀的側(cè)面反映。佛教盛行及敬鬼神之風俗亦為干寶創(chuàng)作人鬼之戀故事的動機。

干寶在《搜神記》中塑造了一批令人稱嘆的女鬼形象，創(chuàng)作的人鬼之戀故事可歌可泣。此類題材具有一定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反映了人們對于幸福美好生活的永恒追求與向往。

[參 考 文 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晉)干寶.搜神記[M].汪紹楹，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

[3]葉慶炳.魏晉南北朝的鬼小說和小說鬼[M]//盧興基.臺灣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文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

[4](宋)王楙.野客叢書[M].王文錦,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

[5](明)王夫之.船山全書[M].長沙：岳麓書社，2011.

[6](唐)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7]朱大渭，等.魏晉南北朝社會生活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8]鐘林斌.論魏晉六朝志怪中的人鬼之戀小說[J].社會科學輯刊,1997(3)：141-148.

[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翻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3318(2016)02-0076-03

作者簡介：張詩芳(1991- )，女，河南商丘人，河北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文學。

收稿日期：2015-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