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以及妻子的黃色風(fēng)衣

1

早晨，一陣尖利的聲音驟然響起，子申從夢中驚醒，猛地從床上彈起來，迅即又跌落回去，隨即聽到心臟怦怦怦地跳動，子申趕緊用雙手捂緊了胸口，像是擔(dān)心心臟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似的。

是什么響聲呢？鬧鈴嗎，不會這樣刺耳吧，也不會這么早的，天還沒有亮呢，只有一絲灰灰淡淡的光，若有若無地透進窗戶來，映照著朦朦朧朧的房間。

子申下意識地摸著身旁，發(fā)現(xiàn)妻子并沒有睡在旁邊。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昨晚明明跟妻子一起上床的，可是現(xiàn)在妻子去了哪里呢？

天還沒有亮呢。

2

子申蒙住頭，大腦里閃出一個夢境，又一個夢境，再一個夢境。

子申很是詫異，大把年紀了，晚上竟然做了一個春夢，好多年沒有春夢了。誰家的女人，硬是鉆進了自己的夢里。時間應(yīng)該是夏天，夏日的中午吧，路邊的樹蔫頭耷腦，地上冒著熱氣呢，門口游蕩著一只狗，也許是一只狼，張牙舞爪的，不時吐出舌頭，哈喇子流出來，尾巴向下，夾在兩腿之間，兇悍而又狼狽的樣子。風(fēng)吹動窗紗，窗紗一擺一擺的，日光很明亮，刺眼。女人的皮膚，滑膩晶瑩，像雪地上的一層霜，身體豐碩性感……子申嘆了口氣，略無聲息。自從認識妻子后，似乎不再有春夢，昨天晚上竟然有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子申的腦子里，轉(zhuǎn)而進入又一個夢境。公路上，車來車往，天橋底下聚滿了一堆人，中間有個婦女，披頭散發(fā)，坐在地上呼天搶地，放聲大嚎：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剛才還在我身邊的，我牽著他的手呢，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被搶走了啊，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人，戴著墨鏡，他搶走了我的孩子，像刮過一陣風(fēng)一樣，孩子就不見了啊，嗚——嗚——

子申想到夢里的事情，真真切切，身體不停地顫抖，那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看背影，竟有一點像是自己的妻子，被搶走的是誰家的孩子呢？

子申來不及想清楚這些，腦子里又閃出再一個夢境。一輛豪華的寶馬車向他駛來，一個急剎車，寶馬車的后輪差一點輾到了他的腳。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從車上下來，穿著黑色的衣服，戴著墨鏡，是道上人常有的那種造型，接著從車上下來一個婦人，他挽著婦人的胳膊，那個婦人穿著一件黃色的風(fēng)衣，趾高氣揚的，從自己眼前走過去。婦人走過子申眼前時，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徑直過去了，子申聽到婦人放蕩的笑聲。子申想喊叫，想憤怒，可是根本發(fā)不出聲音來，自己的雙腿像是被打了樁，焊在地上了一樣，邁不動步子。那個笑聲放蕩的婦人，那個穿著黃色風(fēng)衣的婦人，分明是自己的妻子嘛。

子申睜開一只眼，轉(zhuǎn)動了一下頭，看了看窗外，天還沒有亮呢。

3

子申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中，聽到屋子里有異樣的響動，是妻子起床了嗎？這不大可能吧，天還沒有亮呢，妻子很少早起的。

子申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到房門口，只見一簇白光，像貓頭鷹銳利的眼睛，一閃眼，像利劍一樣，倏地向陽臺躥去了。子申被嚇了一個踉蹌，往后退了好幾步，后腰撞在書桌的角上了，有一股刺痛，子申摸了一把后背，又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這下子似乎完全清醒過來了。

子申走出房間，晨光進來了，灰蒙蒙的，天已經(jīng)亮了。從玻璃門望出去，小區(qū)后面的山景，被濃重的霧霾擠壓，遮掩，看不到一絲蒼翠。

子申在房子里找了找，說不清楚是找妻子呢，還是找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可是并不見妻子的影子，是哪里發(fā)出的響聲呢？子申想到了孩子，輕輕地走向另一個房間，孩子還在床上睡著呢，看上去，他睡得十分安穩(wěn)香甜。

孩子安然無恙，子申似乎心安了些，感覺到身體出口的膨脹與擁擠，就去了一趟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子申去叫孩子起床，手剛接觸到孩子的被子，孩子就從床上彈了起來，這個異常讓子申有了瞬間的恍惚，似乎又看到一簇白光，像貓頭鷹的眼睛，一閃眼，像利劍一樣，倏地向窗外躥去了。孩子坐起來，像個呆頭傻，安靜地朝他笑。

這個早晨，子申覺得怪怪的，房間里怪怪的，好像房間的某處，布滿了陰謀和玄機，深不可測，究竟是些什么呢：陰森的眼睛、貓頭鷹、小白鼠、狼、狗、利劍、妖精或者鬼怪。

妻子去了哪里呢？

4

要出門去的時候，子申想到了什么，給妻子打了一個電話，妻子說：“你把孩子帶過來吧，我在天橋這兒呢，你把孩子送過來交給我，我送他去學(xué)校?！?/p>

子申聽到妻子說到“天橋”二字，渾身上下就像篩子晃動了一下。

子申牽著孩子的手下樓，到了樓下，腦袋里突然“嗡”了一聲響，隨即冒出一個念頭，家里的門關(guān)上了嗎？

子申有了這個念頭，一下子變得非常焦慮，緊張。子申讓孩子在樓下等他一會兒，自己則跑回樓上去，敲自家的門，門是關(guān)上了的！

子申正欲轉(zhuǎn)身下樓，出乎意料之外，家里的門從里面打開了，探出一個女人的頭，接著現(xiàn)出女人的身體，女人性感漂亮，穿著睡衣呢，睡衣沒有紐扣，一根帶子系在腰間，松松垮垮的，露出兩個碩大的乳房和兩條華麗的大腿——女人的皮膚，滑膩晶瑩，像雪地上的一層霜。

女人說：“回來啦，進來吧！”

子申錯愕不已：“不，不！我一定是敲錯門了。”

子申感覺非常唐突，臉燒心跳，又像是被這突然出現(xiàn)的景象嚇住了，驚惶失措地往樓下跑，后面還聽見女人輕吟的笑聲，笑聲里夾著一句輕微的話：“真是一個呆頭傻?！?/p>

子申牽著孩子的手，向天橋走去。

天橋下面是公路，來來往往的車流絡(luò)繹不絕，天橋旁邊是一個菜市場，嘈嘈雜雜的聲音，熙熙攘攘的人流……子申在這個片區(qū)居住十多年了，前后左右的人竟然都不認識，這個菜市場也是，子申經(jīng)常在這里買菜，每次賣菜的人似乎都是新面孔，但菜市場一味地?zé)狒[，喧囂，交織在這座現(xiàn)代都市的某個角落，濃縮著城市的不安、騷動與繁華。

子申牽著孩子的手，還沒走到天橋呢，孩子似乎是看到了媽媽，叫上了，極其親熱，像久別重逢一樣。孩子脫開自己的手，向媽媽飛去。子申跟上去，對妻子說：“孩子就交給你了，我趕時間上班呢?！?/p>

子申注意到，自己對妻子說話，她竟沒什么反應(yīng)，像個不認識自己的陌生人。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妻子居然穿著一件黃色的風(fēng)衣，以前從來沒見妻子穿過的。

妻子穿著黃色的風(fēng)衣，竟然十分地像自己的夢境。

5

子申看著妻子牽著孩子的手上了天橋，自己也轉(zhuǎn)了頭，向公交站臺走去，正好碰上一輛自己上班要坐的公交車。子申上到車里，車上早已人滿為患，子申就站在車子的前端，看著司機不停地扭動方向盤，腦子里突然又閃過一簇白光，像貓頭鷹銳利的眼睛，一閃眼，像利劍一樣，倏地向車窗外躥去。

子申雙眼迷離，迷離中，子申看到司機的面部，竟然是一只狼的臉，不時地吐出舌頭，哈喇子流到方向盤上。子申不想再看下去，挪開眼到另一個地方，卻看到了妻子的臉，好好的一張臉，慢慢變得怪異，不斷變形，拉長，下巴又窄又尖，活像某個鬼故事里的女巫。

那個穿黃色風(fēng)衣的女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妻子？

和妻子認識這么多年，從來沒見妻子穿過黃色的風(fēng)衣！那個牽著孩子走上天橋的女人，是妻子嗎？妻子怎么不跟我說話？自己究竟是不是把孩子交給了妻子？

可是，剛才孩子從自己的手中掙脫時，明明聽到他叫了媽媽的啊。

子申一下子非常惶恐，想要再給妻子打個電話，在口袋里摸手機，摸了半天，才在內(nèi)衣口袋里找到了。子申正要撥打妻子的電話，手機屏上卻蹦出一條微信，內(nèi)容如下：

急找孩子，求轉(zhuǎn)，求幫忙

實驗幼兒園尋人啟事

今天早上一個三歲多的小男孩在錦繡花園小區(qū)附近被人搶走了。小男孩能說出他爸爸的手機號碼。從監(jiān)控上看，搶人的男人大概四十多歲、戴著黑色的墨鏡。現(xiàn)在孩子的家長都急瘋了。有知情者，請速告之。萬分感激。

請看到信息的兄弟姐妹，幫忙留意一下，幫忙轉(zhuǎn)發(fā)一下！

聯(lián)系人：……電話：……重酬！

子申看到這條信息，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心跳急劇加快。

從家里出門時，自己明明是牽著孩子的手的，走出錦繡花園小區(qū)時，也是牽著孩子的手的，把孩子交給他媽媽時，分明看到媽媽牽著孩子的手上了天橋的啊，這中間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子申立即撥打妻子的電話，電話那端，長長的一分鐘，都是嘟——嘟——嘟——的忙音！再打，還是忙音。

妻子的電話怎么了？

子申感覺妻子今天神經(jīng)兮兮、怪模怪樣的，從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

妻子什么時候出的門？妻子出門去干什么了？妻子今天穿的那件黃色的風(fēng)衣，竟然，以前從來沒見她穿過。

6

上車之前，子申親手把孩子交到了妻子的手中。

子申想：被搶走的一定是別人家的孩子，自己把孩子交給他媽媽，才多大一會兒，這會兒，媽媽不定正牽著孩子的手，開開心心地去實驗幼兒園呢。

子申這樣想，心里就寬松了許多。心里一松，才意識到自己坐的車已經(jīng)擁擠得不行，走得也相當(dāng)?shù)穆徊饺?。子申透過前面的車窗望出去，一大片一大片的汽車叢林，如云霓擴散，向公路兩側(cè)蔓延，迤邐沒有邊緣。汽車里面非常吵鬧，凝下神來分辨，原來是乘務(wù)員與一個乘客吵起來了，吵架的原因大概是前面站臺上來了一位大肚子的孕婦，乘務(wù)員要求坐在愛心座位上的一位年輕人讓座，可年輕人不愿意，于是就吵上了：

乘務(wù)員：“這么年輕個人，讓你讓個座位都不肯，什么素質(zhì)啊？”

年輕人：“你怎么說話的，昨天我上夜班，熬了一個通宵，沒掙到幾個錢，現(xiàn)在站都站不住了，怎么讓座？”

孕婦：“?。ㄒ宦暭饨校瑤嵟那榫w）！你們擠痛我的肚子了，我的孩子啊——”

子申聽到孕婦的尖叫聲，想起多年前妻子懷第一個孩子時的場景，妻子挺著個大肚子，突然驚叫起來：“血——血——”

妻子叫著叫著，就癱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血從妻子的下體流出來，很快染紅了她的衣服……

救護車把妻子送到醫(yī)院，孩子生下來，已經(jīng)沒有一點生命的氣息。

妻子醒過來，知道孩子沒有了，淚水像斷線的珠子，默默地流了一整天。

子申想，那時候妻子年輕漂亮，十二分讓人憐愛。

7

緊趕慢趕，子申趕到公司，還是遲到了。

打開電腦，一大串電子郵件擠進來，微信圈，QQ群，嘰嘰喳喳的，響得不亦樂乎。真是一個瘋狂的時代，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有用的、無用的或者大量扯淡無聊的信息不約而至。

子申在郵件及各類信息里搜索，只找與公司領(lǐng)導(dǎo)有關(guān)的文件夾及信息來看。領(lǐng)導(dǎo)安排的工作，沒有完成的工作計劃，按輕重緩急一件一件羅列出來，眼下有幾件急且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一份報告要寫；上午要參加公司一個新項目的研討會；下午要接待一位商會來訪的客人；領(lǐng)導(dǎo)到美國出差的行程及相關(guān)事宜要安排；公司年會準備……

工作一項一項、一堆一堆的，應(yīng)接不暇，子申按部就班，完全沒有時間旁顧。

中午吃飯的時候，子申才顧及到孩子的事情，可是，妻子的電話還是忙音，子申想打個電話去幼兒園問詢，在手機里翻，怎么也找不到幼兒園的電話號碼。

那妻子的黃色風(fēng)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那個戴著墨鏡的男人，為何挽著妻子的胳膊？誰在錦繡花園小區(qū)附近搶走了那個孩子？被搶走的是誰家的孩子呢？從家里面開門探出頭和身體來的那個風(fēng)騷的女人是誰？那是自己的家嗎？

子申想到這些問題，一件比一件煎熬，一件比一件茫然。

8

晚上回家的時候，子申的心里非常敏感，非常猶豫，非常復(fù)雜。

走進錦繡花園小區(qū)時，子申發(fā)現(xiàn)小區(qū)廣場上聚著一堆人，隱隱約約聽到他們還在談?wù)撃莻€早上被搶走的孩子。

子申不敢走近前去問個究竟，面無表情，可他的內(nèi)心卻在發(fā)緊，打結(jié)。

子申上樓，遲遲疑疑地敲響自家的門，開門的卻是妻子，妻子滿面笑容，從子申手中接過包，轉(zhuǎn)身放在書桌上。

子申走進家門，認真地審視著妻子，妻子身上系著圍裙，正在廚房里忙活呢。

子申問：“孩子呢？”

“寶貝，爸爸回來了，快出來迎接爸爸??！”子申聽妻子吩咐孩子的聲音，輕盈又輕脆。

孩子從房間里跑出來，像只歡快的小鳥，向上一跳，雙手摟住了爸爸的脖子。

9

晚飯的時候，子申問妻子：“你今天穿的那件黃色的風(fēng)衣呢？”

妻子猛然抬起頭，一臉茫然的樣子：“我什么時候穿過黃色的風(fēng)衣？我的衣服都是你買的，你有給我買過黃色的風(fēng)衣嗎？”

作者簡介：騷風(fēng)，原名張旭，20世紀70年代出生于湖北省荊州市農(nóng)村。1994—1997年在廣西羅城仫佬族自治縣支教三年；1997年到深圳至今，從事過不同行業(yè)多個崗位的工作。小說、詩歌、散文等文學(xué)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佛山文藝》《微型小說選刊》《新民晚報》《羊城晚報》《深圳特區(qū)報》《深圳商報》《深圳晚報》等國內(nèi)報刊。深圳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