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升,馮文杰(西南政法大學,重慶 4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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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罰目的新界說
李永升,馮文杰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401120)
摘要:刑罰目的概念指國家制定、適用與執(zhí)行刑罰所追求的客觀效果,國內(nèi)刑罰目的一元論、二元論以及一體論的解構(gòu)皆未超出國外三類刑罰目的觀暨報應論、預防論、并合論之界定的范圍。刑罰目的觀念界定關(guān)乎刑罰制定、適用與執(zhí)行的決策樣態(tài),進而關(guān)乎公眾基本權(quán)利的保障方式與方法,必須必須結(jié)合不斷變化的時空、社會情勢、刑罰目的法理,在較為可靠而合理的刑法基本立場上,在不同維度上對其作一合情合理的分析與界定。預防主義在刑罰運作層面不具有運用的合理性與正當性,報應與預防的對立統(tǒng)一在于刑罰理念層面而不在于刑罰運作層面,公正報應是刑罰的可應用于刑事活動的目的,社會化的維持與良性發(fā)展是刑罰的根本目的。
關(guān)鍵詞:報應主義;預防主義;并合主義;社會化的維持與良性發(fā)展
犯罪與刑罰可謂是刑法學的兩大根基性問題,有犯罪才會有刑罰,而無犯罪必將沒有刑罰。刑罰的制定、適用與執(zhí)行都是人的自覺活動展現(xiàn),現(xiàn)代全景式刑罰展現(xiàn)的背后必然隱藏著刑罰運作者復雜的目的。懲罰哲學是一個古老而又時興的話題,懲罰方式在代代相承的基礎(chǔ)上不斷變革,而懲罰的目的也有著相似的演變軌跡。人的情感訴求引導著法律規(guī)范與規(guī)則的制定、適用與執(zhí)行,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屬于動機的功能[1]。刑罰的制定、適用與執(zhí)行不可能是在無欲無求的狀態(tài)下進行的,大多數(shù)中外刑法學者關(guān)于刑罰目的的爭論不外乎報應、預防、預防與報應的折衷這三大類觀點。關(guān)乎人這一社會權(quán)利基本主體的自由、財產(chǎn)、生命等法益的刑罰目的觀念界定有著極其重要的價值與功能,不同維度上的刑罰目的界定關(guān)乎刑罰制定、適用與執(zhí)行的不同維度上的決策樣態(tài),而進入到人的法益維度上的刑罰目的是在實踐運作層面而言的,不能對刑罰實踐運作產(chǎn)生影響的刑罰目的觀念無法對人的法益產(chǎn)生影響。
刑罰目的承載著人類的心靈追求,即使這種追求無法具有應用正當性與現(xiàn)實性亦不妨礙其成為人類穩(wěn)固的心理傾向,對這種不具有應用正當性與現(xiàn)實性的刑罰目的的界定與解析亦可以助益于撲滅現(xiàn)有的刑罰目的誤區(qū)迷離之火。
刑罰目的概念具有廣義與狹義之界分。廣義場域下的刑罰目的即為,古往今來的制刑、量刑與行刑的所有主體所希冀實現(xiàn)的結(jié)果。這種意義上的刑罰目的既包括特定部落懲罰戰(zhàn)犯的刑罰目的,也包括現(xiàn)代國家與地區(qū)運用刑罰所希冀實現(xiàn)的結(jié)果。狹義場域下的刑罰目的即為,國家制刑、量刑與行刑所希冀實現(xiàn)的結(jié)果[2]。從歷史與刑罰主體的角度將刑罰目的概念區(qū)分為廣義上的與狹義上的刑罰目的概念,卻是一種比較新穎的角度,但是刑罰目的必然是制定的、適用的與執(zhí)行的主體所希望達到的境地與結(jié)果,只是因為主體的不同便區(qū)別其概念的廣義與狹義,確有不當之處。
刑罰目的概念在學界有三種范圍上的表述方式,即狹義式、中義式與廣義式。狹義式刑罰目的概念是指,國家審判機關(guān)在量刑活動中所追求的客觀效果[3]。中義式刑罰目的概念是指,國家立法機關(guān)制刑和國家審判機關(guān)量刑所追求的目的[4]。廣義式刑罰目的概念即指,國家通過制刑、量刑與行刑所希冀實現(xiàn)的目的[5]。陳興良教授認為,刑罰目的具有制約刑事立法、決定刑罰適用與指導刑罰執(zhí)行的重大作用,刑罰目的概念宜被界定為,國家制定、適用與執(zhí)行刑罰所希冀的客觀效果[6]。刑罰目的應當在不同活動階段、不同層次范圍、不同作用對象等不同維度做出合理解讀,廣義上的刑罰目的概念已經(jīng)成為不可爭辯的通論。有必要從刑罰目的理論源頭審視刑罰報應目的、預防目的理論與刑罰并合主義理論的基本觀念,從而在對其做出合情合理分析的基礎(chǔ)上闡述我國刑罰目的的合理定位。
(一)報應主義刑罰目的觀介評
犯罪是一種應受刑罰懲罰的嚴重罪惡,刑罰是為了報應這種罪惡而施加于犯罪人的,這是報應主義的邏輯起點。報應思想曾經(jīng)長期受到不公正的對待,菲利將報應貶低為“未開化時代的遺跡”,[7]霍爾發(fā)出“報應被明顯地貶低為復仇的一種偽裝的形式”[8]的不公平感嘆,以為報應受到的不公平對待而吶喊。報應不等同于復仇,前者遵從的原則是以惡報惡和以善報善的對應報應,后者遵從的是非理性的超限施害原則。報應視域下的惡行與惡果,善行與善果皆需達致等價相稱的關(guān)系,報應通常具有一定限度性與一定節(jié)制刑,而報復則往往是放肆而無節(jié)制的[9]。富含報復色彩的懲罰多流行于以私力救濟為主的初民社會,自從國家統(tǒng)一掌握刑罰權(quán)力之后,“以牙還牙,以眼還眼”①這個報復原則早在巴比倫的《漢謨拉比法典》既已展現(xiàn),玄武巖柱上的楔形文字規(guī)定:“倘自由民毀損自由民之眼,則應毀其眼。倘自由民折斷自由民之骨,則應折其骨?!眳⒁娏稚教?刑法通論(下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263.的報復懲罰原則逐步進化到以自由刑與罰金刑為主的現(xiàn)代社會懲罰原則,國家刑罰越來越展現(xiàn)其節(jié)制性與人道性,以減少野蠻性、殘酷性和暴力性。
遵行等價相稱原則的報應主義展現(xiàn)其旺盛的進化生命力,作為近代報應論的奠基者之一的康德倡導等害報應原則,主張刑罰應當與犯罪所造成的損害形態(tài)相同②“如果你偷了別人的東西,你就是偷你自己的東西;如果你打了別人,你就是打了你自己;如果你殺了別人,你就是殺了你自己。”[德]康德.法的形而上學原理[M].沈叔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165.。康德所倡導的的等害報應不失為一種更為優(yōu)越的,對抗其所處罪刑擅斷、嚴刑峻法的時代的一種進化刑罰目的觀。受制于犯罪的損害形態(tài)無限性,犯罪嚴重性的評價不僅僅在于客觀危害更在于主觀罪過及其背后的主觀惡性,等害報應論的局限性可見一斑。黑格爾倡導等價報應原則,即刑罰的施加不在局限于必須與犯罪造成的損害相等同的維度上,需要二者的價值等同即可③“在其天平上稱出犯罪的嚴重性的分量,以便通過一種同等分量的懲罰重塑被犯罪所擾亂的平衡?!鼻衽d隆.關(guān)于懲罰的哲學——刑罰根據(jù)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18.?,F(xiàn)代刑罰報應目的追求一種罪刑均衡的報應原則,即最嚴重的犯罪應得到相對最嚴厲的懲罰,最輕微的犯罪應得到相對最輕微的懲罰。換句話說,確定了的最嚴重的犯罪的刑罰不得低于較之輕微的犯罪的刑罰,而確定了的最輕微的犯罪的刑罰不得高于較之嚴重的犯罪的刑罰。罪行均衡式報應主義之所以可以持續(xù)支配人們的刑罰目的觀念,最核心的因素在于其滿足了公眾最基本的正義觀念和情感訴求,“人行善者,天賞之,行之不善者,天殃之?!雹堋蛾套印ご呵铩房傊?,報應主義刑罰堅持刑罰的目的是公正的懲罰犯罪。
(二)預防主義刑罰目的觀介評
預防主義刑罰目的觀的基本邏輯起點是為了預防犯罪而配刑于犯罪人,其可以被劃分為一般預防主義與特殊預防主義,前者指的是為了預防犯罪人之外的其他潛在犯罪人犯罪,后者指的是為了預防犯罪人重新犯罪。一般預防在早起奉行殘酷的重刑威嚇主義,從古代中國商鞅闡述:“去奸之本,莫深如嚴刑”,①《商君書·開塞》重刑威嚇主義往往突破公正報應的底線,甚至超出了同態(tài)復仇的懲罰力度,其隱藏的野蠻與殘酷之火種隨時可能迸裂出殘忍的國家威權(quán)主義刑罰?!盎馉t不可碰,但并未告訴我們300度的火爐比200度的火爐的威嚇大多少?!保?]80立足于預測主義方法論的重刑威嚇主義將犯罪人作為一個預測思維下尚未發(fā)生的刑事犯罪的預防工具,罪及無辜、無罪施行的人權(quán)踐踏行徑已展露無遺。
重刑威嚇時代往往伴隨著令人恐懼與憎恨的罪刑擅斷,而一般預防思想經(jīng)由邊沁與貝卡利亞等近代刑罰學者的改造形成立法威嚇主義的古典功利論,二者都明確表達了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的實質(zhì)含義:阻止罪犯重新犯罪,并規(guī)誡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轍。反對司法上的重刑擅斷而贊成罪刑法定原則,講究以遏制犯罪為必要的刑罰效益原則。貝卡利亞認為,如果犯罪造成的社會危害性愈重,引發(fā)公眾犯罪的力量愈強,阻止公眾犯罪的方式就應愈強[10]。但并不是所有能夠遏制犯罪的刑罰都是正當合理的,正義刑罰的強度只需足以制止人們犯罪以及重新犯罪。古典功利主義主張刑罰的合理性展現(xiàn)于必要性、必需性、有益性和節(jié)制性上面,明確反對“濫用之刑”、“擅斷之刑”、“無效之刑”、“過分之刑”、“昂貴之刑”。[11]近代德國刑法學家費爾巴哈教授依托“心理強制說”對刑罰的威懾效力進行了心理學上的驗證,其指出人人具有趨樂避苦、趨利避害的自然心理,這是人們行動的心理動機。犯罪人之所以實施犯罪動機乃在于犯罪行為帶給他的快樂大于將要帶給他的痛苦,故刑罰之痛必須大于犯罪之樂才能阻止人們犯罪。一般預防陣營中較為新銳的為復合預防主義,其綜合依托于功利基礎(chǔ)上的威嚇預防和其他預防目的的實現(xiàn)機制而建立②如安德聶斯指出:“刑罰的一般預防作用有三:恫嚇;加強道德禁忌(道德作用);鼓勵習慣性的守法行為。”[挪]安德聶斯.刑罰與預防犯罪[M].種大能譯.北京:法律出版社,1983.5.。
自然科學在19世紀后半期的興盛發(fā)展推動了自然科學實證主義研究方法的發(fā)展,犯罪現(xiàn)象的大量滋生以及累犯的顯著增加等惡劣因素的急劇增長,使得龍勃羅梭、加羅法洛、菲利、李斯特等新派學者立足于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提出對刑罰威懾以及一般預防效益的批判,提出刑罰的目的應當凸顯特殊預防。從特殊預防主義陣營中分化出的改造論與矯正論(康復論)之間并無明顯的界限,特殊預防陣營中的剝奪犯罪能力論與改造論、矯正論(康復論)始終如影隨形,將特殊預防主義劃分為剝奪犯罪能力論與矯正論更合適合[8]160。毋庸置疑,特殊預防論者并未認為應當剝奪所有罪犯的犯罪能力,即使推崇剝奪犯罪能力論的龍勃羅梭也并未認為應當對所有的犯罪人種類進行犯罪能力的剝奪,如其認為激情犯罪人具有可以改造與矯正的可能[12]。意大利刑法學者龍勃羅梭教授基于“天生犯罪人”理論提出剝奪天生犯罪人的犯罪能力理論,其認為不應當脫離具體的犯罪人而研究抽象的犯罪,必須針對每個犯罪人的具體情況而施加具有針對性的處罰方法。質(zhì)言之,其認為應當依托刑罰個別化原則實現(xiàn)特殊預防的效果。意大利刑法學者菲利教授認為,刑罰目的是為了對犯罪人進行改造教育,使其人身危險性逐漸降低并消失,從而不再危害社會。其將犯罪人分為天生罪犯、慣犯、偶然犯、激情犯、精神病犯人,從而選取有針對性的矯正措施,使其不再危害社會[13]。德國刑法學者李斯特教授認為:“應受懲罰的不是行為,而是行為人”,刑罰的目的不應當是對犯罪行為的事后懲罰,而應當是阻止具有社會危險性的人實施危害社會的危害行為。李斯特并不是純粹的一般預防論者,但其刑罰目的思想凸顯特殊預防的思想,綜合來說是一種“社會防衛(wèi)論”或“教育刑論”。其認為為了實現(xiàn)法益保護和社會防衛(wèi)的刑罰目的,必須針對不同犯罪人的主觀惡性與人身危險性等特殊情況,設(shè)置具有針對性而個別化的刑罰處罰方法[14]。質(zhì)言之,應當矯正能夠矯正的犯罪分子,應當使不能夠被矯正的犯罪分子不為害。法國學者安塞爾提出的“新社會防衛(wèi)論”認為,犯罪分子們是一群無法正常適應社會一般生活的患有疾病的病人,刑罰的目的應當是治療以及治愈這些病人,從而消除其犯罪意念與阻止其犯罪行動,使其順利地重新回到正常的社會生活當中。刑罰運作應當保護人的尊嚴和尊重人本身,構(gòu)建教育性與保安處分刑,從而使人類社會從法治國邁向福利國家或文化國家[15]。總之,無論是一般預防論者、特殊預防論者,還是綜合預防論者,都堅持刑罰的目的不在于事后懲罰,而在于預防犯罪①李永升教授也曾提出,刑罰的目的是指國家制定、適用與執(zhí)行刑罰的過程中主觀上希求實現(xiàn)的預防犯罪的目的。參見李永升,馮文杰.論刑罰的本質(zhì)、功能、目的的內(nèi)涵及其邏輯關(guān)系[J]江西警察學院學報,2015,(03).。
(三)并合主義刑罰目的觀介評
并合主義又稱折衷主義或綜合論或一體論,基于報應與預防單獨作為刑罰目的的不合理性有余而合理性不足的缺陷,不同學者提出了各種形式上以及方式上的綜合報應與預防作為作為刑罰目的的觀點,形成了眼花繚亂的綜合刑論。
1.內(nèi)在外在目的之并合模式。基于懲罰的痛苦性,刑罰的內(nèi)在目的便是報應;基于懲罰的價值性,刑罰的外在目的便是預防;二者綜合構(gòu)成刑罰的完整目的。根據(jù)報應與預防在刑罰目的中的比重位置,這種模式可以劃分為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被稱為真正的綜合論。德國刑法學者科斯特林認為,報應與預防應當置于刑罰目的的同等位置,不可偏頗一方而疏落另外一方②科斯特林強調(diào):“刑罰只有在報應主義的范圍內(nèi)且達到刑罰目的的范圍內(nèi)才得處之?!毙炀蒙?刑罰目的及其實現(xiàn)[D].北京:中國政法大學,2009.45.。質(zhì)言之,公正報應與功利預防的追求在真正的綜合論者看來,均為同等重要的追求,不可以較其他一個目的而過于追求另外一個目的,也不可以較其他一個目的而“冷落”另外一個目的。
第二種觀點被稱為絕對綜合論。這種觀點是當下最為流行的綜合論,馮·赫希、弗蘭克、威爾采爾、耶賽克、羅克辛等學者持這種觀點。他們站在客觀主義刑法立場,遵守行為主義刑法原則,在責任主義視域下堅持與犯罪人的罪責相適應的刑罰是刑罰的第一要義,以達致符合公正理念的報應目的,在達致符合公正理念的報應目的的前提下才可以兼顧預防犯罪的功利目的。當人們運用刑罰追求刑罰的外在功能時,就必須解釋帶給罪犯痛苦的懲罰何以符合正義理念,預防犯罪的功利主義時刻面臨著這一詰問。質(zhì)言之,絕對綜合論堅持報應第一、預防第二,主張在報應刑的限制下去追求預防刑的功利主義。
第三種觀點被稱為相對綜合論。這種觀點認為,應當在追求功利的基礎(chǔ)之上,在考慮報應正義的追求,其因此又被成為預防性的綜合論。其主張為了預防犯罪的需要,可以制定和適用超過與行為人罪責相適應的刑罰,話句話說,為了實現(xiàn)預防犯罪可以犧牲犯罪人的某些正當權(quán)利。其認為,在特別預防的場域里,改善、威嚇及淘汰應當成為刑罰的目的;而在一般預防的場域里,應當在滿足公正報應的基礎(chǔ)上滿足威嚇主義預防觀念[16]。質(zhì)言之,相對綜合論主張在追求功利主義的限度內(nèi)追求報應正義。
2.從刑事活動三階段運作過程出發(fā),構(gòu)建不同階段上有著不同側(cè)重點的刑罰目的模式。刑罰一體論認為,報應與預防應當在不同的刑罰運行階段有著不同比重的追求,不能不區(qū)分刑罰運作實踐現(xiàn)實而一般構(gòu)建刑罰目的。刑罰一體論內(nèi)部又可劃分出多種刑罰一體論模式,諸多刑罰一體論模式的共同點在于他們都主張刑罰的目的是報應與功利的統(tǒng)一,而他們又之所以被稱為不同的刑罰一體論模式乃在于他們對報應與功利在各個刑事運作階段的側(cè)重點不同①刑罰一體論模式大致可以劃分為九種模式,即“費爾巴哈模式”、“邁耶模式”、“奎頓模式”、“哈特模式”、“帕克模式”、“哈格模式”、“曼可拉模式”、“赫希模式”與“帕多瓦尼模式”,這九種模式均有著不同程度的合理性與不合理性。基于對這九種模式利弊詳細分析的基礎(chǔ)上,邱興隆教授提出了其堅持的刑罰一體論模式,即“統(tǒng)一配刑論”。參見邱興隆.西方刑罰一體論的九大模式[J].湖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1,(01).。較為流行的一體論模式認為,在刑事立法階段應當以一般預防為主要追求,同時兼顧報應與特殊預防的功能;在刑罰適用階段,法官應當以代表公平正義的報應為主要追求,同時兼顧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的機能;在刑罰執(zhí)行階段,應當注重對犯罪人的改造教育,以特殊預防為主要追求,兼顧報應與一般預防的追求[17]。這種模式的代表人物意大利學者帕多瓦尼教授認為,刑罰在各個刑事運作階段對于報應與預防的兩大目的選擇側(cè)重點不一。德國學者邁耶將刑罰運作階段劃分為法定刑、宣告刑與執(zhí)行刑三個階段,在每個刑罰運作階段對于報應與預防的追求應當有不同的著重點。在制刑階段的刑罰應當主要追求公正報應,因為立法者對于造成不同社會危害性的犯罪規(guī)定不同的刑罰,具有滿足罪刑均衡的報應價值;在量刑階段的刑罰應當主要追求維護法規(guī)范的尊嚴,因為法官在審判時確定行為人的行為是否構(gòu)成犯罪以及構(gòu)成犯罪的行為應當獲得怎樣的刑罰,具有維護法規(guī)范尊嚴的價值;在行刑階段的刑罰應當主要追求特殊預防,因為行刑機構(gòu)在依據(jù)相關(guān)法律與政策要求下,對服刑人員進行合理的教育改造,達致使其重新正常進行一般社會生活的效果,無疑具有濃厚的預防犯罪意味。這一模式又被邁耶稱作“分配理論”。[18]總之,刑罰一體論者在刑事立法、審判與執(zhí)行中大多都兼顧對報應與預防的追求,只是其側(cè)重點不同而已。
自大陸法系與英美法系刑罰理論在我國紛至沓來后,國內(nèi)學者對刑罰目的的闡述也呈現(xiàn)出“百家爭鳴”的狀態(tài),有必要梳理并分析國內(nèi)學者的前期成果,明白國內(nèi)學者怎樣在報應主義、預防主義、并合主義的立場上界定刑罰的目的。在對其進行一一分析的基礎(chǔ)上,提出各種觀點的優(yōu)劣之處。
(一)一元刑罰目的觀介評
1.“懲罰說”與“報應基礎(chǔ)上的人權(quán)保護說”
“懲罰說”認為,作為實現(xiàn)階級專政工具以及一種國家強制方法的刑罰,其本質(zhì)屬性應當是帶給犯罪分子痛苦的懲罰。質(zhì)言之,刑罰的目的即為消減甚至于消滅犯罪分子的權(quán)利,在使其身受痛苦與壓力的基礎(chǔ)上達致阻止犯罪的發(fā)生。這種觀點仍歸屬于現(xiàn)代刑罰報應目的觀的范疇,雖然報應目的仍然是現(xiàn)代刑罰必須堅守的基本方向,但單純的報應目的已然無法適應現(xiàn)代社會的急劇發(fā)展。
“報應基礎(chǔ)上的人權(quán)保護說”認為,刑罰的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刑法保護法益和保障人權(quán)的機能。細言之,此說認為,建立在報應公正基礎(chǔ)手段上的人權(quán)保護目的要求刑罰的運用必須整合自身的威懾預防、規(guī)范預防、鑒別安撫等多種合理功能,以行為人意志能夠和應當能夠控制前提下實施社會危害行為的性質(zhì)與程度作為刑罰分配的主要參照值,提供符合報應公正的罪刑價目表,基于特殊預防而設(shè)置的多種刑罰變更措施與非監(jiān)禁刑適用措施等也不得傷害社會報應犯罪的正當感情,從而促進刑法保護人權(quán)的效果產(chǎn)生[19]。質(zhì)言之,該說意圖通過報應為主、預防為輔的基本規(guī)則即罪責刑相適應的原則貫穿于刑事法運作的整體過程,以求得保護包括犯罪人權(quán)益在內(nèi)的法益的刑罰目的。應當指出的是,這種奠基于報應基礎(chǔ)上的人權(quán)保護觀點,仍然存在不合理性,下文對預防犯罪刑罰目的觀的不合理地方的闡述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2.“預防說”、“一般預防說”與“積極的一般預防說”
“預防說”認為,對犯罪分子適用刑罰的目的在于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前者是指通過懲罰犯罪分子,威懾社會上有可能犯罪的分子,使他們避免走上犯罪道路;后者是指對犯罪分子適用刑罰,以避免其再次犯罪①我國刑法學界通說認為:“刑罰的目的是指人民法院代表國家對犯罪分子適用刑罰所要達到的目標或效果,它就是預防犯罪。”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第五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223.。預防犯罪在我國處于通說地位,但在不區(qū)分刑事立法、審判、執(zhí)行三階段不同要求的基礎(chǔ)上,將刑罰目的單一地界定為預防犯罪是不合理的。如果沒有公正懲罰犯罪人的目的存在,僅僅依據(jù)預防犯罪的刑罰目的而言,我國對作案后逃案20多年且一直表現(xiàn)良好的犯罪嫌疑人適應刑罰就沒有道德上的正當依據(jù)。
“一般預防說”認為,刑罰的目的應當是一般預防,且這種一般預防不同于傳統(tǒng)的一般預防觀點?;谛谭ǖ哪康氖潜Wo包括犯罪人在內(nèi)的全體公民基本人權(quán),實現(xiàn)刑法目的的手段便是減少犯罪。依據(jù)量刑基準只能是剛剛大于犯罪收益已足的原則限制,根據(jù)社會上一般人對具體案件事實的具體評價,決定人身危險性不同類型下不同受社會譴責程度不同的犯罪人的刑罰輕重,體現(xiàn)兼顧報應正義與特殊預防的一般預防論,而這樣的一般預防應當是刑罰的目的[20]。報應與特殊預防、特殊預防與一般預防的志趣大相徑庭,在刑罰運用的角度上而言,二者是無法統(tǒng)一的,文章在下文將回答這個問題。
“積極的一般預防說”認為,刑罰的目的是積極的一般預防,不同于將刑罰目的視為預防潛在犯罪人犯罪以及犯罪人再次犯罪的傳統(tǒng)預防觀念。其認為,報應論、一般預防論與特殊預防論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但這三種刑罰目的觀絕有著不可磨平的缺陷,國家通過制定、適用與執(zhí)行刑罰乃在于為了喚醒并強化犯罪人以及犯罪人之外的其他公民的規(guī)范維護意識,從而預防犯罪[21]。質(zhì)言之,這是一種推崇規(guī)范預防論的刑罰目的觀。
3.“刑罰功能充分發(fā)揮說”
“刑罰功能充分發(fā)揮說”認為,刑罰目的是為了刑罰功能的充分發(fā)揮,明確說來,便是最大限度地預防犯罪[22]。質(zhì)言之,這種觀點的實質(zhì)仍然是刑罰目的是預防犯罪,而該觀點的提出者邱興隆教授早已拋棄這個觀點。
(二)多元刑罰目的觀介評
1.“雙重目的說”、“直接目的與根本目的說”與“實然與應然刑罰目的說”
“雙重目的說”認為,適用刑罰懲罰犯罪分子的目的,既包括懲罰犯罪分子,又包括教育改造犯罪分子。假如認為我國刑罰只有教育改造犯罪分子的目的,而不具有懲罰犯罪分子的目的,則失去了刑罰所固有的屬性與存在的必要。
“直接目的與根本目的說”內(nèi)部也有多種主張。第一種觀點認為,我們對犯罪分子適用刑罰的直接目的是:懲罰犯罪從而伸張公平正義,威懾犯罪分子以及具有犯罪意念的不安定分子,將犯罪分子改造教育成遵守社會主義法制的正常公民。我們對犯罪分子適用刑罰的根本目的是:預防犯罪與防衛(wèi)社會[23]。第二種觀點認為,我們對犯罪分子適用刑罰的直接目的是:預防犯罪,包括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我們對犯罪分子適用刑罰的根本目的是:保護公眾合法權(quán)利以及保障我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建設(shè)的良好發(fā)展[16]58。刑罰如何可以承載如此多的功能,如此艱巨的任務只能留待他律來予以實現(xiàn),但這并不妨礙這些艱巨的任務成為一種理念上的刑罰目的。
“實然與應然刑罰目的說”認為,我國運用刑罰的實然的目的是:懲罰、改造犯罪分子,預防、減少犯罪,保護人民安全、國家安全、社會公共安全。我國運用刑罰的應然的目的是:懲罰犯罪分子與防衛(wèi)社會[24]。這種觀點雖然以實然與應然的刑罰目的為外衣,亦是在報應與預防的場域內(nèi)言及刑罰目的。
2.“三層次說”與“直接目的、間接目的與根本目的說”
“三層次說”認為,我國刑罰的目的不應當是單一層次的,而應當被劃分為三個層次上的目的。公正懲罰犯罪、有效預防犯罪與最大力度保護法益便是這三個依次遞進的不同層次的刑罰目的[25]。
“直接目的、間接目的與根本目的說”認為,刑罰目的應當被劃分為歸屬于三個層次上的直接目的、間接目的與根本目的。直接目的便是預防犯罪以及鼓舞公眾與犯罪作抗爭;間接目的便是防微杜漸與消除誘發(fā)犯罪的外部環(huán)境;根本目的便是懲罰犯罪與保護人民[26]。
3.“報應與特殊預防說”、“預防和消滅犯罪說”與“報應與一般預防說”
“報應與特殊預防說”認為,刑罰的目的應當是在偏重特殊預防的基礎(chǔ)上,兼顧報應。細言之,其認為一般預防的刑罰目的必然違背罪刑均衡的基本原則,與特殊預防的追求相矛盾,其屬于報應的下位概念,從而否定了一般預防的刑罰目的界說①趙秉志教授也認為,刑罰的目的應當是報應與特殊預防的統(tǒng)一,即由報應公正對特殊預防進行制約。參見田宏杰.《刑罰目的研究——對我國刑罰目的理論的反思[J].政法論壇,2000,(06):70.。
“預防和消滅犯罪說”認為,我們用刑罰懲罰犯罪分子的目的便是,把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shù)改造為新人,從而達到預防犯罪,最終消滅犯罪,以保護國家和人民利益。世界歷史已經(jīng)證明,犯罪暫時無法被人類消滅,這種觀點充其量是一種理想的刑罰目的。
“報應與一般預防說”認為,刑罰的目的應當是建立在報應基礎(chǔ)上的一般預防,且堅持報應優(yōu)先、一般預防第二的次序排列。細言之,其認為特殊預防因其存在著罪及無辜、無罪施刑等違背法治主義立場的種種不合理因素,應當被拋棄于刑罰目的之外[27]。
可應用于刑事活動的刑罰目的不同于刑罰理念上的刑罰目的,前者背后折射出刑罰加諸于行為人的可罰根據(jù),而后者背后卻可以透視出學者與公眾間的自說自話。將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作為可應用于刑事活動的刑罰目的有著不可填補的不合理性,公正報應天然地應當作為刑罰的目的,這是刑罰合理存在的根基性前提。
(三)一體論刑罰目的觀
刑事活動分為刑事立法、刑事審判與刑事執(zhí)行三個階段,而刑罰貫穿其中表現(xiàn)為刑罰創(chuàng)制或刑罰制定、刑罰裁量或刑罰適用與刑罰執(zhí)行,與之相對應的刑罰目的也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報應與預防的單一刑罰目的思維顯然無法充分合理指導三個階段的刑罰運用,從而出現(xiàn)了綜合報應與預防各自優(yōu)勢的一體論②一體論具有相當?shù)暮侠硇耘c世界代表性,正如哈特所認為的,圍繞刑罰制度的困惑與日劇增。對這一制度的任何在道德上講得通的說明,都必然表現(xiàn)為諸種性質(zhì)各異且部分沖突的原理的一種折衷。參見[英]哈特.懲罰與責任[M].王勇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1.。一體論亦成為綜合理論,認為刑罰的意義和目的不僅在于公正地報應犯罪,亦在于威嚇社會大眾與教化犯罪人。綜合理論是為了應對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實務的客觀需要,對報應論與預防論進行一定的折衷,形成了具有刑罰一體兩面性的刑罰理論。雖然一體論刑罰觀建構(gòu)的邏輯起點也有多種版本,但比較通行的版本即是依據(jù)刑事活動三階段而建構(gòu)的刑罰目的觀。國外學者多是從刑罰存在的正當化根據(jù)或刑罰為什么存在的角度論述刑罰的意義或目的,大體可以認為,刑罰目的、刑罰的正當化根據(jù)、刑罰為什么存在這三個問題談論的是同一個問題。國內(nèi)學者也有從這種思維出發(fā)構(gòu)建刑罰目的的嘗試,主要存在以下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刑罰目的應是報應與預防的統(tǒng)一,即以報應為主要目的、預防為次要目的,從而維持刑罰的公正性與功利性,在各個刑事活動階段則體現(xiàn)不同的主次關(guān)系。具體而言,在刑罰創(chuàng)制階段,立法者更多的考慮以多重的刑罰預防犯罪的發(fā)生,一般預防應居于主導地位,但對一般預防的追求不得超過報應的限度,從而突破公正報應的承受力;在刑罰適用階段,司法者應依據(jù)行為人所犯罪行的大小而決定刑罰的輕重,報應應占據(jù)主導地位,同時在法定刑幅度內(nèi)兼顧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的追求;在刑罰執(zhí)行階段,行刑者應依據(jù)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與犯罪情節(jié)而采取有效的改造教化措施,消除其再犯可能性,個別預防應居于主要地位,但對個別預防的追求同樣必須受到一般預防與報應的限制[28]。
第二種觀點即為以罪制約配刑的上限原則與以需緩和配刑的下限原則相融合構(gòu)成的統(tǒng)一配刑論。此觀點認為,在刑事立法暨刑罰制定階段上可以根據(jù)一般預防的需要而加重配刑,但如此的刑罰增加量不得超過犯罪的輕重所允許的報應正義限度;在司法上絕對不允許以預防犯罪的需要而加重配刑;在刑事立法與司法上均可以依據(jù)一般預防需要而從輕配刑,但應注意衡平性;在刑罰制定與刑事司法上都可以依據(jù)特殊預防的需要而從輕配刑,但應控制從輕配刑的分量[29]。以罪制約配刑的上限原則與以需緩和配刑的下限原則相融合構(gòu)成的統(tǒng)一配刑論,雖然不是對于刑罰目的的正面介紹,但從其所劃分的刑事活動三階段不同的指導原則,也可以窺探出其在各個不同刑事活動階段刑罰目的不同追求。
這種統(tǒng)一配刑論始終貫穿著報應制約預防的基本原則,統(tǒng)一配刑論看似在刑事立法階段以一般預防為主要追求,以報應為次要追求①作者言明在刑事立法階段對一般預防的追求不得超出報應限制的內(nèi)涵為:“根據(jù)治安形勢不好與種罪發(fā)案率上升加重某種犯罪的法定刑時,不能導致由不同犯罪的主觀惡性與客觀危害所決定的的配刑所應有的輕重次序,以致主觀惡性與客觀危害小的犯罪被以一般預防需要為由加重配之以與主觀惡性與客觀危害大的犯罪相同甚至更重之刑?!鼻衽d隆.刑罰的哲理與法理[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369.。質(zhì)言之,在刑事立法罪刑與刑罰輕重次序極其密切而被條理化地排列之后,這種一方面認為可以就一般預防而加重法定刑配置,另一方面又絕對肯定罪行輕的法定刑配置絕對不能超過罪行重的法定刑配置的觀念,實則在刑事立法階段追求報應、從輕型一般預防與從輕型特殊預防的目的,加重型一般預防的追求徒有其表②積極的一般預防屬于威嚇主義的范疇,消極的一般預防屬于規(guī)范維護主義的范疇,但這種劃分無法得出前者與后者是否統(tǒng)一追求從重與從輕的配刑原則,故本文作者將一般預防的追求區(qū)分為從輕或減輕型一般預防追求和從重或加重一般預防型追求。從輕、減輕、從重、加重在這里并不是依據(jù)我國《刑法》條文的含義而做出的界定,只是為了說明輕刑型一般預防追求與重刑型一般預防追求?;谕瑯拥睦碛?,特殊預防亦被本文作者區(qū)分為從輕或減輕型特殊預防追求和從重或加重特殊預防型追求。。統(tǒng)一配刑論在司法上同樣追求報應、從輕型一般預防與從輕型特殊預防的目的。但統(tǒng)一配刑論在刑事立法與司法上對從輕型一般預防與從輕型特殊預防目的的追求,必須受到衡平性與控制分量的限制。有理由相信統(tǒng)一配刑論在行刑階段依然追求著報應、從輕型一般預防與從輕型特殊預防的目的,對后兩個目的追求依然受制于衡平性與控制分量的限制。
第三種觀點認為,報應與預防都應當成為刑罰的目的,刑罰的發(fā)動著眼于已然之罪,報應成為刑罰的底基,而破除形式與僵硬的刑罰的社會意義決定了預防也應當成為刑罰的目的,但在三個不同刑事階段應當有著側(cè)重不一的理性追求[30]。細言之,在刑罰制定階段,應當以公正報應為主要追求,適當兼顧一般預防的追求;在刑罰適用階段,兼顧報應與預防的追求;在刑罰執(zhí)行階段,在報應的制約下適當注重特殊預防的追求。
(一)預防主義在刑罰運作層面不具有運用的合理性與正當性
諸多刑罰一體論模式都將一般預防的需要作為加重刑罰的合理依據(jù),但又都同時認為對一般預防的追求不得超出報應的限度。對一般預防的追求的本身含義意味著可以輕罪中罰甚至于輕罪重罰,也可以重罪中罰甚至于重罪輕罰。上述三種刑罰一體論者只有第二種指出對一般預防的追求不得超出報應限度的具體含義,文章已在前文指出這種對一般預防的追求是一種必須受到衡平性限制的從輕型一般預防目的的追求,但這種刑罰一體論并未確切指出這樣的橫平性的確切含義,只是說明其是在按需緩和配刑的下限的維度上適用于所有犯罪(種罪發(fā)案率下降是適用于同一種罪中不同罪案的減輕因素)[29]370。文章前已述及的對報應的追求與對從重型一般預防的追求絕對對立的觀點,這是否定從重型一般預防的重大理由。對從重型一般預防的追求必然將犯罪人不合理地作為一種手段,因為其預防的是社會上除了犯罪人之外的公眾的犯罪,這是一種罪及無辜、無罪額外施刑的不合理表現(xiàn)。國內(nèi)學者大多贊同不應當在刑罰適用階段根據(jù)一般預防的需要從重處罰犯罪人,而應當在刑罰制定階段根據(jù)一般預防的需要加重刑罰設(shè)置。但在刑事立法、執(zhí)行階段根據(jù)一般預防的需要而從重制刑與行刑,是對公正的褻瀆,是對犯罪人權(quán)利的玩弄?,F(xiàn)代刑法學中的犯罪論體系以及刑罰的設(shè)置的基本邏輯起點是根據(jù)已然之罪定罪量刑,而不是根據(jù)未然之罪定罪量刑。換句話說,沒有犯罪則沒有刑罰,沒有犯罪就沒有刑事處罰。如果將案外情節(jié)的運用脫身于一般預防或特殊預防則是一個最顯而易見的根基性錯誤,預防主義本身是一種預測主義,將其運用于對人性的推測顯得支撐不足。
古今中外的犯罪在數(shù)量、嚴重性等基本穩(wěn)定特點的世代世有性,已清晰地告訴公眾一個最明白不過的道理:社會不可能消滅犯罪,犯罪的總量與嚴重程度基本上保持了一個穩(wěn)定平衡的狀態(tài)。馬克思也曾精辟地指出:“歷史和統(tǒng)計科學非常清楚地證明,從該隱以來,利用刑罰來感化和恫嚇世界就從來沒有成功過。適得其反?!保?1]毋庸置疑,人類運用刑罰的智慧的確起到了部分范圍、部分程度上的預防犯罪的客觀效果,但總體上的預防犯罪追求的不可得決定了不應當加重犯罪人應得的刑罰作為預防犯罪的工具,在刑事立法、司法與執(zhí)法階段同樣不得突破這一原則。“無論理性的推理還是經(jīng)驗的實證都不但證明了刑罰一般預防功能的客觀存在,而且還證明了其效果不容低估?!保?]215但一般預防效果的出現(xiàn)是公正適用刑罰的客觀結(jié)果,并不意味著應當將一般預防的目的運用于刑罰的運作當中,也不意味著將一般預防的目的運用于刑罰運作當中具有正當性?!坝捎趯嵶C的研究表明,并不是盡可能嚴厲的刑罰,而是盡可能與行為人的罪責相稱的公正刑罰,才能發(fā)揮高度的刑罰效果?!保?]292在刑罰輕緩化趨勢下對罪刑均衡的追求是通往報應正義的絕佳路徑,也是通往社會化的持續(xù)健康發(fā)展的不二途徑。
從輕型一般預防的前提是某種犯罪的發(fā)案率下降、某種犯罪的發(fā)案數(shù)極其有限等表明懲罰犯罪分子的刑罰量需要的降低,如果將治安形勢好前提下全體犯罪刑罰的輕化裁量作為從輕型一般預防的成果,倒不如說這是基于人道主義的刑罰輕緩化結(jié)果。即使某種犯罪的發(fā)案率下降,也并不意味著就應當對這種犯罪刑罰輕化裁量,輕化裁量的結(jié)果失之于罪刑相稱制約的正義。某種犯罪的發(fā)案率降低只是意味著其降低而已,只要對法益造成的侵害達到應受刑罰懲罰的程度,就應當秉持公正報應的立場對其處罰。如果某種犯罪的發(fā)案率極其有限,那么這種作為犯罪的行為或許不應當再被作為犯罪看待,但這樣發(fā)案率極其有限的犯罪的存在與否是一個巨大的問題。
傳統(tǒng)的特殊預防論奠基于人身危險性的理性評估之上,但犯罪人刑罰的裁量決定于不可得到的人身危險性的評估之上顯得搖搖欲墜,人身危險性與犯罪輕重程度不具有對應性的一致關(guān)系,人身危險性的評估無法立足于犯罪輕重程度的界定。正如林山田教授所言:“雖然行為與罪責可能當作判斷危險性的依據(jù),但是不能說,具有高程度的罪責者,既具有高度的危險性,低程度的罪責者,即為低度的危險者……罪責與社會危險性??杀舜霜毩?,而且不相關(guān)?!保?]279報應制約下的主觀惡性的評估是立法者、司法者、行刑者決定加重、減輕、從重、從輕裁量犯罪人刑罰輕重的決定依據(jù)??傊?,預防主義建立在一個預測主義的方法論基礎(chǔ)之上,將其運用于刑罰的運作之中缺乏正當性基礎(chǔ);對預防主義的追求,必將以未然之罪作為加重懲罰犯罪人的合理理由,但這是一種無罪施罰、有罪推定的惡果。施加刑罰之于犯罪人必須以犯罪人的行為作為依托,不能以虛無縹緲的預防主義作為基礎(chǔ)。公正的設(shè)置刑罰以及對犯罪人的公正報應確有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的客觀效果,但這是公正懲罰的結(jié)果,而不是預防主義干預的結(jié)果。
(二)公正報應是刑罰的可應用于刑事活動的目的
刑罰的創(chuàng)制、適用與執(zhí)行貫穿著報應主義的主線,傳統(tǒng)刑法理論認為公正報應或者罪刑相稱的衡量標準因素是犯罪的客觀危害與主觀罪過,但犯罪是行為人源于內(nèi)心主觀惡性的展開。在評價已然犯罪時,有什么樣的主觀罪過便會有什么樣的客觀行為,以已然犯罪為依托而征表出的主觀惡性是決定犯罪輕重程度的可靠標準。報應的衡量標準是犯罪人的主觀惡性,這個主觀惡性不同于主觀歸罪,它是奠基于犯罪人犯罪行為之上所顯現(xiàn)的對社會化的維持及其良性發(fā)展的輕視、蔑視態(tài)度。換言之,罪刑相稱的基本原則實質(zhì)上是惡刑相稱,這個主觀惡性是通過已然之罪等因素所表現(xiàn)的行為人對社會化的維持及其良性發(fā)展的輕視、蔑視態(tài)度。將公正報應的衡量標準作出合情合理的分析,必然可以將公正報應作為可應用于刑事立法、司法、執(zhí)行三個階段的刑罰目的,不僅可以保障犯罪人與其他公眾的基本人權(quán),還可以起到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的客觀效果。
刑罰的創(chuàng)制、適用與執(zhí)行貫穿著報應主義的主線,公正報應的衡量標準是犯罪人的主觀惡性。累犯與慣犯清楚地以其自己的行為表明其對社會更加輕視、蔑視的態(tài)度,自首者與立功者如果是清楚地表明其與社會的合作態(tài)度,則表明其對社會的尊重與維護,如果是惡性自首與立功的,在刑罰裁量時同樣可以不從輕或減輕處罰。刑罰的確定以及確定基礎(chǔ)上的刑罰增加與減少規(guī)則均奠基于犯罪人的主觀惡性的消長之上,也只有奠基于犯罪人主觀惡性的消長之上的刑罰運用規(guī)則,才獲得其正義性。以惡刑相稱原則為依托,在刑罰輕緩化趨勢下不斷形成基序相稱的罪刑設(shè)置,必然不會打破報應或者報復“不能危害群體的生存”[32]的基本要求,也可以大致獲得鑲嵌著受害人損失補償訴求的社會層面上的懲罰正當性。
(三)報應與預防的對立統(tǒng)一在于刑罰理念層面而不在于刑罰運作層面
報應正義追求的是使犯罪人獲得公正的懲罰,現(xiàn)代性公正懲罰的基本原則便是罪刑相稱原則,即重罪重刑、中罪中刑、輕罪輕刑。公正報應更為具體的一般衡量標準是刑罰與行為人的主觀罪過與客觀危害相適應,公正報應更為深刻而實用的衡量標準是刑罰與行為人的主觀惡性相適應,這個主觀惡性是從行為人主觀罪過展開的客觀危害以及罪前、罪后表明其人格態(tài)度的情節(jié)的綜合提煉而出,不是主觀歸罪的變身。質(zhì)言之,以按惡配刑為基本原則。預防主義追求刑罰運作應當以預防犯罪所必要的刑罰量為原則,質(zhì)言之,以按需配刑為基本原則。按惡配刑與按需配刑是一組對立的矛盾,二者是可以統(tǒng)一的,但是統(tǒng)一的手段卻并不在于刑罰運作層面,而在于理念層面上的統(tǒng)一,或者說功能層面上的統(tǒng)一。
在刑罰理念層面,不同的人可以擁有秉持任何一種觀點的權(quán)利,當這種觀念應用于刑罰運作當中會產(chǎn)生種種不公正結(jié)果時,這種觀念必然是一種不具有應用正當性的觀念。但每一個人擁有這種稱一般預防或特殊預防或二者的綜合為刑罰目的的權(quán)利,或者說這是一種理性主義的信仰,這種秉持報應與預防同時成為刑罰目的的觀點可以在刑罰理念上獲得對立統(tǒng)一。公正懲罰犯罪的客觀效果既有一般預防,也有特殊預防,這也證實二者在刑罰理念層面是可以統(tǒng)一的。
(四)社會化的維持與良性發(fā)展是刑罰的根本目的
人的本性決定了人注定要形成共同體[33],每一個個體的總和及其交往組成了每一個個體賴以生存與發(fā)展的社會,社會的維持與良性發(fā)展是每一個個體生存與發(fā)展的堅強后盾,一切刑罰方式與方法的制定、適用與執(zhí)行都是為了社會化的維持與良性發(fā)展。“在法和‘政府’提出的任務中,維護和平和秩序......刑罰作為法制的制裁,其發(fā)展與這項任務是密切相聯(lián)系的?!保?2]118依托于已然犯罪及案外情節(jié)的運用,考量出犯罪人的主觀惡性的消長,從而在刑罰制定、適用與執(zhí)行中做出有針對性的應變,都是為了準確而公正地配置犯罪人的刑罰,從而為社會化的維持與良性發(fā)展做出貢獻①正如高艷東博士所言:“在犯罪發(fā)生后,刑罰根據(jù)刑法所肯定的底線價值內(nèi)容,以強制再社會化的方式完成對行為人人格態(tài)度的改正,消除對立性意志態(tài)度?!备咂G東.刑罰可罰根據(jù)語境中預防論的否定與再生[J].中外法學,2006,(6):715.。在刑罰助益于行為人主觀惡性的抑制甚至于消除的基礎(chǔ)上,使犯罪人重返社會重新開始忠誠代表最基本正當價值的規(guī)范地生活,社會刑罰完成了其維持社會化及其良性發(fā)展的工作?!吧鐣刃蚰耸菫槠渌磺袡?quán)利提供了基礎(chǔ)的一項神圣權(quán)利”,[34]社會秩序即是社會化的維持與良性發(fā)展,刑罰權(quán)作為公眾約定給予國家的一項權(quán)利,必須在社會化的維持與良性發(fā)展的根本宗旨指導下運作,方得以完成其最終的社會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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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天下溪)
New Territories,Said the Purpose of Penalty
LI Yong-sheng,F(xiàn)ENG Wen-jie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Chongqing,401120)
Abstract:The purpose of penalty refers to objective effect that the country pursues in penalty's establishment,application and enforcement.Domestic theories,such as dualism,monism and integrative theory,has not exceeded the scope of three foreign theories on purpose of penalty,including retribution,prevention and compromise.The view on purpose of penalty is underlying in penalty’s establishment,application and enforcement,then relating to the protection way and method of the public fundamental rights.It is necessary that purpose of penalty is defined and analysis reasonably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based on reliable and reasonable fundamental position in criminal law and combined with the changing time and space,the social situation,jurisprudence of the purpose of penalty.Prevention doctrine does not have rationality and legitimacy in the operational level of penalty.Retribution and prevention means the unity of opposites in conceptual level rather than the operational level.Justice retribution that can be applied to the criminal activities is the goal of penalty,and maintain and healthy development of socialization is the fundamental purpose of the penalty.
Key words:retribution theory;prevention theory;compromise theory;maintain and healthy development of socialization
作者簡介:李永升(1964-),男,安徽懷寧人,西南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博士后合作導師,主要從事中外刑法學、犯罪學等研究;馮文杰(1991-),男,河南項城人,西南政法大學2014級刑法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外刑法學研究。
基金項目:中央財政支持地方高校建設(shè)項目“特殊群體權(quán)利保護與犯罪預防研究創(chuàng)新團隊”
收稿日期:2015-12-03
中圖分類號:D91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1140(2016)02-00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