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艷
(華中科技大學 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中部崛起與湖北發(fā)展·省情調(diào)研
從城中村街頭空間看“庶民對抗性公共”
——以武漢市高王村和吳家灣為例
袁艷
(華中科技大學 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通過對武漢市兩個城中村的人類學調(diào)查,展示了農(nóng)村移民街頭生活的方方面面,從街道的空間結構到陌生人的交往方式、再到當?shù)厝藢诸^的開水房和公用電話的使用,分析了城中村街頭生活中公私雜糅的空間使用特點,并指出它是農(nóng)村移民爭取城市權利的一種日常生活空間抗爭實踐。它作為一種“庶民對抗性公共”,有助于豐富我們對于街道在現(xiàn)代城市公共生活中的地位的想象。
城中村;農(nóng)村移民;公共空間;街頭生活
在城市的各種空間形式中,街道恐怕是最向普通公眾開放的空間,因而也一直是人們想象和體驗城市公共生活的重要場所。然而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擔心當代城市的發(fā)展正在使街道空間的公共性受到威脅。他們認為盡管城市街道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在擴大,它們所承載的社會功能卻在減少。各種高架橋、立交橋、地下通道和環(huán)島的強行介入優(yōu)先確保了車輛的高速通行,卻大大擠壓了行人的活動和逗留的空間,使街道蛻變成僅供車輛行駛的通道。電子和網(wǎng)絡媒體在家庭的普及減少了人們進入公共空間的需求,社會精英們更愿意把自己關在高尚的小區(qū)中,街頭活動越來越成為他們避之不及的事情。正像桑納特(Sennett)指出的,如果城市的公共空間充滿的都是毫無交往和互動、僅僅是路過和旁觀的個體,它便失去了其原有的社會和政治意義,變成“死的公共空間”。[1](p347)在這種情況下,重新定義和發(fā)掘城市街頭空間的公共性就成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話題。
作為農(nóng)村移民在城市的重要聚居地,城中村一直是理解和把握中國城市化進程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但是在已有的研究中,城中村獨特的街頭生活一直是一個盲點。本文試圖通過對武漢市兩個城中村的人類學調(diào)查來尋找一個活著的街頭空間,并探討這種街頭空間對于形塑農(nóng)村移民公共生活所起到的作用。
長期以來對于公共性的研究或多或少是把它作為私人領域的對立物,哈貝馬斯理想中的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必須只針對“公共事務”和“共同利益”而與“私人事務”和“個人利益”無關的。[2](p2)這種本質(zhì)主義的、涇渭分明的公私觀念近年來遭到了廣泛的批判。為了準確地捕捉和理解城中村街頭生活中的公共性,本文將借用女性主義政治學家弗蕾薩(Fraser)的“庶民抵抗性公共”(subaltern counterpublic)的概念。[3](p81)作為對哈氏公共領域概念的補充和校正,這個概念的意涵在于,一、公共應該是一個復數(shù)的概念,社會主流利用各種權力關系建立起正統(tǒng)的公共,受到主流社會排斥的“庶民”(社會無權力者,如窮人、女性、少數(shù)族裔、外來者等等)也有屬于自己的“抵抗性公共”(counterpublic);二、正因為“庶民”的利益往往在正統(tǒng)的公共中被定義為“少數(shù)者”的“個人利益”或“私人事務”而遭到拒絕和排斥,強調(diào)個人利益的正當性、差異性和沖突性就成為庶民公共政治的應有之義。因此,對正統(tǒng)公共中所規(guī)定的公私界限的不順從是“庶民公共”之“抵抗性”的一個重要特征,公私界限的協(xié)商和重構成為“公共政治”的一個核心內(nèi)容。
那么,這種“庶民抵抗性公共”是如何在城中村的街頭空間中展開的?它與農(nóng)村移民的日常生活空間實踐和空間抗爭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關系呢?以下我將通過本人在2008至2009年間對武漢市高王村和吳家灣兩個城中村(這兩個城中村已經(jīng)在2011年武漢市城中村改造工程中被拆除)調(diào)查所觀察到的情況作一分析。
高王村和吳家灣是位于武漢市武昌區(qū)原姚家?guī)X地區(qū)的兩個毗鄰的城中村,在武漢市2007年確定改造的147個城中村中,它們的地理位置是最靠近城市的中心區(qū)的。接受田野調(diào)查時,這里的本地居民只有不到一百戶,卻居住著兩千多戶從湖北各地和周邊省份來武漢打工的農(nóng)村移民。這些移民家庭有些剛來武漢不久,有些已經(jīng)在城中村住了十幾年,無論是新來的還是老住戶,在城中村的生活只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個驛站。由于沒有城市戶口和穩(wěn)定就業(yè),再加上遲早會發(fā)生的政府的城中村改造工程,沒有人可以確定自己會在這里住上多長時間。
像絕大多數(shù)城中村一樣,多年來本地房主的自主擴建形成了高王村和吳家灣極端擁擠無序的空間結構,一棟棟“親嘴樓”、“握手樓”見縫插針、將整個地區(qū)變成了一個混凝土叢林,一條大約700米長、4米寬的小街成為了叢林中唯一能找到的一塊像樣的“空地”。這條小街不僅貫穿兩個城中村,將整個地區(qū)連成一體,也是這個地區(qū)通向城市主干道的出口。由于街上不分快慢車道和人行道,臨街的房屋又緊貼著街面而建,行人、非機動和機動車輛、街頭商販以及臨街而住的居民之間并不存在明確的界線,也看不出誰在使用上占有絕對的優(yōu)先權。街道在這里的功能絕對不限于通行,在大小車輛和行人從早到晚川流不息的同時,人們照常在這里聊天、曬太陽、做飯、晾衣服、打牌等。多元密集的行動者和混雜的空間使用使這條街道具備了一般城市街道都不具備的社會功能。
決定這里街頭空間特質(zhì)的還有沿街大約一百多個覆蓋城中村方方面面生活的店鋪和攤位。這些店鋪和攤位主要由農(nóng)村移民經(jīng)營,服務對象也是農(nóng)村移民,因此從價位到服務范圍都反映了這一人群的生活風格和社會地位。一些在城市主流社區(qū)不常見的商店,比如廢品回收店、二手電器店、私人診所、開水房和公共電話超市等,在這里卻特別密集(本文接下來將對其中兩種服務設施做詳細討論)。店鋪的建筑結構一般都是位于一樓的內(nèi)外兩間房,外屋一般更大,大門朝向街面,用作店面。里屋小一點,用作主人全家人的臥室。小一些的店鋪則只有一間大房,到了晚上在房間的一角用簾子隔出睡覺的空間。就算是有一間專門的臥室,外屋也一定是店主一家人活動的主要場所,既是他們做生意的地方,又是他們家庭生活的起居室。這種商住混用的建筑形式早在宋朝時就存在,到晚清更是成為我國許多城市街頭中普遍存在的文化景觀,只是隨著現(xiàn)代城市的發(fā)展和商業(yè)規(guī)模的擴大才式微。[4]對于城中村的農(nóng)村移民來說,空間上的商住混用可以極大地節(jié)省家庭總體租房開支,還可以在不太影響家庭生活的前提下盡可能延長營業(yè)時間。這種居住方式不僅影響著住戶的家庭生活,也對城中村的街頭空間產(chǎn)生著極其重要的影響。由于將生意和家庭生活并置在一起,每一家店鋪的外屋都成了一個公域和私域、工作和休閑之間的閾限性空間。因為店面緊挨著街道,許多家庭也會在天氣好的時候在門口的街道上洗涮、晾衣、聊天,路過的人經(jīng)常會停下來和店主聊天,或是站在街邊看上幾眼店里正在放的電視,于是這種閾限性也不可避免地延展到了街面上。由于街道成了每家店鋪家庭生活空間的延伸,維護街道的環(huán)境也成為他們自覺自愿的事情,包括清掃街道、鄰里守望等。有些店鋪還在夏天在街道上搭起涼棚,為自己也為行人創(chuàng)造一片陰涼。這些都正好彌補了市政公共服務在城中村這種邊緣城區(qū)的嚴重缺席。
所有這些物質(zhì)的和人文的特點共同將城中村的街道構筑成一個既承載通行、又允許駐留和社交的流動的生活空間。
城市街道之美在很大程度上來自陌生人的存在。彼此不具備既定關系的陌生人在城市街道的相遇和互動迫使人們面對和處理各種文化差異,由此產(chǎn)生包容的心理素質(zhì)和文化,正是這種空間機制使街道成為城市公共精神的一個重要的發(fā)育地。[5](p602)盡管被叫做“城中村”,像高王村和吳家灣這樣的農(nóng)村移民聚居地與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存在著許多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是費孝通所說的“熟人社會”,而城中村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陌生人社會”。為了進一步認清這里的“陌生人”的性質(zhì),我想借用桑納特對兩類不同的“陌生人”的劃分。從官方主流話語的角度來看,他們似乎屬于桑納特所說的“作為外來者的陌生人”,因為他們在戶籍上和各種社會權利上都被劃定為城市的“外來人口”,在城里人看來,他們屬于同一類有別于自己的人。而從城中村內(nèi)部來看,這些人卻應該屬于“未知的陌生人”。桑納特對這類“陌生人”的定義是:“他們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失去了自己的傳統(tǒng)形象,或者屬于一個新的還沒有來得及獲得社會標簽的社會群體?!保?](p48)造成這種自我身份模糊的原因是他們之間同時存在巨大的相同和差異。一方面,他們都來自農(nóng)村,共同帶有農(nóng)村社會的某種生活習慣和交往方式,也共同面對著城市對于“外來人口”的排斥;另一方面,由于他們來自不同的鄉(xiāng)村、甚至不同的省份,從說話的口音到飲食的偏好都千差萬別,在城市從事的職業(yè)和交往圈子也不盡相同,相對臨時的居住狀態(tài)也使得鄰里之間很難建立長期穩(wěn)定的關系。這使得他們彼此非常相似卻相互并不熟悉。在這里,人們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明確地指認出誰是“我們”,誰是“他們”,誰是“自己人”,誰是“外人”。正如西梅爾所言,相似性和差異的并存為“陌生人”帶來了一種既參與又中立、不冷不熱的交往方式。這種交往方式在城中村的街頭生活中表露無疑。
最能體現(xiàn)陌生人之間的參與感的是街道上的人群聚集。聚集一方面因事件而形成。逢上哪家辦起婚喪嫁娶的大事,街道上總是會人滿為患,盡管辦事的一般是當?shù)厝?,總是會吸引大量移民的圍觀,辦事的家庭為了把活動辦出排場,一般也允許、甚至鼓勵他們來圍觀。這種場合對于辦事的家庭來說純屬私事,但是為與事件毫不沾親帶故的移民來創(chuàng)造了某種集體出場的空間,讓私事演變成了鄰里中的公共事件。
決定人群聚集的第二種因素是地點。街道上有那么幾個點是人們?nèi)粘P跃奂牡胤?。比如,每天上午總是有一群人在修鞋匠魯師傅的小攤前聚在一起,以家庭主婦為主,她們在家里的男人上班、小孩上學以后坐在一起打毛衣、摘菜、聊天,經(jīng)??梢栽谝黄鸫羯弦徽麄€上午。一到中午,這群人就紛紛回家做飯了。同時,喻師傅的小賣部前面卻熱鬧了起來,因為這里有一個開水房和幾個小吃攤,中午從打工的地方趕回來吃飯的人總是愛聚在這里一起吃飯聊天。到了傍晚,魯師傅門口的人群再次聚集起來,這次主要是打工回來的男人們聚在這里打牌、下棋、抽煙。第二天,只要天氣允許,人群又會像潮漲潮落在同樣的幾個地點聚集又散去。
如此頻繁和開放的互動只是陌生人街頭交往的一面,在它的另一面,人們又以各種方式保持和管理著彼此之間的距離。一個有趣的例子是,即使是看上去交往甚密的人彼此也可能并不知道對方的姓名,人們似乎更習慣用某種代號來稱呼對方。要么是按照職業(yè)特征來稱,比如“皮匠”、“麻花”、“湯元”等,要么是按照小孩的名字來叫,比如“雯雯的媽媽”或“星星的爸爸”等。這種半匿名的稱呼方式使人們在“私人自我”以外創(chuàng)造了一個“公共自我”,而街頭生活的慣例則是更多地是以“公共自我”與人打交道,不需要太暴露“私人自我”。桑納特曾經(jīng)將這種“公我”和“私我”的并存理解成現(xiàn)代城市精神發(fā)育的重要條件,他認為這種“公共表演”的技能正在過分自我保護和片面強調(diào)私人領域的當代城市文化中逐步喪失。而我們在城中村街頭空間中看到的正是這種“公共表演”技能的延續(xù),它同時起著潤滑劑和保護傘的作用,促進了陌生人之間的交往和互動,使街道成為人們公共生活的舞臺。
走在高王村和吳家灣的街道上,從早到晚都可以看到拎著開水瓶和水桶的人,這里人們上街要做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去附近的開水房打開水,居民生活中大半用來飲用和洗濯的熱水都不是各自在家中燒的,而是從街上的開水房打的。在田野調(diào)查期間,街道上一共有5個開水房,它們每天的營業(yè)時間一般都在18個小時左右。這種服務設施并不是高王村和吳家灣獨有,在武漢市和其他地區(qū)的城中村中也普遍存在。
水在人們?nèi)粘I钪许汈Р豢扇鄙?,它不僅決定著人們的生活質(zhì)量,也成為建構時空秩序的一個重要因素,形塑著公共與私人之間的邊界。為了理解城中村開水房消費的空間和社會意義,我將把它與另外兩種語境下水的日常消費機制進行一番比較:資產(chǎn)階級家庭觀念下的家庭自來水,以及計劃經(jīng)濟條件下的單位開水房。Maria Kaika指出,現(xiàn)代城市對水的消費方式與資產(chǎn)階級家庭觀念的形成有很大關系。來自自然的水被當作現(xiàn)代文明的“他者”,一方面被需要,一方面又被排斥,水被分作“好水”(干凈的、經(jīng)過加工、或被控制的水)和“壞水”(不潔的、未被加工、不加控制的水),“好水”被直接引進家庭內(nèi)部,為人們享用,而“壞水”以及將“壞水”規(guī)訓成“好水”的過程(比如抽取、蓄存、凈化等)則被遠遠地隔離在家庭之外。正是無數(shù)這樣早已被我們視作理所當然的隔離制度才使得一個高度內(nèi)外有別、公私分離的家庭空間在現(xiàn)代社會成為可能。[7](p267-272)按照這樣的邏輯,用于飲用和洗濯的熱水理應關在家里取用的,不可想象會放在公共空間里。
事實上,家庭空間以外的熱水消費在中國城市中并不少見,從19世紀開始,上海和江南一些城市的街道上就曾經(jīng)普遍存在一種叫“老虎灶”的熱水店,只不過今天已經(jīng)消失殆盡了。讓今天的人們更加記憶猶新的要算是單位開水房了。作為計劃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開水房曾經(jīng)是單位空間中必不可少的服務設施,直到今天它還大量存在于大型廠礦企業(yè)和教育機構中。由于這種設施是由單位出資修建和運行,它一般只對本單位的成員開放,往往是一個較大的開水房一次接待許多人,而且只在一天中固定的幾段時間集中開放,個人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習慣自主選擇的空間很小。在這種條件下,開水的供應成為集體劃定邊界、規(guī)范共同生活秩序的一種工具,開水的消費則成為個人認同集體身份、參與集體生活的一種載體。
如果說以上兩種水的消費實踐分別代表著私人和公共兩種截然不同的空間偏向,那么,城中村里的開水房則創(chuàng)造了一個間于兩者之間的消費空間。一方面,它將開水消費從家庭空間移至街頭公共空間,挑戰(zhàn)了資產(chǎn)階級觀念的家庭空間秩序,隨著開水消費的外移,一部分家庭生活也隨之超越了居室的空間而進入公共空間,取開水、用開水這樣的家庭勞動同時成為人們會見他人的機會。
另一方面,這種公共的取向并不同于單位開水房。開水房的建立不是任何機構干預的結果,而是農(nóng)村移民自身的一種日常生活創(chuàng)新,與他們所聚居的城中村的地理和社會條件密不可分。從用戶的角度來講,由于城市管道燃氣網(wǎng)絡并不經(jīng)過高王村和吳家灣,這里的居民只能依靠罐裝液化汽或是蜂窩煤爐來解決做飯燒水的問題,他們當然也享受不到政府對有戶口的城市居民所提供的燃氣補貼。因此和城市其他社區(qū)相比,自己在家中燒水在這里成了一件費力費錢的事情。這就為商業(yè)化的開水供應提供了市場。從供應的角度來講,城中村里之所以會出現(xiàn)一連串服務時間長、價格低廉(五毛錢一桶、二毛錢一開水瓶)的開水房,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城市中的大環(huán)境為它們提供了相對廉價的運行方式。開水房的鍋爐本來設計燒煤的,但用到這里卻變成了燒廢品。廢品回收原本就是城中村近四分之一居民的謀生之道,各種廢舊物資被收集到這里,在進行分類和轉運的過程中自然會產(chǎn)生許多回收價值不大卻可燃燒的廢品,如廢家具、廢木材等,正是這些看似無用的東西為開水房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幾乎是免費的燃料,這才保證了它們可以以這么低廉的價格維持一天十幾個小時的運行。
由于價格便宜、運營時間長、網(wǎng)點小、分布廣這些特點,城中村開水房的運行對當?shù)鼐用裆畹挠绊懪c單位開水房有很大不同。它們可以允許居民個人根據(jù)各自的用水習慣和需要選擇不同的地點和時間上街打開水,更好地把開水消費與個人的工作和其他家庭事務協(xié)調(diào)起來。換言之,開水房雖然把開水消費移到了公共空間,但它帶來的并不是某種集體生活的體驗,更多的是構成個人生活慣例的一項日?;顒?,它創(chuàng)造的主要是個體性的“在家”的感覺而不是集體的認同。
任何意義上的“公共”都是以人的共同出場、或者說某種方式的“在一起”為前提的,而如今決定人們“是否在一起”、“與誰在一起”的不僅僅是物理距離,還有通過媒介的使用所建立的各種關聯(lián)。街頭不僅是人們面對面交流的空間,也是人們媒介使用的場所,當實體的共在和虛擬的連接交織在一起時,“與誰在一起”的問題就會變得異常復雜,街頭空間公共性的內(nèi)涵就要做新的解讀。
電話對于移民的重要性已經(jīng)不是什么新鮮話題,但是以往的研究大多聚焦在電話本身的使用上,電話的使用場所、即“在哪里使用”的問題卻較少受到關注。由于私家電話在城市中產(chǎn)階級家庭中的普及,一度在城市媒介景觀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公用電話漸漸退出人們的視線。然而在城中村,由于農(nóng)村移民的生活狀態(tài)不穩(wěn)定,很少有家庭安裝私家電話,街頭公用電話才是人們使用電話的主要方式。到2008年底,在高王村和吳家灣的街道上大約分布著42個大大小小的公用電話點,從如此密集的分布上可以看出農(nóng)村移民對電話的使用需求之高。盡管這時手機已經(jīng)開始在農(nóng)村移民群體中開始普及,但暫時并沒有降低公用電話的地位。出于節(jié)省話費的考慮,大多數(shù)農(nóng)村移民只把手機留作應急之用。當時手機的接聽費還沒有取消,這更是讓用起來不得不精打細算。在日常生活中,他們總是把手機和電話配合起來使用,用手機接到電話后掛掉,然后找到附近的公用電話點給對方打過去。
在技術上,公用電話在城中村的火爆得益于2006年左右開始的IP電話的普及,它使長途電話費從當時普通電話的六毛錢一分鐘降到了兩毛錢一分鐘,適應了農(nóng)村移民群體的消費能力。同時,由于開設IP電話點投資小、門坎低,它也為許多農(nóng)村移民提供了一個小本經(jīng)營的飯碗,這才使得公用電話點在城中村遍地開花。
那么,這樣的一種電話消費方式對城中村的街頭空間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它又創(chuàng)造了一種什么樣的公共生活呢?
從社會空間的角度來看,公用電話點在城中村街頭公共空間中的地位不能簡單的等同于我們所熟悉的城市公用電話亭。從19世紀就開始出現(xiàn)的城市公用電話亭在設計上一直強調(diào)的是如何最大限度地將個人的電話使用從城市公共空間中隔離開來,確保電話使用的私密性。這就是為什么電話亭總是用玻璃圍成一個封閉的小盒子,而且里面一般只能容納一個人。這種空間雖然被安放在街道上,卻無助于人們的公共交往。城中村公用電話點則是完全不同的空間安排。
按照規(guī)模的不同,我們大致可以把這里的電話點分作兩類。第一類是專門經(jīng)營公用電話的商店,叫“電話超市”,在高王村和吳家灣共有13家。它們一般占據(jù)著整個店面,里面沿墻架起一長條案臺,案臺上擺放電話,少則四五部,多則十幾部,電話之間間隔不到半米,不設隔板,案臺下有凳子供顧客打電話時使用。“超市”的大門朝向街道敞開,進出極其方便。門口有人負責收錢,有時也附帶賣點副食。正像“超市”這個叫法所暗示的那樣,人們來到這里的感覺是非常開放和靈活的,毫無封閉之感。另一類電話點的規(guī)模小很多,通常是在小商店的柜臺上擺著一到兩部電話,店主在做其他生意的同時捎帶著經(jīng)營公用電話。但因為它們分布更廣,所以很適合臨時要打電話的用戶。
兩種類型的電話點雖然規(guī)模大小不同,但是共同點在于它們在空間上與街道融為一體,而不是獨自隔離,人們打電話的活動經(jīng)常與他們其他的日?;顒咏豢椩谝黄?,而不是截然分開的。電話的隱私性在這里并不占有當然的優(yōu)先權,一個房間里同時有好幾個人打電話,打電話的時候身邊不斷有人經(jīng)過,這些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通常的反應不是壓低聲音以確保私密,而是提高嗓音來抵抗噪音,有的人甚至為了省力而使用免提。于是電話的內(nèi)容和街頭的各個聲音相互混雜,電話不是僅僅將兩個通話的人連接在一起,而是將兩個地方連接在一起。這種空間秩序使得打電話既滿足了私人交往的需求,又成為人們參與公共生活的一種渠道;既將人們與遠方的親人朋友連接在一起,又為他們建立城中村的鄰里關系提供了平臺。公與私、遠方和此地在這里似乎可以做到并行不悖,有時甚至相互促進。
總結以上幾個方面的觀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城中村街頭空間的最大特點在于空間使用上的雜糅性,這里既是陌生人相遇和交往的地方,也是人們開展許多私人生活的場所,公共生活和私人事務相互滲透,公私界限不斷被打破又重建,兩者之間的區(qū)隔被相互間頻繁的互動和協(xié)商所取代。這種有別于城市主流社區(qū)的街頭景觀一方面是農(nóng)村移民作為城市的“外來者”在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上的局限性的反映,另一方面也是他們充分利用城中村的地理特點爭取城市權利的一種日常生活空間策略。對于農(nóng)村移民個人和家庭來說,這一空間實踐的指向無疑是私人的——如何在城市找到落腳點、建立“在家”的感覺。但是在城中村這個“借來的空間”中,“家”的創(chuàng)造并沒有、也不可能被限定在家庭私人空間中通過對隱私和個人財產(chǎn)的保護來實現(xiàn),而是或主動或被動地向街頭這一公共空間延伸,以便將公共空間中的各種資源有效地利用到私人領域的創(chuàng)造中來。同時,這種出于個人利益考量的空間策略反過來又激活了陌生人在公共空間中的交往和互動,豐富了街頭公共生活的內(nèi)涵和功能,使人們在“安家”的過程中成為“公共人”,又以參與公共生活的方式找到“在家”的感覺。這里的所謂“公共”并非某種本質(zhì)上的公共,而是不同的私域之間、以及公域和私域之間不斷互動和協(xié)商的過程中暫時的平衡。這種再度空間化的實踐并不以反對正統(tǒng)為目的,但至少它“將何為合法、何為不合法的爭論合法化”,因而是一種蘊含在農(nóng)村移民日常生活實踐中的“庶民對抗性公共”。[8](p273)
從觀察中還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庶民對抗性公共”的上演與城中村街道空間的特性存在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街道在其中的作用絕不僅僅是為陌生人的交往和互動提供場所或容器,人們在街頭的交往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與街道之間或即興或常規(guī)的互動。這種互動在很多時候并非抱有明確的意圖,而是來自人的身體對于環(huán)境的某種前意識和默會的反應,正是這里獨特的路面形式、房屋結構、以及街道兩邊的服務設施才造就了陌生人之間頻繁的街頭交往和公私雜糅的空間使用。因此,街道的地理也是城中村街頭公共生活的一個重要的“行動者”。從這個角度上來說,無論城市公共生活的場所如何多樣化、甚至虛擬化,作為物理空間存在的街道仍然會對豐富人們的公共生活和提升城市公共精神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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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周 剛
F299.2
A
1003-8477(2016)07-0073-06
袁艷(1969—),女,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