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慧[暨南大學文學院, 廣州 510632]
論《聊齋志異》中的“癡人”形象
⊙劉慧[暨南大學文學院, 廣州510632]
《聊齋志異》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感人至深的“癡人”形象,這些人物或對美好事物不懈追求,或對不平之事奮起抗爭,其執(zhí)著的性格充分體現(xiàn)了人的主體精神,是晚明個性解放思潮的反映。
癡人主體精神個性解放思潮
《聊齋志異》是文言小說的集大成之作,它借鬼狐題材表達孤憤之情,具有豐富的思想意蘊。書中刻畫了形形色色的“癡人”形象,一方面,這些人物互不相同,搖曳生輝,充滿個性色彩;而另一方面,這些人物往往擁有堅定的信念和執(zhí)著的性格,具備某種共性特征。
《聊齋志異》很多篇目直接用人物名字作為題目,此外,作者經(jīng)常在篇末借“異史氏”之口對小說中的人物進行點評。這兩個特點與人物傳記的寫法十分相似,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人的關注和重視。筆者認為,《聊齋志異》對于人的關注和重視,來源有三。
首先是《史記》的史傳傳統(tǒng)和司馬遷的史學精神?!妒酚洝肥俏覈谝徊考o傳體通史,在此書中,司馬遷首次將人擺在了歷史發(fā)展的重要位置,體現(xiàn)了對于人的關注和重視?!读凝S自志》里這樣寫道:“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①“孤憤”二字來源于“孤憤著書”的司馬遷,而“異史氏曰”則是由“太史公曰”脫化而來。較之于《史記》,小說《聊齋志異》更進一步,前者關注的人物僅是王侯將相,而后者則把鏡頭對準了普通人,甚至于女性,因而更具廣泛性和普遍性。
其次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人物品評風尚。在中國歷史上,魏晉南北朝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人”的時代,也是人的主體精神第一次覺醒的時代。在人物品評風尚的影響下,志人小說出現(xiàn)了,與此同時,志怪小說也在玄學和佛教的影響下發(fā)展起來。魯迅這樣評價《聊齋志異》中塑造的鬼狐形象;“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②蒲松齡寫鬼狐,實際上是寫人,即用志怪的幌子來志人,這是對魏晉南北朝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繼承。
第三是晚明以來李贄等人的個性解放思潮。李贄說過:“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給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則千古以前無孔子,終不得為人乎?”③充分體現(xiàn)了對于人的主體精神的尊重。他還反對男尊女卑,認為“不可止以婦人之見為見短也……設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正論而知俗語之不足聽,樂學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戀,則恐當世男子視之,皆當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④。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塑造了很多有情有性、敢愛敢恨的女性形象,可能在潛移默化中受到了晚明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
聯(lián)系當時的社會背景,清朝統(tǒng)治者為了加強專制主義中央集權,一面使用文字獄來打壓知識分子,一面實行科舉制對知識分子進行拉攏,企圖把會思考的文人變成不會思考的木偶。殊不知,物極必反,高壓政治下的黑暗社會現(xiàn)實最終還是點燃了某些知識分子心中的叛逆之火。這種叛逆之火在其萌芽階段,往往表現(xiàn)為對人的關注和重視,表現(xiàn)為對人的主體精神的呼喚與贊美,人的主體精神發(fā)揮到極致,便是執(zhí)著,便是一個“癡”字。
《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一生困于名場,但卻從來沒有放棄過科舉仕進的念頭,古稀之年仍趕赴考場的行為體現(xiàn)了他屢敗屢戰(zhàn)、鍥而不舍的執(zhí)著精神。這種執(zhí)著精神還體現(xiàn)在蒲松齡撰寫《聊齋志異》的過程中。好友張篤慶認為寫書會影響科舉,曾寫詩勸誡蒲松齡:“司空博物本風流,涪水神刀不可求”⑤,“聊齋且莫盡談空”⑥,“談空談鬼計尚違”⑦,但蒲松齡不為所動,依舊癡心著書。他的詩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癡”這個字眼:“固守非關拙,狂歌不厭癡”⑧,“癡情惟我諒,狂態(tài)恃君知”⑨。可見,作者本身就是一個具有執(zhí)著精神的“癡人”。
《聊齋志異》中比較出彩的人物,往往具有一種異于常人的“癡”:他們情之所至,不避異類;心愿未了,蹈死不懼?!鞍V”是執(zhí)著,是人的主體精神的體現(xiàn),“癡人”乃是個性解放之人。
《聊齋志異》中的“癡人”形象有很多,主要包括情種、琴癡、斗士、怨鬼和隱者這幾個種類。
《阿寶》篇中癡情的男主人公孫子楚深刻地詮釋了湯顯祖的“至情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雹鈱O子楚其貌不揚,生有駢指,且性格迂闊,不善言談。然而就是這個老實巴交的人,為了追求心上人阿寶,先是“以斧自斷其指”,然后靈魂出竅,以求“得近芳澤”,最后竟然“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鸚鵡,遽飛而去,直達寶所”。情之所至,精神竟然可以超越肉體的束縛,這與《牡丹亭》中杜麗娘夢會柳夢梅的情節(ji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女主角阿寶被孫子楚的癡情打動,同意嫁給他,作者也對孫子楚的“癡”持贊賞態(tài)度:“性癡則其志凝,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癡者也”?。
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之一,對愛情的執(zhí)著意味著人的主體精神的覺醒?!读凝S志異》中像孫子楚這樣的情種不在少數(shù),如《連城》篇里割膺肉救佳人的喬生、《香玉》篇中化為牡丹常伴愛人的黃生等。清初,晚明個性解放思潮被“經(jīng)世致用”思想所取代,呼喚主體精神的聲音逐漸低落下去,在這樣的背景下,《聊齋志異》里的情種形象顯得尤為珍貴。
《聊齋志異》中還有一種無關風月的“癡”?;履锸且粋€死去百年的少女,因為愛慕溫如春的琴藝,遂幫他成就美好姻緣,只求溫如春能教自己彈琴。這樣一個苦心孤詣的“慕雅女”,怎能不讓人心生愛憐?宦娘的生命早已消逝,但仍念念不忘心愛的藝術,人鬼殊途也阻隔不了她對于藝術的追求,這樣的癡心,令人唏噓嘆惋。琴癡宦娘詮釋了愛情之外的另一種執(zhí)著。
《席方平》篇里男主人公為了替父親伸冤,不惜三入冥界,與一眾鬼官周旋抗爭,其執(zhí)著信念與斗爭精神令人感動。一入冥界,看到父親受刑的慘狀,席方平怒氣沖沖地大罵獄吏,并立刻寫狀詞伸冤告狀。城隍不理,郡司維持原判并派鬼差將其押回家門。二入冥界,席方平直接跑到冥王那里,冥王一見面就命人將其責打,但席方平并沒有因此消沉,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反倒激發(fā)了他的斗爭精神,面對酷刑和利誘,席方平不為所動,堅持心中的正義。三入冥界,席方平被鬼差欺騙,投生為嬰兒,他“憤啼不乳,三日遂殤”,仍“魂搖搖不忘灌口”?,一心想著替父伸冤。至此,席方平的執(zhí)著個性和斗士形象被完整地刻畫出來。
席方平替父伸冤的行為不僅僅是行孝道,更是對于公平和正義的執(zhí)著追求,是主體精神覺醒的表現(xiàn)。《聊齋志異》中,為復仇化身猛虎的向杲、專門替人打抱不平的崔猛,都是像席方平一樣的斗士。面對惡勢力,他們具有堅韌不屈的反抗精神,不達目的,誓死不休,因為他們心中都有不容侵犯的東西,那就是公平和正義,他們不是順民,而是主體精神覺醒了的人。
《公孫九娘》講述了一個凄婉動人的愛情故事,但又絕非單純的愛情故事。女主人公九娘不同于蒲松齡筆下的其他女鬼,她無法忘記國仇家恨,美好的愛情也不能沖淡她的怨念。新婚之夜,她“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她在詩里寫道:“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yè)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含冤而死的往事歷歷在目:“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臺更作云?忽啟鏤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倔強的公孫九娘無法像聶小倩那樣,拋卻前塵往事,走向光明的未來,等待她的只能是“墳兆萬接,迷目榛荒”?的凄清和孤寂。公孫九娘的悲劇象征著“癡人”的悲?。核膼酆秃薅际菢O致的,沒有半點妥協(xié),不能“與時俯仰”,這正是主體精神覺醒的表現(xiàn),就如同《紅樓夢》中的妙玉那樣,“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在中國古代文人那里,道家出世思想一直作為儒家入世思想的對立面而存在,他們有道則出,無道則隱。老子騎青牛出函谷,不知所終;范蠡攜佳人泛舟湖上,銷聲匿跡;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種豆于南山腳下,他們都是具有出世情懷的隱者。筆者認為,隱者并非消極冷漠之人,他們對于理想人格的追求與積極入世的儒生同樣執(zhí)著,只不過儒生強調社會責任,而隱者則追求人身自由,《黃英》篇中的陶氏姐弟就是這種隱者。
陶氏姐弟是菊花精,姐姐黃英從容不迫,弟弟陶生瀟灑不羈,陶生因醉酒而死,黃英掐其梗埋在盆中,后來竟開了花,“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澆以酒則茂”。菊花在中國文化中象征著獨立的人格、高潔的品質,隱匿詩人陶淵明最鐘愛菊花。在歷史的長河中,陶淵明和菊花,早就已經(jīng)內化為出世情懷與隱匿精神的文化符號。作者借異史氏之口說:“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醉酒而死,人笑其癡狂,當事人自己卻不在乎,在他們看來,生命只是形式,人生的自由境界遠比生命重要得多。這種任性而為、不計后果地追求人身自由的做法,體現(xiàn)了人的主體精神,是個性解放思潮的產(chǎn)物。
《聊齋志異》中的“癡人”形象,往往具有堅定的信念和執(zhí)著的性格,昭示出人的主體精神,是個性解放思潮的表現(xiàn)。
長久以來,中國文學偏重于抒情,在敘事方面則稍遜一籌。造成了詩歌發(fā)達,小說、戲劇卻營養(yǎng)不良的狀況??v觀古代文學的長廊,抒情意象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頗有體系。比較起來,鮮明生動、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則要少得多,我們只能從傳說和歷史中挖掘我們需要的人物形象,這不能不說是古典文學的一個缺憾。當然,《聊齋志異》之前的文學作品,特別是元雜劇和明傳奇,也描寫過一些有血有肉的人物,但是它們沒能像《聊齋志異》這樣,塑造出如此一大批充滿了個性色彩和主體精神的人物形象?!读凝S志異》的可貴之處還在于,這些搖曳生姿的人物形象幾乎都是作者原創(chuàng)的,沒有經(jīng)過長期的故事演變,也并非脫胎于歷史。拿“癡情男子”這類形象來說,《賣油郎獨占花魁》里的秦重太過拘謹;《西廂記》中的張生則不夠光彩,也稍顯平面;《長生殿》里的李隆基無非是對歷史故事進行改寫的產(chǎn)物。他們都無法與《阿寶》篇中的孫子楚相媲美。無論從數(shù)量、原創(chuàng)性,還是人物刻畫的藝術上來說,《聊齋志異》中的“癡人”形象,都大大彌補了此前文學作品中該類人物形象的不足。
《聊齋志異》和《紅樓夢》一短一長,一文一白,堪稱中國古典小說的雙峰。它們都出現(xiàn)于所謂的“乾隆盛世”,這個時期的中國社會表面上安定統(tǒng)一、繁榮昌盛,實則矛盾重重,停滯不前,封建王朝盛極而衰,正在走下坡路。面對統(tǒng)治者的高壓政策,目睹封建倫理制度對人主體精神的戕害,敏感的知識分子又一次滋生了叛逆情緒,個性解放的思潮重新抬頭。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塑造出的“癡人”形象,都具有執(zhí)著的個性,充分體現(xiàn)了人的主體精神。無獨有偶,《紅樓夢》中也存在一群癡兒怨女。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感嘆“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蒲松齡撰寫《聊齋志異》,是因為“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曹雪芹生于1715年,這一年,恰巧是蒲松齡死之年,二人作品都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人的主體精神,遙遙呼應著晚明的個性解放思潮。
①蒲松齡:《聊齋志異》,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頁。
②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4頁。
③李贄:《答耿中丞》,見溫克勤:《中國倫理思想簡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316頁。
④李贄:《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見《焚書》卷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9頁。
⑤張篤慶:《和留仙韻》,見袁世碩:《蒲松齡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3頁。
⑥張篤慶:《寄留仙、希梅諸人》,見袁世碩:《蒲松齡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頁。
⑦張篤慶:《寄蒲留仙》,見袁世碩:《蒲松齡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頁。
⑧蒲松齡:《王長人園中宴集,因懷如水》,見蒲松齡著、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90頁。
⑨蒲松齡:《贈劉孔集》,見蒲松齡著、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517頁。
⑩湯顯祖:《牡丹亭》題詞,見上海辭書出版社文學鑒賞辭典編纂中心《湯顯祖曲文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版,第181頁。
?????蒲松齡:《聊齋志異》,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42頁,第1387頁,第505頁,第1486頁,第1頁。
??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81頁,第7頁。
[1]蒲松齡.聊齋志異全新注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2]路大荒.蒲松齡集[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袁世碩.蒲松齡志[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
[4]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5]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6]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7]張振國.蒲松齡癡狂意象論[J].蒲松齡研究,2003(1).
作者:劉慧,暨南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