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天綠草間

但及

1

水嘩嘩地流在手臂上，涼意一直往皮膚里面滲。消毒間的燈光是熒白的，有些刺眼。窗外，能看到城市，車在蠕動，還有那些人，有的還撐著傘。天有點小雨，空氣也是悶的，東方的天一直沒亮開來，灰灰地壓了一層臟兮兮的厚云。柯力長長地吸了口氣，感覺頭有些暈。

昨晚是糟糕的一晚，一直在迷糊狀態(tài)。他甚至覺得好像沒有入眠過，半睡半醒半夢，就這樣一直折騰著他。這個夜變得漫長，無聊，他聳起耳朵，能聽見各種聲音，妻子的呼吸聲，翻動聲，外面的風(fēng)聲，還有偶爾的汽車?yán)嚷?，夜歸人的咳嗽聲。有一陣，他還聽到了蛐蛐的聲音，像在窗臺的外面，也像在樹叢。這些聲音，他以前是不關(guān)注的，甚至也聽不見，但這一晚，這些聲音都來了，擁到了他的耳邊。那蛐蛐的聲音，一長一短，聲音甚至還會打轉(zhuǎn)。

各個姿勢都是不舒服的，他一會兒朝左，一會兒朝右。席夢思就頂在他的腰上，他一直覺得自己睡的席夢思是軟的，但昨天卻很硬，就像另一根骨頭頂在那里。直到窗口有了微光，他才稍稍睡著了一會，但僅僅是一會，又醒了?？粗切┕鈴拇暗目p隙里透進(jìn)來，一點點占領(lǐng)開來。當(dāng)然，他想得更多的還是她，白棉，好像四周都是她，她在柜子里，在書桌上，在沙發(fā)上，在他和妻子的枕頭上……

沖完了手臂，他高舉著手。手術(shù)室的紅燈一直亮著，門緊閉著。他的手術(shù)服收著，口罩也已經(jīng)封住了他的口。楊護(hù)士在一旁，她是個耐心的好護(hù)士，他一直這樣覺得。他舉著手，朝她走去，那樣子仿佛是投降。每次手術(shù)都是這樣，他都要做出這樣的動作，然后讓護(hù)士消毒。護(hù)士會用棉球沾滿碘伏，上上下下地涂滿他的臂和手。

然而，他更暈了。一種無力感，正在升騰起來，并迅速地占領(lǐng)了他。他心里有一種恐慌，這種恐慌從昨天上午確定手術(shù)方案時就開始了，并一點點加強(qiáng)，直到眼下，變得尤為激烈。以前，每回手術(shù)，他都是自信滿滿，他是肺科專家，打開胸腔，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手術(shù)時，他專心于每一個細(xì)節(jié)，心思從不延續(xù)到躺著的病人。在他眼里，病人就仿佛是臺機(jī)器，他是一個修理工，正在維修這臺機(jī)器。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覺得，也是這樣操作的。時間一長，他還會責(zé)問，好像自己變得冷酷了，但同時又會寬慰自己，做醫(yī)生的，應(yīng)該這樣，必須這樣。

今天不一樣。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心還在擠壓，他的擔(dān)心還在上升，畢竟，這不是別人，是白棉。他不能想象他替白棉開刀的情形。白棉的那張臉，好像就在眼前，在晃，在拂來拂去。從昨天決定下來以后，他就感覺不舒服了，這感覺一直伴著他，他好像被什么東西壓住了，沉沉地，一直抵著，揮之不去?，F(xiàn)在，他高舉雙手，等待小楊消毒，他覺得連喘氣都有些困難了，眩暈就在這時發(fā)生，頭在轉(zhuǎn)，身子也在轉(zhuǎn)了。

“柯醫(yī)師，柯醫(yī)師，你怎么啦？”

小楊扔掉了手里的碘伏棉棒，想去拉他，但沒拉住。他伸出手，一把按住了邊上的墻。他沒有倒下，只是按住了墻。墻上留下了碘伏手印。白色的墻上，黃黃的一塊，很醒目。

靠在墻上一會，才有了好轉(zhuǎn)。小楊已嚇得不成樣子：“柯醫(yī)師，你到底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其他的醫(yī)生和護(hù)士也趕了過來，圍住了他。墻上的手印格外醒目，他還能感到墻粉也沾到了手上，手有點異樣。他的身體向來是好好的，平時去健身房，每周還游兩次泳。大家都盯著他，不停地詢問，還有人在拍他的肩。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大家扶住他，在一條凳子上坐了下來?？铝δ抗饷噪x，眼神無力，看著大家圍著他，他把頭低了下去。此刻，他想到了馬上的手術(shù)，估計白棉在靜候了，已經(jīng)被消毒了。但他這個樣子，怎么可能再去面對白棉呢？他是不能再上手術(shù)臺了，無論如何也不行了。

“找陳醫(yī)生，快找，快找，讓陳捷醫(yī)生替我?！彼粤Φ卣f，通知眼前的各位。

“陳醫(yī)生嗎？他在病房，應(yīng)該在的?！?/p>

“他了解病情，開病情分析會他一直在，叫他吧，叫他保險?！笨铝φf。

“好，我馬上通知他，你歇著，不要動?！?/p>

“沒事，過一會就好，過一會。”

他無力地低下了頭，仿佛看到白棉，白棉那雙眼一直在瞅著他。

2

他喜歡泡在水里。水溫溫的，包圍住他。輕輕地劃動四肢，人就會浮起來，像一片葉子一樣漂著。下班以后，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游泳館。天由熱轉(zhuǎn)冷了，游泳的人就像門前的樹葉一樣，變得稀少起來。梧桐樹葉正在滿街飄落，走在地上，能看到各種斑斕的色彩，還能聽到腳步踩在上面發(fā)出的輕微呻吟。偌大的游泳館里，只有十幾個人，還有人在深水區(qū)跳水，濺起巨大的水花。他不為所動，閉著眼，靜躺在水面。

這一天注定是難忘的。那一天下午，他從門診出來，走在過道里，有個人突然攔住了他。這樣的情況，時有發(fā)生，甚至可以說每天會發(fā)生。這個男子，四十多歲，矮個，還留了點胡子。

“柯力醫(yī)師，好久不見?！?/p>

有點面熟，但想不起是誰。他在記憶里搜索了一陣，還是沒想起來。但這個人肯定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肯定，他有這樣的預(yù)判。他有些尷尬，認(rèn)不出人有時是無奈的。

“是的，是的，你是……”

“你可能認(rèn)不出我了，我是白棉的家人，我們以前見過?！蹦侨苏f。

這樣一說，他才反應(yīng)過來。此人是白棉的老公，他的確見過，不僅見過，而且還有過一場談判。不過，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二十多年了，眼前這個人變胖了，也仿佛變矮了，只是那眼神還是如此，與二十多年前差異不大。

心里還是一愣，想，這個人突然出現(xiàn)，不會是好事，于是上下前后地打量了一番。盡管，他知道這樣不禮貌，但完全是下意識，自己難以控制。走廊上，都是人，進(jìn)進(jìn)出出，還有人朝他點頭打招呼。這會兒，他真想馬上走開，但又覺得不妥。從內(nèi)心深處，他不想見到此人。二十多年來，他腦海里不時會涌現(xiàn)當(dāng)時那一幕，他是恨這個人的。這是他的真實心理，一直沒有變過，一直都是這樣認(rèn)為的。

“有什么事？”他還是說出這么軟弱的一句，平和，不帶感情色彩。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驚訝。他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某種情緒來，但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

那人說話有些支吾，想了想，說：“白棉住院了，住在這里?！?/p>

柯力這回倒是沒有驚，但停住了腳步。有那么一會兒，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站著，神情落寞。眼前閃過白棉，以前的白棉，印象中的白棉，那個天真爛漫、歡歡喜喜的白棉。還有，他們曾經(jīng)的擁吻，她把熾熱的舌送進(jìn)他的嘴里，像條魚一樣，在他嘴里跳躍、翻動。這會兒，都是從前的情形，這些情形仿佛被激活了，一下子拉到了眼前，在生動地回放。

他甚至還舔了舔嘴唇，好像那里還留著回味。

這以后，柯力還跟著那人來到了病房。他以為白棉躺在床上，在輸液，或者看書。結(jié)果，進(jìn)門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在照鏡子。她還是保持著以前的身材，細(xì)細(xì)的腰身，黑而長的頭發(fā)。她站在窗口，對著外面的陽光，正仔細(xì)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光線落在她的頭頂，形成一道陰影，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側(cè)影，讓他如墜夢里。好像眼前的一切變得不真實了。

“白棉，柯醫(yī)生來了?！彼腥苏f。

她轉(zhuǎn)過臉來。這一刻，他的心有種刺痛感。他不知她會變得如何？歲月的印跡會很深嗎？她還是以前的那個她嗎？她看到他會給一個微笑嗎？這些都在他腦海里翻騰。他甚至想逃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畢竟，二十多年了，他有些難以面對，有些不知所措。外面陽光明媚，樹葉在微風(fēng)里搖動，遠(yuǎn)處教堂的尖頂清晰，窗臺上還有一盆仙人掌，他能看到上面那一根根微亮的刺。那些刺好像正在扎過來，一路刺向門口的他。

她變老了些，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她笑了笑，有點不自然。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鏡子放到了床鋪上，被子沒有鋪，散開著，里面還有一個深深的凹印。

“我來住院了，你想不到吧？”她輕輕地說。

這目光，讓他想到從前，曾經(jīng)是那樣的熟悉，那目光里帶著某種柔性與不安，然而，也是這目光，卻又好像十分陌生，里面又存在一些他讀不懂的神情。眼前這人成了陰陽人，他覺得既真實，又虛幻;既很近，又很遠(yuǎn)。既想靠近她，又想逃離她……她向他走來，他的關(guān)注點到了腳步上，那腳步是輕的，輕得好像浮起來一般。

“是的，怎么會想到呢？”這句話回答得有點做作。但他很快恢復(fù)了鎮(zhèn)靜，馬上轉(zhuǎn)入了醫(yī)生這個角色。他從以前的回憶中脫出身來，現(xiàn)在他是醫(yī)生，他要像一個醫(yī)生的樣子。

“你什么病呢？”這句話的態(tài)度是中性的，就像他每天對許多人說的那樣。

這時，她男人去拉抽屜，從里面拖出一張黑白片來。

“是肺，肺上好像有東西?！彼腥苏f著，把片子遞了過來。

“我說這不是個好東西，我有這種預(yù)感，從前年起，一切都不順，不順得要命，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反正，就是不順?！卑酌捺卣f。

他舉起了片子。這是一張另一家醫(yī)院做的CT片。肺部的確有一個陰影，有蠶豆那般大?？铝Φ氖钟悬c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恢復(fù)常態(tài)，但就是不行，手好像不聽使喚。

“你看看，這到底是什么？我總覺得這可能是癌，或許真的是癌了，要真是癌的話也沒辦法。他說到其他醫(yī)院，我說到這里，你在這里，總比找別人方便。是我提出的，要到這里。”她說。

直覺告訴他，這蠶豆般的東西，兇多吉少。但此刻，他只能裝作鎮(zhèn)定。他不能輕率地下結(jié)論。

“還要進(jìn)一步地查，你先把心放下來，你是今天住進(jìn)來的嗎？”他問。

“今天，就是中午，我們住了下來，就來找你了。本來想住進(jìn)來前找你，但她說，你肯定在，進(jìn)來以后再找也不遲?！笔撬腥耍钦f話里好像有某種巴結(jié)。他看慣了，許多病人都巴結(jié)他，好像他是救星，醫(yī)生總是給人這樣錯覺。

“我跟她說沒事，會沒事的，但她就是多想，經(jīng)常說自己得癌了得癌了，她就是這樣想。”她男人繼續(xù)說。

“住在這里也好，再充分地查一查，有什么事來找我好了?！彼砹诉@樣一個態(tài)，這個態(tài)是必須要表的，他們就是沖著這一點才住進(jìn)這個醫(yī)院的。他知道，現(xiàn)在開始，必須要面對她的重新出現(xiàn)了。

現(xiàn)在，柯力躺在水面上，肚子有點餓，但他不想吃任何東西，他還在想那張片子。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這個直覺像個巨大的黑洞罩住了他。無論如何，他怎么也不可能把癌癥與白棉聯(lián)系在一起。這怎么可能呢？怎么會是白棉呢？怎么會是他曾經(jīng)深深愛過的這個人呢？

他努力要排除自己這個直覺。是自己判斷失誤。自己也會有判斷失誤的時候，他相信是自己判斷失誤了。這個時候，他就努力地在想著這個事。

他揮起手臂，努力地擺動起來。浪花涌起來了，他開始在水里劈波斬浪。他要讓自己累一些，再累一些。

3

快到病房時，他的腳步遲疑了。跟在柯力身后的是陳捷醫(yī)師，他們兩個是搭檔，常常一起查房，一起研究病情。陳醫(yī)師瘦瘦的，小小的，還戴個黑框眼鏡，三十好幾了，臉上還長青春痘。今天，他們一起查房。

門虛掩著，他一推，門開了。

里面住三個病人，白棉在最里的病床，靠窗。外面是一位中年婦女，胖胖的，從被窩里探出一個頭來。中間是位年輕的女子，戴著耳機(jī)在聽音樂，邊搖動著屁股。他們進(jìn)去，她也沒有停下來，以至床也吱吱作響。白棉不在，她那張床是空的，床頭上放著兩個塑料飯盒，還有一束花，紫色的，上面好像剛噴過水。

“她去抽血了，剛?cè)?。”女孩取下耳機(jī)說道，然后把那條懸著的腿放了下來，好像在等待醫(yī)生的指示。

柯力走到白棉的床邊，打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了那張CT片，說：“她來的話，告訴她一聲，片子我拿走了，我是柯醫(yī)師?！比缓?，他與陳捷又詢問了房里的兩位病人。陳捷手里拿著一個筆記夾，他邊聽邊記錄著，每一個病人的資料全在這里。

回到辦公室，柯力把CT片夾到了燈箱架上，打開燈。

“陳醫(yī)師，你來看看這片子。”

陳捷走了過來，端詳了一會，說：“這是其他醫(yī)院拍的，我昨天看過，你今天再一起看看?！?/p>

陳捷轉(zhuǎn)動著片子，凝視著。過了半分鐘，他放下了片子。

“這片子很明顯了，肯定是了?！标惤菡f。

“你再好好看看。”

“不用，肯定的?！?/p>

“我昨天也這樣想，但事后我又覺得可能會誤判，拿不定，所以再讓你看看。”

“奇怪，這么明顯的，你怎么會猶豫呢？應(yīng)該是了，根據(jù)我的判斷，應(yīng)該是的，不會錯。”

“你再好好看看，再看仔細(xì)點?！?/p>

陳捷好奇地盯著他?？铝σ幌蚺袛嗍枪麛嗟?，今天卻變得猶豫不決了，好像跟平時的他有些不一樣了。他沒有直面陳捷，仿佛陳捷能看穿他的秘密似的。這是他第一次不相信自己的直覺，對自己的直覺產(chǎn)生懷疑和不信任。關(guān)鍵是，他不能把這個結(jié)論按到白棉身上，他怎么能夠把如此殘忍如此無情的消息傳遞給她呢。他不僅做不到，還在回避，甚至還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希望不是，希望自己和陳醫(yī)師的判斷全錯了。他向來是客觀的，但現(xiàn)在他變得很主觀。

陳捷走后，等他坐下來，發(fā)現(xiàn)有人來了。一抬頭，愣了好一會，竟然是白棉。今天她穿了條長裙，墨綠色，頭發(fā)長長地披著。她沒有穿統(tǒng)一的住院病服，看來她是有意的?；蛟S是要到他這里，她特意這樣穿的。白棉手里還拿了個小包，白色的，真皮?？瓷先ィ幌駛€病人，倒像是個訪客。她還帶來了香水味，一股清淡的幽香環(huán)繞在他的四周。

“噢，是你啊，坐，快坐啊?！彼藯l椅子。

她沒有坐，只是站著，還朝四周打量著。“你的辦公桌，有點亂啊?！彼f。

他的臉一下子紅了。“是的，太忙，忙了就沒時間整理了，也習(xí)慣了，不過，這個不好?！?/p>

她拿起桌上的一支筆，在手里把玩著。他把頭挪開。他真想對她說，出去，出去吧，不要到我的辦公室來。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他是不歡迎病人來他辦公室的。有事，他都會到病房，在病房里解決問題。

望著眼前的這個人，他五味雜陳。當(dāng)初，她粗魯?shù)仉x開了自己，讓他有兩年時間緩不過神來?，F(xiàn)在，他有一種隔世之感，似乎并不真實，眼前這個人不是真的，是他臆想出來的。剛才，當(dāng)陳捷的判斷出來以后，他心里沒有像昨天那般沉重，反而微微有些高興。他知道，自己這樣想是險惡的，是不道德的，但心里真的有那么一層?xùn)|西在涌動。他想，上帝終于伸出手，替他報復(fù)她了。她曾經(jīng)讓他痛不欲生，現(xiàn)在，她卻早早地站在了審判臺上。

然而，不久，他又改變了，他終究無法把眼前這個人，與片子上的那個人掛起鉤來。弄錯了，一切都弄錯了。這張片子，不是她的，她與片中的這個人沒有一丁點的關(guān)系。

她轉(zhuǎn)過身去，關(guān)上了身后的門。這讓他一怔，想，她怎么會想到關(guān)門呢？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這回，她坐下了，坐在他的面前。她看到她的鼻梁，還有細(xì)細(xì)的眉毛，臉上微細(xì)的毛孔，在透亮的光線里清晰起來。

“柯力，你不介意我叫你柯力吧。你跟我說實話，一定要說實話，我是不是真的得癌癥了？”

他被她這個直率的問題問住了。他朝她看看，她投過來的是筆直的目光，于是，他趕緊撤了回來。他努力地鎮(zhèn)靜了一下。這樣的問題，是經(jīng)常被人問到的，只是從白棉嘴里問出來，讓他有些為難，但他馬上調(diào)整好了心態(tài)。

“從片子上看，還不能診斷，我剛才也問了其他醫(yī)生，都認(rèn)為癌癥的可能性不大?！?/p>

“是真話？”

“當(dāng)然是，我為什么要騙你呢？”

“但我覺得我得癌癥了，我有這種預(yù)感，很強(qiáng)烈。而且，我還有另一種預(yù)感，覺得你也在騙我?！?/p>

他笑了笑，有點尷尬，不自然。他就坐在她的對面，兩人隔了一張辦公桌，桌上堆著病人資料，還有他的手機(jī)，電腦打開著，屏保里面有一些熱帶魚在游來游去。窗開著，外面的鴿群正好掠過，發(fā)出嘩嘩的聲音。他一下子沉默了。這沉默，讓他想到了當(dāng)初。她提出分手時，他也是這樣的沉默，不過，那時更難堪。

兩個人，靜靜地，誰也沒有吭聲。鴿子已經(jīng)飛走，窗外又安靜了。他不知道跟她怎么說話，好像所有的話都是多余的。他實在想不出要說的話。每一句涌到唇邊的話，又堅硬地退了回去。他和她，有關(guān)系嗎？是有的，但終究還是沒有的。他們，只是在不同時空里的偶然相遇。他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他，他們只剩下可憐的一點回憶，而且連這點回憶也好像不再真實。

“你恨我嗎？你說實話，當(dāng)初，還有現(xiàn)在?！彼龁枴?/p>

他支吾著，不能說話。

這時，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了。一個護(hù)士把頭探了進(jìn)來：“柯醫(yī)師，院長叫，讓你到三樓會議室?！彼帕艘宦?，算是回答。護(hù)士說完，又迅速關(guān)上門。

“你有事，我走了?！彼舱玖似饋?。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沒必要一直記掛著。你的身體要緊，不過，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放松，不會有事。這是我說的，你要記得我說的話，我是醫(yī)生，你要聽醫(yī)生的。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彼f。

她點了點頭，然后朝門外方向走。他也站起了身，把手機(jī)塞進(jìn)了口袋。

“不過，”她回過頭來，再度看著他，“柯力，如果你恨我，我覺得也正常。我對不起你，這是我一直想說的，一直沒機(jī)會說，今天我終于說了。”

她臉上的表情很古怪，有一點想哭出來的腔調(diào)，然后，迅速調(diào)轉(zhuǎn)身子。他看到她閃出去的身影，像一陣風(fēng)。

4

自從白棉住院后，柯力就變得心神不寧。

他還是每天上班，做手術(shù)、查房、開會，還要坐門診。辦公室的書櫥上有一盆吊蘭，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有點蔫了。取下來，一拔，竟然爛根了。這盆，已經(jīng)放了大半年，突然這樣，讓他不舒服。他一根根地拔，每一條根都爛了。吊蘭肯定不能活了。他把吊蘭放在地上，沒有再放回去。

時不時地，他會站在窗前，有時看鴿群，有時看汽車，有時也看對面屋子里閃動的人影。空氣中，不時有汽車尾氣飄來，天是灰乎乎的，像罩了一層不明的物體。他每天也會到白棉的病房，詢問點事。這邊的檢查依然在繼續(xù)，實際上，在他心里，這樣的檢查已純屬多余。手術(shù)是必須的了，越早越好，把腫瘤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這是他這幾天考慮得最多的事。

他還想到了手術(shù)人選，算來算去，自己不合適。陳捷是合適的人選，他覺得要跟陳捷談一次。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怎么告訴白棉。他跟她說，她是沒事了。既然沒事，怎么又會開刀呢？她又不是白癡，她肯定會識破內(nèi)情，這也是他翻來覆去在想的事。想得越多，他越沉入迷思。后來想，她又不是我什么人，現(xiàn)在僅僅是個病人，一個跟其他人一樣的病人，這樣一個病人值得我這樣思來想去嗎？這樣一想，他覺得鎮(zhèn)定了許多。是啊，她是他什么人呢？什么也不是，而且已經(jīng)二十多年未見，什么都談不上呢。

正這般想時，敲門聲響起，聲音里似乎還帶著某種猶豫。“請進(jìn)?！彼傲寺暎谑情T開了，白棉老公矮壯的身材出現(xiàn)在面前，手里拿著兩張檢查報告。

“柯醫(yī)師，打擾了，增強(qiáng)CT出來了，想麻煩您給看看。”他小心翼翼地說著。

柯力朝他瞥了一眼，帶著一絲的不屑。這讓他想到二十多年前的那場談判，那時，對面這人不可一世，架子和氣勢都很大。他是有實業(yè)的，屁股后面的資產(chǎn)造就了他看人的方式，在他眼里，柯力這個剛剛工作的小醫(yī)生算什么呢？的確，柯力只是個跟班醫(yī)生，什么也不是。他說：“你放棄她吧，你只有這一條路，你不放棄也得放棄?！笨铝φf我要聽聽她的意見。他說：“她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她已經(jīng)對你沒有好感，所以我鄭重地告訴你，從此以后遠(yuǎn)離她的生活，遠(yuǎn)離，聽見嗎？”

現(xiàn)在，這個人小心謹(jǐn)慎地說著話，不禁讓柯力想到了當(dāng)年?？铝芟敫f：“你當(dāng)年不是說遠(yuǎn)離嗎？那么現(xiàn)在，我也要告訴你，遠(yuǎn)離我，遠(yuǎn)離，聽見嗎？”他是這么想的，但沒這樣做，他覺得做不出來。相反，他滋生出了某種同情，現(xiàn)在，對面這個人像個無頭蒼蠅，他怎么忍心再去做傷害的事呢？他想做，也做不了。

他把增強(qiáng)CT片拿到了手上。前后上下地看了起來。不時地，他會瞄一眼那人。那人坐著，低著頭，一副神情低靡的樣子。他在考慮怎么說，要不要跟那人說?，F(xiàn)在新的片子出來了，更加佐證了他以前的看法。她中招了，明顯地中了。他覺得現(xiàn)在是時候說了，不說，就沒有時機(jī)了。他要告訴眼前這人，直到現(xiàn)在，他還叫不出名來。但叫不出名更好，他何必要叫得出他呢？何必要如此熟悉呢？

“怎么樣？”那人怯生生地問。

“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我想，我不用再說下去，你也明白，你是個聰明的人，你應(yīng)該明白了?！彼鹧?，對著那人道。

“真的嗎？難道這是真的了？難道我這些天來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難道上帝還真的是這樣無情？”那人嘮叨起來，一下子全變了。

柯力是一個醫(yī)生，面對這樣的家屬是太多太多了。盡管他這些天經(jīng)歷著折騰，但此刻是平靜的。他又像一個醫(yī)生那樣變得冷酷和中性。的確，在醫(yī)院這樣的地方，如果他是一個感情豐富的醫(yī)生，那么就無法生存，他要同情的人太多了。他不得不收起他的感情。

那男人突然哭了。靠在桌上，嗚咽起來。他能看到那人的頭發(fā)在一聳一聳，里面還有些白頭發(fā)，雜在黑發(fā)中。他是厭惡這個男人的，以前厭惡不用說，現(xiàn)在更厭惡了。他想，自己怎么能容忍這個人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如此呢？換了別人是無法想象的，也是沒有這種可能的。

他冷冷地看著這個人，面無表情。他想，如果二十年前，他也是這樣哭泣，也是這樣的低三下四，他就不至于走到曾經(jīng)想自殺的邊緣。他的確是動過自殺念頭的，在南湖邊，一直在徘徊，設(shè)計種種自殺的方法。好在，最后膽怯占勝了他，把他從不歸路上又拉了回來。

他也想象過，他們兩個人的決斗。在一個廣闊的場地上。他是徒手的，對方也是徒手的。盡管他有些文弱，一路從學(xué)校到學(xué)校，但他覺得咽不下這口氣，覺得需要找這個對手，來一次你死我活。當(dāng)然，這最后也淪為空想。最后，他與她的分手變得平靜又和平。他沒有再說什么話，她也沒有。然后，她就像一只林中鳥一樣飛走了。從此沒有音訊，徹底消失。

現(xiàn)在，這個男人，這個他曾經(jīng)咬牙切齒仇視過的人，突然在眼前變成了這副模樣。他既震驚，又暗暗得意。他希望看到這個人一蹶不振，看到這個人徹底被擊垮。這個男人與白棉不同。他甚至想舉起那個吊蘭花盆，朝這個人的腦袋砸去。他覺得自己如果這樣做了的話，也是正常的。

男人哭了一陣，用衣袖擦著眼淚。淚水掛滿了整張臉。他相信，這是真哭，不是裝出來的。

“柯醫(yī)師，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他的眼神里帶著無奈，顯得空洞又無力。

“什么？”他被那人的話怔了怔。

“你替我保密，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大家都說，癌癥是被嚇?biāo)赖?，所以，你無論如何也要替我保密，一定不要讓她知道，一定要讓她認(rèn)為沒事?！?/p>

柯力不吱聲。他想，這個事，他當(dāng)然會做的。實際上，他早已在做了。但他不想在這個人面前承諾，何必要承諾呢？

“我求你了！柯醫(yī)師，求你了。”

柯力還是不吱聲。沒必要跟他說這些，他不想跟這個人打交道。他關(guān)心的是白棉，跟這個男人多啰嗦什么呢？

這時，男人快速地在自己的皮包里尋找著什么，聲音窸窸窣窣。然后，快遞地掏出了一個信封，放到他的辦公桌上。

“柯醫(yī)師，這是一點小意思，請你收下，也請你全力救她?！?/p>

那個信封，厚厚地裹著。這一刻，變得十分的荒謬。他想，事情怎么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這樣的信封，他以前是收過的，有過好幾次，但這一次卻顯得特別的荒唐。男人盯著他，臉上還有淚痕。

“求你了，真的，求你了?？箩t(yī)師，你對她是了解的，你念一念過去的情吧?！?/p>

男人如果不說最后一句話，他是不至于發(fā)火的。但男人最后一句話卻深深地刺痛了他，也讓他積壓了二十多年的怒火，一下子有了個宣泄口。

“拿回去，你給我馬上拿回去。”他吼了起來。

男人一下子慌張起來，柯力的臉色也大變。

“拿起來，快拿起來！”

男人沒有拿，只是怯怯地看著他，好像對出現(xiàn)這一幕缺乏預(yù)判。

這時，柯力拿起了信封，朝著男人的身旁扔去。他沒有扔在對方的身上，這是他故意的，信封落到了地上。

他氣呼呼的，好像被這錢奚落了一般。他怎么可能要這個錢呢？他難道缺錢嗎？眼前這個男人，真是小看他了。這是一次回?fù)?，讓他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那個男人，當(dāng)年的那股狠勁，已蕩然無存。在柯力面前，他好像很膽怯，就像一個蟲子一樣顫顫巍巍。

柯力看著他把地上的信封拾了起來，這一刻，他又覺得自己有些過頭了。

5

在很遠(yuǎn)的走廊里，就能聽到歌聲。

歌聲是從樓下的樹叢里傳來的，聲音透過樹葉的縫隙，穿過樓道，穿越墻壁，在醫(yī)院里盤旋。每天的清晨，或者傍晚，都能聽到這歌聲。聲音婉轉(zhuǎn)，抒情，有著磁性般的嗓子。有病人就靠在窗口，他們其實看不見這個人，但聲音卻是清晰的，有人就喜歡聽這個聲音。

“好聲音，醫(yī)院里來了個歌唱家?！庇腥舜蛉さ卣f。

唱歌的人就是白棉。白棉是文化館的干部，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市里有演出，總會有她的身影，她既能唱，又會跳?？铝σ宦牭竭@聲音，就知道是白棉。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跟二十年前相比，聲音厚實了些，有時會帶上顫音。但總體來說，還是二十年前的聲音。

這天，剛上班，晨霧還未散盡，他就聽到這個聲音了。醫(yī)院后面是一座廢棄的教堂，現(xiàn)在，霧氣里能看到教堂的尖頂，還有尖頂旁生出來的雜草和小樹枝。他把汽車停下，站了一會，讓這聲音更深地進(jìn)入他的耳朵。

他看了一下時間，還早，決定循著這聲音過去。這醫(yī)院，解放前就有了，里面有許多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建造的蘇式建筑，還有許多茂密的樹和草坪。不久，他就看到她的身影了，她在一棵大樹的后面，背對著他，她在唱《喀秋莎》。聲音是美好的，讓柯力回到了從前，他站住了，聽了一會。

這聲音，實際上是他不忍聽的，一聽，心里便涌滿了苦水。當(dāng)年的情形又會一幕幕展現(xiàn)，他那好不容易治愈的傷痛，又重新犯痛。于是，在她快唱完時，他迅速地走開了。不料，卻聽到了她的叫聲。

“柯力，是你嗎？你為什么走開了？”

他停住了，轉(zhuǎn)過身來，看到她正在走來。她的頭上閃著露水的光澤，身后還有霧，她像是從一團(tuán)蒸氣里逃出來。

“唱得很好，和以前一樣好，不，比以前更好?！彼f。

“這是恭維的話，我不要聽。我當(dāng)然知道，我唱起來不像以前那樣有力了，我覺得我的嗓子仿佛被什么東西給拖住了，好像這嗓子沒有以前那般靈活自如了，好像那里面有了什么東西?！彼?。

“好好的嗓子，怎么會有東西？”

“真的，就像一個人生了好久的病，再去騎個自行車，騎不動了，有些飄來飄去了，就像這樣，就是這個樣子。”

今天，她還是沒有穿病服，而是一套運動衫，黃色的，上面還有英文字母。面對她，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能說什么呢？說天氣，說醫(yī)院，說他自己，說她的病情，這些都是不合適的。他沒有什么可說的，除了贊美幾句她的歌聲。因此，他還是急于想走，到辦公室去。八點要查房，醫(yī)生和護(hù)士都在等著。

“那前面是不是子城？”她指著前方影影綽綽的城墻問。

“是的，那就是。老城墻了，但現(xiàn)在上不去?！?/p>

這子城是原先城市的城墻，現(xiàn)在也成了醫(yī)院的一部分，但現(xiàn)在城墻是鎖起來的。此刻，望過來，能看到子城的輪廓。

“我真想上去爬一會，你看這霧里，多美！”她指著前方。他看不出這有多美，或許是他太常見了，每天都能見到這殘缺的城墻，他一點也沒有覺得美。他甚至覺得，這城墻離美，還有很大的一段距離。

想到她得的病，以及她說的話，他的內(nèi)心不禁又泛起了同情?；蛟S，她此時的眼光有點不一樣了，他心里這樣想著。

“我真想上去，我不知能不能上去。你能替我想想辦法嗎？我就想到這子城上去。他們說，是能上去的?！彼@樣說的時候，面朝著他。

他當(dāng)然是有辦法的。這子城是鎖了，但這鑰匙在醫(yī)院辦公室，只要他開口，就肯定能辦到。或許，她已經(jīng)打聽過了，所以才會這樣說。他隱隱有這么一種預(yù)感。他不能騙她，他只能如實地告訴她?！皯?yīng)該行的吧，我去說一聲，應(yīng)該能拿到鑰匙?！彼卣f。

“真的嗎？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去拿，等你有空的時候，你去拿一下。我要到這子城上去，我想上去已經(jīng)想了很久了?！彼哪樕铣錆M了喜悅。

“沒問題，我會去拿的?！彼@樣說時，看了看表。“我得上班了，抱歉，我先走了。”

“啊，你去吧，你是個大忙人，又是專家，又是名人。”

她這樣一說，他的臉紅了。他無法面對她，這是他的總結(jié)。盡管，他們已有那么多年不見面，但他還是無法坦然自如地去面對。他們中間隔著什么呢？他不清楚。隔著，但豈止是隔著呢？走到辦公室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第二天中午，稍稍空些。他想，要么帶白棉去子城，跟她說好的事，他不能違背。他去辦公室要了鑰匙，他說，他想到子城上去走走。辦公室里的人有些驚訝，怎么突然間有文化了呀，變得有詩意了嘛。他笑笑，說有個病人，患重病，想上城墻看看，他必須要滿足這個愿意。于是，辦公室的人從抽屜里掏出了一個大鑰匙，上面還掛了塊鐵皮牌。

鐵門和鐵鎖上都有灰。他開門時，她就跟在后面。他也好久沒有上子城了。子城，這座千年城墻，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門和一段墻，長久的荒蕪，上面長滿了野草。這子城是文物，由于城墻在醫(yī)院的范圍，這城墻的管理就委托給了醫(yī)院。兩人踩著臺階，一步步向上。幽暗的磚石和發(fā)亮的地皮，還有一股經(jīng)年不散的霉味。

中午的陽光落在城墻上，形成斑駁的倒影。那些從墻縫里探出來的樹和草，在陽光里搖動著，柯力被它們強(qiáng)大的生命力折服?！斑@些草啊，真是勇敢！”他嘆了一聲。走到墻沿邊，向外張望。墻下是一條馬路，還有一個加油站，還有一些零星的老房子，遠(yuǎn)處能看到南湖。

“真是個好地方，這地方這么閑置著，真是浪費?！彼粗饩罢f。

“聽說市里有規(guī)劃，要改造，要對外開放。不過，說了幾年了，好像還是沒有動作?！彼f。

微風(fēng)送來，落在她臉上，也輕輕拂動著她的長發(fā)，兩人并排靠在墻沿上。他朝她瞄了一眼，馬上又收了起來，他又像昨天一樣了，覺得無話可說了。他拼命地在想著詞匯，想著要說的事，但越是如此，越好像腦子空得厲害。

“柯力，謝謝你帶我到這里來。這是我這些天來最開心的?！?/p>

“這是舉手之勞嘛。我也好久沒來了。這子城，應(yīng)該也是這個城市的一個靈魂，可惜被淡忘了。我每天在這里，但好像從來沒看見一樣，你說我這人有多么碌碌無為?！彼K于能說點什么了，說的是子城。

“我就喜歡在這種古樸的地方，有文化氣息，能讓我安靜下來，這么多年來，一直忙忙碌碌，像個蒼蠅一樣，但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p>

“你是文藝人才，肯定喜歡這樣的地方。大家都說了，你的歌唱得好，我聽病人說了。他們都在夸你?！?/p>

“柯力，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這些天一直在想，可就是覺得問不出口？”

“什么？你說吧！”

“你幸福嗎？”

這個問題是突然的，也是他沒有準(zhǔn)備的。一時，不知從何談起了?？此q豫的臉，她卻嘎嘎地笑了起來：“如果你難回答的話，可以不回答，你可以選擇沉默?！边@樣說話的腔調(diào)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她經(jīng)常是這么說的，你可以選擇沉默。她還是保留了她的口頭禪。

“還行吧，還過得去吧?！彼鼗卮鹬?。

“我知道，你妻子是銀行的，你們有一個女兒，十二歲，據(jù)說女兒長得很像你。”她說道。

這令他驚訝?？磥恚鲞^調(diào)查了，她說的一點也沒錯。但，對于調(diào)查自己，他有些不悅。他覺得，他與她之間已經(jīng)什么也不存在了，她憑什么調(diào)查他的家庭呢？

這時，她突然唱起了歌，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在城墻上，一邊走，一邊唱?？粗?，他反而難受。這個活潑的人，難道真的要被推向絕境嗎？他低下了頭。城墻上有一隊螞蟻，它們正在縫隙里匍匐前進(jìn)。

“我也有個兒子，十八歲了，長得高高大大?！彼Ｏ鲁韬?，繼續(xù)說了起來?！八矚g籃球，每天都要打球，還騎山地車，參加障礙賽，得過名次。他不像我，也不像他父親，他喜歡美國人的那套生活方式，吃麥當(dāng)勞，戴耳機(jī)，還像黑人一樣跳街舞，穿一條很肥大的短褲，戴個黑手套，在路燈下跳來跳去?！?/p>

她這樣說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能想象這個情景了。這是個時尚的青年，酷啊。

“挺好?！彼胶椭?。

“我也覺得挺好，他向往這樣的生活，就讓他過這樣的日子。我從來都是尊重他的，我不會把我的意志強(qiáng)加給他。以前我們的父母對我們管得太多了，我覺得不好，要尊重天性，尊重他們自身的選擇?！?/p>

城墻下，加油站前面排起了長隊，汽車像個尾巴一樣，從加油站里甩出來。

“看，南湖，記得嗎？我們還一起游過南湖?！彼d奮地指著遠(yuǎn)方。樹木擋住了大部分的湖面，但西側(cè)的湖水露出一個角，若隱若現(xiàn)，閃著波光。

6

白棉的側(cè)影，輪廓清晰，他想到了她在舞臺上舞動的身影。

在舞臺上，她是精靈，這與生活中的她有些不同。好幾次，他曾經(jīng)去看過她的演出。每次，他都能欣賞到一種光彩，看得他心潮澎湃。

“白棉，你還能跳一支舞嗎？”他突然提出這樣的請求來。

“現(xiàn)在嗎？”

“是的，就現(xiàn)在?！?/p>

“好久不跳了，我怕跳不好。難為情的?！?/p>

“很久沒見你跳了，想看看你的舞姿?！?/p>

她想了一會：“好，跳的不好，你不要笑話。跳個《藍(lán)天綠草間》，是我參加省里比賽的?！?/p>

“行?！?/p>

“當(dāng)時，拿了個二等獎。不過，我覺得跳的還行，名次不重要的?！?/p>

他點頭時，她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尋找了一陣，打開了音樂。一縷帶點江南水鄉(xiāng)味的音樂，從手機(jī)里流淌出來。

此刻，云彩正好遮蔽了太陽，城頭上不再那么灼熱。她擺了個動作，雙手纏繞，兩腳呈一個弓形。眼睛朝向他，眼神也好像聚了過來。然后，她就舞了起來。

城墻上，只見她的身影在移，在飄。他也掏出了手機(jī)，按下了錄像鍵。他想，應(yīng)該把這一刻記錄下來。不要拍，不要拍。她發(fā)現(xiàn)了，邊跳邊說。但他沒有停下來，繼續(xù)瞄準(zhǔn)著她。你跳你的，不要管我，千萬不要管我。他還移動著腳步，盡可能地貼近她，用更近的鏡頭來記錄她。

她的一招一式，仿佛拉近了時空，讓他時時感到年輕時的她。盡管年歲不同了，但那神采，那舉手投足，還是與當(dāng)年如出一轍。他拍得入神，好像回到了以前，那時的他與她，還在熱戀之中，還在卿卿我我。他的手有點抖，拍得不穩(wěn)，于是他努力控制好自己。他想，如果，當(dāng)年他們沒有矛盾，如果當(dāng)年他們一路下來，會如何呢？

就在這時，她開始搖晃起來，像是來了一陣風(fēng)，被卷入了風(fēng)中。然后，她開始跌跌撞撞。他收起手機(jī)，想拉她，但來不及了，她踉蹌了一會，跌倒了。

他趕過去。她臉色蒼白，喘著粗氣。

“讓你笑話了，真是丟臉，讓你笑話了。”她喃喃地說。

“你沒事吧？還好吧？摔傷了嗎？”

他去拉她，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來，接住了。她的手是涼的。拉起來的一瞬間，兩人相距很近，他甚至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與以前不同，這會兒，他聞到更多的是病房帶來的氣味。以前，曾經(jīng)在她身上的那種體香消失了。

起來后，她靠在城墻頭上，還在喘氣。臉色好些了，但依然是蒼白，目光低垂，神情黯淡：“我不該跳的，我跳得這樣丟臉，真是太傻了?！彼坪踉谪?zé)怪自己。

“你跳的挺好，真的，跟以前一樣的好?！?/p>

“不要騙我了，你說話的樣子，就知道是假的，你騙不了我?！?/p>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相信我的話，你真的跳的不錯?？赡芤蜃≡宏P(guān)系，你沒力氣，所以會摔倒。”

“不是人累，是心累?！彼龂@著氣，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收起手機(jī)，在一條長椅上坐了下來。椅子由于日曬雨淋，呈灰黑色，但沒有垮掉。“柯力，我活得真累啊?！?/p>

“現(xiàn)在工作壓力大，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感受的。”

“不是，不是指這個，我覺得活著沒有多大的意義?！?/p>

他皺著眉。這會兒，他后悔了，他不該去拿這把鑰匙。他不想知道她的情況，對于他而言，她已經(jīng)消失了，她活得高興也罷，活得痛苦也罷，都與他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了。當(dāng)年，是她拋棄了他，是她和她現(xiàn)在的老公，一起把戀愛的中他給生吞活剝了。

但他這會兒也沒法走開。他只能當(dāng)一名聽眾，心里卻在想，她的事跟我何關(guān)呢？

“柯力，你不反對我說吧，不反對我婆婆媽媽吧？我想，你應(yīng)該不會。我只是煩，從來都沒這么煩過，我感覺不到樂趣，很多的時候，我只有在唱歌的時候，稍稍開心些，好像在那個時候，我才是在擁抱這個世界。”

“你說吧，把你的煩惱說出來，說出來或許會好點?！彼参恐?。

“你應(yīng)該知道我這個人的脾氣，我這人，太要強(qiáng)，平時都是這樣。我不能讓眼睛里進(jìn)沙子，哪怕微小的一粒也是。我容不下，是我的優(yōu)點，也是缺點。我這個人，正如算命先生說的那樣，容易看走眼。我太主觀，太沖動，凡事都是憑自己的一時判斷，而這些判斷常常不是考慮周全的，是一時沖動的結(jié)果?！?/p>

柯力有些擔(dān)心，怕她再說出他不想聽的話來。她不會是想表達(dá)她的后悔吧。他內(nèi)心在一陣陣地顫，心里在說，不要，不要，千萬不要。他是害怕再去面對過去的。從內(nèi)心講，他對她已沒有一丁點的感覺。

“不過，我這個人不后悔，所有的事，好事，壞事，對的，還是錯的，我想我都要承擔(dān)。這是我的性格，也可以說是我的悲劇。老話說，得過且過，但我好像做不到，我就是不能做到得過且過?！?/p>

她滔滔不絕地講，這令他好奇。以前，她不是這樣的，至少不是這樣地嘮嘮叨叨，現(xiàn)在怎么會如此愛說了呢？而且怎么會面對他如此說個不停呢？

“柯力，你不要嫌我煩，你是了解我的。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是把你當(dāng)作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一個可以依靠的人。為了這個病，我提出到你這里來。我家里那個堅決反對，但我還是堅持。我知道你是肺科主任，還是一個肺科專家，現(xiàn)在我肺上出問題了，我當(dāng)然想到你這里來。不管以前我們怎么樣，不管你是不是對我有成見，我覺得我還是要來找你，我覺得我還是找對了，你對我還是關(guān)心的。起先，我以為你會冷冰冰，甚至不會睬我，但不是，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對我的關(guān)心讓我很感激。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現(xiàn)在我更對不起你。你是好人，柯力，你真是個大好人?！?/p>

他的臉漲得通紅通紅，不知如何接下她的話。

“他反對我來，我們吵了架，吵架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了，但我還是來了。我自己來的，我叫一輛出租車來了。我覺得我這個選擇是對的，我知道我自己的病，你們不用騙我，我全知道。所以，在這個時候，我還是找到你，我覺得我只有你可以托付。”

他把頭轉(zhuǎn)移開了。

微風(fēng)在吹，能聽到城墻下大樹葉子的摩擦聲。那里有許多的樹，密密麻麻，還有鳥的叫聲，它們在枝頭上跳來跳去。城墻上有一面旗，也有幾個燈籠，不過顏色都變了，褪色得厲害。那面旗正飄揚起來，但已經(jīng)殘破了，旗面上布滿了一個個孔。

柯力站了起來。他看了看時間，他在想，怎么跟白棉說，他要回去了。他覺得開不了口。

“這些年，你過得如何？”他終于問出這樣一句話。

“怎么說呢？有些事，我們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只有時間會說明……我去年信佛了，我相信菩薩，菩薩會保佑我們，也會原諒我們。我們每個人都有錯，我們不要一錯再錯，不要一直地愚昧下去……”面前的白棉，臉色開始漸漸好轉(zhuǎn)，“在別人眼里，我可能是活得很好，至少有那么一段時間里面是這樣。你也知道（其實他一丁點也不知道），他們家是有錢的，他爸辦了企業(yè)，生產(chǎn)綢緞，產(chǎn)品銷到國外好多地方。他爸退了以后，他就繼承了。但他跟他爸比起來，一點也不精明。開始這幾年還好，后來就不行了，急轉(zhuǎn)直下。他叫他爸再出山，但老頭子中風(fēng)了，連走路都要人扶著了。他不是個做企業(yè)的人，也可以說沒有多少事業(yè)心。還喜歡玩，有了錢，就去游山玩水，還到國外，去燒錢。我也不懂企業(yè)，我放不下的是音樂和舞蹈，我覺得其他都可以沒有，但這兩樣是必須的。特別是舞蹈，是我的精神，我的夢想。舞起來的時候，這個世界就離我很遠(yuǎn)了，我跳啊跳，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不懂舞蹈，也不懂企業(yè)，他就是喜歡玩，喜歡和一幫人吃吃喝喝。但那么多年下來，我也習(xí)慣了，我做我的，他做他的，誰也不搭誰的界……看到你事業(yè)有成，我很高興，我從內(nèi)心為你感到高興。當(dāng)然，我很微不足道。你現(xiàn)在是社會上的一個名人了，而我呢，卻越走越窄。我這樣說，不是想得到你的同情，我不要同情。是我選擇來找你看病的，他堅決反對，他反對我還是堅持。我覺得，我找你看病是對的。我不找你找誰呢？你是這方面的權(quán)威?！?/p>

在白棉滔滔不絕之時，他一直在旁邊踱來踱去。他相信她的話，這里面不可能有假話，但她這些話讓他不舒服，包括她恭維他的話。他不需要她的恭維，他與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的交叉，他們生活在兩個不同的空間。

“如果我能為你做事，也是應(yīng)該的，你不要客氣，也不要多想。一切會好起來的?！彼麩o力地支撐著。

7

從手術(shù)室出來，他一直有些恍惚。

手術(shù)室到辦公室，只隔了三個樓層，他卻覺得漫長。他沒有上電梯，而是沿著樓梯走。樓道有些暗，他放慢腳步，一腳一腳地跨。

在樓梯的轉(zhuǎn)彎處，有一個小窗。他就在小窗前駐足。透幾口氣，然后看著外面的景色。那里是醫(yī)院的進(jìn)門口和停車場，密密麻麻的車，還有門口進(jìn)出的人流，他看到一輛救護(hù)車?yán)崖暎瑥耐饷孢M(jìn)來，人們就閃出一條路來，然后是一雙雙好奇的目光。

他的心情有些灰暗。

他努力讓自己恢復(fù)鎮(zhèn)靜，但卻不能。額上有汗出來了，他感到了緊張。這緊張來自于他撒謊，平時他是從不撒謊的，但剛才，就在他進(jìn)手術(shù)室進(jìn)行消毒的時候，他撒謊了。現(xiàn)在，他剛從謊言里走出來，現(xiàn)在還能聞到謊言令人敗胃的氣味。

兩天前，會診。來了五個醫(yī)生，他們傳遞著片子。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肺癌晚期”。他不知道打開她的胸會是何等的樣子。這個想象，是他不敢直面的，因此，也不敢多想。看著那片子遞來又遞去，他心里很不好受。

“陳醫(yī)師，這回你主刀吧?！笨铝﹃惤菡f。

陳捷說，“這個病人不是你熟悉的嗎？我想，總是你做的。”

“還是你做吧?！?/p>

他沒有說明理由。他能跟陳捷說，這個病人是我以前的戀人嗎？

會診的時候，就這樣定了下來。他覺得，自己還是躲開些。剪不斷，理還亂，牽涉到他與白棉的過去，無論如何還是躲開為好。陳捷也答應(yīng)了。只是陳捷有些奇怪，還朝他多看了兩眼。

改變是昨天晚上。在下班的路上，手機(jī)突然響了，一接，居然是白棉。白棉說，“柯力，我要你為我做手術(shù)，我到這里來看病，就是沖著你來的，我一定要你做，這樣我放心。”

白棉語調(diào)堅決，帶著不可否認(rèn)的一種態(tài)勢。他支吾著，不知如何處理。車行駛著，那邊卻是一個勁地在問：“怎么樣，你答應(yīng)嗎？你難道還不能答應(yīng)嗎？無論如何，我這個病，需要你來治，無論如何都要這樣?！卑酌薜膱詻Q，讓他動搖。面對她如此的逼問，他只有答應(yīng)下來。等電話放下時，他知道自己無法左右局勢。別無他法……

走回辦公室，用鑰匙打開門。他迅速地關(guān)好門，按上保險，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座位里。他一下子變得很無力。剛才說的頭暈，惡心，都是假的，都是他胡編的。目的只有一個，逃離這個手術(shù)，他不能面對她。無論如何，都不能面對她。

癱坐在椅子里，他沉浸在失神里。此刻，陳捷肯定已經(jīng)上手術(shù)臺了，或者已經(jīng)把白棉的胸口切開一個口子。想到她胸口那個腫瘤，那里已經(jīng)變質(zhì)，已經(jīng)腐蝕，已變得無法面對。他想象，那把刀切開口子時，血一點點涌出來的情形。這時的白棉已經(jīng)昏迷，她不知道發(fā)生的一切，也不知道他柯力已經(jīng)退出手術(shù)。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一定要這樣。但他的內(nèi)心的確一直在拒絕這件事，可以說自白棉住院這天起，他就這樣想了。這種感覺，這幾天越來越盛，特別是她跟他說了許多事以后，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是，昨天，白棉的一個電話，讓他動搖了，但這種動搖沒有持續(xù)下來。現(xiàn)在，他還是編造了一個理由，從手術(shù)臺上撤了下來。

這個上午是難挨的。他沒有做其他的事，只是這樣坐著，看著手表上的秒鐘一圈圈地走過。他好像能聽到秒針走動的聲音，能聽到窗外樹葉的沙沙聲，還能聽到不遠(yuǎn)處工地上起重機(jī)的降落聲。他的耳朵高聳著，第一次成了這個醫(yī)院的一個旁觀者。中間，有人敲門，他一驚，汗都出來了。故意放慢腳步，來到門口打開門，發(fā)現(xiàn)是護(hù)士小丁，小丁問他好點了嗎？他說，現(xiàn)在好多了，但還是不舒服。小丁說，那你就回家吧，要不我去給你攔個出租車？他謝絕了。但小丁的提醒給了他啟發(fā)，他想，要不就乘機(jī)休息幾天吧。這個念頭開始頑固地占據(jù)了他。

中飯，他沒有吃，也沒有覺得餓。到下午一點多時，他看到了陳捷。陳捷在他門口探過頭來，“你沒事吧？”陳捷問。他說沒事，好多了，可能太累了。然后，他就打聽手術(shù)情況。

“不好，擴(kuò)散了，情況有點糟。我只是割掉了些，主要的那塊割掉了?！标惤菡f。

這些，實際上都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他搖著頭，神情哀傷。

這之后，他就給院辦打電話，要求請假。請完假，他又到了肺科辦公室，跟大伙說，從明天起他要休息幾天，他太累了。大家都有些驚訝，他說，只是幾天，身體好些就馬上回來。

之后，他就到了白棉的病房。他輕輕地推開門。白棉已經(jīng)回來，床邊圍著一圈人，有個高個子的青年站著，膚色黝黑，他想，這應(yīng)該是她的兒子吧？她的男人坐著，看到他就站了起來。他把手放在嘴唇前，示意大家不要吱聲。床邊的儀器在工作，心血儀上有一道道波紋在動。白棉的手臂露在外面輸液，從天花板吊下來的架子上掛滿了一袋袋液體。她緊閉著眼，臉色白得異樣。

“睡著了，很疲倦?！彼腥藟旱土寺曇粽f。

柯力站著，不動，也沒吱聲。眼前這個白棉變得安靜又陌生。她的嘴唇動了動，唇上干裂得厲害，一道道翻卷著。被子捂住了她，只露出一個頭，頭發(fā)散亂地披開著。本來，他是想來解釋不開刀的原因，但這個場合，他放棄了。她男人站在他邊上，臉上是求救的眼神。她的兒子，眼神與她很像，沒有表情。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她兒子的耳朵里塞著耳機(jī)。

8

他沒有在家休息。他駕了車，去了外地。

他沿著太湖走。他駕駛著他的豐田車，穿著運動T恤。第一站是蘇州。

先去了市區(qū)的拙政園，寒山寺，然后，又從市區(qū)殺出來，轉(zhuǎn)向西山。他從胥口鎮(zhèn)，一直向前，沿著湖里建造的一座座連起來的大橋，奔向太湖里的一個孤島——西山。湖里的風(fēng)吹來，涼爽拂在臉上，湖面潔靜，呈淺藍(lán)色。

這么些年來，他一直有一種自駕外出的打算，但沒有一次實現(xiàn)過，現(xiàn)在卻由于白棉的原因成行了。這真是陰差陽錯。他告訴妻子，這段時間勞累，加班過多，想一個人出去散散心。妻子說，去啊，你看我的同學(xué)群里，經(jīng)常有人曬照片，一會在四川，一會在云南，你早該出去了，不要這樣死腦筋。

就這樣，他自駕，帶著導(dǎo)航儀、飲用水和衣物，開始了一個人的征程。當(dāng)他開車時，他忘記了醫(yī)院，也忘記了白棉?？粗?，他有一種想下水的沖動，但現(xiàn)在天已轉(zhuǎn)涼，他不可能到湖里去游泳。如果是夏天，這會兒，他肯定已經(jīng)下水了。

到西山的時候，已臨近傍晚。晚霞從湖里抬起來，映出一個多彩的天空。他把車子停在路邊，下車來，看西邊的天。鳥兒從湖上飛來，掠過他的頭頂，向著不遠(yuǎn)處的小山頭飛去。這時，他聞到了湖上的氣息了，帶著水草味，還帶著一縷花香味。他用力地做著深呼吸，讓新鮮的空氣順著他的氣管，一直向下向下，直達(dá)肺部的深處。這樣的空氣，是他在醫(yī)院里聞不到的。盡管醫(yī)院里草木還算茂盛，但城市的擠壓，讓醫(yī)院這一草一木成了孤兒。

晚上，他在湖邊的一個農(nóng)家樂里住了下來。他想，他現(xiàn)在處在太湖的中心了，能枕著湖水而眠了。晚飯，吃的是土菜，土雞、豆腐還有卷心菜。飯后，他一個人走了開去，沿著湖邊的堤岸。湖邊長著綠綠的青草，草有時還掩沒他的運動鞋。湖面幽暗下來，還有些微微的波光，以及零星的風(fēng)。一群群水鳥，像在跟他打招呼，不時從眼前劃過，然后飛向看不到的遠(yuǎn)方。

他找了一塊草地坐下來，他在想，此刻，白棉會如何呢？會不會責(zé)怪他呢？她能不能承受眼前的打擊呢？他把手機(jī)掏了出來，想給她撥一個電話。這個愿望很強(qiáng)烈。他的手就在手機(jī)上摸來摸去，他甚至已經(jīng)翻到了她前幾天打來的號碼。他停留在這個號碼上。夜色漸濃，手機(jī)的光線有些刺眼，他看著這個號碼，直看到眼睛發(fā)花。最后，他還是沒有把電話撥出去。

他站起來，大步地在湖邊走。村莊就在近旁，燈光像星星一樣閃爍著。最后，他跑了起來。他就沿著湖邊，直跑到氣喘吁吁，額頭上有汗水滲出來。

把白棉遺忘，就像當(dāng)初她遺忘他那樣，他在努力地告誡自己。他承認(rèn)自私，承認(rèn)狹隘。以前醫(yī)院里的人，還有好多病人，都稱贊他，說他高尚，說他是個好醫(yī)生，但現(xiàn)在他明白了，他還是虛偽的。但他又有些不承認(rèn)自己的虛偽，他還在尋找理由，為自己的虛偽開脫。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做錯。是什么錯了呢？是命運嗎？

后面兩天，他又駕著豐田車，到了無錫和常州，最后，他竟然開進(jìn)了南京城?；氐郊?，已是五天后的事了。他筋疲力盡，但內(nèi)心卻有一種釋放后的輕松。他覺得這趟自駕遠(yuǎn)行，讓他對自己有了一個新的認(rèn)識。他想，如果他駕車去西藏行嗎？他被自己這個問題折磨了好久。

第六天，他正常上班了。他剪了頭發(fā)，還給皮鞋上了油。走進(jìn)醫(yī)院的瞬間，他決定先去一下白棉的病房，畢竟，對她還有些牽掛。一個星期，沒有她的信息，他想，這會兒應(yīng)該過去看一下，于情于理，都應(yīng)如此。

推開病房以后，他以為走錯了，于是又重新回到門口，看了一下病房號。沒錯，他沒有走錯啊，但里面怎么沒了白棉的蹤影？在白棉的位置上，已經(jīng)換成了一名農(nóng)村老年婦女，她頭上包著毛巾。

“原先這里那個人呢？”他問老年婦女。她一臉茫然，不知如何作答。邊上那位燙發(fā)的婦女，接話了?！八吡?，前天走的，他們一直在說要走?！?/p>

“走了？現(xiàn)在能走了？”柯力覺得不可思議。

“是他們自己要求的，可能是轉(zhuǎn)院了，也可能是回家了，估計是回家了。為了這個事，他們一直在爭論，那女的好像一定要走，態(tài)度很堅決，鐵定了心一樣。我也勸了，我說你現(xiàn)在這樣不能走，但她就是不聽，她聽不進(jìn)，這個人很主觀的?！眿D女的話中有些抱怨。

看著這病房，腦子里泛起的是她在時的情形。兩個情形重疊著，交叉著。他沒有跟她們打招呼就走了，心里像哽了東西一樣?；氐椒慰拼筠k公室，他站在門口，許多人把目光投來了?！爸魅蝸砹?，主任上班了。”然后是一串問好，問他身體如何，問他這幾天過得如何。

日子還是照常繼續(xù)，他每天的工作還是如此，有時很忙，手術(shù)下來像是褪了一層皮一樣。醫(yī)院像個蒸籠，每天都是熱熱鬧鬧，熱氣騰騰。托人尋關(guān)系來找他的人很多，有打電話的，也有寫紙條的，希望他在百忙之中照顧一下這個新來的病人。他還要值夜班，還要業(yè)務(wù)培訓(xùn)，有時還有行政會議，他這肺科主任，必須參加。走在病人和家屬匯聚的走廊或電梯里，就有一種在菜場的感覺，重新置身其中，他更加向往前幾天的外出了。他想，以后，要經(jīng)常到大自然中去。

忙的時候，他會忘了白棉。他有那么多的病人，每天都在源源不斷地進(jìn)來，但等他空閑下來的時候，白棉還是會闖入。特別是當(dāng)他站在窗前，眺望遠(yuǎn)處的教堂尖頂時，她都會如期而至。她好像就站在他的身邊，就像上次那樣，披著長發(fā)，穿著運動服，還在舞動呢。

一個午后，是個陰天。他終于決定給她打個電話，他需要問候一下她，即使是假惺惺，他也覺得是應(yīng)該的。他們走了，他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還要解釋一下他的身體，他的健康等等。電話撥出了，很快有了反饋：手機(jī)關(guān)機(jī)。他又撥了一遍，還是如此。

他這些虛情假意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去，這讓他有些失落。他去查了病歷，病歷上她留的也是這個手機(jī)，沒有其他號碼。晚上，他又試著撥了一次，還是不通。

十月的一個上午，他查完病房回來，大辦公室里正嘻哈一片，原來是小楊護(hù)士正在發(fā)喜糖，她馬上要結(jié)婚了。一盒盒心字形的巧克力，放在每一張桌上，盒子上還有紅色的小綢帶。他拿起來聞了聞，聞到了巧克力的清香。小楊說，要去海南度蜜月，要在三亞的海灘上舉辦結(jié)婚儀式。大家一陣羨慕，有人還發(fā)出嘖嘖聲。

小楊把單獨一盒遞給了他?！斑@是您的，柯主任。”

柯力收下了，還給她送上自己的祝福。小楊的臉紅潤起來了。

“柯主任，您知道嗎？那個女的死了，就是你不能開刀的那個女的。”小楊突然這樣說。

“誰？你說是誰？”

“就是您不能做手術(shù)那次，就是那個女的，她昨天死了，手術(shù)后不到一個月。”

他的胸一下子堵住了。他按住了一個桌子的角，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但眼前還是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

“我媽媽跟他們家很熟，那個男的，以前好像是鄰居。當(dāng)時住院的時候，還來找過我。我媽說，昨天死了。真是命苦?！?/p>

他閉上了眼，嘆了一口氣。感覺眼皮很重，壓在眼上。

“我媽說，她跟那個男的，一直在鬧離婚，鬧了幾年了。好像那男的，在外面有女人，是小三吧。以前是男方提出離婚，女方不肯，一直拖著。到了后來，女的查出了毛病，女方提出要離婚，結(jié)果男方不肯了……反正很攪的。柯主任，您是不是也認(rèn)識那個女的？”

“是的，認(rèn)識，以前碰到過。”他只能這樣淡淡地說?，F(xiàn)在，整個醫(yī)院，也沒有人知道他和她曾經(jīng)的關(guān)系。一個人也沒有。

“我媽說他們家是奇葩，他們那個兒子離家出走好幾次了，有時，不肯回家，就長期住在同學(xué)家里。那個女的，好像很寵這個兒子，寵得不成樣子。那男的，就在外面花天酒地，給那個小三買了套房子，他就兩頭跑……”

他聽不下去了，那種失落無法比擬。心在猛烈地跳，好像要從里面蹦出來了。

找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小楊拿著巧克力，轉(zhuǎn)到了其他人身邊。小楊清脆的笑聲從那邊又傳來了。

9

他駕著豐田車，朝著那個方向開去。

翠堤苑，他沒去過，但聽說過。他開了一下導(dǎo)航，馬上就找到了。翠堤苑位于一條小路，樹木遮日，整個小區(qū)顯得幽靜又神秘。里面是一排排的別墅。這些別墅已有些年份了，墻壁有些灰暗，但檔次還在。這是這個城市最早的富人區(qū)，他開著車，心里這樣想著。

翠堤苑，是他從病歷上找來的。她留在醫(yī)院的家庭住址就是翠堤苑。今天，他來到了這里，是想看一看她曾經(jīng)的生活。自從她去世后，這種情感好像變得強(qiáng)烈起來了。

他看到了小區(qū)的大門，以及坐在里面的門衛(wèi)。里面草木郁蔥，鮮花鋪在地面上。還有一個池子，池子里有噴泉在冒向空中。他沒有把車子開進(jìn)小區(qū)，而是停在了不遠(yuǎn)處。面前是一排漆黑的鐵柵，常青藤從里面攀爬出來，緊纏著。幾朵月季也夾在其中，探著頭，望著外面的馬路。他面朝里面，看到一間間別墅的屋頂，有些是尖的，有些是平的。

走到了小區(qū)大門，穿制服的看門人站了起來，好像很警惕。

“師傅，我不進(jìn)去，只是看一眼，就看一眼。你指給我看一看，哪一幢是12號？”

“12號？你要找12號？”看門人露出了驚訝。

“是的，我就看一眼12號，就可以了。”

“你是不是要買這個別墅，自從登報以后，還真有些人來看過呢？”

“登報？什么登報？”

“你不知道嗎？這個房子要拍賣了，法院定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封存起來了。你看，就在前面，那個角上?！闭f完，他就伸手指向前方。

柯力看到了一幢赭黃色的別墅。那里門窗緊閉，外面的院子里長滿了茅草。

“你看到了嗎，就是這幢，是有好些人來看過，你也有興趣嗎？”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決定繞開問題?！斑@房，現(xiàn)在不住人嗎？”

“不住，已經(jīng)有段時間不住了，他們欠了錢，聽說欠了好多，現(xiàn)在要拍賣了，法院都來了，上面還貼了封條。你是不是想買？如果你想買的話可以到里面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不過，進(jìn)不去，你只能在外面轉(zhuǎn)轉(zhuǎn)?！?/p>

他搖了搖頭。示意不想進(jìn)去。

“噢，你不滿意是嗎？不滿意也沒辦法?！笨撮T人嘆了口氣。

告別了看門人，他回到車上。這會兒，陽光正從樹縫里鉆進(jìn)來，一縷縷落在他的頭頂上。他想，這就是白棉的家，他想象過她的家，但實際上，與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他沒有馬上開動汽車。只是坐著。那幾朵月季也在鐵柵欄那里望著他。

四周很靜，樹密不透風(fēng)，連路上的陽光也擋在了外面。白棉，白棉，白棉，他一直在喃喃自語。他從包里掏出手機(jī)，找到了那個視頻。一點，里面就動了。他又看到了她，正在子城上跳《藍(lán)天綠草間》。

她在舞。

子城斑駁的城墻就是舞臺。她要輕盈起來，努力地輕盈起來，她要把自己變成水一樣柔軟的東西。

音樂有些刺耳，夾著其他的嘈音，還有他踩在干枯樹葉上的聲音。鏡頭也有些晃。他的手是晃的，里面跳舞的她也是晃的。

一行淚水從他的眼角那里掛下來，他沒有擦，讓它一直淌著。

他看到了她摔倒，她搖晃著，摔在子城上。鏡頭戛然而止，眼前變成了一團(tuán)黑。他閉上眼，緊緊地閉上了眼。

責(zé)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