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前橫（外一篇）

圭襄

故黃河是徐州的母親河，是血脈。？？？？？？？？？？？？？？？？？？？？？？？？？？？？？

？——題記

1

大河前橫。

我特別迷醉于這四個字所營建的景象和升騰的氣勢。

“橫”，無起始，無終止，左右貫之，與天地平行。橫，因此也就有了擔(dān)當(dāng)?shù)囊馑肌?/p>

大河前橫的牌樓，就立在徐州市區(qū)故黃河的南岸。它的另一側(cè)，刻寫著“五省通衢”四個大字。

這條大河，無論從時間上還是空間上，我都無從確定它的起點和終點。

2

大河前橫。

在誰的面前橫？我。那么，我是誰？

想象一下，“我”是一棵樹，一座樓，一尊雕塑，一株草，甚或一片葉……因為大河前橫，“我”與河的關(guān)系就被確定了。我是河的伴侶，而不僅僅是一個旁觀者，抑或過客。“我”與河，彼此映照，成為風(fēng)景。

3

如果我是一個畫家，不，哪怕只是一個會涂抹幾筆油彩的愛好者，我一定要為故黃河畫一幅五彩斑斕的長卷，記錄下它與我相伴的那些日子——或晴朗，或陰沉，或喧囂，或清寂。四時風(fēng)光、物候人文、車馬草樹……統(tǒng)統(tǒng)繪于一卷之中。

那些在河沿形成的集會，或因一段柳琴戲，或因一次廣場舞，或因一局棋，或因一場本可以不發(fā)生的糾紛，都呈現(xiàn)了故黃河作為一條世俗之河的本質(zhì)。

這條河，已經(jīng)融入了徐州人的生活。

不，它就是徐州人的生活。

4

只要有河，便有堤。河與堤，著實是一對好伴侶。

河往下流，堤往前走。河與堤，千百年來不離不棄。河歡快流淌，堤默默佇立。河水沖擊堤壩，堤壩約束河水，它們在沖擊與約束之中，并肩而行，互相改造、互相塑造。

是的，好的伴侶，不就應(yīng)該是這樣一種關(guān)系嗎？

故黃河的堤，如今在市區(qū)，成了熱鬧的街市。一側(cè)是浩蕩的水，另一側(cè)是連綿的建筑物，商場、學(xué)校、居民樓、單位、公園、綠地。堤，這時便顯示了它的兩面性，一面是作為自然的存在，它與河水親近；一面是作為社會的存在，它與世俗接觸。從另一個角度看，它過渡了世俗與自然，而不是強行分割了它們。

這便是堤在長度之外顯現(xiàn)出的另一個向度，寬度。

5？

水在河道里靜靜地流淌。在堤上漫過的，則是水一樣激蕩的人流和車流。

徐州那么多的路，沒有一條像黃河路上那樣充滿了生活的味道、俗世的味道。

故黃河，這只胳膊，已經(jīng)抱不動徐州這座大城了。它的兩岸，密密麻麻地“長”滿了建筑。

自行車、三輪車、電動車、小貨車、公共汽車、小轎車、助力車……每一天，這里所呈現(xiàn)的一切，就如同一部人類交通工具的進化史，只是遺憾沒有了馬車、驢車而已。在狹窄的路面上，其實是大堤上，這些車每天疲憊地往往來來，擠作一團。日子久了，我才悟透《金剛經(jīng)》里的一句話，“斯陀含名一往來，而實無往來?！?/p>

那些低端的交通工具里，拉著五花八門的東西，有飯店剛從菜市進的菜，有從宣武市場進的百貨，有從新世紀(jì)裝飾城買的建材，有路邊門窗店加工的防盜網(wǎng)，有打零工必需的鏟子抹子……即使是小轎車，也鮮見別處可常見的奔馳寶馬，多是十萬元左右的家用車；即使是公交車，也是跑往近郊遠(yuǎn)郊的班線。

這是徐州最真實的狀態(tài)，這是徐州最生活的場景?？粗恳粋€人，為了生計在奔波，在勞碌，在打拼，他們像水一樣默默不語。

他們就是在路上流淌的水。

6

黃樓，曾經(jīng)是故黃河邊上最高的建筑?，F(xiàn)在不是了。但，它一定是最古老的建筑，沒有之一。

黃樓是蘇東坡的得意之作，是他知任徐州之后留在這塊土地上的有形作品之一。黃樓旌表著他率領(lǐng)軍民抗擊洪水的偉大功績，也表示出一種“土實勝水”的強大意志。

當(dāng)年的人們，得昂起頭來看這座高高的建筑。當(dāng)年的人們在樓下集會慶祝它落成的場景，如今已經(jīng)被繁茂的花木所隱去，喧囂融入水中。今天，黃樓落寞地矗立在河邊，體會著“大河前橫”的寂寥。

黃河與人的對抗，是野蠻與文明的對抗，是意志對野性的征服。這一切，全在黃樓所見證的歲月里。

7

有幾十個老頭老太吧，在故黃河邊的一個平臺上。東邊是越升越高的太陽，頭頂卻是正在枯落的秋葉。

秋風(fēng)中，他們兩兩成對，翩翩起舞。

他們的帽子是舊的，外套是舊的，褲子是舊的，鞋子也是舊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舊的，包括伴舞的音樂，包括他們的表情。但是，這一天的太陽是新的。

他們天天在這里起舞，除了天氣不好的時候。

他們真的難以稱得上是在跳舞，只是牽著彼此的手，身體傴僂著，腳步蹣跚著。

他們或許是開心的。但是，看著他們，你卻開心不起來。

雙方的手，跟他們的舞步一樣，枯澀而機械。他們只是牽著手，拉著對方。拉著的，是不甘心，不放棄。拉著，再一次對青春、愛情、美好、活力作一次無力的挽留。能快樂一點就快樂一點，你絲毫沒有嘲笑他們的權(quán)利。彼此，是他們年老絕望中的一點溫存。在彼此的舞步中，他們確認(rèn)自己曾經(jīng)的美麗、帥氣，確認(rèn)歲月無情而終于無可奈何。

是的，歲月無情，就像那靜靜流逝的河水，悄悄東去，“逝者如斯”。

8

鐵牛昂首，西南而望。

在它周圍，那么多的人卻在茫然四顧。

他們在等待一位雇主，等待一份可以出賣力氣和簡單技巧的機會，等待一份不是從農(nóng)田里收獲的收入。

他們聚在一起，黑壓壓的一片，遠(yuǎn)處看去，是聚在一起的一片黑。

他們聚在一起，心，卻是散的。各人打著各人的小算盤。有的，或許想起了在外讀書的孩子，可能手機一響來的是催要生活費的短信；有的，或許想起了家里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這個冬天應(yīng)該替換其中的幾扇破窗；有的，或許想起了某位將要結(jié)婚的親朋，再過幾天得包一個像樣的紅包過去……每個人的生活是不一樣的，心思又怎么能一樣呢。

他們有的隨身帶了一塊小小木板制成的牌子。牌子大一點的，寫著“砸墻”“瓦工”的字樣；牌子小一點的，單寫著“木工”的字樣。更多的人，連牌子都沒有。沒有牌子，常常意味著沒有技能，只有一身力氣和找不到工作的大把時間。

機會或許總是有的。一輛面包車在不遠(yuǎn)處停下來，走出一個工頭模樣的人。這是生活投放給這群打工者的一個餌料，他們迅速地蜂擁而上，將那工頭團團圍住，待他檢視。幸運，肯定不會那么普遍，大多數(shù)人最后總是失望地散去。

他們就這樣，聚起，散去；再聚起，再散去。在這仲秋的街道上，像漣漪一樣，微風(fēng)拂過，最終歸于平靜。

一天，就這么過去了。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一代人，就這樣過去了。

9

橋的生命，是誰賦予的？是建造者嗎？

我認(rèn)為，不是。橋的生命，是流水賦予的。如果沒有流水、沒有河流，橋之為橋，宗旨在哪里呢？意義在哪里呢？

因為有河，所以河上的橋有了生命。

當(dāng)今天的人流車流，像水一樣漫過慶云橋，誰還能記得這橋是日占時期的偽市長張云生修的呢？當(dāng)年橋落成的時候，選了個日子，正是他的六十大壽之日，故名之“慶云”。

人，可以善，可以惡，但是橋的生命和使命卻不因主建者的善惡而有改變，它只是溝通，只是過渡。

史志上說，唐代的時候，二三十只船拼接在一起，橫在這河面上，便擔(dān)當(dāng)了橋的身份。那時，整個黃河上都沒有橋。橋的誕生，是此岸對彼岸的呼喚。橋的落成，是左岸與右岸的擁抱。

10

一條河，在城市里的歷史，既是時間性的，又是空間性的。

三百年前，桀驁的黃河在徐州跨岸北去，這條河便成了黃河的“留守兒童”。以前，人們稱它為廢黃河。一個“廢”字，充滿了遺憾和惋惜，又有一種無奈夾雜其中。

它像一個無辜的孩子，隱忍，不語。日子總得繼續(xù)，水仍然要流，要清，要活。黃河舍棄了它，它不能舍棄自己。

今天的故黃河，岸樹叢叢，芳草萋萋，霓虹迷眼，碧波吹岸，水草蔓生，魚蝦潛游。

河水，有時清澈，有時混沌。但無論清澈還是混沌，都不能阻止河水靜靜地流淌。

這靜靜流淌的，不正是時光嗎？不正是我們的生命嗎？無論清濁，總在向前。

11

現(xiàn)在，故黃河終于告別了他短暫的城市流程，向下游流去。

我曾經(jīng)沿著故黃河，行走，追隨它出了鬧市區(qū)。

流進郊野的故黃河，顯示出它的寬闊和寂寥。

從上游的蠻荒之中來，到下游的蠻荒之中去。一條河，沖出喧囂的市區(qū)、文明的包圍，是在馴服中的不接受、不妥協(xié)。

鄉(xiāng)野，是一條河的家。

河坡上，雜樹叢生，野草遍地，秋蟲唧唧，鳥雀騰空。垂釣者用魚竿，在與河水對話。

回到故鄉(xiāng)的故黃河，決定要做一回自己。它不讓一切與它無關(guān)的東西來修飾它、騷擾它。它像極了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者，看透了繁華榮耀，看穿了浮名虛利，歸于寧靜，平和，淡泊。

在鄉(xiāng)野間的故黃河，每一天，它和野草私語，它和大樹交談，它和鳥兒討論天氣……它擁抱朝陽，為它的啟程祝福。它又擁抱夕陽，用清波為它洗去一身的征塵。

太陽都以它為家，何況那些泥沙？那些枯枝敗葉？那些魚鱉蝦蟹？

河水能收容一切，有生的，無生的。

河水將清洗一切，有色的，無色的。

大河浩蕩。

大河前橫。

蘇堤路上

1

蘇堤路是一條紐帶，串起了徐州人對蘇東坡的所有回憶。

它，北起黃河南路，南至云龍湖畔。徐州人都知道，九百三十多年前的秋天，在黃河故道邊，太守蘇東坡曾親率軍民晝夜戰(zhàn)水，歷四十五個晝夜，終于擊退圍城水患。于是舉城同慶，并在黃河之濱取土筑樓，名之黃樓。

蘇堤路的南端，就是當(dāng)年蘇東坡稱為石狗湖的云龍湖。當(dāng)時，蘇東坡站在湖東邊的云龍山上，大發(fā)感慨：“若能引上游丁塘湖之水，則此湖儼若西湖，而徐州儼若杭州?！苯裉?，云龍湖早已與西湖結(jié)成了姊妹湖，景色毫絲不遜西湖，也算一償蘇太守的夙愿了吧。

據(jù)志書所載：早先的蘇堤路“首起戲馬臺，尾屬于城”（即東南隅一帶），正是當(dāng)年太守治水的業(yè)績。人們?yōu)榱思o(jì)念太守，便把它叫做“蘇堤”。后來，大堤移至云龍山下。清康熙三十八年，自黃茅崗至西關(guān)柵欄門（今段莊一帶）筑一長堤，名為“蘇堤”，乾隆三十二年加固并增筑涵洞一座，用以宣泄云龍湖水達(dá)于奎河。這一長堤，就是現(xiàn)在的蘇堤路。

今天，堅實的瀝青覆蓋了昔日的黃土，一條路的本來面目也就難以辨識了。

2

起點和終點，竟然能在歷史的深處交匯于同一個人，這的確讓蘇堤路不同凡響。但是，今天從一個路人的角度來看，蘇堤路的高潮，卻在它的中間。

在這里，蘇堤路因為與其他道路相交，陡然生出了七個路口。

此處，名永安廣場。

七個路口，往南的是蘇堤南路，往東南的是王陵路（這是徐州人對于另一個歷史人物王陵的紀(jì)念），往東的是建國路，往北的是永安街，往西北的是蘇堤路，往西的是建國西路，往西南方向的是萬達(dá)興路。

魯迅先生曾說過：“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闭驹谟腊矎V場，我想，人為什么常常會對前路感到迷茫呢？大概是因為選擇太多的緣故吧。

又有古語云：“道不同，不相為謀”。你看，從永安廣場分流出去的，無論是人流還是車流，都在證明著這一樸素的真理。

3

過了淮海路往北，蘇堤路就是一道長長的坡，直到它的終點——黃河南路。

上坡的艱難和下坡的便捷，一樣讓人刻骨銘心。

在這條路上走得多了，終于有一天我悟出一個道理。當(dāng)我上坡時，我雖然走得費力，但是只要我一回頭一轉(zhuǎn)身，那就開始走下坡路。反過來，當(dāng)我下坡的時候，只要我一回頭一轉(zhuǎn)身，我就會重新走個上坡路。我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這近乎真理的道理所鼓舞。人生，就是在不停地走上坡路和下坡路?。?/p>

道理，道理，真的是埋伏在道路上的真理。

4

蘇堤路兩邊應(yīng)有盡有：銀行、機關(guān)、醫(yī)院、郵局、報館、飯店、KTV、劇院、農(nóng)貿(mào)市場、居民小區(qū)、雜貨鋪子……

因為路不寬，附著在這路兩邊的，鮮見有宏大的建筑。就說那些個小店面吧，干什么營生的都有。做蛋糕的，加工防盜網(wǎng)的，擺小攤的，做地鍋雞的，賣藥的，賣水果的，賣空調(diào)的，修自行車的，推介房產(chǎn)的……一條街，簡直濃縮了徐州人的所有生活。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不愿意出遠(yuǎn)門，你甚至可以一生終老在這條街上。

5

蘇堤路上，梧桐如蓋。這樣的景觀，在徐州城里已不大多見了。車子駛過蘇堤路，你就想象自己進入了一個綠色的隧道吧，這隧道是清涼的，安寧的。

在道路上方交織起來的梧桐，僅允許點點陽光透過巨大的梧桐葉片，點射到地面上，形成一個個光斑，低調(diào)卻耀眼。

6

中山南路結(jié)束了蘇堤路的進一步順延。

在蘇堤路的南端，是云龍山和云龍湖——徐州城里的兩大綠色塊。

現(xiàn)在，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看，一條被巨大梧桐所裝飾的蘇堤路，蜿蜒，細(xì)長，似一根綠色的莖，頂著云龍山和云龍湖這兩個巨大的綠色的花冠，懸浮在城市虛幻的空間里。

巨大的花冠里，隱藏了多少鮮活的故事：季子札的，王陵母的，關(guān)盼盼的，蘇東坡的，張山人的，張師厚的……在晴天，這故事是一片鮮翠；在雨天，這故事又是一派憂傷。

7

行走在蘇堤路上，由北端的黃河沿出發(fā)，或由南端的中山路出發(fā)，一段旅程便已經(jīng)開啟。無論由南向北或由北往南，蘇堤路便在那里等候你、陪伴你。

人生有多種可能，結(jié)局卻只有一個。

她常說，如果我年輕時開始學(xué)畫，到今天我或許成了一個能手畫我心的人。她又說，如果我年輕的時候開始學(xué)裁縫，到今天這大街上或許許多人都穿著我設(shè)計的鮮衣。

如果，如果……

事實上，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人生只有一個結(jié)果，那就是她寫成了一作家，我寫成了一個編輯，你過成了你自己。

如果，僅是結(jié)果之外的想象和憤罷了。就像你在蘇堤路上走著，走著，如果，你拐入了淮海路，那將是一種繁華和喧囂。如果，你拐入了王陵路，那將是一種寧靜和幽長。如果，你拐入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巷，或許會因沒有出路不得不返程呢。

一條路，可以提供多種可能，但它的終點和起點卻永遠(yuǎn)在那兒。正如人生的一段開始和一個終結(jié)。連接起點和終點的，是時間的曲線。

大道無言。

行走，一條蘇堤路，給了我們諸多啟示，但它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無誤地告訴你，它永遠(yuǎn)期待你去行走，去思考，去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