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年代（組詩）

張好好

世間釀出美好

世間釀出美好

誰的手無情地撥去

我們總是相信

另一處，無窮大的曬場

美好的事物安然無恙

它們抖擻羽毛，復(fù)又安詳

從前我們在流云下仰頭看天

到黃昏時彩霞奔騰

深夜里星星冷得令人驚異

它們閃耀啊閃耀

我們想到死亡，愛情

未知的一切……

它們終究不能夠留存在這世間

人心的復(fù)雜，它創(chuàng)造，也蹂躪

而我們正是其中一員

是否應(yīng)該嘆息，羞愧，躑躅……

你聞一本書，若有刨花的清香

便是留住了一個世代

從前的世代里大河奔流

荒野上柳花怒放

我們的心，是在那里扎根生長

如今何枝可依，唯有你，我

荒野上小鳥啁啾

它細碎的音調(diào)，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

同一條道路

因為這是同一條道路 所以我們渾然不覺

至今眼角可以尋見 迎風(fēng)送上注視的蒼茫

世界荒涼地行走了許多世代

它用佛祖的聲音發(fā)出細微的暗示

那時云白風(fēng)清 午后的一只小動物

它是鐘表里的單數(shù)的無數(shù)次方

咔噠咔噠咔噠。在這樣的音律里萬物更堅固

用漸行漸遠的方式，故鄉(xiāng)是溫暖的費勁的靴子

沙子在風(fēng)中晝夜不息書寫，白云也寫河水也寫

走入一座海市蜃樓，而海市蜃樓竟然是真的

宮殿的暖木你用手扶住，而后它們消失

所以這必定是同一條道路。用旋轉(zhuǎn)和漸遠的方式

在今日酣睡的甜蜜的沉重的枕上，我們?nèi)绺∧?/p>

在拐彎的地方尖叫大笑。野花沿河岸而開

盛大的紫。我們一路走一路呼喊

每一次的回轉(zhuǎn)身都是那樣溫柔，下垂的眼瞼

從前總是迎風(fēng)望向南去的雁

它們的身影在天空里留下一行小字

密密麻麻的書寫。泥墻上的夕陽，也是寸寸書寫

螞蟻走來走去，螞蚱飛向天空，蝴蝶一上一下

所以這必定是同一條道路

因為這必定的相遇早已書寫清楚

圣 潔

有一天突然想起薔薇花兒的刺

它們劃過胳膊留下白色的擦痕令人甜蜜

這樣奇妙的滋味是生命的光盤里鄭重刻錄的細節(jié)

不能忽視它，所以我慢下步子試著去體味

那七月的薔薇花……言說的是圣潔……

為何要在驀然回首時才能夠懂得……

這時節(jié)已是隆冬，棉門簾的角撲打著緊閉的門

雪花正仿佛薔薇，安靜而隆重地開放

輕輕旋轉(zhuǎn)，充分展開面龐

而我，氣喘吁吁，想要進入到北風(fēng)的通道里

攀上一座山，為那白色的雪花盡情撲打我

在雪天里向著某地進發(fā)，你會知道你是強壯的

穿著厚厚的外套，心愛的人迎面走來你們相擁

曠野上的腳印連綿，刺目的陽光，吱吱行走的聲響

仿佛走了一個世紀，

終于斯嘉麗看見查爾斯從地平線上緩緩走來……

為了體味薔薇刺劃過胳膊甜蜜的痛

我在這隆冬時節(jié)呆看著雪花兒

這像極了薔薇的花

它也在言說著圣潔……

無 言

她告訴我一個故事……

最后一次見到魚，魚的鱗片美得像銀子，翻動

最后一次見到樹，樹身盡向著天空打開，一把大傘

最后一次見到真心，眸子里的光，和愛

愛。愛。一遍遍，在秒和秒之間

在呼吸和呼吸之間，在嘆息和嘆息之間

在沉醉和清醒之間，在一切的縫隙間

一只山羊啃食青草時的停頓—

仰望空空的高嶺，山那邊的泉水漫溢過來

若千萬中有一人

誰說宇宙背后是空茫，是冰冷

是耳邊的風(fēng)聲，就連風(fēng)聲都靜止到無

多少無望，當(dāng)年親人離去時交錯的手多么無力

今日我說他的愛柔軟似低喃和唇的翕動

他讓太陽須臾不退去，若千萬中有一人

是太陽留下的理由，他便不許太陽離開

若千萬中有一份愛如他預(yù)期的純正

他便請雨落下來，而樹正期許

他穿潔白的衣，沉思，靜坐，愛與悲傷

你教他如何不愛這世界，這循環(huán)往復(fù)永不死寂的大有

他要我們看見潔白的雪落下來

那精致的，千千萬萬獨自的美麗

那千千萬萬的細微，他的愛正在其中

多少美麗的信，他書寫。誰認真地打開，傾聽

若千萬中有一人，懂得他的愛與悲傷

若千萬中有一份，長長畫卷打開的愛

他便不許太陽離開，他要雨及時落下來

你看那雷電轟鳴，你聽那雨聲喘息

每當(dāng)此時塵世被遮蔽，含淚相望的我們

世界只剩下我們。他柔軟地注視，垂目沉思

多少年前，那時他也有年輕和愛情啊

光 影

我們本是光影。你在身邊說話

我輕輕地靠攏，更近一點

光影的碎片，它們組合得完整

柔和得沒有縫隙和邊際線

你黃色的皮膚，靈魂在里面

如，薄膜之下輕輕的顫動

生命的蓬勃，它們按捺住喜悅低吟

——多年以前。多年之后

當(dāng)人流散去復(fù)歸一個寒春的幽寂

青石板上月亮無限地綻放

正如玉蘭的盛大，它們跌落在地

從前在這里發(fā)愿，千年萬年的承載

時光凝滯不動，玉蘭的影子落在墻上

它們纖細。你說，窗 格

當(dāng)面龐請光落下來，木頭上的花紋

冰涼石頭上的花紋，光影落在上面

我們本是光影。用呼吸和觸摸

用目光和沉思，讓影子鍥刻于彼此

山門吱呀打開，窗格密密匝匝

許多舊時的回憶我們懷念

正如今日的清風(fēng)，你從我身邊走過

我便聞見了你。它們馥郁低沉

仿佛行走了幾百個世紀

最后落于這一刻。這一刻的玉蘭花

它們清寒挺立如深夜遙遠的星星

我們正是光影，用無法企及來完成

光影的重疊。你坐在我的身邊

百年的玉蘭不說話，它們兀自在陽光下

只等我們一回頭，花朵盛大如潮水

它們跌落?！覀儽悴换仡^

它們永久清寒挺立如深夜遙遠的星星

如今我們順著一條清潔的河流而下

相信世間還有令人眷戀的光影的意念

它們流水不腐，我們軀體里的清甜

身體散發(fā)的馥郁，臉龐尋見光芒的微笑

活著的美好和簡單?？梢栽倏繑n一點

沒有悲傷，我們深知我們正是光影

那些古老的花紋

在世界把它們遺失之前

在它們小心翼翼如鼴鼠之時

那些花紋的鑿痕，我們駐留下來

有許多次，在日子的縫隙里

春夏秋冬的陽光都很好

懷著一點點心事和無限大的沉默歡愉

它們的光芒一閃一閃，遇見了知心的人

知心的人如鶴，草叢里有大月亮

我們便也是這樣有巧妙鑿痕的

匠人的兒女。無論是古遠的神的靈感充滿

或是上個世紀里含著微笑內(nèi)里茹苦的

匠人。粗糙的匠人，他們并不美

但是我們因為他們而美麗得出奇

世界遺失美麗花紋，所以必將坍塌

那些古老的花紋，我們流連

我們說，瞧這條碧綠的龍

匠人已經(jīng)遺失，當(dāng)它們也遺失的時候

我們的愛還在；當(dāng)我們遺失的時候……

這些古老的花紋，我們握住，我們握不住

牽牛花在許多地方等我

牽?；ㄔ谠S多地方等我

出現(xiàn)就如潮水。是全體的星星

別的花不會這樣。我這樣偏愛

我們共同熱愛的花。我這樣偏愛

我們自己的愛情，對這個世界其他的一切實在不公。所以為了保證

愛永遠不丟失。我要道歉

向我一路走來遇見的其它的花朵

它們是三瓣的海棠重瓣的不知名的花

六朵花瓣的蝴蝶花。無一不情意綿綿

還有樹上的木槿花，我踮起腳尖觸摸

核桃是否開花，青果累累是上一季

里的事情。我將要棉袍加身，大雪啊

億億萬萬朵美麗的花兒。我也要道歉

過去乃至將來我們多么摯愛你

但是牽牛花在許多地方等我

它用啞語一遍遍描述我和他的愛情

的樣子。事關(guān)一場大風(fēng)。風(fēng)里的牛糞

清香宜人。炙熱潔凈的火光里

我的愛人伸出手取暖。世界哺育他健壯

為了保證我們相見時最璀璨的光華

壓過星星的光芒。那些天上的花朵啊

我也要致歉。其實多么愛它們

可以眺望到后半夜，向舞蹈的星星喝彩

生命就是這樣，無論留下還是遠去

但是，牽?；?。當(dāng)我靠近它們

時光一去不復(fù)返。牽牛花沒心沒肺

當(dāng)年的明月從不飽滿，也不蘊含相思

現(xiàn)在我一步一步與世界的每一叢牽牛花

赴約?，F(xiàn)在我不再是那個無聊寂寞的孩子

我的懷里揣著一紙詔書，我和愛人端坐其上

相遇以來成為世間最自私的人

為了與世間所有的牽?；ㄏ嘤?，我們

必得，在萬里途中向億億萬萬的花兒致歉

滿月明晃晃一閃

可以消滅的全都被消滅了

柔軟的麒麟，貓科的老虎

深海里微笑的海豚，它們救人的傳說

早已成為遠古年代的神話，童話

壁爐終于也被消滅了。果樹枝椏的影子

它們曾經(jīng)映在窗簾上。輕輕晃

春風(fēng)的絮叨，清凈極了。我們瞪大眼睛

漸漸睡去。因為不舍，春光短暫

如今我們警醒起身，看從前年代里的人

他們寫字，筆畫里有神的意味

滄海一粟翻波瀾

我們則微若芥豆，愛惜靜默相望

在倉央嘉措的詩歌里相遇，執(zhí)守

如今，在世界的收場中，滿月明晃晃一閃

我們在睡夢中驚醒，這過于瀲滟的愛撫

窗簾上沒有樹影。最后的理想——

布衣，安靜，我們的茶，它們在滾燙中瀲滟

始知，愛情自美妙的《詩經(jīng)》傳來

它們從不曾被消滅。最后，不能消滅的是

太陽，月亮，和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