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瓊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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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析莫言中篇小說《歡樂》中的兩類人物形象
陳亞瓊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710119)
1987年莫言于《人民文學》上公開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歡樂》,曾飽受爭議。小說通過著力塑造圍繞著主人公齊文棟的兩類人物形象,分別是以母親、魚翠翠為代表的女性形象和以高大同為代表的狂人形象,展現(xiàn)了齊文棟的悲慘命運,揭示出齊文棟走上自殺、尋求歡樂之路的必然。
女性;狂人;形象;莫言
莫言中篇小說《歡樂》,發(fā)表之初就因其中大段對于文學“禁忌”的描寫和所謂的不加節(jié)制的意識流寫法而備受詬病,被視作對母親形象和文學傳統(tǒng)的褻瀆與冒犯。小說以《歡樂》命名,卻毫無歡樂可言。出生于高密農(nóng)村貧苦家庭的齊文棟,只擁有一個叫“永樂”的乳名罷了,在背負母親望子成龍的期望之下,在承受哥嫂家庭生存的壓力之下,在面對眾人嘲笑蔑視的無奈之下,在熱切渴望通過自身努力來擺脫貧窮落后的偉大志愿之下,終在五次高考卻五次落榜后,于絕望中自殺,踏上了尋求“歡樂”的永生之路。小說大膽使用并不為讀者所習慣的第二人稱,使讀者“與主人公之間失去了舒適和諧的審美距離,從而被迫直面主人公慘淡的心緒和慘烈的人生?!盵1]一方面可以切實感受齊文棟的現(xiàn)實遭遇和內心體驗,另一方面也更清晰地接觸到生存于齊文棟周圍的兩類人物形象——女性形象和狂人形象。
小說圍繞著主人公齊文棟一共塑造了四類女性,她們分別是母親、魚翠翠、“冬妮婭”和嫂子。
當來自四面八方的批評聲猛烈攻擊著《歡樂》時,絕大部分反對者是認為文章中對于母親性器官的描寫過于大膽。同是作家的余華卻在《誰是我們共同的母親》一文中表示,莫言筆下的母親讓他感動落淚,她是真實的母親,而不是普通大眾所一味去虛構的、想象的母親。一個擁有刁鉆潑辣大兒媳的農(nóng)村寡婦,一個擁有仍未出人頭地的小兒子的農(nóng)村寡婦,生活的艱辛就注定了她會是個擁有“紫色的肚皮”“弓一樣的肋條”“破爛不堪的嘴”[2]的農(nóng)村寡婦,命運的不公就注定了她會是個身穿“油垢閃亮的破棉襖”,“黑單褲”下隱藏著“兩節(jié)布滿鱗片的干腿”[2]的農(nóng)村寡婦。因為半根蔫黃瓜惹來媳婦的破口大罵,卻為了讓老齊家香火不斷而毅然擋在要拉媳婦去結扎的莽漢面前。因為封建迷信把家里的老母雞拿來孝敬風水先生保佑小兒子考試順利,卻在長子面前語重心長說服他再給小兒子一次機會。雖然窮,卻要為自殺的翠翠送一刀紙,卻要為了湊足兒子的補習費去沿街挨戶乞討,面對兒子發(fā)現(xiàn)自己乞討后的氣急敗壞,卻“掄起打狗棍”“毫不留情地擂了一棍”。這樣的一位偉大的母親,她的隱忍與堅強,她的犧牲與奉獻是值得去歌頌的,但這并不妨礙讓跳蚤鉆到她的陰道,也并不妨礙展示她的愚昧與落后。莫言本人也一直對《歡樂》保持著較高的評價,并在后期《豐乳肥臀》等的創(chuàng)作中將這種情結發(fā)揮到極致。母親以消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用她的“乳”和“臀”含辛茹苦撫養(yǎng)孩子長大,她的丑陋與美麗并存,但在子孫后代的身上獲得永生。
齊文棟在魚翠翠的墳頭,選擇了同樣的方式自殺,最終“加入了她的同盟”。在魚翠翠殯葬那天,齊文棟被拉去湊人數(shù)抬棺,雖然他瘦弱的肩膀根本肩不起翠翠的重量,但他又深切地感到自己有為翠翠抬棺的必要,僅僅因為十年前十四歲情竇初開的他,在與翠翠鉆進茼地的那個上午,他第一次摸了她的乳房,也算是好過一場。這種農(nóng)村平凡少年初戀而不得的情節(jié)在莫言的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也許在懵懂的年紀他們并不懂得什么是愛情,但確實被年長幾歲的村里美麗且發(fā)育很好的姑娘的乳房所吸引,他們都通過各種方式如愿摸到了她們的乳房,但僅僅是摸過罷了,最后她們都注定不會屬于他們。但有所不同的是,當齊文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摸到魚翠翠“白饅頭”似的乳房時,他卻逃出茼地,從此一種罪感便籠罩著他,每每一看到魚翠翠的身影,就會惡心,“像懷里揣著個蛤蟆一樣不舒服”。[2]當她第一次給他顯示自己的“寶貝”時,當他第一次接觸到她的“寶貝”時,齊文棟為何會有如此反常的體驗,沒有美好,只剩厭惡?這跟齊文棟的生活經(jīng)歷密切相關,他不止一次地告訴讀者,“我不贊美土地,誰贊美土地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敵;我厭惡綠色,誰歌頌綠色誰就是殺人不留血痕的屠棍”。[2]農(nóng)村廣袤的土地,土地上生長著的各種植物的各色綠,土地上奔跑著的各種動物的各色綠,綠,無處不在。土地是無情的,他的父親被土地吞食,他的初戀被土地埋葬,他的一切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也終將被土地重重地壓著而無法喘息;綠色是骯臟的,綠繡、綠糞便、綠膿血和綠驅蟲、綠尸臭、綠銅臭、綠色謊言和綠色的海誓山盟,自然界癩蛤蟆燉出的綠大米毒死了父親,人生的殘酷的綠又將逼死更多的生命,但他無法抗拒,無法擺脫!“‘綠’意象隱喻著命運中無法逃脫的無所不在的束縛與捆綁的力量”,[3]那翠翠又何嘗不是一種綠呢?只不過翠綠遠不及其他的綠惡心罷了。然而,并沒有一個人可以改變他對綠色的深惡痛絕。直至翠翠為情自殺、服毒而亡的時候,他才開始原諒她在與情人相會的茼地里卻向自己坦露胸懷的行為,直至翠翠的尸首發(fā)了臭,棺材散了架,被糊弄著扔進墓穴的時候,他才開始明白翠翠頭頂?shù)哪且淮榘咨?,還是將她與其他的綠區(qū)別了開來,她在坍塌了穴壁,大水浸漫了的墓穴中像條魚一樣活得自由,終是在死后做了一回真正的魚翠翠。齊文棟在后來的日子里漸漸地體會到魚翠翠帶給他的溫暖,也漸漸地發(fā)現(xiàn)魚翠翠是跟母親一樣的女人,他厭惡過她們,但他更感激她們,所以兩年后的他在魚翠翠的墳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冬妮婭”是齊文棟第五次參加回爐班時的同學,她是個出生干部家庭的小姐,整日不學無術,對基礎知識都一竅不通,但她會通過袖珍小鏡子密切關注齊文棟,她會用傳紙條的方式跟齊文棟展開戀愛,她會緊跟時代潮流去打扮自己,她會伴著錄音機里播出的音樂扭動腰肢。她的脖子里也會積滿灰垢,她的身上也會生有虱子,她的背上也會爬有蒼蠅,她也會對著兩毛五分錢的泥娃娃開心大笑,但她與齊文棟終究不是一類人,她不用為了學費生活而苦惱,她甚至不用好好學習就可以有一份得體的工作,她一邊向齊文棟展示著自己的可愛善良,一邊又抱怨著母親一塊錢的施舍太過大方。她是閃著“蘋果綠色”的風姿綽約的女人,但也同樣是會令齊文棟惡心的女人。
齊文棟的嫂子是農(nóng)村婦女的典型代表,她肥胖得如猩猩,丑陋、笨拙而且潑辣。她雖在家里耀武揚威,卻在被拉去結扎的路上崩潰求饒;她雖長著“紫紅色的牛舌頭狀的大厚臉”,[2]卻也被凸牙床女人氣得暴跳如雷,兩人如同母狗一般廝打在一起;她雖然大驚失色地宣告了翠翠的死訊,但她是幸災樂禍的,她的同情是“污穢不堪”的,連她的憐憫都是“生了蛆蟲”的。翠翠有著湛藍色的眼睛,“冬妮婭”有著充滿深情的眼睛,而嫂子的眼睛是污濁的,眼角還沾著豆青色的眼屎。齊文棟并不恨嫂子,他只會在嫂子破口大罵母親之后哭泣,他只會在母親維護嫂子卻被莽漢推倒之后哭泣,他無能為力,他心存歉意,否則他也不會在自殺前為了給嫂子留個好印象而報之以微笑。齊文棟真正厭惡的是土地,是生長了“家鄉(xiāng)這么多性格乖戾、相貌丑得登峰造極、看一眼一輩子也難忘的女人”[2]的這片土地。
除了女性形象之外,小說中還存在著以復員軍人高大同為代表的狂人形象,此外齊文棟在生命彌留之際,也勇敢地做了一次狂人。
高大同,這個在革命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正面的中心的英雄人物形象的代表,在小說中卻成了哈著腰羅著腿的別人眼里的神經(jīng)病。沒有人知道是何種原因導致了高大同的癲狂,沒有人傾聽高大同的抱怨,更不會有人了解高大同的憤怒。當高大同對著虛無的空氣痛哭,對著無形的敵人舉槍,對著假想的仇敵進攻時,他滿口的譫語,卻也是滿口的真理,只有躲在門后偷窺的齊文棟才明白這一切,也只有齊文棟才把高大同當英雄。正如魯迅先生筆下的狂人一般,狂人發(fā)現(xiàn)歷史的縫隙里橫豎寫滿了“吃人”,他試圖喚醒屋外麻木的人們,卻被反鎖到書房,他不能讓自己擺脫被吃掉的命運,也不能洗清自己曾吃過人的罪惡,更不能阻擋那些吃人的力量,只能發(fā)出微弱的“救救孩子”的呼聲。高大同也被鎖到院子里,他也同樣看清了人類的兇心、怯懦和狡猾,但他更為癲狂!他曾是個軍人,穿過戰(zhàn)爭的槍林彈雨活了下來,卻被殘酷的現(xiàn)實逼成了瘋子!他雖然沒有在戰(zhàn)爭中建立卓越功勛,但他一定親身遭遇了或者親眼目睹了那些他所熟知的嚴酷刑罰和各種降敵技術,南北轉戰(zhàn)所留給他身體和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已經(jīng)足夠,再加之老婆的背叛,權勢的壓迫,不被理解反遭打擊,他才會嫉惡如仇,他才會憤憤不平。高老四為了及時制止兒子的瘋狂舉動,為了不得罪更多的人,而不得已用扁擔將高大同打懵的時候,除了眼里流著紅墨水般淚水的高老四,最絕望最無奈的就是齊文棟了。
齊文棟出門借“六六六”粉回來的路上,通過門縫偷窺到高大同發(fā)狂的場景,頗受震動。高大同本是個英雄,如今卻在父親的扁擔之下如同中槍的野雞一般倒地,他痛苦不堪地承受著,卻也酣暢淋漓地控訴著、揭露著。高大同的血罵聲,“熨著”齊文棟“心上深刻的傷口”,他們是同類人,他們同樣是別人眼里的失敗者,只不過齊文棟的戰(zhàn)場就是高考,屢戰(zhàn)屢敗。齊文棟知曉天文地理,精通物理化學,熟悉政治歷史,基礎扎實得很,連破格提前參加高考的尖子生盧立志也認可齊文棟的學習成績,達了分數(shù)線考上東北黃金學校的魯貴福也承認齊文棟比自己學得好,然而這對于患有“高考綜合癥”的齊文棟來說沒有任何意義,落榜了就是失敗了,而失敗了就要遭到蔑視和嘲笑,就要承受壓力和打擊。建倉與他“老婆娘”的嬉笑諷刺,白肉書記的干兒頌,哥嫂的訾罵,齊文棟越是想要依靠讀書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就越是被緊張、焦慮所折磨,就難以證明自己。富貴者的欺侮,貧賤者的嫉妒,身體的不適,“亂箭齊發(fā),百病交加”,就注定了齊文棟的毀滅成為必然。高大同唯一獲得重視的一次,就是當他公開宣布皈依耶穌教,有關部門派人來村里了解情況時,然而“還沒等到他說阿門,組織部的年輕人就逃走了”,[2]只留下一個“鬼迷心竅不可救藥應該開除出黨”[2]的結論。高大同的悲慘遭遇,讓齊文棟看清了失敗英雄的處境,在農(nóng)村這片無情的土地上,“就是把金剛石的寶刀也要生銹”;[2]高大同的污言穢語,讓齊文棟認清了現(xiàn)實生活的殘酷,“人類的骯臟僅僅被高大同揭開了一個邊角”。[2]同樣是走投無路的齊文棟,在服毒生命彌留之際,也做了一次狂人,終于擺脫了被土地折磨的肉體之苦,也終于有勇氣直面了高大同的最下流最污穢的、最天才最混蛋的、也是最直擊心靈的問題,從老虎和獅子的聲音來分辨雌雄,從月經(jīng)血來分辨處女和蕩婦,從而獲得了精神的解放,走上了靈魂歡樂之路。當綠色要強迫齊文棟同流合污的時候,他努力地尋找著非綠的色彩,這時他看到了閃著“明亮溫暖的金色”[2]的魚翠翠。曾經(jīng)誘惑他犯罪的翠翠的乳房也變成了金黃色,紅色的格子襯衫,白色的圣潔花朵,那骯臟的綠葉只是翠翠“分麻拂花而去留下的蹤影”。[2]齊文棟迫不及待地追隨著翠翠的腳步,掙脫綠色的毒害,撲向金色的光明。經(jīng)歷苦難后出生,第一次見到光明,經(jīng)歷苦難后自殺,又重新遇見光明,只有在這個遠離土地且沒有綠色的空間,齊文棟的肉體和心靈才變得歡樂起來。
小說通過對于齊文棟身邊四類女性不同命運的講述和高大同狂人形象的塑造,具體展示了齊文棟二十四年的人生體驗,從一個熱切盼望通過自身努力走出農(nóng)村的青年,到深切體會個人無法掙脫命運束縛而絕望的青年,唯有自殺是他獲得短暫歡樂的出路。
[1]曹霞.冒犯的美學及其正名——重讀莫言《歡樂》《紅蝗》及其批評[J].小說評論,2015(6):53-60.
[2]莫言.歡樂[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2-100.
[3]隋清娥.論莫言小說《歡樂》中的否定性意象[J].聊城大學學報,2013(5):40-48.
Class No.:I206.7Document Mark:A
(責任編輯:蔡雪嵐)
Two Types of Characters Created by MoYan in His Noveller Joy
Chen Yaqio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n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119,China)
MoYan published a novella Joy in 1987, which is controversial. The novella created two the mother and YuCuicui,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female images and the image of madman .It revealed the inevitability that Qi Wendong selected the way of suicide to seek happiness.
female; maniac; image; MoYan
A
陳亞瓊,在讀碩士,陜西師范大學2014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二十世紀中國重要作家作品。
1672-6758(2016)08-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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