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中大眾形象的“變”與“不變”

賈娜

摘 要：《長恨歌》中的大眾群體隨著時代和社會的發(fā)展，身份屬性和生活方式發(fā)生了質的“變”，而在“變”中卻始終以沉默和見證者的姿態(tài)保持著“不變”。

關鍵詞：大眾群體 變 身份屬性 生活方式 不變 沉默 見證

當代作家中風格較為獨特的一位女性作家王安憶，以其長篇小說《長恨歌》榮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在這部創(chuàng)作于20世紀90年代的長篇小說作品中，王安憶跨越了四十年的歲月，娓娓地講述了主人公王琦瑤從一個“上海小姐”出身的愛麗絲公寓的“寓公”淪落為平安里的一名年老色衰的老年婦人的身世遭際。作者通過對王琦瑤四十年生活的描寫，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上海這座城市從“孤島時期”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以及改革開放新時期以來城市生活各個方面發(fā)生的變化，將城市發(fā)展所引發(fā)的幾代人之間的矛盾沖突和不同年代人物的性格特征刻畫得淋漓盡致。筆者認為，《長恨歌》中王琦瑤與不同的男性之間發(fā)生的不同的感情經(jīng)歷，正是她這一生紛繁瑣碎生活的縮影。

《長恨歌》與90年代的其他一些長篇小說作品相比較，在敘事風格上體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碎片化特征。縱觀全書，作品并沒有刻意塑造一個始終處于核心位置的主人公，而是隨著時代的變遷不停變換著書中故事的參與者。即使是貫穿全書的王琦瑤，在不同的時代里也分別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從政府高官的情婦，到平安里的護士小姐，再到一個年老色衰卻仍保持了相當一部分優(yōu)雅的老年婦人。然而，除去這些帶有鮮明性格特征的故事的主角們外，最能直接并有力地反映出時代變遷和社會發(fā)展的，卻正是書中那些毫無存在感、被作家一筆帶過的大眾。恰如塞奇·莫斯科維奇在《群氓的時代》中所提出的：“群體是無意識的，他們有著共同的心理就是集體心理。”書中的大眾在不同的時代面前，總是表現(xiàn)出相當一致的情感態(tài)度與價值取向，并且這種心理總是在隨著時代的變化而相應地發(fā)生一些變化。但同時我們應當看到，在這種“變”之中，書中的大眾身上依然保有一些“不變”的特征。接下來筆者就要對《長恨歌》中大眾心理特征隨時代社會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變”與“不變”作一些分析。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大眾的身份屬性也在發(fā)生著變化。作品中的故事從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開始，彼時抗戰(zhàn)剛剛結束，上海是當時全國的主要商業(yè)城市之一。在這樣一座滿溢著物質和欲望的城市里生活著的大眾，也就自然地帶有了一些別處不曾有的“優(yōu)雅”氣息。這一時期的大眾，是一種生活溫飽的小市民。主人公王琦瑤的家庭就是這一類小市民的典型代表，“上海早晨的有軌電車里，坐的都是王琦瑤的上班的父親；下午街上的三輪車里，坐的則是王琦瑤的去剪旗袍料的母親”。除了小市民，此時大眾的另一個身份則是紙醉金迷的上流社會人群，從“上海小姐”評選的賽事里，從主辦者到參與者，幾乎無一不是生活在瑣碎的生活中的大眾，而他們偏又自以為是上流社會的人，帶著一點“紙醉金迷”的味道。當這一切進入了50年代以后，隨著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大眾的身份屬性也就隨之發(fā)生了第一次改變。原本靠著資本的多寡而形成的貧富等級差距在新政權下消失了，經(jīng)過“改造”的上海似乎也失去了舊日“十里洋場”的派頭，而開始變得與新政權下的其他城市別無二致。這時候的大眾身上體現(xiàn)出的則是一種勞動人民帶有的簡單和淳樸。然而在這一時期，大眾身上也暴露出最多、最常見的特征，那就是魯迅先生筆下那“看客”的心態(tài)和行為，當王琦瑤與康明遜生下女嬰以后，就有人上門探望，都是弄堂里的，平時僅是點頭之交，并不往來。大眾在這一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性格特征，正如作家本人寫的那樣，“我們所聽見的那些私情，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們雖是信疑參半，可也并不停止繼續(xù)傳播”。此時的大眾在時代和社會面前的表現(xiàn)似乎更接近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大眾心理學研究》里下的定義：“許多人湊在一起，就叫群體?！边M入新時期，尤其是80年代以后，當王琦瑤已經(jīng)難以抗拒歲月的侵蝕，終于變成一個容顏老去的婦人，她的女兒及其同齡人開始成為日常生活的主體時，大眾的身份屬性再一次發(fā)生了變化。此時的大眾顯現(xiàn)出長期的壓抑過后突然獲得釋放的“瘋狂”，他們積極地參與到日常生活的種種方面，想要證明自己的“主人公”身份?？梢哉f大眾身份屬性的變化，顯然是受到了時代和社會發(fā)展變化的直接影響，而反過來，這種變化也從某種程度上推動了時代和社會的發(fā)展和變化。

隨著社會的變化，大眾的日常生活及生活方式也在發(fā)生著變化。在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相較于全國其他城市，這座城市里的人們生活在一種相對安逸和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中，因而這一時期他們的生活還依然保有舊日的優(yōu)雅和高貴的成分在里面。貧富等級的劃分把人們之間的關系變得模糊不清，似乎有些藕斷絲連的味道，既有像王琦瑤家庭那樣普通的生活方式，也有努力掙扎著進入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而進入50年代以后，上海人的生活方式顯然發(fā)生了變化，她們開始以更近的距離去介入彼此之間的生活，仿佛大眾在一夜之間完全拋棄了昨天還一息尚存的“優(yōu)雅”和“高貴”，變得平凡至極。在40年代只不過是一名“寓公”的王琦瑤，如今身價早已大不如前，卻反而更引起了大眾的關注，這正體現(xiàn)了大眾生活的平凡化。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的最初三十年間，大眾的形象始終是如此平凡，而這種平凡里卻依然蘊蓄著巨大的破壞力和張力。進入了80年代，當年輕一代開始成為生活的主角時，這種蘊蓄了三十年的破壞力和張力便迸發(fā)出來了?？梢哉f80年代的大眾生活中，既有對40年代那種“優(yōu)雅”的向往，又不免帶有50年代以來的平凡氣息，這種復雜的生活方式相互沖突和碰撞，使得“這城市變得有些暴雨疾風似的……這情景簡直驚心動魄”。

在這漫長的歲月中，盡管時代和社會在自身發(fā)生變化的同時以強有力的姿態(tài)對大眾的身份特征和生活方式產(chǎn)生了影響，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應當發(fā)現(xiàn)，大眾的性格特征中也有一些“不變”的部分。大眾始終是以沉默的姿態(tài)生存著的一群人。作為作品中一個特殊的群體，大眾的生存狀態(tài)并沒有引起包括大多數(shù)讀者在內的任何人的關注；他們擁有的一切，歸根結底也不過就是平淡的生活、平靜的日子和平凡的人生。盡管他們在任何一種社會模式中都應該是必不可少的一類人。沒有人真正覺察到他們的存在以及他們存在的意義，他們就像作品一開頭描寫的麻雀一樣，“它們是弄堂里的?？?，?？鸵彩遣皇茏鹬氐某？?，被人趕來趕去，也是自輕自賤”。這種沉默的生存姿態(tài)在進入50年代以后則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這個年代里的一切人，包括王琦瑤、嚴家?guī)熌競儯捕际菐缀跻猿聊瑏矶冗^漫長的歲月；各自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成為這一時期大眾共有的一種訴求。這種沉默的姿態(tài)從此真正開始在大眾的心中生根發(fā)芽，哪怕到了一切都顯得自由和輕松的80年代里，他們也沒辦法從這種沉默的姿態(tài)里抬起頭來。作品在時間上跨越了四十年，而在這樣漫長的一段歲月中，大眾雖然在身份屬性和生活方式上都發(fā)生了變化，但其生存姿態(tài)卻始終是沉默的。

大眾始終是以見證者的身份生存著的一群人。作為作品中被有意或無意地“忽略”的一種群體形象，大眾在一定程度上其實是作為主要角色的陪襯或者說是背景出現(xiàn)的。任何一部作品緊靠幾個個性鮮明的主要角色，都不足以貫穿成為一個連續(xù)的故事。這種時候就需要大眾的出現(xiàn)來為他們填補一些情節(jié)和背景上的“空白”?！堕L恨歌》中的大眾就是這樣一群人，并且他們始終都發(fā)揮著這樣的作用。對于主要角色的生活和人生經(jīng)歷，無時無刻不存在于其身邊的大眾就成了距離最近的觀眾，他們所了解到的細節(jié)，甚至比那些主角們自己還要多且精細。“在這城市上空，有多少雙這樣的眼睛啊”。作為無處不在、無所不知的見證者，大眾是無所不能的?！斑@城市里最深藏不露的罪與罰、禍與福，都瞞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們看著王琦瑤從弄堂里走出來，走上“上海小姐”的舞臺，走進愛麗絲公寓，走到平安里的寓所；他們看著王琦瑤身邊的男人從李主任變成了阿二，再變成了康明遜和薩沙，接著是程先生，到了最后成了老克臘。這一切都瞞不過大眾的眼睛，然而大眾是緘默的，他們并不樂于四處宣揚自己看到的一切，他們就像日月星辰，就像花草樹木，永遠都以一種沉默的姿態(tài)把一切盡收眼底卻從不向誰提起。甚至最后王琦瑤被長腳靜悄悄地殺死，他們也是唯一的見證者。長腳以為沒有人知道這凌晨兩三點鐘發(fā)生的罪惡，然而“鴿子看見了，這里四十年前的鴿群的子息，它們一代一代地永不中斷，繁衍至今，什么都盡收眼底”。故事的主人公終將隨著歲月而衰老直至死去，而作為見證者的大眾卻永遠都不會消亡。“這些啞證人都血紅了雙眼，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他們心中”。

時代和社會一路發(fā)展而來，并且終將繼續(xù)發(fā)展下去。作為普通人的大眾，其命運終究難逃被時代裹挾，成為蕓蕓眾生的一員，并一代一代繁衍下去。而在這個過程中，盡管大眾的身份屬性和生活方式會因著時代和社會的發(fā)展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征，但其沉默無聲的生存狀態(tài)和緘口莫言的見證者身份，則永遠都不會改變。

參考文獻：

[1] [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學研究[M].戴光年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

[2] [羅]塞奇·莫斯科維奇.群氓的時代[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