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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艷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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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覺的“審父”敘事
——新論《儒林外史》中的魯小姐
陳艷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摘要:隨著近幾年對《儒林外史》研究的深入,書中所蘊含著的深刻思想價值和高超的藝術手法逐漸被世人所認同。學者的眼光也開始關注《儒林外史》當中的女性世界,其中對于沈瓊枝和魯小姐的研究也越來越豐富。而關于魯小姐的研究大多囿于傳統(tǒng)眼光,并無新意。但是,越過傳統(tǒng)的藩籬,強烈異質(zhì)文化色彩的“審父”意識卻成為研究這個人物全新的視角。經(jīng)典文學溝通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超越性質(zhì)也得以凸顯。
關鍵詞:《儒林外史》; 魯小姐; “審父”
一、關于《儒林外史》中魯小姐研究現(xiàn)狀
雖然對《儒林外史》中魯小姐的研究起步晚,但是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學界對魯小姐的研究視角主要分為人物形象分析和人物描寫的社會牽涉與社會價值兩個方面。其中關于第一個視角的研究主要著眼于魯小姐人物形象和闡釋作品主題思想方面的相關聯(lián)性。這也是研究魯小姐最常得出的觀點,比如陳美林在專著《儒林外史人物論》中的《“窮翰林”魯氏父女》和張國風在《浮世畫廊——儒林外史的人間》中的《兩位才女》中都對魯小姐形象進行了分析,指出因為科舉之毒或者功利之心滲透到閨閣之中,所以魯小姐的形象變得俗氣。其中特別的文章是從現(xiàn)代性的眼光審視魯小姐形象的《認同的悲劇——<儒林外史>中魯小姐的悲劇根源》,該文章指出魯小姐對科舉由不自覺地認同走向自覺認同的過程是其悲劇人生的根源。同時,很多學者認為由對魯小姐和其他女性進行對比分析,可以由點及面地反映當時社會中知識女性的精神和思想現(xiàn)狀。如黃麗峰的《論魯小姐與李縱的精神契合及其歷史文化意義》和姚鮮梅的《魯小姐與薛寶釵藝術形象比較》、馬玨玶的《女性文人的才名焦慮與功名情結———<儒林外史>為個案延及明清兩代女性文人》等文章在分析這些女性形象以后,都從對女性生存境況的揭露而延伸到對當時的社會思想狀況和文化困境的審視。
總之,目前對于魯小姐的研究多注重于社會現(xiàn)實狀況和其形象特征的內(nèi)在關聯(lián),而忽視了這種關聯(lián)得以建立的根源。魯小姐身處閨閣之中,其與社會主流思想接觸的紐帶只能是她的父親——魯編修。而魯小姐人物性格、思想結構和人生選擇都和其父親分不開,如果認為畸形社會造就了畸形的魯小姐,倒不如說是魯編修造就了魯小姐。所以,本文的研究主要從魯小姐的父女關系出發(fā)。
二、無意識的“審父”敘事
(一)界定“審父”
“審父”不僅具有異質(zhì)文化色彩,而且很多學者認為“審父”意識是在現(xiàn)代性的眼光中才得以產(chǎn)生的。但是,也已經(jīng)有學者指出:“明清時期新的文化思潮的涌動和啟蒙意識的萌現(xiàn)使智識階層對傳統(tǒng)的父權中心話語開始了一種新的審視和考量,‘審父’也由此成為明清敘事文學的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作母題資源”。[1]而且甚至有學者認為《紅樓夢》當中不僅有著“審父”意識,而且還對父親這個身份有了一定的“自審”意識。[2]誠然,吳敬梓不可能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上自覺的“審父”意識。但是,如果我們“在討論中將‘審父’主題分為三類:當事者——小說作品中的人物;敘事者——創(chuàng)作主體;接受者——‘我們’,即筆者所代表的現(xiàn)代讀者”[3]。盡管創(chuàng)作主體沒有顯示出自覺的“審父”意識,但是在作品當中展現(xiàn)了父權制文明的本質(zhì),這使得接受者能夠通過該文本獲得對“父親”形象的沉思和追問,那么這也是“審父”敘事的一種類型。吳敬梓在客觀的敘述當中塑造了一個典型的“負面父親”形象,這使得接受者在閱讀過程中構建了一種對“父親”形象的審視和思考的過程。隨著接受者對這個“父親”形象的不斷審視,魯小姐的人物形象也將會得到更加深入的分析。
(二)從不“缺席”的父親
魯小姐是《儒林外史》當中為數(shù)不多的才女形象,在書中出現(xiàn)了整整三回。魯小姐不僅是才女,還是一名八股賢媛。“臥閑草堂本”中這樣評道:“書中言舉業(yè)者多矣,如匡超人、馬純上之操選事,衛(wèi)體善、隋岑庵之正文風,以及高翰林之講元魁秘訣,人人自認為握靈蛇之珠也,而不知舉業(yè)真當行只有一魯小姐?!盵4]但是,這樣看似重要的角色,作者卻連名字都沒有交代?!棒斝〗恪边@個稱呼源自她父親的身份,而魯小姐之所以成為“魯小姐”,也全是因為父親——魯編修。我們甚至可以認為,魯編修塑造了魯小姐的全部。
1.習八股之文
魯編修是翰林院的編修,但是由于“翰林官的壅滯也主要體現(xiàn)在修撰、編修、檢討這些下層官員上”[5],所以盡管身份尊貴卻很難大富大貴。所以,魯編修希望有人能夠繼承自己的八股才能,使自己得到更多的“肥美的差”。可惜的是,魯編修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只好把魯小姐權當兒子教育,魯小姐的童年是在學習八股文中度過的。
魯編修因無公子,就把女兒當作兒子,五六歲上請先生開蒙,就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十一二歲就講書、讀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讀的滾瓜爛熟。教他做“破題”、“破承”、“起講”、“題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課,同男子一樣。[6]
有了魯編修的教導,魯小姐很快就掌握了學習八股文的技巧,作出來的文章也是理真法老,花團錦簇。不僅如此,父親還經(jīng)常向魯小姐傳達作八股文需要形成的“正確”認識。
閑居無事,便和女兒談說:“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么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6]
父親認為除了八股文以外,其余都是邪魔外道,這樣的認識伴隨了魯小姐的一生。
小姐聽了父親的教訓,曉妝臺畔,刺繡床前,擺滿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黃爛然,蠅頭細批。人家送來的詩詞歌賦,正眼兒也不看他。[6]
因為魯編修傳授作八股的知識,所以魯小姐自然成為八股高手。魯小姐不僅認真習得了父親對于八股文創(chuàng)作的造詣,還認同了父親對八股文的評價,進而一輩子都將作八股文當作正經(jīng)文章。
2.癡舉業(yè)之路
魯編修教導女兒作八股文的目的一方面是為了慰藉自身沒有兒子的遺憾,更大程度上是因為當時社會上普遍存在的現(xiàn)實因素?!皩彝チ鲃有远?,婚姻紐帶的重要性,解釋了家庭甘愿投資于女兒的教育。無論是文化或道德教育,都增加了女兒做妻子的威望,……調(diào)教很好的新娘是文化資本的一個引人注目的形式?!瓱o論是道德或文化教育,都能增加她在婚姻市場上的價值,以使其自己和其家族獲益。”[7]魯編修將女兒塑造為一個才女,他知道女兒根本無法去科舉場上大展拳腳,只有將這樣一個滿腹才華的女兒嫁給美才少年才是現(xiàn)實的。所以,魯編修才會拒絕很多人對女兒的求親而主動選擇了蘧公孫。魯編修安排了魯小姐的婚姻,而這樁婚姻只是為了完成魯編修承繼家聲的目的。魯小姐不僅沒有反對魯編修這樣的安排,而且還和父親一樣,將舉業(yè)的夢想寄托在自己的丈夫身上。
可是,蘧公孫并不是一個熱心八股舉業(yè)的人,魯小姐“制義難新郎”的結果是反而被丈夫認為俗氣,夫妻二人感情逐漸變得疏離。魯小姐不僅從父親那里獲得了八股之才,也深刻地懂得了舉業(yè)對于一個家庭的重要性。她說道:
“‘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依孩兒的意思,總是自掙的功名好,靠著祖、父,只算做不成器!”[6]
從這里可以看出,魯小姐不僅有才能,還非??粗毓γ毁F和家庭的聲望。正如魯小姐母親所說的“兩家鼎盛”,魯小姐原本可以不用考慮這些事情,但是父親的要求擠壓了魯小姐的一生。小姐沒能讓丈夫走向舉業(yè)之路,魯編修非常憤怒,打算要娶如君生個兒子承繼家聲。而這時候的魯小姐雖然難過,卻沒有放棄實現(xiàn)父親的愿望。魯小姐在生下兒子以后,又繼續(xù)著自己對于舉業(yè)的癡迷?!度辶滞馐贰樊斨械聂斝〗阈蜗蠡颈徽故就耆?,而無論是魯小姐的成長過程還是婚姻家庭生活,魯編修作為一種規(guī)范的象征一直存在,從來沒有缺席過魯小姐的人生。
(三)從未“到場”的父親
縱觀魯小姐的整個人生,魯編修有著絕對的影響力,這不僅體現(xiàn)在對女兒人生的安排上,還體現(xiàn)在對女兒思想的控制和引導上面。而且,魯編修作為情感層面上的“父親”形象卻是始終缺失的,他對女兒不僅沒有親情的投入,甚至還使女兒喪失了主體性的地位。
1.親情的缺失
魯編修始終只有一個女兒,魯小姐自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是魯編修和魯小姐之間的親情在小說當中卻始終處于缺失的狀態(tài)。魯小姐和父親的相處始終都是圍繞著舉業(yè)而進行,父親教導女兒作八股文,父親為女兒尋得“少年名士”,女兒對科舉的徹底認同而使得自己淪為科舉的奴隸。這里的父親將女兒作為自己實現(xiàn)舉業(yè)美夢的工具,而忽視了對女兒感情的投入。魯小姐的母親在小說中對于女兒的愛隨處可見,而魯編修和女兒之間從未有過溫情脈脈的場景。魯編修的冷酷發(fā)展到極致體現(xiàn)在第十一回:
夫人告訴說,編修公因女婿不肯做舉業(yè),心里著氣,商量要娶一個如君,早養(yǎng)出一個兒子來教他讀書,接進士的書香。夫人說年紀大了,勸他不必,他就著了重氣,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淚眼汪汪,只是嘆氣。[6]
魯編修為了有人能夠繼承自己的舉業(yè)才能,竟希望再生一個兒子,這對于魯小姐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這意味著自己對于父親來說已經(jīng)沒有價值,魯小姐的嘆氣也只不過是恨自己沒能實現(xiàn)父親的期望。魯小姐有沒有因為父親的冷漠而傷心,我們不得而知。也或許魯小姐沒有認識到父親對自己根本沒有親情可言,這使得魯小姐身上的悲劇性更加明顯。
2.消失的主體
魯編修的冷酷不僅體現(xiàn)在對女兒感情世界的缺席,還體現(xiàn)在對女兒主體性地位的扼殺。正如我們無法得知魯小姐的名字一樣,魯小姐的人生其實就是父親的附屬品,她的人生當中從來沒有屬于自己的聲音。魯小姐創(chuàng)作八股文,她從不正眼去看那些詩詞歌賦,她內(nèi)心對于詩詞歌賦的真實想法我們不得而知。在夫家需要小姐侍疾的時候,小姐明于大義,將自己的母親獨自留在家中。魯小姐對于母親是否不舍,我們不得而知。在丈夫了解魯小姐為舉業(yè)癡迷者以后,感情逐漸淡薄。魯小姐深夜課子,而丈夫卻寧愿和丫鬟講著詩,這時候的魯小姐內(nèi)心是否有所波動,我們也不得而知??偟膩碚f,吳敬梓所塑造的魯小姐形象其實是一個單方面的人?!叭说纳娣绞绞请S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化的,在原始社會中人束縛在集體無意識的襁褓中。而在現(xiàn)實生存方式中,由于社會關系等因素的限制,人卻很容易成為馬爾庫塞所說的‘單面的人’。”[8]
因為魯小姐和魯編修之間并沒有一種主體間性的關系,所以魯小姐沒有自我,魯小姐失去了感悟情感的能力,她對于失去親情、愛情竟然不自知也不在意。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因為魯編修的專斷和控制,魯小姐根本算不得是被稱為“五行之秀”的人。
三、超越性的“審父意識”
魯小姐的人生其實算得上是一個悲劇,父親在其整個人生中扮演著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雖然很多學者都將魯小姐的悲劇人生歸結于社會的毒液已經(jīng)滲透進閨閣,而筆者認為這種滲透得以發(fā)生的根源是父親對于魯小姐的獨斷塑造。雖然作為當事者的魯小姐對父親的權威是絕對認同,但是敘事者卻在客觀上塑造了一個代表著理性法則的冷酷父親形象。不僅如此,敘事者還客觀上呈現(xiàn)了魯小姐因為受到父親擠壓而形成的悲劇人生。魯小姐空有美貌卻無畫眉之樂,空有才華卻無閨秀之雅,終究可能也只能落得個夢里功名、付作笑談的結局吧。
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從學術角度上看,對文學作品的解讀須與當時的時代、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相符合。這樣看來,用“審父”意識解讀古典文學文本毫無意義。但堯斯也說過:如果理解文學作品的歷史連續(xù)性時像文學史的連貫性一樣找到一種新的解決方法,那么過去在這個封閉的生產(chǎn)和再現(xiàn)的圓圈中運動文學研究的方法論就必須向接受美學和影響美學開放。[9]
文學具有超越性,雖然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對文學作品進行新的解讀不夠嚴謹,但卻有新的意義。文學作品解讀的多樣性使之能夠充滿活力,并不斷豐富自身的文學價值。
所以,筆者認為魯編修的負面父親形象和魯小姐悲劇的人生,客觀上使得接受者在閱讀文本中讀父權制文明的負面特征進行了審視,進而產(chǎn)生對整個文化體系哲理性的思考。而這正是“審父”意識在《儒林外史》當中的體現(xiàn)。吳敬梓在無意識中引導著我們對魯編修的父親身份的審視,其實質(zhì)就是對當時現(xiàn)存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的審視。因為,在傳統(tǒng)社會中,“父親”就是權威。吳敬梓用冷峻的筆觸批判著科舉制度,而且也在無意間透露出了對現(xiàn)實秩序、現(xiàn)實意識形態(tài)的不滿。這也正是經(jīng)典作品的偉大之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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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夏衛(wèi)東.清代科舉制度的若干問題研究[D].杭州:浙江大學,2006.
[6][清]吳敬梓著,李漢秋輯校.《儒林外史》彙校彙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04,178.
[7]劉崎岷.《江蘇詩征》研究[D].蘇州:蘇州大學,2009.
[8]楊春時.美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57.
[9]馬新國.西方文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610.
文章編號:2095-4654(2016)05-0068-04
* 收稿日期:2016-01-15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