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玲華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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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視野下的金圣嘆研究
——程思麗探尋金圣嘆闡釋《西廂記》“隱藏意義”的新思路
劉玲華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有鑒于英國漢學(xué)家程思麗在漢學(xué)研究領(lǐng)域所作出的積極貢獻,并因國內(nèi)學(xué)界對其鮮有研究之現(xiàn)狀,本文選取她早期研究成果的代表性論文進行介紹與論析,以期形成對她在金圣嘆研究領(lǐng)域成就和貢獻的專題探討。在介紹其人背景的前提下,論文著重論析程思麗在多元視野觀照下的學(xué)術(shù)見解,從新的思路去探尋金圣嘆闡釋《西廂記》“隱藏意義”的風(fēng)格、方法等,以資中國學(xué)者進行參考與研究。
程思麗;金圣嘆;《西廂記》;文本闡釋
劍橋大學(xué)沃爾夫森學(xué)院東亞系莎莉·K·丘奇(Sally K.Church)博士(中文名程思麗,下文沿用),是英國頗具影響力的漢學(xué)家之一。在中國國內(nèi)的漢學(xué)研究中,卻仍是一位鮮為人知的學(xué)者,其漢學(xué)成果的傳播與研究,在中國還是一個全新的課題*中國本土對程思麗博士的研究,成果極其少見。提及程思麗,關(guān)注焦點僅僅集中于她對鄭和寶船的介紹,無其他研究內(nèi)容的延展與開拓?!秴⒖枷ⅰ否v倫敦記者曾對程思麗進行過一次專訪,簡略地介紹了她對“鄭和下西洋”事件的看法與評論。陳友兵綜述英國漢學(xué),時間截止到2009年,其中未見提及包含程思麗在內(nèi)的當(dāng)代劍橋漢學(xué)的貢獻。參見《“以歐洲為中心”的世界觀——專訪英國劍橋大學(xué)沃爾夫森學(xué)院院士程思麗》,《參考消息》,2005年7月7日;《英國漢學(xué)的階段性特征及成因探析——以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為中心》,《漢學(xué)研究通訊》,27:3,2008年8月。。實際上,程思麗博士在劍橋大學(xué)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已有多年,成果斐然,值得進入中國學(xué)界的漢學(xué)研究視野。
程思麗長于中國文學(xué)研究,早在20世紀(jì)70年代就已經(jīng)跨入漢學(xué)的研究領(lǐng)域。1971年,她最先在明德學(xué)院(美國佛蒙特州)學(xué)習(xí)中國歷史,并以優(yōu)等生的榮譽取得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之后,她轉(zhuǎn)向中國文學(xué)研究,并相繼在芝加哥大學(xué)、哈佛大學(xué)繼續(xù)深造,于1978、1982年分別獲得兩個大學(xué)的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1993年,繼取得雙學(xué)士學(xué)位后,她又憑借論文《金圣嘆論〈西廂記〉》,從哈佛大學(xué)獲得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同年,她在劍橋大學(xué)擔(dān)任東方研究系“明清白話小說”課程的客座講師。1998年,她被正式任命為劍橋大學(xué)沃爾夫森學(xué)院的初級研究員,并于2001年獲得導(dǎo)師資格。由于在英國的中國文學(xué)研究及公益慈善領(lǐng)域具有較大影響,程思麗博士被委以重職,現(xiàn)任劍橋大學(xué)沃爾夫森學(xué)院的大學(xué)導(dǎo)師、院士和留學(xué)生聯(lián)絡(luò)官員,并擔(dān)任圣埃德蒙德學(xué)院、修斯學(xué)堂、沃爾福森學(xué)院督學(xué)職位。
程思麗在劍橋大學(xué)的授課內(nèi)容,以中國文學(xué)作為主要方向,涉及到明代文學(xué)、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唐詩、漢學(xué)目錄學(xué)方法論等多個領(lǐng)域。教職之余,程思麗以中國古代文學(xué)方向作為基調(diào),選取一些較為重要的文學(xué)文本,或者具有顯著歷史意義的文學(xué)現(xiàn)象,作為研究與探討的對象。論其研究論題,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中國明代的外交歷史。程思麗是東西方早期交流的專家,對鄭和航海學(xué)有著濃厚興趣,并在中、西方學(xué)術(shù)界發(fā)表過多篇研究論文。例如:《鄭和:450英尺寶船可信度調(diào)查》(2005)*“Zheng He:An Investigation into the Plausibility of 450-ft Treasure Ships”,Monumenta Serica,Vol.LIII,pp.1-42,2005.、《“記憶的痕跡:論〈龍江船廠〉的鄭和航海”》(2011年)*“Traces of a Memory:References to Zheng He's Voyages in the Longjiang Shipyard Treatise”,in Shanghai Chinese Maritime Museum,ed.,The Position and Mission of China’s Maritime Culture(Shanghai:Shanghai shudian),pp.97-109,2011.、《鄭和與亞飛世界》(與查林森合編,2012年)*editor(with Chia Lin Sien)Zheng He and the Afro-Asian World.Singapore:International Zheng He Society.Proceedings from the International Zheng He Conference,July 2010,Melaka,2012.,即將出版的《考察鄭和寶船:已知與可知之事?》(2016)、《鄭和的寶船:復(fù)制品與現(xiàn)實》(與張娜合著,2016)*“Investigating Zheng He’s Ships:What is Known and Knowable?”,in Craig Clunas,Jessica Harrison-Hall and Yu-ping Luk,eds,Ming China:Courts and Contacts 1400-1450,British Museum Press.(with Chang Na),“Zheng He’s Treasure Ships:Replica and Reality”,in Chen Zhongping,ed.,Toward a Multicultural Global History:Zheng He’s Maritime Voyages(1405-1433)and China’s Relations with the Indian Ocean World.Volume in preparation.”等專著與論文,在中國乃至世界漢學(xué)界產(chǎn)生了較為重要的影響。另一是對明代文化、文學(xué)的異域考察。盡管近年來程思麗偏好前一方向的研究,但作為她跨入漢學(xué)研究領(lǐng)域的“墊腳石”,此一方向也是其研究方向中的一個重要分支。先后發(fā)表的論文有《超越言詞:金圣嘆的 〈西廂記〉隱藏意義觀》(1999)*“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June 1999).、《對外國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明朝永樂皇帝的政策研究(1403—1424)》(2002)*“Changing Attitudes Toward Foreigners from Overseas:An Investigation into the Policy of the Ming Emperor Yongle,1403-1424”,Nanyang xuebao(Journal of the South Seas Society)56,December,pp.45-73.、《孟加拉的長頸鹿:中國明朝的中世紀(jì)際遇”》(2004)*“The Giraffe of Bengal:A Medieval Encounter in Ming China”,Medieval History Journal,Vol.7,April,pp.1-36.等。
本文所要介紹和探討的論文《超越言詞:金圣嘆的 〈西廂記〉隱藏意義觀》,是她關(guān)注明代戲曲的研究“發(fā)聲”,發(fā)表于《哈佛大學(xué)亞洲研究雜志》1999年第一期。此文既是她博士學(xué)業(yè)的成果,也是她早期漢學(xué)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對此論文進行探討,可見程思麗博士在中國古代戲曲《西廂記》研究方面的主要學(xué)術(shù)見解,以及多元視野下的研究方法論和研究風(fēng)格。
從論文的表達內(nèi)容來看,雖無明文表述程思麗就是“新批評”流派的支持或擁護者,她本人是否在其他地方認(rèn)可“新批評”傳統(tǒng)對她產(chǎn)生了影響與滋養(yǎng),也不得而知,但從其研究方法論來看,卻無法否認(rèn)她與“新批評”傳統(tǒng)之間的關(guān)系,其論述與“新批評”流派的鮮明理論主張高度契合。
“文本中心”是“新批評”流派理論主張的關(guān)鍵性概念,英國流派和美國流派,在此明確方向上具有共通性。主張將文學(xué)文本作為文學(xué)研究的本體,提倡對文學(xué)文本進行精細(xì)閱讀,認(rèn)為“語境”構(gòu)成意義交互的語義場,是英美“新批評派”共通觀點的重要組成內(nèi)容。程思麗論金圣嘆評點的原點,很明顯立足于金圣嘆對《西廂記》評點的具體文本之上。但凡論文所進行的閱讀、闡釋、剖析、存疑與評論等,都從金圣嘆評點文本的本身出發(fā),其意圖與新批評的主張相類同,即發(fā)掘文本本身所具有的意義與價值。
程思麗的文本分析,與“新批評”傳統(tǒng)存有重合之處。其一,重視文本細(xì)讀。以文本為中心,意味著獲取作者真正意圖,要以作品作為依據(jù)。它與金圣嘆評點《西廂記》的意圖——確保讀者能夠知曉作者之“心”(mind)相互吻合。程思麗將金的意圖論述為:“他(金圣嘆)將自己設(shè)置為權(quán)威,并建立了他自己的評點體系,作為對《西廂記》最為明確的闡釋”*“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9.,并認(rèn)為它正是金圣嘆推崇與推銷“隱藏意義”的最終目的。程思麗通過對《新刊奇妙全相注釋西廂記》(五卷本)*依其文中注釋,文本底本來自于奚如谷和伊維德(Stephen H.West and Wilt L.Idema)所譯:《月和箏:〈西廂記〉故事》,譯自弘治版《新刊奇妙全相西廂記》(5卷本),“金臺岳家重刊本(1498)”。的文本細(xì)讀,論述金圣嘆如何達到揭示“隱藏意義”這一真正意圖的技巧、原則與方法等。其對“隱藏意義”的觀照,以及論證金如何達成真正意圖,都以文本為基礎(chǔ)。這一文本不是金圣嘆所面對的《西廂記》文本,而是金圣嘆在《西廂記》文本基礎(chǔ)上進行了評點的文本。她將金圣嘆為論證《西廂記》經(jīng)典文本地位而做出的努力歸納為:一是尋找實例為此觀點進行佐證,二是詳盡地指出了《西廂記》原作的技巧和藝術(shù)特征。
其二,重視語境的重要性?!靶屡u”用“語境”概念來描述某個詞、句、段與它們的上下文之間的關(guān)系,具有十分開闊的視野。在“新批評”派代表人物瑞恰慈看來,“語境”構(gòu)成的是一個意義交互的語義場,詞語在上下文提供的設(shè)定中縱橫捭闔,從而產(chǎn)生出豐富的言外之意。金圣嘆看《西廂記》中的“隱藏意義”,是在上下文的語境中,對其中暗含的“隱藏意義”一一進行羅列。以評點行為而論,他是“語境”的推崇者,其對“隱藏意義”的多維度解讀,總是不曾離開“語境”前提。金圣嘆對“語境”的重視,這一點被程思麗所察覺和捕捉到,在論文中對此進行了著重分析與歸納。金圣嘆的“語境”,實則已經(jīng)涉及到理解文本的其他因素,程思麗稱之為是“心理學(xué)的、道德的和社會的”。金圣嘆認(rèn)為“文外有意”、“言外有意”,程思麗將它們詮釋為“beyond the words”,并以之作為她論述的主題內(nèi)容,揭示的正是金圣嘆在“語境”中尋求“隱藏意義”這一事實?!段鲙洝分锌此撇缓侠淼氖录c情節(jié),透過表面意義,在深層“語境”中卻成為合理甚至是必要的存在。程思麗例舉了金圣嘆評點《酬簡》一折來進行說明?!段鲙洝凤柺軤幾h的情節(jié)之一,是此折中張生與鶯鶯所達成的“實質(zhì)性”幽會:
【上馬嬌】“我將你羅帶兒解,蘭麝散幽齋?!?/p>
【勝葫蘆】軟玉溫香抱滿懷?!~水得和諧?!?/p>
因為“幽會”情節(jié)的存在,《西廂記》被認(rèn)為“滿帶脂粉之氣”*此處評論,指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詞曲》所論《西廂記》。原文為:“大抵情辭易工。……即《西廂記》與今所唱時曲,大率皆情詞也。至于《王粲登樓》第二折,摹寫羈懷壯志,語多慷慨,而氣亦爽烈,至后【堯民歌】、【十二月】,托物寓意,尤為妙絕,豈作“調(diào)脂弄粉語者可得窺其堂廡哉!”何良俊此處所論,主要是針對用詞風(fēng)格,其是“俗”詞倡導(dǎo)者,不喜秾麗詞風(fēng)。按其文意,并未指向《西廂記》主題及人物形象的論述。作者此處所引,似有意思偏離。參看何良?。骸端挠妖S叢說·詞曲》,《歷代曲話匯編》(明代編),俞為民、孫蓉蓉編,黃山書社,2009年,四六四-四六五頁。,張生和鶯鶯也分別被描繪成“狂且”與“倡女”。金圣嘆卻看到了“幽會”表面意義后的“隱藏意義”。張生病情(相思成疾)的惡化,成為鶯鶯“回心轉(zhuǎn)意”的前提,立足于這一“語境”,金圣嘆將“始終不出一情字”的印象主題正名為“道德之作”?!八龥Q定走向他,因為她是一個慈悲的人”*“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1,p.72,p.73,p.64,p.47.,“鶯鶯同情心的正面品德,壓倒了她希望保留貞潔的自私”*“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1,p.72,p.73,p.64,p.47.;“再者,它(幽會)救了張生的命”*“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1,p.72,p.73,p.64,p.47.。因而,金圣嘆稱“幽會”情節(jié)是“文者見之謂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庇挚偨Y(jié)說:“意不再事,故不避鄙穢;意在于文,故吾真曾不見鄙穢”(第十四折《酬簡》),意在表明,要挖掘“隱藏意義”的存在,及其中所隱含的道德、美學(xué)意義,就不可忽視“語境”的重要性。又如,程思麗針對鶯鶯被誤解的情節(jié),對金圣嘆的糾偏(“correct”)行為進行了詳盡說明。金圣嘆為第十一折(《鬧簡》)中“鶯鶯邀約張生前來花園相會卻又對他大加斥責(zé)”的情節(jié)進行了辯護。程思麗認(rèn)為這是對“語境”的強調(diào),指出金圣嘆重塑了《西廂記》的人物形象。金圣嘆辯護“鶯鶯從邀約到譴責(zé)張生”的矛盾行為,是“金圣嘆為事件的轉(zhuǎn)變提供了一個長長的辯解說明。辯解的是鶯鶯并不想譴責(zé)他,但通過特定環(huán)境的設(shè)置,又被迫如此做?!?“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1,p.72,p.73,p.64,p.47.特定環(huán)境的設(shè)置,即為特定“語境”的生成,對作品的解讀具有方向性的引導(dǎo)作用。
無文字也是“語境”的一種特定表現(xiàn)。“無文字的交流,發(fā)生或未能發(fā)生在人物對人物交互作用的層面:一個人物蘊含著另一人物憑直覺應(yīng)該知道的東西,或者一個人因為誤解了詞語之外的內(nèi)容而錯失了一種意義?!?“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1,p.72,p.73,p.64,p.47.金圣嘆曾談及:
文章最妙,是目注彼處,手寫此處。若有事必欲目注此處,則必手寫彼處。一部《左傳》,便十六都用此法。若不解其意,而目亦注此處,手一寫此處,便一覽已盡。《西廂記》最是解此意。(“讀法”15)
此段文字可以看成是對無文字交流的說明之一。詞在此,而意在彼;意在此,而詞在彼,意與詞在特定場合,總有一方缺席或被缺席。在詞語和意義分離的空間,在字面意義上所未得到描述的內(nèi)容,即可被認(rèn)為是“無文字交流”的一種。程思麗認(rèn)為金圣嘆的這種看法,與他倡導(dǎo)簡約用詞的原則是一致的。她論斷說:“詞語有喚醒意義的能力”*“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13,p.13,p.7,p.12.,又說“詞語和意義功能之間有著確定的分離:它阻止了意義輕易地被攝取。讀者應(yīng)該去鉆研它,而不是簡單地一覽已盡?!?“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13,p.13,p.7,p.12.在她看來,“語境”在文本與讀者的雙向交流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探尋真實“語境”的存在,對確定“隱藏意義”大有幫助。
程思麗的金圣嘆研究又并非單一地受到“新批評”傳統(tǒng)的影響。其研究視角既建立在純文本基礎(chǔ)上,又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純文本研究的范圍。文本細(xì)讀固然是針對作品本身展開的一系列行為,但要注意的是,“新批評”將文學(xué)作品看成是一個獨立的客體,以種種理由擯棄對它的外部研究。這種極端化的“文本中心”論,隔離、阻斷了文學(xué)研究與社會、文化、讀者等之間的聯(lián)系,使得文本成為一個固步自封的僵化對象。20世紀(jì)60年代以后,“新批評”走向衰落,與此弊端不無關(guān)系。文本要流動起來,要在變化了的新“語境”之下獲得新的意義,就必然要打破這一僵局,讓文本本身成為主體。然而,對文本本體的揭示又是復(fù)雜和困難的,因為構(gòu)成文本的東西雖然確實存在,但卻并不是唯一客觀的存在,而是不同的讀者在閱讀中所“感受”到的東西。程思麗觀察到,金圣嘆對《西廂記》文本的把握,通過對第三人稱視角和第一人稱視角的變換,對文本進行了理論上的提升。論其表現(xiàn),主要在于他重新梳理了作者、文本及讀者之間的全新關(guān)系,從而從文本外部進一步豐富了文本的內(nèi)容。
這個“豐富”即指意義的多層內(nèi)涵,是“解釋學(xué)”理論強調(diào)的重要內(nèi)容。“解釋學(xué)”是關(guān)于文本之意義的理解和解釋的理論,與“新批評”的理解有交叉,又有不同?!笆ソ?jīng)闡釋學(xué)”的文本解讀認(rèn)為理解是對文本本身意義的理解,幾乎是“新批評”關(guān)于文本細(xì)讀的同義闡述。到了經(jīng)典解釋學(xué)及后經(jīng)典解釋學(xué)階段,理解的意義就擴容化了,闡釋者自身的作用被大大提升。海德格爾將理解稱之為“此在”的存在方式,伽達默爾則進一步提出了“理解距離”和“視域融合”的觀點,施赫還區(qū)分出了“含義”與“意義”之不同。他們的共同之處在于說明意義并不是單一的表現(xiàn),而是產(chǎn)生于作者、文本與讀者對話的過程之中。程思麗在論文中明確提到,金圣嘆論《西廂記》,與《左傳春秋》的解釋學(xué)傳統(tǒng)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稱“金圣嘆的規(guī)則部分來自于縈繞于《春秋》的解釋學(xué)傳統(tǒng)”*“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13,p.13,p.7,p.12.,并斷言“文學(xué)批評已經(jīng)日益意識到,任何試圖確切地宣告文本所說之意,是不可能也是被誤導(dǎo)的任務(wù)?!?“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13,p.13,p.7,p.12.為避免走入絕對“以文本為中心”的藩籬之中,程思麗針對金圣嘆的評論文本,以其對“隱藏意義”的論述作為中心,重新考察了《西廂記》文本與金圣嘆的理解視域及其自己本身視域之間的多重關(guān)系。
第一,“隱喻”機制作為傳達“隱藏意義”的載體,為意義的豐富理解留下了想象空間,文本的理解視域由此從“新批評”傳統(tǒng)的不良弊端中得以突圍?!半[喻”是新批評理論的重要批評術(shù)語,指“用一種事物暗指另一種事物”。金圣嘆的《西廂記》評點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斷言《西廂記》文本是言彼意此、言此意彼的文本。在他的闡述之下,讀者看到了文本作者所使用的各種“隱喻”技巧。王實甫作為《西廂記》的文本作者,并未對此類技巧進行言明。隱藏于其中的更深層次的“潛在意義”,是通過金圣嘆的評論而得到揭示的。因典故、俗語、成語等“隱喻”技巧在《西廂記》文本中確然存在,才使得金圣嘆定義了諸如“眼”(hand)和“手”(eye)、“筆”(brush)和“心”(mind)、“斗筍”和“合縫”以及“獅子滾球”等“讀《西廂》者不察,而總漫然制之”的技巧概念。程思麗在歸類這些技巧之余,再一次在理解的過程中融入了自己的視野。其獨特之處在于,她并沒有糾纏于這類技巧是否真正揭示了“隱藏意義”的問題,而是將重心轉(zhuǎn)向論述這些技巧如何替金圣嘆指明了“隱藏意義”的更高層面。
揭示具有“隱喻”作用的概念,是程思麗論述金圣嘆“隱藏意義”的第一個層次。金圣嘆將言外之意、文外之意都視為是“隱藏意義”生成的重要手段,并由此建立起理解與闡釋《西廂記》文本的理論依據(jù)。他認(rèn)為,發(fā)掘“隱藏意義”,要通過“隱喻”的術(shù)語來幫助實現(xiàn)?!把邸焙汀笆帧笔墙鹱钕日劶暗降木哂小半[喻”機制的技巧,意思是指從不相關(guān)的主題內(nèi)容寫起,迤邐而至,當(dāng)寫到將至?xí)r,又且住,并重復(fù)這個過程。它是針對于作者角色的概括。在第一折【村里迓鼓】中,金圣嘆描述張生游覽寺院,經(jīng)過一處又一處建筑,最后才將視線集中于鶯鶯身上,此所謂“相其眼覷何處,手寫何處”,“手”寫張生之游程,“眼”所寫即表達見鶯鶯帶來的震撼與喜悅。
與“手”和“眼”屬于同一類技巧的其他隱喻概念,還有“筆”和“心”。程思麗認(rèn)為,“眼”和“手”、“筆”和“心”,標(biāo)明的都是詞語意義之間的分離。尤其是“筆”和“心”,用法在于“闡明了文本中的明意與隱藏之意,再一次注解了存在于兩者之間寫法的分離之妙?!?“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19,p.19,p.20,p.20,p.15.
心之所不得至,筆已至焉,筆之所不得至,心已至焉;
筆所已至,心遂不必至焉,心所已至,筆遂不必至焉。
這幾句文字是金圣嘆對第二折《借廂》的總評,也是他對用筆方法的一段介紹。在程思麗看來,金圣嘆對“筆”“心”技巧的運用,旨在探討詞和意義之間的留白,因為“留白是構(gòu)架起閱讀進程中的橋梁?!?“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19,p.19,p.20,p.20,p.15.程思麗還認(rèn)為它是“兩套平行敘述之間的悖論關(guān)系,……探討的是兩種層次意義間的一些關(guān)聯(lián),暗示了導(dǎo)向另一個層次的方法”*“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19,p.19,p.20,p.20,p.15.。顯然地,此處程思麗所論與金圣嘆所論,焦點都集中在“另一個層次”之上,位于同一視線之內(nèi)。鶯鶯雖不在張生的視野之中,卻在張生的心中,張生看鶯鶯竟是拿心中的鶯鶯來看,這文字分明是以一個寫另一個,然而卻又是另一個之“再現(xiàn)”。以“不在場”寫“在場”,無一句寫鶯鶯,而鶯鶯之情畢現(xiàn)。此番“隱喻”之妙,正如程思麗所說:“筆”清楚地指向作者寫出來的“詞”,但是“心”之意是模棱兩可的——它可能是作者的“心”,也可能是讀者的“心”*“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19,p.19,p.20,p.20,p.15.?!肮P”和“心”偏離所產(chǎn)生的豐富意義,通過“隱喻”技巧得以表現(xiàn),同時又超越了“隱喻”技巧而得到了提升。
筆之不至而形成隱藏意義,表現(xiàn)這一“隱喻”技巧的,在程思麗看來,還有金圣嘆所認(rèn)為的“獅子滾球”之法。金圣嘆的這一段論述是對“眼”“手”、“筆”“心”的進一步補充:
文章最妙是先覷定阿堵一處,已卻于阿堵一處之四面,將筆來左盤右旋,右盤左旋,再不放脫,卻不擒住。分明如獅子滾球相似,本只是一個球,卻教獅子放出通身解數(shù),一時滿棚人看獅子,眼都看花了,獅子卻是并沒交涉。人眼自射獅子,獅子眼自射球。蓋滾者是獅子,而獅子之所以如此滾,實都為球也。(“讀法”16)
程思麗認(rèn)為,金圣嘆為使讀者獲得真正意義,尋求了一個既富審美感又具形象化的理解方法。“獅子滾球”被認(rèn)為是“隱喻”,是因為“金圣嘆提醒讀者們不要被作者花式之筆分散了注意力——獅子的滑稽動作即是代表——因為讀者可能會被誤導(dǎo),以至于錯過了以球作為代表的真正隱藏意義?!?“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19,p.19,p.20,p.20,p.15.此外,金圣嘆還運用了“斗筍”、“合縫”的“隱喻”概念?!岸饭S,其始也;合縫,其終也。今日之事,不圖合縫,且圖斗筍。” 這一“隱喻”的使用,發(fā)生在張生計劃接近鶯鶯的情節(jié)之中??蓱z張生“自夜來見了那小姐,著小生一夜無眠”,故而千方百計想接近鶯鶯。在此,隱喻和事實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張力,即張生與鶯鶯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展,勢必在下文中,通過張生的努力而得以從延續(xù)發(fā)展。此時,作者的預(yù)設(shè)伏線與讀者的預(yù)期伏線形成了理解上的統(tǒng)一,這也就就是解釋學(xué)所說的“視域融合”之意——作者、文本與讀者的視野在此是一致的,或者稱之為是融合的。程思麗作為《西廂記》文本讀者的讀者,揭示了由闡述“隱喻”概念到探尋“隱藏意義”生成的文本邏輯,形成了程思麗論述金圣嘆“隱藏意義”的第二個層次。
第二,評論(金圣嘆稱之為評點)是閱讀并理解文本的一種再闡釋行為。從文本再現(xiàn)轉(zhuǎn)向文本交流,從意義復(fù)制者轉(zhuǎn)向意義交流者,文本意義從而得以從單向傳遞的理解局限中突圍出來。經(jīng)典解釋學(xué)與哲學(xué)解釋學(xué)均認(rèn)為,文本意義的闡釋不是一個單向的傳遞過程,而是非常復(fù)雜的雙向交流。明清時期的戲曲、小說評點家,尚未有“解釋學(xué)”的理論概念,但也清醒意識到了文本意義的解釋過程,是一項兀兀窮年、皓首窮經(jīng)的復(fù)雜活動。對評點者而言,猜測并找尋作者的意圖,是他們闡釋文本的重要任務(wù)。評點者在傳達文本意義之時,總是夸大自己作為意義尋求者的角色,提醒并告誡其他讀者:“不可被作者瞞過”。程思麗舉出的實例是金圣嘆對“正寫”和“曲寫”、“實寫”和“虛寫”、“襯”和“托”等概念的闡述。“襯”與“托”被程思麗認(rèn)為是“金圣嘆在評論中探討的最有趣、最重要的技巧之一”*“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39,p.41,p.53,p.35,p.35,p.35-36,p.12.,例如寫紅娘之美即為襯托鶯鶯之美,甚至比紅娘更美,此乃正襯;而“一個人物特征的使用帶來另一個人物對比鮮明的特征”*“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39,p.41,p.53,p.35,p.35,p.35-36,p.12.,此乃反襯。與正、反襯形成參照的同類概念,還有“正”與“曲”,“實”與“虛”。概念表達不同,意義也具有某些方面的不同。而程思麗之所以能將這些“隱筆”技巧進行匯總,是因為它們在闡釋學(xué)的層面上,確實具有相同的特征。如其所說:“金圣嘆批判了一種闡釋,并呈現(xiàn)了另一種闡釋”*“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39,p.41,p.53,p.35,p.35,p.35-36,p.12.,意在表明,金圣嘆認(rèn)為語言文字自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意義的理解,尤其是“隱藏意義”的理解。例如,其稱“檀口,粉鼻,梨花面,以及楊柳腰”為“非實寫”,稱【村里迓鼓】張生的游覽過程為“題之正位”等,其意都在于表述“正寫”、“實寫”、“襯”即表層意義的獲得,而“曲寫”、“虛寫”和“托”才是隱藏意義的表達?;閷α⒚娴碾p方,“包含了兩種看待文本的不同方式:一種被作為是表面文本資料的呈現(xiàn),另一種被作為是信息通過但不進入文本資料的交流。第一種方式走向形式主義,第二種則包含了解釋學(xué)和釋義的內(nèi)容?!?“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39,p.41,p.53,p.35,p.35,p.35-36,p.12.文本的理解由此也包含著兩種不同的視角:“正寫和曲寫關(guān)注的是再現(xiàn),實寫和虛寫關(guān)注的是交流。”*“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39,p.41,p.53,p.35,p.35,p.35-36,p.12.它由兩個階段組成:第一階段是明確主題,實現(xiàn)從文本到作者主題的表層表達;第二階段是讀者從主題轉(zhuǎn)向意義*“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39,p.41,p.53,p.35,p.35,p.35-36,p.12.。故而,金圣嘆所表述的意義理解過程,實則與解釋學(xué)的觀點殊途同歸,即理解并不是一種復(fù)制的過程,而總是一種創(chuàng)造的過程。他將自己認(rèn)作是意義的發(fā)掘者,而非闡述者,充分符合從復(fù)制文本意義向創(chuàng)造文本意義發(fā)生轉(zhuǎn)向的理論邏輯。
既然金圣嘆對“隱藏意義”觀的分析是深刻的,是否就意味著金的解讀,完成了《西廂記》文本意義的最終階段呢?程思麗的回答是否定的。在她看來,金圣嘆的評點分析,仍有值得商榷的空間(下一節(jié)將會談到),并認(rèn)為他的“隱藏意義”觀,至少在兩個方面具有自我矛盾之處:其一,金圣嘆認(rèn)為《西廂記》文本中存在著諸多“隱藏意義”的存在,且“隱藏意義”是他想要傳達給讀者的真正意圖。但是,考察其評點內(nèi)容可發(fā)現(xiàn),其為闡述自己的“隱藏意義”觀而不惜對原文進行的改動,卻又經(jīng)不起仔細(xì)推敲。金圣嘆改動文本之意,本為揭示“隱藏意義”,改動之后,反卻將“隱”文變成了“明”文,其中的深層意義也漸漸趨向表層化。對閱讀他的闡釋、評點理論的讀者來說,理解空間成為了一個封閉而非開放的框架。從其評點全文來看,金圣嘆總是擔(dān)心過于“深”、“隱”之文,容易造成理解上的曲解與晦澀。所以他一方面推崇挖掘“隱”文,一方面又熱衷于改動原文,由此形成了其評點《西廂記》文本的一大矛盾。其二,金圣嘆認(rèn)為《西廂記》作者具有傳達“文外之意”、“言外之意”的能力和意圖,作者“孤行于筆墨之外”,留下的是許多簡約用詞或無文字交流之后的未說內(nèi)容。他對作者的此一能力表示贊賞和敬佩。吊詭的是,雖然“隱藏意義”留給他的是交流意義的重要體驗,而在他自己的評論內(nèi)容中,卻十分詳盡地進行了語詞與用意的分析,給后來的讀者留下了極少的想象空間。這不得不說是他作為讀者和作為作者的重大角色反差。程思麗曾如此加以評述:
金圣嘆修補《西廂記》,有時僅僅是重新闡釋文本,但有時又為迎合闡釋,通過更改文本來咄咄逼人地進行干預(yù)。文本的更改不僅僅在倫理上是有問題的,而且總感到自相矛盾。一方面,他反對《西廂記》是完全非道德的這一觀點,另一方面,他認(rèn)為有必要修改《西廂記》而讓它更易接受,堅持認(rèn)為讀者需要參考的《西廂記》版本非他莫屬。*“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39,p.41,p.53,p.35,p.35,p.35-36,p.12.
評點者對文本的關(guān)注是必然的,因為評點是一種特殊行為,始終與文本相交,也始終伴隨著“以文為本”的解釋行為。評點者首先是文本的讀者或受眾,但又不是普通的讀者?!八氖且粋€雙重角色。首先對作者之意的解釋訂正,其次是通過評論,傳達給讀者清晰的意義?!?“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23-24,p.55,p.57,p.57,p.68,p.69,p.72.評點者并非被動地接受來自文本意義的灌輸,而是站在一個或積極、或消極、或客觀中立的角度,以自己的視野來重新考察文本內(nèi)容和文本對象,揭示出文本對于他及其所處時代的特殊意義。
接受美學(xué)將此評點行為稱之為是對文本意義的接受。接受是讀者以帶有客觀、主觀性的審美經(jīng)驗重新對作品進行創(chuàng)造的過程,它發(fā)掘出的是作品中的種種意蘊。按戴維·莫利的說法及金惠敏先生的闡釋延伸,受眾又有消極反饋與積極反饋之分。積極受眾,大致是具有主動積極行為的接受群體*參看金惠敏:《積極受眾論:從霍爾到莫利的伯明翰范式》,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版。。綜觀程思麗對金圣嘆所形成的評論,用積極受眾來稱呼以金圣嘆為代表的執(zhí)著于傳達“隱藏意義”的評點者而言,是非常貼切形象的。
從內(nèi)容論,金圣嘆作為一個積極反饋的受眾角色,受到了程思麗的詳細(xì)剖析。
首先,程思麗論述的是金圣嘆對“仵奴”的猛烈抨擊?!柏跖痹诮鹗@看來,既包括“近世仵奴”,又包括了“后之仵奴”。稱呼有多種*“仵奴”有多類,包括“近世仵奴”、“后之仵奴”,稱呼也有多種,金圣嘆命名為“仵奴”在金圣嘆的概念中被譯為“傖”、“傖父”、“傖夫”以及“仵奴”等,還有其他等同概念,例如“不知者”(第二章)、“世之愚生”(第五章)、“不文人”(第三章“紫花兒序”)、“粗心人”(第三章)、“世間生盲之人”。,對象也能進行具體劃分:盡管在評點中,金圣嘆沒有精確地指名道姓,但“他經(jīng)常暗指‘仵奴們’是戲劇世界的成員——劇作家,演員或者觀眾,他們不加批評地接受戲曲作品中主要人物的通常性描繪”*“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23-24,p.55,p.57,p.57,p.68,p.69,p.72.,這一點可作為他們的共有特征?!柏跖币膊蝗菓騽〗绲娜?,也有可能是誤讀文本的讀者。在他的視野里,幾乎與其同時代的所有《西廂記》作者及評論者,都被視作是“仵奴”而受到了批判(其概述為“俗本”與“俗筆”),這與他自恃才華橫溢相關(guān)*第八章“東原樂”,第十二章“綿搭絮”,第十四章“禿廝兒”,第十五章“朝天子”,第一章“”(第十節(jié)評),第一章“”(對白)中均可感受到金圣嘆對同時代劇作家或者評論家的批評。。其對“仵奴”的攻擊,有時候是相當(dāng)惡言的。如他批第四折《鬧齋》末尾乃“傖”妄添“錦上花”,此處針對的是其他評點者;又例如,其批第十四折《酬簡》:“自今以往,慎毋教諸仵奴,與紅氍毹上,做盡丑態(tài),唐突古今佳人才子齋”,此處專批劇作者。至于那些被他認(rèn)為是“誤解”了文本意圖的讀者,其“致力于勸說他們放棄之前關(guān)于此劇的觀點,而采納他對文本的解釋”*“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23-24,p.55,p.57,p.57,p.68,p.69,p.72.。因“仵奴”“只是關(guān)注表面意義,因而忽視了深層次的意義傳達”*“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23-24,p.55,p.57,p.57,p.68,p.69,p.72.,所以是作為“知音”的對立面而出現(xiàn)的。以其運用“襯”與“托”、“正”與“曲”、“實”與“虛”等概念的目的而言,對“仵奴”的抨擊,也可以視作是以“此”寫“彼”的一種技巧。換而言之,金圣嘆對“仵奴”的“誤解”描述和抨擊,實則是突出他本人作為文本作者之“知音”的角色地位。從受眾角度而言,金圣嘆便是無可爭議的積極探求并發(fā)現(xiàn)意義的受眾類型。
其次,程思麗對金圣嘆的評點行為進行了從溫和漸至挑釁性的分類:一是“金圣嘆最溫和的闡釋,簡單促成了行間評或者段間評的闡釋插入,在單獨的介紹小序中,依靠這些評論來塑造或改變劇中讀者一直以來的持續(xù)印象”*“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23-24,p.55,p.57,p.57,p.68,p.69,p.72.。二是“斷然地否定文本的表面意義,并提供了完全獨立的闡釋”*“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23-24,p.55,p.57,p.57,p.68,p.69,p.72.。三是“當(dāng)這些曲折的論據(jù)和其他解釋的措施不足之時,金圣嘆求助于改變文本,或者通過剔除不必要的部分,……更具挑釁性地刪去或修改整個文本段落?!?“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23-24,p.55,p.57,p.57,p.68,p.69,p.72.無論從插寫、否認(rèn)或者強行修改來看,金圣嘆的評點行為都無法被看成是“消極的”、不主動的行為。文中所列大量實例,乃為明證。以評點形式而論,金圣嘆的評點在原有文本上直接展開,評點本的每一卷每一章,前有序文,中間有夾批、段批、節(jié)批,后還有總評等多種方式*程思麗對這些術(shù)語進行了注釋,原文分別表述為Intro,IC(interlinear comment),PC(paragraph comment),SC(sectional comment),CC(comment on a comment or subcomment).p.6.。最引人注目的特點,就是評點緊隨戲曲文本,始終纏繞著文本,是在原有文本上進行的隨時、隨處評論。它建構(gòu)的是一個最為直觀的“文本—讀者”關(guān)系,金圣嘆認(rèn)為他在這個關(guān)系中的角色,是“能夠理解這些意義(指‘隱藏意義’),而且在評點中承擔(dān)起聯(lián)貫它們的責(zé)任——使隱含意義明晰化,為了確?,F(xiàn)在和未來的讀者能夠正確地理解文本?!?“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p.23,p.74,p.72,p.73,p.76,p.75-76,p.77.程思麗尤為看重他在“讀法”中的角色,認(rèn)為:“在理解過程中,通過詞語媒介,‘讀法’能被看作是包含了作者與讀者一體性的觀念,而且也被看做是通過文辭給予我們一個洞察金圣嘆關(guān)于‘交流’思想的開端?!?“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p.23,p.74,p.72,p.73,p.76,p.75-76,p.77.這無疑也是作為積極受眾的角色劃分。
積極的評點就是正確的評點嗎?并不盡然。程思麗在文中對金圣嘆的評點,進行了較為客觀的評價??傮w而言,她對金圣嘆的評點方法、評點邏輯、及其具體分析,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但是,她也毫不遲疑地指出了金圣嘆的矛盾與過激之處。前者已在上文中指出,在此不作重復(fù)。程思麗對后者的評斷,先是用“挑釁地”(aggressively)一詞,概述了金在闡釋過程中的某些過激行為,甚至做出了“金圣嘆的部分文本改寫甚至是戲劇性的”*“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p.23,p.74,p.72,p.73,p.76,p.75-76,p.77.論斷。例如其在第三折《酬韻》中,改“何須”為“雖然是”,“如此修改具有巨大的影響。通過改換語句,從積極轉(zhuǎn)向消極,它就完全消滅了涉及到鶯鶯有意義的一瞥,留下了她根本未看張生的印象”*“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p.23,p.74,p.72,p.73,p.76,p.75-76,p.77.,為他斷定鶯鶯具有“大家閨秀”的良好品質(zhì)而解疑。又例如,他在第八折《琴心》中,將“若由得我呵”的原文改為“他由得俺”,“巧妙地將鶯鶯希望向張生表露愛意的語句表達,轉(zhuǎn)換為對母親不允許她來挑選自己丈夫的良性抱怨?!?“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p.23,p.74,p.72,p.73,p.76,p.75-76,p.77.程思麗認(rèn)為,通過這三種積極行為的評論,金圣嘆“形成和塑造了讀者對人物及其行為的印象?!?“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p.23,p.74,p.72,p.73,p.76,p.75-76,p.77.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不僅是要說明文本,還要重塑文本,或者通過闡釋來重塑文本?!{(diào)整了章節(jié)標(biāo)題,改編了特定句的說話者,并刪除了舞臺指導(dǎo)、特定參照物,甚至是更大的文本單元。此處,他正通過重寫文本的方式重塑文本?!?“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p.23,p.74,p.72,p.73,p.76,p.75-76,p.77.再一次重申了金圣嘆作為《西廂記》文本的積極受眾的角色定位。在論文的最后一段,程思麗又進行了最后的強調(diào):
在所有的例子中,金圣嘆聲稱已經(jīng)了解了作者的意圖,并將自己看成是為讀者傳達意圖的角色。他認(rèn)為,這種蓄意的意義是文本的終極意義,經(jīng)常被其他讀者所錯失,并認(rèn)為自己要在評論中承擔(dān)起清楚地闡述終極意義的責(zé)任。他這樣做,是試圖將文本中的隱含內(nèi)容明確地告訴讀者。其終極目標(biāo)是確保讀者能夠從文本中接收到人物的“正確”形象和“正確”意義。此外,他對隱藏在文本深處的心理和社會復(fù)雜性的描繪也很感興趣。金圣嘆想要確保讀者欣賞到《西廂記》的審美技巧和結(jié)構(gòu)的復(fù)雜,并明白它是一部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值得認(rèn)真思考,并明白《西廂記》不應(yīng)該被禁止或者束之高閣,而要開放性地進行閱讀與研究,因為關(guān)于生活和藝術(shù),它能夠教會我們很多。*“Byond the Words:Jin Shengtan’s Perception of Hidden Meanings in Xixiang j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59;No.1999,p.7,p.23,p.74,p.72,p.73,p.76,p.75-76,p.77.
程思麗在論述金圣嘆的受眾角色時,從金圣嘆的評點文本中獲取理論支持,但又始終持有清醒態(tài)度,并未被卷入到金圣嘆的視野漩渦之中去。程思麗的研究在金圣嘆的評點本基礎(chǔ)上展開,以評點本作為其文本基礎(chǔ),構(gòu)建出“讀者—文本—讀者—讀者”的全新關(guān)系。如果將金圣嘆的評點本視作是針對《西廂記》所進行的闡釋與批評,那么程思麗針對金圣嘆評點本所作的思考與評論,就成為對文本的批評的批評。文本與金圣嘆所構(gòu)建的“文本—讀者”關(guān)系,在此相應(yīng)地轉(zhuǎn)化為“文本—讀者—讀者”關(guān)系。轉(zhuǎn)化之后,前者中的“讀者”就成了解釋學(xué)意義上的新“作者”,重新確立了“(原)作者—文本—讀者(新作者)—讀者”的關(guān)系鏈,契合了接受美學(xué)從受眾出發(fā),充分強調(diào)讀者意義的核心理論主張。
程思麗對金圣嘆評點《西廂記》的研究,是從單一的文本解讀轉(zhuǎn)向文本交流與對話進行整體思考的一種探索,彰顯出多元視野融合的研究風(fēng)格。
[責(zé)任編輯:王源]
劉玲華(1979-),女,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創(chuàng)新工程研究人員,文學(xué)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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