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與《金瓶梅》評點中的“寓意說”比較談

○董定一

《姑妄言》與《金瓶梅》評點中的“寓意說”比較談

○董定一

在于評點《金瓶梅》之時力主“寓意說”的張竹坡的熏陶沾溉下，清代世情小說《姑妄言》的評點中同樣出現(xiàn)了諸多憑借“寓意”為判斷準則以解讀小說情節(jié)建構(gòu)與思想內(nèi)蘊的文字。不同于前者之處在于，《姑妄言》與眾不同的成書過程使得評點者可以對作品所具寓意作出與作者本意幾無暌隔差池的解讀，并在這種解讀中更加專注于對文本自身的分析；這就使得其在評騭過程中所提出并申明的“寓意說”更具說服力。

《姑妄言》 《金瓶梅》 小說觀 寓意

《姑妄言》為遼東人曹去晶創(chuàng)作于清朝雍正初年的長篇小說，其書內(nèi)容放誕恣肆、奇突駭異，可謂獨樹一幟?！豆猛浴穼Ξ斒菚r的社會生活給予了不遺巨細的展示，對構(gòu)成社會生活的諸多或美好或丑惡、或可敬或可笑的元素予以了精準的剖析；小說于創(chuàng)作時強調(diào)對世態(tài)人情的細致描摹和追思考察，這一敘事偏好實承《金瓶梅》之遺風。與作者在實際創(chuàng)作內(nèi)容上的遙相對應相仿，《姑妄言》之評點者林鈍翁在品評作品時同樣對為《金瓶梅》作評的張竹坡所主張的小說觀有所繼承；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在二者在把握文本架構(gòu)、闡釋文本內(nèi)涵之時對作品本身所包孕的“寓意”的相似的關(guān)注與討論上。

在《姑妄言》第八卷中，評點者林鈍翁即以回前批的形式，取《金瓶梅》而為正典，對適時通行的“以正史而為小說之佐證”的說法提出質(zhì)疑，并借機申明自身所支持的小說觀念：

《金瓶梅》一書可稱小說之祖，有等一竅不通之輩，謂是西門慶家一本大賬簿。又指摘內(nèi)中有年月不合，事有相左者為謬，誠為可笑。真所謂目中無珠者，何足與言看書也。……但作小說者，不過因人言事，隨筆成文，豈定要學太史公作《史記》用年月表耶？大凡書遇此等不通人持看，亦書之一厄。誠所謂如之何者，吾莫如之何也已。［1］（P388）

在這里，評點者既點明了《金瓶梅》一書作為小說所采用的表現(xiàn)方法的合理性，更指出了文學作品與歷史著作在寫作方法和敘述形式上的差異性，其概括可謂獨具只眼——須知在《金瓶梅》誕生之初，其所采用的“以工筆而描摹世情”的描述方式即頗受非議；論者或因其瑣碎綿長、事無巨細的記敘風格而比之于詳備之實錄，或因其間有矛盾、時出錯訛的記敘內(nèi)容而比之于精嚴之史著，其在文體判斷上多有疏失。《姑妄言》的評點者對此類觀點給予了堅決的反駁。他指出，在鑒賞時將小說與實錄或史著完全混為一談，實屬“一竅不通”“殊為可笑”之舉。評點者認為，這種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的不符實是小說塑造藝術(shù)形象之需，作小說者無須如著史者一般，在提筆撰文之時先將事件的真?zhèn)蜗群罂急嬉环?；作者當“因人言事，隨筆成文”——在素材的選取與尋覓階段，創(chuàng)作者固然要依從生活真實而對所獲材料略加約束，以避荒謬不經(jīng)；然在對已有的故事胚型施與煅燒捶打之時，創(chuàng)作者則不妨將實錄因素納入文學視野，以酣暢淋漓、天馬行空的敘事方式來盡情揮灑，使筆下的情節(jié)人物更加趨近于藝術(shù)真實。

從小說理論史的角度來看，《姑妄言》的評點者林鈍翁之所以能夠挺身而出為歷來受評論者口舌詰難的《金瓶梅》辯護，并以一種開明的態(tài)度來認識后者所呈現(xiàn)的“于史乖謬”的面貌，其言行自有其理論淵源。很容易看出，評點者這一事涉文史關(guān)系的觀點實源自《金瓶梅》的評點者張竹坡。后者在論述《金瓶梅》與實錄關(guān)系時，雖然亦在書前開宗明義，指出“《史記》中有年表，《金瓶》中亦有時日也”，強調(diào)了作為小說的《金瓶梅》與作為史傳的《史記》在以實錄筆法記錄世事這一層面所存在的共通點，然張氏隨即騰挪筆鋒，轉(zhuǎn)而關(guān)注兩書于敘事時序上的差異，并借此以言說小說與史傳的具體區(qū)別：“此書（《金瓶梅》）獨與他小說不同?？雌淙哪觊g，卻是一日一時推著數(shù)去……若再將三五年間甲子次序，排得一絲不亂，是真?zhèn)€與西門計帳簿，有如世之無目者所云者也。故特特錯亂其年譜，大約三五年間，其繁華如此。則內(nèi)云某日某節(jié)，皆歷歷生動，不是死板一串鈴，可以排頭數(shù)去。而偏又能使看者五色迷目，真有如捱著一日日過去也。此為神妙之筆?！保ā督鹌棵纷x法》之三十七）［2］（P47）張竹坡認為，小說創(chuàng)作既不必像年譜一般嚴格遵循時序，亦無須像實錄一般如實記錄事件；就小說家而言，他們盡可以將這些束縛所引發(fā)的顧慮置之腦后，完全借助以虛構(gòu)為本的神妙文筆而引得讀者目眩神迷；在張竹坡們這些事涉作品敘事策略的、貌似簡單明了的說法的背后，體現(xiàn)的是清初小說評論家在小說的文體特征認識上的進步。

事實上，張竹坡與林鈍翁在文學闡釋上所具有的一致性并不單單局限于其憑借對作品（小說與實錄/史著）文體方面的大致準確的界定所作出的事涉不同寫作話語與文體形態(tài)的解讀。作為得時代風氣之先的評論家，張林二人之于小說理論的共同貢獻還體現(xiàn)在其于研析作者創(chuàng)作理念之時所采用的相仿的討論路徑上——在評述過程中，他們不斷猜度、揣測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并對后者在布局謀篇之時所展現(xiàn)的藝術(shù)偏好及所隱含的思想感情予以有針對性的追緝與聯(lián)想。作為文本的接受者與解讀者，評點者在進行上述賞析之時首先充分發(fā)揮了自身的主觀能動性，有選擇性的整合了小說中其所認定的最能夠“折射”出作者個人意愿的信息，并將之作為彰顯其所具“不同于實錄”之特質(zhì)的文本內(nèi)證；在此之后，評點者又結(jié)合自身的欣賞趣味與審美喜好來對這些內(nèi)證所隱含的意蘊進行帶有個人色彩的熔鑄提煉；“寓意說”也便在這一闡釋環(huán)境之下應運而生，成為清初小說評點家所曾提及的最具新意的觀點。

張竹坡在評點《金瓶梅》之時即曾旗幟鮮明的提出自己以“寓言”為中心的小說觀，并寫成《〈金瓶梅〉寓意說》一文付之于小說之前。竹坡在這一篇文字的起始處這樣寫道：

稗官者，寓言也。其假捏一人，幻造一事，雖為風影之談，亦必依山點石，借海揚波。故《金瓶》一部，有名人物不下百數(shù)，為之尋端竟委，大半皆屬寓言。庶因物有名，托名摭事，以成此一百回曲曲折折之書。［2］（P27）

在張氏看來，小說（“稗官”）應當具有“寓言”的性質(zhì)，作者敘述文學世界中幻設的“風影之談”的目的是“依山點石，借海揚波”，為自己敘寫刻畫現(xiàn)實世界中與之存在邏輯關(guān)聯(lián)的人與事設定出合于情理、意趣盎然的敘事模型；受制于這樣一種判斷前提，張氏在對小說施以評論之時亦是洞燭幽微、心細如發(fā)，更加看重對小說中那些可能另有深意的相關(guān)人物事件的內(nèi)涵揭示；也正因由此，他才會提出為作者筆下人物形象名字所隱含之寓意“尋端竟委”的主張——在竹坡眼中，不但“此一百回曲曲折折之書”皆為作者借助類似于寓言的創(chuàng)作模式“托名摭事”而成，書中所采用的人物名稱更是為其主觀上建構(gòu)小說主體、編織故事情節(jié)起到了直接而有力的推動作用。

就敘事作品而言，“除了敘述事件以激發(fā)人格特征之外，敘述中還有一個使人物生成的重要手段，這就是通過專名的暗示與粘結(jié)?！保?］（P226）很容易發(fā)現(xiàn)，《金瓶梅》在人物塑造方面確實廣泛地應用了這一敘述手段：在這部小說中，笑笑生往往令其筆下人物的名字先于其行為出現(xiàn)于讀者面前，并以近乎“量體裁衣”的方式，借用富有寄寓之意的修辭方式而使之成為影射、暗示、粘連相關(guān)人物人格特征與行為表現(xiàn)的符號表記：“應伯爵”其號諧音“白嚼”，自然是善于白占人便宜的幫閑；“常峙節(jié)”之名類于“吃借”，則必屬入不敷出借貸為生的布衣。小說中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般般種種、不一而足。讀者在未見《金瓶》其人之前，便可以通過瀏覽其名諱而在內(nèi)心中建立直觀的第一印象。應當說，張竹坡提出“寓言”小說觀，進而通過解讀作品人物的名字以揣測作者之創(chuàng)作意圖：這一分析門徑有其合乎情理之處。與張評《金瓶梅》之“寓意說”相承相應，縱觀《姑妄言》之評點，其文雖未明確提及寓言，然評點者亦多效仿張竹坡之法，對作品中物類名稱所具寓意加以釋解，并指明這種有所寄寓的創(chuàng)作方式在展現(xiàn)小說文體特質(zhì)方面所起到的效用——在《姑妄言》中，評點者提出“因人言事，隨筆成文”之觀點，此實與張氏“因物有名，托名摭事”之論調(diào)遙遙相應。

要而言之，兩部小說的評點者在對小說中的內(nèi)容從“表現(xiàn)小說獨具的文體特質(zhì)”這一作品層面上加以定性，解決了“何為作小說”這一問題之后，又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以自我為中心來推斷“獨具文體特質(zhì)的小說”的創(chuàng)作觀，從作者這一層面上進行深層次的分析，解決了“為何作小說”的問題，這種對小說文本深層次內(nèi)涵的挖掘也就促成了“寓意”之說的形成和完善，其論斷雖有深淺之別，究其本質(zhì)而言是一致的。

從評點者對文本材料的詮釋程度來看，鈍翁對《姑妄言》之寓意的討論并未向我們提供什么新的東西，其闡釋深度和論述廣度亦遠較張評《金瓶梅》為遜；不過，倘若我們不僅僅拘泥于評點文字本身，而是將之與評點者聯(lián)系起來而加以擬想猜度的話，似乎又會有不同的發(fā)現(xiàn)。

《姑妄言》的評點者與小說作者有著牽扯不斷的瓜葛。根據(jù)前賢對其于文本之中所留下的諸多線索的考據(jù)鉤索，此書之評作很可能是一人身兼二職；即非如是，評點者對作者其人亦有著超乎尋常的了解。［4］正因由此，在閱讀《姑妄言》所附評語時，我們完全可以將其中評點者自人物名稱申而論出的“寓意”視為作者創(chuàng)作這一人物時的“本意”來理解，這與《金瓶梅》之張評殊為不同。

在其《金瓶梅讀法》之三十六中，張竹坡有感于寓意索隱之法的得失，提出了這樣的看法：

作小說者，概不留名，以其各有寓意，或暗指某人而作。夫作者既用隱惡揚善之筆，不存其人之姓名，并不露自己之姓名，乃后人必欲為之尋端竟委，說出名姓何哉？何其刻薄為懷也！……近見《七才子書》，滿紙王四，雖批者各自有意，而予則謂何不留此閑工，多曲折于其文之起盡也哉？偶記于此，以白當世。［2］（P47）

表面看來，張評在其談及寓意之時強調(diào)“其所欲說之人，即現(xiàn)在其書內(nèi)”，指出倘若接受群體一本正經(jīng)的摛詞摘文，到現(xiàn)實與歷史中“尋端竟委”并考據(jù)作者的真實面目，實有誤作者本意而“為賦新詞強說愁”之弊；但事實上，他并未在涉事人物寓意的評點過程中完全踐行自己所提出的這一標準。一方面，竹坡曾指出小說評論者不應在進行文學鑒賞之時如《第七才子書琵琶記》評點者般進行無謂的蠡測，單憑“琵琶二字中包含四個王字”這一并無深意的文學事實便草率的將作者定為“王四”；然在另一方面，張氏在后續(xù)事關(guān)作品正文的評述過程中仍對人物所具寓意的考察頗感興趣，甚至提出了牽強附會的“孟玉樓自喻說”，將《金瓶梅》中孟玉樓的形象特征與作者的思想意識合而論之?？梢哉f，張竹坡只是轉(zhuǎn)變了鉤沉索隱之法的研究方向，更迭了在考辨文本內(nèi)相關(guān)意義符號所蘊寓意時的關(guān)注點——評點者依然希望將討論的觸角延伸到文本之外，借助對小說寓意的聯(lián)想來認識作者其人，只不過闡釋目標由作者之身份而轉(zhuǎn)為了作者之稟性。筆者認為，這種認識偏差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評點者同作者的時空差異而造成的。作者與評點者所在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與所處的社會生活語境之間相去甚遠，時空上的鴻溝使得有關(guān)作者的一切都籠罩于歷史的迷霧之中；完成“補白”，令小說成為合格的史籍之附麗——這對于深受“史傳”小說觀影響、認定“小說當具補史之用”的中國古代文人而言實屬難以抗拒的誘惑，對此張氏亦概莫能外。正因如此，其于評點中提出“寓意說”這一雖有創(chuàng)見亦有曲解的論點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在《姑妄言》中，這一問題不復存在。如前所述，《姑妄言》的評點者與作者之間存在著一種彼此難分的關(guān)系，小說在評論與正文中所體現(xiàn)出的思想觀念亦可謂難辨你我；在行文中，評點者完全不必花費時間以猜測、推理作者的身份和構(gòu)思，而是在關(guān)鍵之處一筆切中肯綮，進而點明作者的用意。顯然，評點者深曉作者寫作的個中三昧，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前者對后者詞句的寓意的探討上：鈍翁對自小說中采拾而出的諸多富有寓意的專屬名詞的解釋大多可以在不加曲解的前提下直入主題，不會使讀者產(chǎn)生誤會，如其指出惡婦崔命兒其名寓指“催命”，孽子卜孝之名則實寓“不孝”等，顯然就實無他解。即使個中寓意難以一參即明，評點者的解釋也大多入情入理?！豆猛浴吩u點者在身份上與作者毫無暌隔，無需兵行彎路，結(jié)合自身的思想情趣與審美偏好去猜測想象后者于行文間所潛藏的真實意圖，無形中也避免了如張竹坡般因“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之舉而自行引入迂腐難解的推斷曲解故事的可能。

綜觀整部《姑妄言》，評點者關(guān)涉小說人物寓意的評點雖每言必中，然其此類評語與其他評語相比卻是數(shù)量寥寥、內(nèi)容簡單。顯而易見，對于鈍翁來說，對作者的深知實際既減弱了其猜測作者所留的那些文字所構(gòu)成的“謎語”的好奇心，也使得其可以不將注意力完全放在點破人物所具有的甚為淺露的寓意上；在評點者看來，與其漫無目的地游離于文本外、將其中富有寓意色彩的筆墨視作隱喻作者之生平經(jīng)歷的謎語，倒不如切實認真地進入文本中、以這些筆墨作為寄托自身評點思想的工具。關(guān)于這一問題，我們不妨來看其在第十八卷回前評中評論書中人物“富新”的一段文字：

處處負心，才寫他名字滿足。富新負了司進朝，便接龐氏三婦負富新。富新因負心于司進朝而死。三婦亦因負心于富新而死，借這幾個男女，罵盡負心人，尚不足為妙，又借富新之負心，罵盡明末降賊諸文武之負心者，妙極。倘有負心之人見此，當極為改悔，不身罹橫禍而貽后人之笑罵也。［1］（P888）

作者為書中多有負心之舉的人物起名“富新”，明顯是借諧音而有意暗喻；然而評點者并不借此進行漫無邊際的推想，來窺探其具體影射現(xiàn)實中的何人或是否與作者的某些經(jīng)歷暗合，而是對名字中的寓意進行就文論文的解釋，以此“負心”生發(fā)開去，以小見大，用類比的方式揭露出世道之中種種“負心”之人及“負心”之為，從而反映出自身的基本評點思想——對炎涼世態(tài)的切齒痛恨及對失德世人的諄諄告誡，其著重點實際上仍在文本。

反觀張竹坡所評《金瓶梅》，其評點中雖然亦有如《姑妄言》般借對小說寓意的解構(gòu)闡釋來言說文本情節(jié)的情形，然在很多時候卻總令人感覺事理捍格，時有強為之說之嫌。如其在《〈金瓶梅〉寓意說》的最后對故事結(jié)局的一番解讀：

若夫玉樓彈阮，愛姐繼其后，抱阮以往湖州何官人家，依二搗鬼以終，是作者窮途有淚無可灑處，乃于愛河中搗此一篇鬼話。明亦無可如何之中，作書以自遣也。至其以孝哥結(jié)入一百回，用普凈幻化，言惟孝可以消除萬惡，惟孝可以永錫爾類，今使我不能全孝，抑曾反思爾之于爾親，卻是如何！千秋萬歲，此恨綿綿，悠悠蒼天，曷有其極，悲哉，悲哉?。?］（P31）

張氏于整篇《寓意說》中都在不厭其煩的解讀著小說中大小不一的人物形象的名字寓意，然而在最后卻忽然接入這樣一段借助情節(jié)分析而表露其對小說創(chuàng)作思想之理解的觀點（“苦孝說”）的文字，甚是突兀。這需要我們回到評點者本身來理解這一問題。如上所述，張竹坡對《金瓶梅》作者幾無了解，其對《金瓶梅》中寓意的把握不可能如《姑妄言》評點者那樣準確；而張氏家世沒落遭遇坎坷，自身的不幸很容易使得其在借評點以抒悶懷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將自己的生命經(jīng)歷和情緒感觸糅合到對情節(jié)寓意的解讀中去，“置換”掉屬于作者自己可能想要在那些情節(jié)中表露的真實的想法。將語多臆斷的“苦孝說”置于《〈金瓶梅〉寓意說》之尾，以憤激之論而結(jié)寓意之辯，實際上亦是這一傾向的一種表現(xiàn)。評點者在思想上以自我確立的“所指”，將篇幅宏富的小說中的“能指”單一化：在這里，評點并非是為了作品和作者而述，乃是為了評點者而作。要而言之，張評《金瓶梅》在言及寓意之時因其對作者的不了解（抑或不求甚解）而更多地套用自身情況來衡量小說，在文本內(nèi)探究作者進而自由聯(lián)想出含酸說及苦孝說等評點思想，而《姑妄言》評點則于對作品的寓意認同上實現(xiàn)了評作合一，并在這一基礎上以更加合理的推論來結(jié)合文本演繹自身的創(chuàng)見。

總之，從各個層面而言，《姑妄言》評點中涉及寓言與寓意的觀點全承《金瓶梅》張評而來，二者皆以評點者對小說這一文體的獨到認識為基礎而發(fā)端。其中，《姑妄言》評點中關(guān)于小說寓意的解釋言說雖然從質(zhì)量與數(shù)量上皆難望張評《金瓶梅》之項背，然其卻由于評論者與作者“實為一體”的獨特身份以及評論中毫無索隱聯(lián)想之嫌的主旨揭示而獨具特點；與在將“寓意”小說觀落實到文本之時不時游離于作品之外、投目于作者性情與評論者處境的張竹坡，《姑妄言》中對物類寓意的解讀少牽強附會之據(jù)、多基于文本之論。在筆者看來，《姑妄言》評點中關(guān)于寓意的諸多內(nèi)容應當作為中國小說理論發(fā)展史中的一個特例而加以重視與考察。

注釋：

［1］［清］林鈍翁評，［清］曹去晶著：《姑妄言》，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9年版。

［2］［清］張道深評，［明］蘭陵笑笑生著：《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濟南：齊魯書社，1991年版。

［3］傅修延：《講故事的奧秘——文學敘述論》，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4］陳遼：《奇書〈姑妄言〉及其作者曹去晶》，南京理工大學學報，1999年，第5期；郭醒：《也談〈姑妄言〉的作者“曹去晶”》，光明日報，2002年10月09日。

（董定一 吉林通化 通化師范學院文學院 134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