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 盡 忠
(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 歷史文化研究所,河南 鄭州 450015)
?
“觀象授時”與“占候吉兇”
——先秦時期天文學的二重功能性論析
甄 盡 忠
(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 歷史文化研究所,河南 鄭州 450015)
在先秦時期,“觀象授時”與“占候吉兇”是天文學的兩大基本功能,二者相互依存,相互影響,這既緣于農(nóng)耕文明的社會性質(zhì),也取決于統(tǒng)治階級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需要。到春秋時期,人們在視異常天象為上天“告兇”的同時,開始思索導致“天譴”的人事原因。先秦時期天文機構(gòu)、職官的設置基本上是一身二任的,既負責觀察天象的運行來治歷明時,又負責通過天象的變異來占測吉兇。
先秦;天文學;觀象授時;占候吉兇
長期以來,中國上古時期天文學的功能一直被界定為“觀象授時”,通過觀察日月星辰的運行制定歷法,確定四季,為農(nóng)牧業(yè)生產(chǎn)服務,即更多地側(cè)重于考察其“科學”的屬性,這幾乎是20世紀90年代以前中國古代史權(quán)威教科書一致性的結(jié)論。郭沫若先生主編的《中國史稿》指出:“適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發(fā)展的需要,天文歷法知識也逐漸積累了起來?!盵1]82白壽彝先生主編的《中國通史綱要》認為:“古代天文知識和歷法的發(fā)展,跟畜牧業(yè)和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有密切的聯(lián)系?!盵2]52朱紹侯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史》也認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與季節(jié)天象有著極為密切的關(guān)系,我國古代的天文歷法知識,就是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實踐中不斷積累起來,又直接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服務。”[3]52
隨著對中國古代天文學史研究的深入,其所蘊含的社會屬性逐漸引起學者們的興趣和重視,開始由“邊緣地帶”走向?qū)W術(shù)研究的中心,由此又引發(fā)了有關(guān)古代天文學功能的爭論。部分學者更多地關(guān)注中國古代天文學的政治屬性和星占功能,否認其為農(nóng)牧業(yè)生產(chǎn)服務的基礎(chǔ)性作用。如江曉原先生認為,先秦兩漢時期的天文學,“不折不扣,即今人所謂之星占學也。而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之類扯不上任何關(guān)系”,由此提出“政治天文學”的觀點。[4]194他又指出:“所謂‘敬授人時’,絕非現(xiàn)代流行論著中所解釋的‘安排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云云,而是指政治活動的安排?!盵5]19臺灣地區(qū)學者黃一農(nóng)先生認為:“星占是古代天文學最重要的內(nèi)容之一?!薄肮糯煳耐高^星占影響政治,是中國古代天文學相當突出的特質(zhì)?!盵6]2鈕衛(wèi)星先生也認為:“有人將‘敬授人時’解釋為安排農(nóng)事活動,并認為這是古代歷法存在的主要目的。但這一點是站不住腳的,首先《禮記·月令》、《淮南子·時則訓》等篇記載的天子‘敬授人時’的活動,幾乎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沒有什么關(guān)系;其次從中國古代歷法的內(nèi)容——對行星運動的推求、對日月食的推求等來看,大都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無關(guān)?!盵7]102
章啟群先生在疏理先秦兩漢時期天文學發(fā)展演變的脈絡后認為:“至少在春秋以前的中國天文學,目的主要是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服務,表達了一種農(nóng)耕社會的宇宙觀,基本上沒有受到占星學的影響,不屬于‘政治天文學’?!薄按蠹s從春秋末到戰(zhàn)國初開始,中國天文學發(fā)生了一個根本的轉(zhuǎn)折:試圖論證人間帝王統(tǒng)治的合法性,用天象反映人間社會的等級制度?!薄罢夹菍W正是由此脫穎而出?!盵8]59
《周易·賁卦》“彖傳”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薄断缔o上》曰:“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薄坝^象授時”,是制定歷法;“占候吉兇”,是星占學(或稱之為星占術(shù)、占星學、占星術(shù)),這是中國古代天文學最核心的兩項基本功能。尤其是在先秦時期,作為中國古代天文學的肇始和萌芽階段,這兩大功能始終是相互交織、相互滲透的,這既緣于農(nóng)耕文明的社會特質(zhì),又取決于統(tǒng)治階級維護自己統(tǒng)治的需要,缺少其中的任何一個方面,都無法揭示出上古時期天文學的全部內(nèi)容和本質(zhì)要義。
席澤宗先生指出:“在中國,天文學是隨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星占兩種需要而誕生的。”[9]星占術(shù),“是觀察天體的運行變化,預言人間吉兇禍福的一種方法”,“包括恒星占、五星占、日占、月占、日月食占和異常天象占等?!盵10]“占候吉兇”,是“根據(jù)天象的變化來附會人事,預測吉兇?!盵11]215其功能正是通過星占體現(xiàn)出來的。
中國早期天文學在原始社會末期就已孕育和產(chǎn)生,大河村文化“彩陶上的太陽紋、日暈紋、月牙紋、星座紋等表明當時人們已掌握了一定的天文歷法知識?!盵12]201但從原始宗教的角度來看,也不排除當時人們對日月星辰等天象的崇拜。如與大河村文化同時期的廟底溝文化,在出土的彩陶盆上繪有火焰形圖案,王震中先生稱之為“星火”彩陶紋樣,“反映了大火星祭祀的情景。”[13]2005年,在山西襄汾陶寺鎮(zhèn)發(fā)現(xiàn)距今約4100年世界上最早的天文觀象臺遺址——陶寺觀象臺,“它的功能包括觀測日出方位確定季節(jié),以制定歷法,即所謂的‘觀象授時’?!盵14]但陶寺觀象臺又是一個祭祀場所,“對于早期先民,這樣一個集天文觀測、觀象授時、太陽崇拜和禮儀祭祀的建筑,是符合歷史背景的?!盵15]
從時間上來說,陶寺觀象臺相當于帝堯時期,不少學者認為陶寺遺址就是古史傳說中的堯都。是不是帝堯時的都城,尚有待于進一步的考證,但陶寺觀象臺的發(fā)現(xiàn)印證了古代文獻的相關(guān)記載。如《周語·楚語下》載,顓頊“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妒辣尽ぷ髌份d,黃帝使“羲和占日,常儀占月,臾區(qū)占星氣”。
《尚書·堯典》載: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味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氄毛。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
帝堯?qū)μ煜笥^測如此重視,其主要原因有兩個方面:其一是“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通過觀測鳥、火、虛、昴四宿在黃昏時出現(xiàn)在南中天的時間來確定二分二至,劃分季節(jié),指導社會生產(chǎn)和生活;其二是“欽若昊天”,即對上天的尊敬和崇拜。江曉原先生指出:“談帝堯為政的225字中,關(guān)于天學事務竟占了172字,即76%。……這至少說明:在古人心目中,帝堯的這項政績比任何其他政績都要重要得多?!盵5]31-32
“欽若昊天”,《史記·五帝本紀》記為“敬順昊天”,正義曰:“而獨言昊天者,以堯能敬天?!薄段宓郾炯o》又載:“于是帝堯老,命舜攝行天子之政,以觀天命。舜乃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薄耙杂^天命”,即觀察上天的旨意?!霸阼^玉衡,以齊七政”九字,源出自《尚書·舜典》,孔穎達疏:“七政者,日月五星也?!薄叭赵挛逍歉鳟愓?,舜察天文齊七政,以審己當天心與否?!边@九個字究竟何意,幾千年來解釋歧異,未有定論,但無疑都與天象觀測有關(guān)。集解引鄭玄曰:“璇璣,玉衡,渾天儀也。七政,日月五星也?!盵16]24《史記·天官書》曰:“北斗七星,所謂‘旋、璣、玉衡,以齊七政’?!彼麟[引馬融注《尚書》云:“七政者,北斗七星,各有所主:第一曰正日;第二曰主月法;第三曰命火,謂熒惑也;第四曰煞土,謂填星也;第五曰伐水,謂辰星也;第六曰危木,謂歲星也;第七曰剽金,謂太白也。日、月、五星各異,故曰七政也?!盵16]1292
由此來看,“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主要是通過觀測北斗或日月五星運行是否正常來判斷政事的得失,而這正是古代星占學理論最根本的宗旨。
夏代的歷法是非常成熟的??鬃泳鸵辉僬f要“行夏之時?!盵17]164今天民間使用的農(nóng)歷仍被稱為“夏歷”?!妒酚洝は谋炯o》載:“孔子正夏時,學者多傳《夏小正》云?!爆F(xiàn)保存在《大戴禮記》中的《夏小正》一文相傳是夏代的遺書,也是流傳至今最早的一部天文學文獻。竺可楨先生認為,“《夏小正》一書,雖疑為后人所偽撰”, “但大體言之,其星宿位置較《呂覽》、《淮南子》為早。赤經(jīng)相差約一小時,為距今三千年前之現(xiàn)象?!盵18]244-245《夏小正》是否為夏代的歷法,史學界還在爭論。但在天文史學界,絕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夏小正》就是夏代的歷法,或者說至少是起源于夏代。羅樹元等人根據(jù)歲差理論考證后認為:“《夏小正》是公元前2000年左右,即我國夏代的歷法,不是偽托。它先靠口頭流傳,約在春秋前形成文字。它的天象記載是一個完整的、一個時代的天象?!盵19]潘鼐先生認為:“《夏小正》的成書雖然在東周的較后時期,然而其中的天象資料,卻確是夏代的?!盵20]7
《夏小正》是一個星象物候歷,其作用首先是為了觀象授時,對其后的《禮記·月令》、《呂氏春秋》“十二紀”都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但它又不是一個純粹的歷法,而是融星象、氣象、物候、農(nóng)事、田獵等內(nèi)容為一體的混合歷,體現(xiàn)出天、地、人、物相統(tǒng)一的理念,重點是根據(jù)星象來安排各項農(nóng)事活動。
從有關(guān)文獻記載來看,夏代對異常天象也是極為重視的,現(xiàn)在世界上公認最早的日食記錄是夏代的仲康日食,有關(guān)情況在《尚書·胤征》中有明確的記載:
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
《胤征》雖為偽古文,但這條史料確是可靠可信的,并不是偽記。《左傳·昭公十七年》太史昭子引《夏書》曰:“辰不集于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边@兩條記錄的文字基本相同,前者應該是取自后者。一次日食竟引起如此大規(guī)模的慌亂,主管天文歷法的官員羲和因酗酒失職,“昏迷于天象”而被處死,說明當時不僅極其重視天象的觀測而且已經(jīng)把日食視為嚴重的不祥之兆。
殷墟卜辭中有豐富的天文記錄,既有天文歷法的內(nèi)容,也有星象紀事、對異常天象占卜的內(nèi)容。
在天文歷法方面,“商代實行陰陽合歷,紀日以干支、紀月以朔望、紀年以四氣,并以閏月調(diào)整太陰年與回歸年的周期差。十日為旬,每月或分上、中、下三旬?!盵21]349商人尤其崇拜北斗、南斗。如
壬賓二斗,蒸亡尤?前4·20·6
鬯于二斗惠……?寧3·233
庚,從斗詛雨?合362
夏淥先生指出:“甲骨文有二斗字,大斗為北斗七星,小斗(后轉(zhuǎn)化為升),當為南斗六星,商人特加崇拜,除了指示方向,還以斗柄的變化,指示四季,直接影響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所以倍加尊重?!盵22]以斗柄指向分辨四季,序正時節(jié),即所謂的“斗建”,是古人的傳統(tǒng)做法。如《夏小正》:“(正月)斗柄縣在下?!薄?六月)初昏,斗柄正在上?!薄?七月)斗柄縣在下則旦?!薄兑葜軙ぶ茉陆狻罚骸笆窃露繁ㄗ樱蓟璞敝?,陽氣虧,草木萌蕩?!薄尔i冠子·環(huán)流》曰:“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斗柄運于上,事立于下,斗柄指一方,四塞俱成?!?/p>
除此之外,商人崇拜二斗,還與二斗與人間事務有某種聯(lián)系有關(guān)。章鴻釗先生在《殷人祀北斗考》中列舉多條相關(guān)卜辭,這些卜辭多以“王受佑(祐)”結(jié)尾,章先生認為,這說明殷人“視二斗主人主休咎與天下安危?!盵23]58
同樣,在卜辭中,還有很多關(guān)于日食、月食等異常天象的占卜。
癸未卜,爭貞:旬亡禍?三日乙酉,夕月有食。 《甲編》1289+1749
癸亥貞:旬無禍?旬壬申,夕月有食。 《合集》11482正—反
庚辰貞:日又(有)戠,非禍?唯若? 《粹》55
乙丑貞:日又(有)戠,其告于上甲? 《合集》33697
辛巳[貞]:日食在西,亡禍? 《合集》33704
戊申貞:日有戠,告于河。 《小屯南地甲骨》2.198
“戠”,郭沫若先生釋曰:“‘日戠’,若‘日又(有)戠’,當是日之變,因有此變,故卜告于河,卜告于父,以稽其禎祥。戠與食音同,蓋言日蝕之事耶?”[24]368郭沫若先生的這一推斷得到多數(shù)學者的認同,馮時先生認為:“‘戠’與‘蝕’的音義確實十分吻合,這意味著卜辭的日、月有戠均指日、月食。它們的正確寫法應該是日、月有蝕?!盵21]126
孫小淳先生指出:“星占是占卜天意的一種重要方式?!盵25]而星占家最為關(guān)注的,首先就是日食和月食,這是人人都能看到的異常天象,其他星宿運行的細微變化沒有一定的天文知識和長期觀測是察覺不到的。殷人迷信天命,占卜日食、月食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稽其禎祥”,不少占卜日、月食的卜辭都與“禍”字相連,這說明他們已視日、月食為重大災禍的前兆,所以才非常虔誠地占卜,“告于河”,向河神祈禱,以求免災。故馮時先生認為:“特別是卜辭中的日食記錄,不僅涉及了見食的時間與見食地點等日食預報的內(nèi)容,而且也關(guān)乎奇異天象吉兇的分辨?!盵21]337而這正是“占候吉兇”功能的具體體現(xiàn),也說明在殷代星占學已相當發(fā)達。
1976年,陜西臨潼出土西周早期的青銅器“利簋”,簋腹內(nèi)底鑄有4行32字銘文,張政烺先生釋為:
珷征商,隹(唯)甲子朝,歲鼎,克聞(昏)夙又(有)商。辛未,王才(在)闌師,易(錫)又(有)事(司)利金。用乍(作)旜公寶尊彝。
利簋及其銘文的重要意義在于用實物印證了《尚書·牧誓》、《逸周書·世俘解》及《史記·周本紀》等文獻中關(guān)于周武王在“甲子日”克商的記載。關(guān)于“歲鼎”,張政烺先生解讀為:“歲鼎:歲,歲星,即木星。鼎,讀丁,義即當?!薄啊畾q鼎’意謂歲星正當其位,宜于征伐商國?!盵26]于省吾先生將“歲鼎”釋為“歲貞”,但又說:“歲貞之歲,也可以解為歲星?!薄叭绻褮q鼎解為歲星當前,于義可通。”[27]
《國語·周語下》中伶州鳩在論律時說:
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黿。星與日辰之位,皆在北維。
歲之所在,則我有周之分野也。月之所在,辰馬農(nóng)祥也。
此兩段所論,所反映的即為星占學中的分野理論。“歲在鶉火”,韋昭注:“歲,歲星也。鶉火,次名,周分野也。從柳九度至張十七度為鶉火?!薄皻q之所在”,韋注:“歲星所在,利以伐之也”。根據(jù)星土分野說的理論,鶉火為周之分野,歲星于所在之國有利,所以伶州鳩才說“歲之所在,則我有周之分野也”。
《史記·天官書》云:“天則有列宿,地則有州域?!毙峭练忠袄碚撌切钦紝W的重要組成部分,“占星家把天上的某一部分星宿只與地上的某一地區(qū)相應,那個部分星宿中所發(fā)生的某一種變異,只使它相應的地上區(qū)域內(nèi)發(fā)生某件大事。這種把天上的星宿對應地上的區(qū)域的分配法,就是所謂分野,即星野概念的創(chuàng)始。”[28]419星土分野理論在于昭示分星與其所主區(qū)域、封國之間的命運利害關(guān)系。很明顯,利簋銘文和伶州鳩所論,說明在周代星土分野理論已經(jīng)初步形成。周武王敢以“小邦周”去討伐“大邑商”,從當時的社會背景來看,在決戰(zhàn)之前不可能不進行占卜,占星必然是占卜的方式之一,而占星所顯示的吉利兆頭和跡象,也促使他最終下定開戰(zhàn)的決心。
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的有關(guān)記載,即有記述天象運行、天象與農(nóng)時季節(jié)關(guān)系的詩句,如著名的農(nóng)事史詩《詩經(jīng)·豳風·七月》: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發(fā),
二之日栗烈。
無衣無褐,
何以卒歲。
……
但也有不少視日食、月食等異常天象為不祥之兆的內(nèi)容。如《詩經(jīng)·小雅·十月之交》:
十月之交,
朔日辛卯,
日有食之,
亦孔之丑。
……
日月告兇,
不用其行。
四國無政,
不用其良。
彼月而食,
則維其常,
此日而食,
于何不臧?
鄭《箋》曰:“丑,惡也?!苯?jīng)現(xiàn)代考證,此次日食發(fā)生在周幽王六年十月朔日,即公元前776年9月6日。在此之前,人們只是視日、月食等異常天象為上天“告兇”,為某種重大災禍的前兆。此后開始分析、思考發(fā)生的人事原因,把異常天象視為“天譴”,是上天對人間帝王施政不良的一種警告?!蹲髠鳌ふ压吣辍肥课牟唬骸皣鵁o政,不用善,則自取謫于日月之災?!薄豆茏印に臅r》亦說:“日掌陽,月掌陰,星掌和。陽為德,陰為刑,和為事。是故日食,則失德之國惡之。月食,則失刑之國惡之。彗星見,則失和之國惡之。風與日爭明,則失生之國惡之。”
這樣的狀況,在春秋時期的文獻中也多有記載?!蹲髠鳌?、《國語》中有許多通過觀測大火星的出沒以辨時節(jié)、寒暑的記述。如《左傳·昭公三年》:“火中,寒暑乃退?!薄墩压吣辍罚骸盎鸪觯谙臑槿?,于商為四月,于周為五月?!薄栋Ч辍罚骸爸倌嵩唬骸鹇勚?,火伏而后蟄者畢,今火猶西流,司歷過也?!薄秶Z·周語中》:“火見而清風戒寒?!睋?jù)龐樸先生考證,在中國古代,“大約從新石器時代晚期到商代前期——曾以大火星(天蝎α)為示時星象?!盵29]《左傳》等文獻所載,就是以大火星紀時這一古老習俗的殘留。
隨著星土分野理論的成熟和流行,將大火星的運行軌跡與所對應封國的禍敗衰亡相聯(lián)系的現(xiàn)象也極為普遍?!蹲髠鳌は骞拍辍份d士弱曰:“古之火正,或食于心,或食于咮,以出內(nèi)火。是故咮為鶉火,心為大火。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商人閱其禍敗之釁,必始于火,是以日知其有天道也?!闭压吣甓?,“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漢”。 申須問曰:“彗所以除舊布新也,天事恒象。今除于火,火出必布焉,諸侯其有火災乎?” 梓慎對曰:“若火作,其四國當之,在宋、衛(wèi)、陳、鄭乎?宋,大辰之虛也;陳,大皞之虛也;鄭,祝融之虛也;皆火房也。星孛及漢,漢,水祥也。衛(wèi),顓頊之虛也,故為帝丘,其星為大水。水,火之牡也。其以丙子若壬午作乎!水火所以合也。若火入而伏,必以壬午,不過其見之月?!盵30]1391
“天事恒象”,即天通過某種跡象來表達出自己的意志。此語在《國語·周語上》中內(nèi)史過亦曾提及:“夫天事恒象,任重享大者必速及?!表f昭注:“恒,常也。事善象吉,事惡象兇也?!薄秶Z·晉語四》中子犯曰:“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獲此土。二三子志之。歲在壽星及鶉尾,其有此土乎!”可見,“天事恒象”在當時已是廣為流行的觀點和用語。
與此類似的還有日食。一方面,人們將日食視為大兇之兆。昭公七年四月,“日有食之”。晉平公問:“誰將當日食?” 士文伯曰:“魯、衛(wèi)惡之,衛(wèi)大,魯小?!辈⑦M一步解釋道:“去衛(wèi)地如魯?shù)兀谑怯袨?,魯實受之。其大咎其衛(wèi)君乎!魯將上卿?!笔课牟睦碚撘罁?jù)就是星土分野學說。據(jù)疏引鄭玄注:“娵訾,衛(wèi)也;降婁,魯也?!睏畈壬ⅲ骸笆课牟源舜稳帐?,先始于娵訾之末。如魯?shù)卣?,日行至降婁之始然后見日?!盵30]1287故衛(wèi)國所承受的災禍要大于魯國。另一方面,又用日食來驗證紀年的準確性。《左傳·昭公七年》,伯瑕曰:“日月之會是謂辰,故以配日?!?《左傳·昭公二十一年》,梓慎曰:“二至二分,日有食之,不為災。日月之行也,分,同道也;至,相過也?!?這又是從日、月自然運行的角度來解釋日食現(xiàn)象的。
五
先秦時期的天文機構(gòu)、職官及其職掌基本上是一職雙責、一身二任的,既負責觀象授時,編纂歷法,又負責通過天象的變異來占候吉兇,仰承天意。
我國文獻記載的第一個天文機構(gòu)是周文王時的靈臺,鄭《箋》曰:“天子有靈臺者,所以觀祲象,察氣之妖祥也。文王受命而作邑于豐,立靈臺?!盵31]418《春秋公羊傳·莊公三十一年》何休注:“禮,天子有靈臺,以候天地;諸侯有時臺,以候四時?!膘`臺是一個天文觀測臺,具有觀祲象、察妖祥與候四時的雙重功能。
《周禮·春官》中有“馮相氏”一職,負責天文觀測:
掌十有二歲,十有二月,十有二辰,十日。二十有八星之位,辨其敘事,以會天位。冬夏致日,春秋致月,以辨四時之敘。
又有“保章氏”一職:
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變動,以觀天下之遷,辨其吉兇。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以十有二歲之相,觀天下之妖祥。以五云之物,辨吉兇,水旱降,豐荒之祲象。以十有二風,察天地之和,命乖別之妖祥。凡此五物者,以詔救政,訪序事。
馮相氏與保章氏皆隸屬于太史,人員組成完全相同,職責、分工非常明確。前者負責對天體正常運行的觀測,以“辨四時之敘”;后者重點負責天文之變,以“辨其吉兇”。在先秦時期,“巫史”是不分的,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指出:“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盵32]2732太史作為二者的主管部門,全面負責天文、星歷、占卜等工作,《周禮·春官·太史》:“大師,抱天時,與大師同車?!?鄭司農(nóng)云:“大出師,則太史主抱式,以知天時,處吉兇。史官主知天道。”在戰(zhàn)爭中,太史要隨軍出征,以觀測天象,占卜吉兇。
陳立夫先生主編的《中華天文學發(fā)展史》(第一冊)中指出:“周朝皇室曾設太史、小史,而隸于春官宗伯。這些史官的責任包括:1.祭神時向神禱告;2.主管卜筮;3.主管天文星歷;4.解說災異;5.錫命或策命;6.掌管氏族譜系??梢姰敃r天文官的任務是一個混合宗教祭祀、卜筮、天文觀測與資料記錄的一個綜合體。設立天文機構(gòu)的目的是透過過去的事件與自然征兆的了解,以達到對未來的掌握,因此當時的觀念認為天文星歷和卜筮禱告是屬于同一性質(zhì)的事情。天文學的知識領(lǐng)域內(nèi)彌漫了迷信、儀式、宗教和巫術(shù)的氣氛?!盵33]20
《史記·歷書》曰:“幽、厲之后,周室微,陪臣執(zhí)政,史不記時,君不告朔,故疇人子弟分散,或在諸夏,或在夷狄,是以其禨祥廢而不統(tǒng)。” “疇”,索隱引孟康云:“同類之人明歷者也?!庇忠龢樊a(chǎn)云:“疇昔知星人?!薄爱犎恕奔礊槭来鷮B氊撠熖煳臍v算和星占的官員或?qū)W者。
《史記·天官書》曰:“昔之傳天數(shù)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萇弘;于宋,子韋;鄭則裨灶;在齊,甘公;楚,唐眛;趙,尹皋;魏,石申?!?/p>
《晉書·天文志》曰:“魯有梓慎,晉有卜偃,鄭有裨灶,宋有子韋,齊有甘德,楚有唐昧,趙有尹皋,魏有石申夫,皆掌著天文,各論圖驗。”
陳遵媯先生指出:“我國古代多數(shù)占星家,同時又是天文學家?!盵34]194以上這些“傳天數(shù)者”,皆為先秦時期著名的天文學家,又精通“圖驗”,是聞名當時、影響后世的星占家,各有書傳,只可惜其書已失傳。
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說:“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也?!瘪T友蘭先生指出:“‘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是天文學;‘紀吉兇之象’,就是占星術(shù)了。在古代,天文學和占星術(shù)是混在一起的?!盵35]438尤其是在先秦時期,“觀象授時”與“占候吉兇”一直互為表里,密不可分,并成為一種固化的宇宙圖式,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其后兩千多年中國古代天文學的發(fā)展。可以說,在西學東漸之前,由于天人感應思想的影響,這兩大功能雖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因政治需要其側(cè)重點或有所不同,但二者始終是相互依存、相互促進、相互影響的,由此形成中國古代天文學相當突出的特色和文化內(nèi)涵。
[1] 郭沫若.中國史稿(第1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2] 白壽彝.中國通史綱要[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
[3] 朱紹侯.中國古代史(上冊)[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
[4] 江曉原.星占學與傳統(tǒng)文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5] 江曉原.天學真原[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6] 黃一農(nóng).社會天文學史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7] 鈕衛(wèi)星.天文與人文[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
[8] 章啟群.星空與帝國——秦漢思想史與占星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9] 席澤宗.論中國古代天文學的社會功能[A].方勵之主編.科學史論集[C].合肥: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出版社,1987.
[10] 陳久金.中國占星術(shù)的特點[J].廣西民族學院學報(自然科學版),2004(1):14-22.
[11] 《辭海》編輯委員會.辭海[K].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0.
[12] 鞏啟明.仰韶文化[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
[13] 王震中.炎帝族對于“大火歷”的貢獻[C]∥“炎帝與民族復興”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
[14] 武家璧.陶寺觀象臺與考古天文學[J].科學技術(shù)與辯證法,2008(5):90-96.
[15] 劉次沅.陶寺觀象臺遺址的天文學分析[J].天文學報,2009(1):107-116.
[16]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7] 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8] 竺可楨.二十八宿起源之時代與地點[M]∥竺可楨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1979.
[19] 羅樹元、黃道芳.論《夏小正》的天象和年代[J].湖南師范大學自然科學學報,1985(4):82-90.
[20] 潘鼐.中國恒星觀測史[M].上海:學林出版社,1989.
[21] 馮時.百年來甲骨文天文歷法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22] 夏淥.釋甲骨文春夏秋冬——商代必知四季說[J].武漢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5):79-85.
[23] 章鴻釗.殷人祀北斗考[A].中國古歷析疑[M].北京:科學出版社,1958.
[24] 郭沫若.殷契粹編[M].北京:科學出版社,1965.
[25] 孫小淳.天文學在古代中國社會文化中的作用[J].中國科技史雜志,2009(1):5-15.
[26] 張政烺.《利簋》釋文[J].考古,1978(1):58-59.
[27] 于省吾.利簋銘文考釋[J].文物,1977(8):10-12.
[28] 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第2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29] 龐樸.火歷鉤沉[J].中國文化,1989(1):3-22.
[30]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31] 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2.
[32] 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3] 劉昭民.中華天文學發(fā)展史(第1冊)[M].陳立夫,主編.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
[34] 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第1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
[35]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1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責任編輯:熊偉
“Telling the People Seasons by Observing Celestial Phenomena” and “Divining the Good and Bad Luck”——On the Two Functions of Astronomy in the Pre-Qin Dynasty
ZHEN Jin-zhong
(History and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e, Zhengzhou Institute of Aeronautical Industry Management, Zhengzhou 450015, China)
In the period of Pre-Qin dynasty, “telling the people seasons by observing celestial phenomena” and “divining the good and bad luck” are two basic functions of astronomy; they are interdependent and interact together. This is because of the social nature of agriculture civilization and also depends on the ruling class to maintain its ruling need.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the people started to think about the personal reason that leads to heaven's condemnation and in the same time to look abnormal celestial phenomena as the sign for god to tell the fierce. Judging from the setting of astronomical organizations and the officials, they have both roles of responsibility for calendar by observing celestial phenomena and also responsibility for divining good or bad luck by observing abnormal celestial phenomena.
The Pre-Qin Dynasty; astronomy; telling the people seasons by observing celestial phenomena; divining the good and bad luck
2015-10-2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星占學與漢代社會研究”(15YJA770023)。
甄盡忠(1968—),男,河南封丘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思想史。
P1-092
A
1671-9824(2016)03-007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