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鵲應(yīng)詞研究

趙 思 奇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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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鵲應(yīng)詞研究

趙 思 奇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沈鵲應(yīng)作為晚清詞壇重要的女性詞人，其作品以丈夫林旭殉國為界，前期感傷幽怨詞作較多，后期則抒寫飽蘸血淚之作，“字字泣血，語語含悲”，不僅具有極高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價值，且折射出近代中國社會的大變動和生活于其中的女性思想觀念的變化軌跡。

沈鵲應(yīng)；閨情詞；詠史詞；悼亡詞

沈鵲應(yīng)(1877—1900)，字孟雅，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是清代洋務(wù)派重要人物沈葆楨的孫女。其父沈瑜慶，熟于史事，善詩，有《濤園集》、《濤園詩集》等傳世。鵲應(yīng)天資穎悟，所作詩詞溫婉深致。1891年和林旭結(jié)為夫妻，林旭遇害后，她于悲痛中整理亡夫遺稿，終因哀傷過度而早逝。她留有《崦樓遺稿》，內(nèi)存《崦樓詞》35首，《崦樓詩》27首。其時正是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社會劇變時期，在西方殖民主義堅船利炮的沖擊下，延續(xù)了兩千多年的格局開始裂變，男性精英分子在感受西方文明的同時，以“廢纏足”、“興女學(xué)”為突破口，將女性問題放在救亡圖存的高度上，指出通過思想的改造和知識的更新，實現(xiàn)女性的解放。而女性知識分子則擺脫了被動等待，提出靠自己的爭取，獲得女性權(quán)利，凸顯愛國意識和對民族國家的責(zé)任感。在這種背景下，中國女性的命運和思想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實質(zhì)性的轉(zhuǎn)變，這種變化必然會反映在作為社會文化思潮敏感載體的文學(xué)方面。作為其中才學(xué)斐然的佼佼者，通過沈鵲應(yīng)的人生歷程和文學(xué)建樹，可以一窺近代女性思想的流變軌跡。

一

沈鵲應(yīng)的詞作以林旭殉國為界，前后期在風(fēng)格和情感上有實質(zhì)性的變化，反映了女詞人在丈夫殉國前后曲折的思想情感經(jīng)歷。鵲應(yīng)前期詞作頗多慨舊傷今之篇，她從小跟隨父親四處宦游，經(jīng)年的漂泊生活，使她對人生之情有著不同于一般人的體驗，特別是婚后一直與丈夫林旭聚少離多，她時常被孤獨寂寞所困擾，所以對故鄉(xiāng)的情思和與親人的離愁成了她早期詞作的主要內(nèi)容，風(fēng)格上既感慨又蕭散。描寫愛情的如《點絳唇·對鏡，用周美成韻》：

深院無人，夢醒小雨敲窗潤。算來春近。故遣催花信。慵自梳頭，怕見落。紅陣。非關(guān)悶。寶奩頻趁。慰此因循恨。

詞人空守閨房，深夜被雨聲敲醒，更覺心思寂寥，生起了對遠(yuǎn)方伊人的思念。慵懶中對著奩臺獨自梳頭，惟恐怕看到落發(fā)，更生出年華易逝、時不待我的感慨，還是趁著時光，多多妝奩自己，慰藉這顆寥落之心吧?！饵c絳唇·春早猶寒》同樣書寫了與丈夫離別的痛苦:

春早猶寒，闌干倚偏人微困。征鴻飛盡。苒苒無音信。獨隔天涯，萱草難蠲忿。誰行問?從行無分。多少思親恨。

在春日寒風(fēng)中，少婦倚著闌干，眺望遠(yuǎn)方，人已微困，仍望眼欲穿，執(zhí)著地企盼伊人早日歸來，征鴻飛盡，卻杳無音訊。她思念愛人情深意切，不盡的淚水，無限的憂愁，“多少思親恨”亦包含著“多少思親淚”，這正是詞人彼時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寫照。描述親情的如《淡黃柳·春雨》：

小樓曉色。一片同云黑。做雨飛來聲滴滴。欲訪芳菲徑里。爭奈空階幾番濕。最堪惜。韶光任虛擲。杏花信、杳消息。嘆西園、寂寞天涯隔。最是無情，一池春水，比似當(dāng)初更碧。

沈鵲應(yīng)借用了宋代姜夔自度曲的詞牌，當(dāng)時姜夔客居南城，雖已近寒食，春光明媚，但由于金人的入侵，百姓四散流離，只有綠柳夾道，仿佛在向作者傾訴，有感于此，姜夔便作了此曲。沈鵲應(yīng)深知姜夔詞的意境，便借用詞牌描繪了一幅春雨迷蒙的圖景。在一個春雨霏霏的早晨，詞人欲沿著芳菲徑里尋找春意，可惜空階雨濕，最讓人不堪忍受的，是阻擋不住的春光飛逝，親人遠(yuǎn)在天涯，杳無消息，令人嘆息不已。詞人通過飽含感情的春景描寫，深刻表達(dá)了心中難以排遣的對故鄉(xiāng)親人的思念之情?！抖山啤ぶ鼐拧吠瑯邮銓懥藢τH人的相思：

秋深風(fēng)漸緊，蟲聲應(yīng)和，唧唧透窗紗。異鄉(xiāng)佳節(jié)至，何處登高，隔水盡蒹葭。登樓凝望，只一片、疏柳啼鴉。想此日、茱萸遍插，分不到天涯?？班?。卷簾人瘦，瑞腦香斜，念舊時籬下。孤負(fù)了、黃昏時候，誰對黃花?如今且盡樽前酒，怕秋光、又落誰家?秋有信、奈何水隔天遮。

蒹葭來自《詩經(jīng)·國風(fēng)》，描寫對心上人可望而不可及的苦惱和思念，而茱萸一詞則因唐代詩人王維于《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一詩浸染了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情。此詞借用“蒹葭”、“茱萸”意象，將深秋佳節(jié)懷念親人故友的惆悵和孤身異鄉(xiāng)的愁苦和盤托出，而“秋蟲”、“秋鴉”、“黃花”更增添了心情的蕭索凄涼。當(dāng)然，沈鵲應(yīng)長于官宦之家，從小受到祖父輩的疼愛，生活幸福無憂，所以，其前期詞作也不盡然“愁”、“思”，還有一部分表達(dá)了無憂無慮的快樂。如《虞美人·鲇魚風(fēng)箏》：

野塘春水連天碧?；鳠煵ㄉ：雎牶翁幣Q箏。又是東風(fēng)卷入、碧云聲。迢迢直上干霄漢。兒女爭呼喚。從容不傍逆風(fēng)飛。何事竹竿難上、笑男兒。

詞人回憶了年少時，“野塘春水”邊“弄鳴箏”的快樂情景，“兒女爭呼喚”的笑聲直上云霄，融入“連天碧”的“煙波色”之中，相伴的，是隨風(fēng)冉冉而飛的風(fēng)箏。王蘊章《然脂余韻》卷五評論道：“《虞美人·鲇魚風(fēng)箏》云云，妙有寄托”[1]1066。另如《惜紅衣·綠陰清潤似花時》：

潑綠淋漓，殘紅狼藉，春歸無跡。罨畫林塘，如今盡成碧。重重翠幄，似障斷、花開消息。難得。晴日暖風(fēng)，似江南寒食。依依綺陌。天氣清和，連朝弄春色。韶光莫絆卻解，伴詩客。岑寂豐姿依舊，何事無人追惜?倩畫圖誰寫，掩映向來詞筆。

窗外落英繽紛，春天不知不覺中隱去了。在這好似江南寒食節(jié)的暖風(fēng)晴日中，欣賞翠色風(fēng)景，也是難得。走在繁華的街道上，兩邊楊柳依依，激起過往詩客的雅興，此情此景，怎不撩人思緒?這首詞雖寫風(fēng)景，卻不同于一般的女性吟風(fēng)弄柳之作，而呈現(xiàn)出一種磅礴氣勢，猶如繪制水墨風(fēng)景畫，用意頗深。除了描述情感生活，沈鵲應(yīng)詞中還有相當(dāng)一部分詠物之作，詞人融情入物，寄予理想追求。如《如夢令·臘梅》：

蟬翼黏霜初透。別樣風(fēng)光中酒。偏占玉奴先，一例暗香盈袖。三九。三九。試過宮黃時候。

越是寒冷的季節(jié)，梅花越是傲霜開放，獨天下而春，它不畏冰襲雪侵，不懼霜刀風(fēng)險，不屈不撓，“為有暗香來”，獨具風(fēng)采。這不正是詞人所追求的高潔品質(zhì)嗎?《點絳唇·千葉水仙》：

黃暈冰綃，并刀剪就明璣碎。自然仙態(tài)。仿佛添環(huán)佩。昔日凌波，依舊豐姿在。功夫耐。層層輕載。欲共梅花賽。

水仙花瓣如潔白的絲綢，自然天成，婀娜在水中，猶如步履輕盈的美人，乘碧波而行，其品格可與梅花的幽獨清絕一較高低。另有《金銀花》：

四月清和日初永，清晨寂寞人猶倦。小鬟新進(jìn)金銀花，令我身輕手足旋。臭味泯泯入簾清，香風(fēng)脈脈染衣遍。借問此物何處得，答云新開人初薦。黃白二色間深淺，青蔓千條蟠庭院?；某且捇ň銥跤校既灰娙瓯读魬?。三代所貴不貪寶，世人誤認(rèn)唯利善。繁華能使文勝質(zhì)，名字遂到邦之媛。我家舊有夜識亭，此花爛漫美如練。命名寄慨大父心，深意流傳子孫見。平生脾冷患寒濕，對此清涼心空羨。今朝嘆賞笑口開，遠(yuǎn)地相逢似深眷。

詞人對金銀花情有獨鐘，在百無聊賴的清晨，見到金銀花，立刻神清氣爽，花的顏色和形態(tài)甚具吸引力，“荒城覓花俱烏有，偶然見汝倍留戀”，更令詞人珍視的是，“三代所貴不貪寶”，在“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現(xiàn)世中，這種遺世獨立的精神，正是詞人心之向往的境界。《石榴》：

耐熟偏宜五月風(fēng)，更逢照眼一枝烘。莊容例入姬姜譜，蹙線偷來織女工。試映裙看疑絳草，暫停車處似丹楓。任從著意夭桃李，豈傍千紅萬紫中。

在詞人的眼中，石榴花是端莊美麗的，尤其從遠(yuǎn)處看去，猶如經(jīng)霜泛紅的楓葉，“暫停車處似丹楓”借用了“停車坐愛楓林晚”，表達(dá)對這一片紅的情有獨鐘。難能可貴的是，在桃李爭春之際，石榴花卻不與百花爭艷，“豈傍千紅萬紫中”，而這正是詞人耐得住寂寞、堅持理想的真實寫照?！毒_羅香·花露水》則借花露水諷喻了帝王的昏聵：

紅袖香風(fēng)，瓊筵佳氣，都異麝塵蘭炷。吹馥欺花，偏要氤氳如許。噴羅綺、珍重堪嗤，惹蝶蜂、癡迷無數(shù)。甚揚州、十里繁華，美人認(rèn)作金莖露。銅仙愁緒萬縷。羞見璃琉滿貯，淚零如雨。臭味差池，總覺惱人無語。記當(dāng)時、滴粉搓酥，從此便、不須相妒。嘆而今、柏上囊空，誤求仙漢武。

漢代人相信神仙可以降露人間，飲服甘露能使人長生不老，漢武帝對此深信不疑。為求神仙降仙露，他下令在長安建章宮建造神明臺，上面鑄造一雙手捧銅盤的銅仙人，以此求露，再由方士煉成仙丹，延年益壽。沈鵲應(yīng)借用了這個典故，今昔對比，諷喻之意纖毫畢現(xiàn)。綜觀沈鵲應(yīng)的詠物詩，“或是借物情自照，或是借物態(tài)寓理，總之給讀者留下了穿透物表、深入境中的深邃空間，這樣的詞，也能意余言外”[2]564，而這言外之意，除了表露女詞人高潔的品格和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理想之外，也寄寓了一位女性知識分子入世的追求。

在沈鵲應(yīng)之前也有以閨情詞擅長的女作家，如被推舉為“清代女詞家中第一人”的吳藻，她的閨愁幽怨之作主要抒寫婚姻不遇的哀傷和失落，如“懺舊愁、愁還翻新”(《壽樓春》)，“病是愁根愁是葉”(《賣花聲》)，“一樣有、箋愁句”(《酷相思》)，“怕不傷心，無可傷心處”(《點絳唇》)，“春去還來，愁來不去，春奈愁何”(《柳梢青》)等等，以至于詞人披露“十年心事”，得出的竟是“欲哭不成還強笑”的無比凄涼的感慨。沈鵲應(yīng)的閨詞中也不乏抒寫離愁別緒的幽怨之作，但因其婚姻符合內(nèi)心期盼，所以她并未像吳藻那樣，詞作中滲透著來自無言婚姻的揮不去、抹不掉的哀怨，她有著對愛情的追求、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入世的理想，對于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女性而言，是難能可貴的。她的詞雖也有理想受挫時發(fā)出的歲月蹉跎、人生無常的慨嘆，但絕非無病呻吟，而是情真意切，一唱三嘆，具有很高的思想內(nèi)涵。

二

作為生活在晚清的知識女性，沈鵲應(yīng)對于時代有著敏感的自覺。其時正是西方列強瓜分中國之潮愈演愈烈之時，她所生活的環(huán)境，充溢著進(jìn)步知識分子要求革故鼎新的呼聲，耳濡目染，激發(fā)了沈鵲應(yīng)御辱圖強的激情。尤其作為林旭的妻子，被丈夫憂國憂民、盡忠報國的精神所感動，她走出了傳統(tǒng)詞作中閨情的藩籬，生出敢于涉入閨房之外的世界的豪情，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她的詠史抒懷之作中。如《浪淘沙·虬髯客傳》：

越國意揚揚。不惜紅妝。劇令深夜出嚴(yán)裝。蹀躞叩門茅店里，顏色倉皇?；垩圩R三郎。委地青長。虬髯顧盼思如狂。鎖鑰盡教將一妹，來佐秦王。

《虬髯客傳》取材于唐傳奇，李靖于隋末在長安謁見司空楊素，為楊素家伎紅拂所傾慕，隨之出奔，途中結(jié)識豪俠張虬髯，后同至太原，會見李世民。虬髯本有爭奪天下之志，見李世民器宇非凡，自知不能匹敵，遂傾其家財資助李靖，使之輔佐李世民成就霸業(yè)。李靖﹑紅拂﹑虬髯三人，后人稱之為“風(fēng)塵三俠”。沈鵲應(yīng)借用唐傳奇故事，意指康有為、林旭等維新志士輔佐光緒皇帝實行新政，乃順應(yīng)民意、強國富民之舉，具有民主性和進(jìn)步性?！堆嗌酵ぁぷx〈列女傳〉》：

薄晚寒閨，輕盈弱質(zhì)，井水心情自守。觸目驚心，棟折榱崩，何恤玉顏消瘦。針管慵拈，誤幾度、窗前停繡?；厥?。嘆周道游觀，將非君有。嗟彼女伴何知，把慷慨情懷，認(rèn)縈絲藕?？`兄亡，冷眼年來，已知大弓難彀。無限傷心，當(dāng)商女、后庭歌奏。能否?比例似、無鹽覓偶。

詞人讀《列女傳》，心情沉寂，當(dāng)政權(quán)崩潰、國家危難之際，有誰會憐惜紅顏薄命?即使心憂國事，在當(dāng)今形勢下，抱負(fù)也難以施展。詞人化用杜牧《泊秦淮》中“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兩句，將“商女式”女子的無知與齊宣王后無鹽作對比，希望能再出現(xiàn)“無鹽式”的女子，為治國安邦、救亡圖存獻(xiàn)計獻(xiàn)策?？梢?，無論是《虬髯客傳》，還是《讀〈列女傳〉》，都寄托了詞人對國家中興的期望，表現(xiàn)出她敏銳的政治覺悟和對國事的關(guān)注，具有強烈的民主性。

1898年6月11日，光緒帝下“明定國是”詔書，宣布變法，林旭與譚嗣同、楊銳、劉光第四人被授予四品卿銜，參預(yù)新政事宜。9月21日，慈禧發(fā)動政變，軍機四卿被捕入獄，七日后被殺害于宣武門外菜市口。林旭的殉國，給沈鵲應(yīng)造成極大的精神沖擊，她終日以淚洗面，抒寫飽蘸血淚之詞，“字字泣血，語語含悲”[2]562，“不施一些粉飾，全是樸素之詞，為血淚所凝成。歷代女詞人悼夫之事，從未有如作者所寫那樣，丈夫是陷于不測之禍，為國事而死者”[3]419。王賡在《今傳是樓詩話》中云：“君歿后，哀毀逾歲卒。所謂‘嘉名端合與孤孀’者，蓋不勝惋惜之意矣?！盵4]322詞人一面緬懷林旭為國捐軀的未酬壯志，一面痛斥清廷的腐敗昏庸，殘害忠良，如《凄涼犯·墨梅》：

幽奇妙筆。傳神處、橫斜一片難折。水邊竹外，無言獨自，盈盈清絕。墨香染頰。任羌笛飛聲自咽。但凄然、冰魂一縷，掩映夜深月。索笑人何處，弄蕊吹香，歡情銷歇。羅浮夢斷，思懨懨、怨懷誰說。洗盡殘妝，入橫幅馀姿更潔。有凝波、縹緲冷淡，不可接。

林旭殉國后，詞人將滿腔幽恨寄托于墨梅，“歡情銷歇”，剩下的是已不可能再得到婚姻之愛的孤獨，美好的生命失去了顏色和熱度，字里行間滲透著哀怨，“冰魂一縷”，“羅浮夢斷”。郭則沄在《清詞玉屑》里評說此詞：“借花自況，酸苦如揭。結(jié)拍則純乎變徵之音矣!”[1]1067其最感人的悼亡之作當(dāng)屬《浪淘沙·悼晚翠》：

報國志難酬，碧血誰收。篋中遺稿自千秋。腸斷招魂魂不到，云暗江頭。繡佛舊妝樓，我已君休。萬千悔恨更何尤。拼得眼中無限淚，共水長流。

鄧紅梅認(rèn)為，此詞“最感慨悲咽的卻是‘我已君休’這一句”，因為“林旭的壯志未酬之恨和自己雖生猶死的無望痛苦，寫得令人透骨生寒”[2]563。郭則沄在《清詞玉屑》里評說此詞：“聞暾谷耗，賦《浪淘沙》述哀，字字沉痛，侍者哀之”[4]328。沈鵲應(yīng)的詠史和悼亡之詞，不再局限于描寫個人的遭遇，而上升到了國家危亡、民族苦難的高度上，沈瑜慶在《〈崦樓遺稿〉題語》中云：“人之有詩，猶國之有史。國難板蕩，不可無史;人雖流離，不能無詩，此崦樓之詩所由作也。過此以往，以怨悱之思，寫其未亡之年月，其志可哀，其遇可悲。馮庵行矣，父唱子和，有不足為外人道者，亦藉以自攄其郁積也歟!”[4]305

三

沈鵲應(yīng)的詞作，不論思想性，還是藝術(shù)價值，在當(dāng)時及以后的文壇上都具有相當(dāng)?shù)母叨?。其中重要的表現(xiàn)即是以情懷見長，如《角招·豫留別季蘭三妹》：

春還又如何，一點離情暗逗。垂柳新愁相合就，悔卻舊時何事廝守。別時尚久，早苦透。心花前后，明月低穿窗牖。聽二十五弦聲，問誰家還奏?相對。俱成消瘦。頻年歡笑，化作愁盤袖。擬同拼撒手。行路遲遲，寸心難朽。思量僝僽。且共此、論文尊酒。休想長亭時候。天涯若比鄰，君曾知否?

這是一首閨情詞，鵲應(yīng)描繪了一幅與親人依依惜別的圖景，但她沒有像柳永那樣，抒發(fā)離愁別緒，“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而是學(xué)作男兒的灑脫，“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友情深厚，江山難阻，勿在離別之時悲傷，鵲應(yīng)將與季蘭三妹依依惜別的離愁，以慷慨豪放的風(fēng)格表達(dá)出來，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甚高。除了以情感取勝，詞人還擅長將典型性的動作和特征性的表情以一種長鏡頭式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通過空間的調(diào)度和視角的遠(yuǎn)近推拉，制造出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包蘊性空間，如《如夢令·簾鉤》：

明月一彎新樣。終日傍人簾幌。掛起玉纖纖，草色增人惆悵。低放。低放。莫對平蕪凝望。

月亮意象向來寄托人的思念之情。或望月抒懷，表達(dá)對故人的想念，“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或烘托悠閑自在的情懷，“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在失意者的筆下，月亮又寄寓了文人墨客的身世感傷和流離之苦，“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詞人沈鵲應(yīng)也不例外，在月光的映照下，她通過“掛起”和“低放”兩個層次感極強的典型性動詞，勾畫出女子寂寞凝神的悵然之態(tài)，尤其“惆悵”一詞，更描繪出盡在不言中的氣氛。再比如沈鵲應(yīng)《蘭陵王·雞聲》中“夢初閣。殘倦馀酲尚著”，《點絳唇·對鏡》中“慵自梳頭，怕見落”，《高陽臺·懷蘋妹西洋女塾》中“危闌獨倚斜陽下，似迢迢、一水蒹葭”，《解連環(huán)·用姜白石元韻代書寄棣先》中“被楊花千點，勾人離思”，《臨江仙》中“小窗頻倚獨凝眸”等等，均惟妙惟肖，堪稱傳神。

同時，沈鵲應(yīng)善于借用典故，融舊調(diào)入新詞。如《點絳唇·春早猶寒》中“萱草難蠲忿”一句，借用西晉嵇康《養(yǎng)生論》：“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愚智所共知也。”合歡能讓人消除郁憤，萱草能讓人忘記憂愁，這是人所共知的常識，而沈鵲應(yīng)在詞中卻反其道而用之，萱草尚且難蠲忿，由此可感受到女詞人內(nèi)心由于思念而郁結(jié)的憤懣有多么濃烈?！段骱印そ菖谩贰拜痘ㄉ菇^”、“天涯淪落憔悴”則借用了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楓葉荻花秋瑟瑟”、“同是天涯淪落人”之句，抒發(fā)“心在天山，身老滄洲”的英雄寞落之感，其中的“孤亭”，甚有淵源可考，宋代梅堯臣《會勝院沃洲亭》“孤亭一入野氣深”，朱熹《再用韻題翠壁》“孤亭一目盡天涯”，金代元好問《橫波亭》“孤亭突兀插飛流”，盡顯孤獨寂寥之意，沈鵲應(yīng)借用其旨，用意深遠(yuǎn)。而《渡江云·重九》中“茱萸遍插，分不到天涯”則借用了唐代詩人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中“遍插茱萸少一人”，抒寫女詞人異鄉(xiāng)異土生活的孤獨凄然；《高陽臺·懷蘋妹西洋女塾》中“欲寄魚書”，則借用了《雍熙樂府·古調(diào)石榴花·閨思》中“總是傷情別離，則這魚書雁信，冷清清杳無蹤跡”；《鳳凰臺上憶吹簫·憶菊花》中“家家黃葉堆門”則有李清照《聲聲慢》中“滿地黃花堆積”的韻味。

沈鵲應(yīng)的詞融匯了《詩經(jīng)》中“比、興”的傳統(tǒng)。“比”，即“以彼物比此物”，使難言的情狀變得鮮明，抽象的事理變得易懂，比如《衛(wèi)風(fēng)·碩人》。沈鵲應(yīng)的詞中也不乏此種手法，如《鷓鴣天》中“鐘山如黛照傳巵”，《如夢令》中“歲月真如彈指”，《祝英臺近》中“細(xì)認(rèn)凝笑蛾眉”，《琵琶仙》中“圓比明珠，紅疑起玉”等等，都體現(xiàn)了這一特征，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不論情感的抒寫，還是景物的刻畫，都跌宕有致，參差錯落。所謂“興”，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比如《邶風(fēng)·泉水》，就將水有源頭和詩中離開父母而遠(yuǎn)嫁的女子見水思源、想念父母聯(lián)系在一起。沈鵲應(yīng)的詞中也貫穿了“興”的手法，比如《凄涼犯·墨梅》中“無言獨自，盈盈清絕”、“入橫幅馀姿更潔”等句，梅花花香四溢，卻不能和心愛的人一起賞花，獨自一人，即使生存環(huán)境惡劣，仍然不屈不撓，保持氣節(jié)。梅花的“但凄然、冰魂一縷”，恰似詞人澆注于墨梅的滿腔幽恨。

鄧紅梅認(rèn)為，沈鵲應(yīng)“是晚清詞壇上的異類”[2]561，她將沈鵲應(yīng)與同為晚清詞人的鄧瑜、蕭恒貞進(jìn)行比較，雖同屬晚清女詞人，鄧瑜對于由父親和丈夫仕途冷落造成的生計艱難感觸良深，再加上對自己婚姻生活的失望，她的詞傾向于抒寫對于母家的依戀和向往。如《乳燕飛》中“嘆空炊、無米慈勞甚。長太息，懨懨病”，“回憶孩提真樂趣，二十余年一瞬。常漫把、思親淚揾”等。蕭恒貞則由于經(jīng)濟生活無憂，且和丈夫琴瑟和諧，故以閨情詞擅長，但在內(nèi)容上略顯狹隘，“難以給人帶來閱讀的新意”[2]557，如《生查子·書所見》中“殘荷紅漸稀”、“秋夢無痕跡”，《蘇幕遮·袁浦寓廬絳桃一株》中“嫩烘霞，嬌膩雨，一樹桃鬟，艷到紅如許”等。與這兩位詞人相較，鄧紅梅認(rèn)為，沈鵲應(yīng)“不僅在生活經(jīng)歷上為前二人所難以追及，即使是詞的題材的開放性和情思內(nèi)容的時代性，也都為前二人所難以追并”[2]561。趙玉林在《沈鵲應(yīng)殉夫》中寫道，濤園有云：“人之有詩，猶國之有史。國難板蕩，不可無史;人雖流離，不能無詩，此崦樓之詩所由作也。”嗚呼！暾谷孟雅，皆當(dāng)年吾閩之杰出青少年也。才華奕奕，勁節(jié)硁硁，彪炳千秋，可以無愧。今日輯綴遺詩，于宣揚我中華民族之優(yōu)良傳統(tǒng)不無裨助，豈只圖不令故紙生蟫、名留死豹哉！[5]10從這個意義上說，沈鵲應(yīng)詞無論是藝術(shù)性，還是思想性，都可稱得上是晚清詞壇上不可多得的精華，而從她詞作前后風(fēng)格內(nèi)容的變化，也可折射出近代中國社會的變動和女性思想觀念的變化脈絡(luò)。

[1] 尤振中，尤以丁.清詞紀(jì)事會評[M].合肥：黃山書社，1995.

[2] 鄧紅梅.女性詞史[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

[3] 錢仲聯(lián)選注.清詞三百首[M].長沙：岳麓書社，1992.

[4] 沈瑜慶，等.濤園集(外二種)[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

[5] 趙玉林.靈響居隨筆[M].北京：中華詩詞出版社，2007.

責(zé)任編輯：石長平

The Research on Ci Poetry by Shen Queying

ZHAO Si-qi

(Colleg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As an important female Ci-poetry writer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Shen Queying’s poetry became quite different with her husband Lin Xu martyred. There were more bitterness in her early writings, but her later works was even overflowed with blood and tears. Her works had high ideological content and artistic value, but also reflected the big changes of modern China and the thought trajectory of women then.

Shen Queying, Boudoir feelings and language, Ci-poetry, memorial ci

2015-11-15

河南省博士后科研基金項目：“近代中國女性觀念在文學(xué)中的流變”(項目編號：2012032)。

趙思奇(1982—)，女，河南周口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近代文學(xué)。

I206

A

1671-9824(2016)03-005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