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衛(wèi) 紅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
魏晉南北朝帝王謚法研究(下)
戴 衛(wèi) 紅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魏晉南北朝各朝代皇帝的謚號用字多以美謚為主,謚字的取得與被謚者生前的行狀有聯(lián)系,謚法有規(guī)范統(tǒng)治者行為的政治意義。魏、晉、南朝皇帝謚號字數(shù)以一字單謚為主,十六國、北朝以兩字復謚為主,謚號仍具有獨立的標識意義。此期,皇帝謚號的使用多于廟號,而唐以后則相反,隨著謚字的增加和溢美,謚號的標識、政治意義均被削弱。這一時期皇權的取得與漢代不同,在帝王死后謚法的實際操作上,比漢代更為復雜,也更具獨特性。
帝王;謚法;謚號;追謚
西周謚法, 初以文、武、成、康等美謚居多,其后昭、穆二號或為平謚,晚期厲、幽等謚號善惡褒貶已寓于其中,童書業(yè)先生論及西周、春秋時謚以“幽”“厲”的周天子、諸侯王,認為:“謚為幽者,蓋非令主,且不得其死。周幽王見殺于犬戎而亡其國,魯幽公被殺,鄭幽公為韓人所殺,晉幽公淫婦人為盜所殺,楚幽王時楚大亂,曹幽伯被殺,趙幽繆王亡國。謚為‘厲’者,皆有昏德或不終者,周厲王放于彘,齊厲公暴虐見殺,宋厲公殺君自立,晉厲公被殺,秦厲公時國亦不寧,鄭厲公見逐,陳厲公淫亂見殺。”[1]在現(xiàn)實政治中,謚號寓有善惡褒貶之意,與“謚者,行之跡也”“死者以行為謚”兩相契合,即使生前貴為天子或諸侯王,死后議謚時仍與生前行狀緊密聯(lián)系,后嗣子孫不能改,“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2]190“帝王者居天下之尊號也,所以差優(yōu)號令臣下。謚者行之跡也,所以別于后代。著善惡,重無窮,無自推觀施后世,皆以勸善著戒惡”,從而賦予了謚法規(guī)范統(tǒng)治者行為的政治意義,謚號也成為已逝統(tǒng)治者的獨特標識,足以垂范和警醒后世來者。
兩漢時期,除開國皇帝劉邦尊號為高皇帝、短暫稱帝二十七天的海昏侯無謚外,從孝惠帝始,西漢皇帝的謚號皆加“孝”,東漢除開國皇帝“光武帝”劉秀外,其他皇帝的謚號亦皆加“孝”,使用了“孝*”這樣穩(wěn)定的結構。當時人荀爽在解釋漢帝謚孝的原因時云:“臣聞火生于木,故其德孝,漢之謚帝稱孝者,其義取此也?!盵3]435顏師古在《漢書·惠帝紀》“惠”字下注云:“孝子善述父之志,故漢家之謚,自惠帝已下皆稱孝也。”“夫孝,天之經(jīng),地之義,民之行也?!盵4]1719“孝”的意義、用詞是固定的,其后的謚字則具有真正的標識意義,后世習慣將此字作為漢帝謚號的簡稱,因此出現(xiàn)了惠帝、文帝、景帝、武帝這樣統(tǒng)一的稱謂系統(tǒng),《漢書》本紀也均以安帝、哀帝等來稱呼本紀皇帝。兩漢皇帝的謚號分別是:
高、孝惠、孝文、孝景、孝武、孝昭、孝宣、孝元、孝成、孝哀、孝平
光武、孝明、孝章、孝和、孝殤、孝安、孝順、孝沖、孝質、孝桓、孝靈、孝獻
謚法出現(xiàn)時,沒有明確的分類,“初無惡謚,謚之有惡者后人之所立也,由有美刺之說行,然后后人立惡謚”。按照鄭樵《文獻通考·謚法》將謚號分為上、中、下三等的標準,“殤”為下謚,“哀”“沖”為中謚,其余皆為上謚。在用字上,現(xiàn)存《逸周書·謚法解》、蔡邕《獨斷·帝謚》、《史記正義·謚法解》中均無“高”“和”“沖”字謚。劉邦死后,群臣議謚“高祖起微細,撥亂世反之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功最高。上尊號為高皇帝”,張宴注云:“禮,謚法無‘高’,以為功最高而為漢帝之太祖,故特起名焉。”[5]1341關于“和”字謚,《后漢書·和帝紀》“孝和皇帝諱肇”條,唐章懷太子注引《謚法》曰:“不剛不柔曰和?!蓖卖敺吨u法》殘本第12行“協(xié)諧九族曰和”,為現(xiàn)存謚法文獻所不載,能補文獻典籍的遺缺。宋蘇洵《謚法》中“和”有4解:“柔遠能邇曰和、號令悅民曰和、不剛不柔曰和、推賢讓能曰和。”《后漢書·沖帝紀》唐章懷太子注引《謚法》曰:“幼少在位曰沖。”司馬彪曰:“沖幼早夭,故謚曰沖?!彼未K洵《謚法》卷四曰:“幼少短折曰沖”?!逗鬂h書·質帝紀》唐章懷太子注引《謚法》曰:“忠正無邪曰質。”
(一)魏晉南北朝皇帝謚號用字
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各個政權皇帝謚號的用字并沒有特殊的規(guī)律,謚字絕大多數(shù)為美謚,以下是各朝皇帝的謚號:
曹魏:文(曹丕)、明(曹叡)、元(曹奐)
蜀漢:昭烈(劉備)
孫吳:大(孫權)、景(孫休)、文(孫和)
西晉:武(司馬炎)、孝惠(司馬衷)、孝懷(司馬熾)、孝愍(司馬鄴)
東晉:元(司馬睿)、明(司馬紹)、成(司馬衍)、康(司馬岳)、穆(司馬聃)、哀(司馬丕)、簡文(司馬昱)、孝武(司馬曜)、安(司馬德宗)、恭(司馬德文)
宋:武(劉裕)、文(劉義隆)、孝武(劉駿)、明(劉彧)、順(劉準)
齊:高(蕭道成)、武(蕭賾)、明(蕭鸞)、和(蕭寶融)
梁:武(蕭衍)、簡文(蕭綱)、孝元(蕭繹)、敬(蕭方智)
陳:武(陳霸先)、文(陳蒨)、孝宣(陳頊)
十六國:
前涼:明(昭,張寔)、成(張茂)、文(張駿)、桓(敬烈,張重華)、哀(張曜靈)、威(張祚)、沖(敬悼,張玄靚)悼(張?zhí)戾a)、平(張大豫)
前趙:光文(劉淵)、昭武(劉聰)、隱(劉粲)、昭文(劉曜)
后趙:明(石勒)、閔(石弘)、武(石虎)、成(石遵)、哀(石鑒)
成漢:武(李雄)、昭文(李壽)、文(李勢)
前秦:景明(苻健)、宣昭(苻堅)、哀平(苻丕)、高(苻登)、宣文(苻崇)
后秦:武昭(姚萇)、文桓(姚興)
后涼:懿武(呂光)、隱(呂紹)、靈(呂纂)
南涼:武(禿發(fā)烏孤)、康(禿發(fā)利鹿孤)、景(禿發(fā)傉檀)
北涼:武宣(沮渠蒙遜)、哀(沮渠牧犍)
西涼:武昭(李暠)、宣(李寶)
前燕:文明(慕容皝)、景昭(慕容儁)、幽(慕容暐)
后燕:成武(慕容垂)、惠愍(慕容寶)、靈(慕容詳)、僖(慕容麟)、昭武(慕容盛)、昭文(慕容熙)、惠懿(慕容云)
南燕:獻武(慕容德)、穆(慕容納)
北燕:文成(馮跋)、昭成(馮弘)
西燕:烈文(慕容泓)、威(慕容沖)、和(慕容瑤)、安(慕容忠)、武桓(慕容永)
西秦:武宣(乞伏國仁)、武元(乞伏乾歸)、文昭(乞伏熾磐)、厲武(乞伏暮末)
大夏:武烈(赫連勃勃)、德武(赫連昌)、平武(赫連定)
北魏:道武(拓跋珪)、明元(拓跋嗣)、太武(拓跋燾)、文成(拓跋浚)、獻文(拓跋弘)、孝文(元宏)、宣武(元恪)、孝明(元詡)、孝莊(元子攸)、孝靜(元善見)
北齊:文宣(高洋)、孝昭(高演)、武成(高湛)
北周:孝閔(宇文覺)、明(宇文毓)、武(宇文邕)、宣(宇文赟)、靜(宇文闡)
在以上皇帝謚號中,幾無惡謚;按鄭樵《謚法》上、中、下三等,僅有懷、閔、愍、悼、沖、隱、哀等中謚,不過12人,其余皆為美謚。
使用頻率最高的美謚為“武”字?!兑葜軙ぶu法》、《史記正義·謚法解》“武”字有5解,“剛強直理曰武”“威強敵德曰武”“克定禍亂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窮曰武”。這一時期有9位帝王單謚為“武”,與“武”組合的謚字有孝武、昭武、武宣、武昭、懿武、成武、獻武、武桓、武宣、武元、厲武、武烈、德武、平武、道武、太武、宣武、武成。《論衡·道虛篇》云:“百王之謚,文則曰文,武則曰武。文武不失實,所以勸操行也?!敝u字“武”的頻繁使用,與魏晉南北朝時期戰(zhàn)事頻發(fā)、各個政權間互相征伐,帝王多有征伐武功息息相關。尤其是這一時期的開國皇帝謚號,多為“武”字,如西晉、宋、梁、陳、北魏、北齊等朝的開國皇帝均謚為“武”。另外,曹魏文帝追謚曹操為“武”,孫吳追謚孫堅為“武烈”,楊青華先生注意到這點,認為這是因為長期分裂的局面,頻繁的戰(zhàn)爭,造成這一時期的人們對于武力的推崇,同時是對開國皇帝的一種客觀的評價,也是受儒家正統(tǒng)觀的影響,其統(tǒng)治者希望通過謚號來表現(xiàn)其政權的合法性。[6]
“文”字也是使用頻率很高的美謚?!兑葜軙ぶu法解》、《史記正義·謚法解》“文”字均6解,分別為“經(jīng)緯天地曰文”“道德博聞曰文”“學勤好問曰文”“慈惠愛民曰文”“愍民惠禮曰文”“賜民爵位曰文”;《春秋釋例》另有“道德博聞曰文”。這一時期有6位帝王單謚為文,使用過的與“文”組合的謚字,還有簡文、光文、昭文、宣文、文桓、文明、文成、烈文、文昭、文成、獻文、孝文、文宣,其中十六國時期有3位謚曰“昭文”。
另外,“明”“元”“宣”“成”“昭”等美謚使用頻率也很高。
(二)魏晉南北朝皇帝謚號字數(shù)
童書業(yè)先生曾指出,周代謚號往往多至二三字,而文獻中常簡稱其主要之一字,如衛(wèi)武公之為“睿圣武公”,齊靈公之為“桓武靈公”是也。余如周貞定王亦稱“定王”或“貞王”,考哲王亦稱“考王”……又若韓桓惠王亦稱“悼惠王”,“宣惠王”亦稱“威侯”,秦悼武王亦稱“武烈王”,則或為三字謚,蓋古謚法頗為錯出也。則古謚法三字似為常例。[1]345
兩周青銅器銘文中,多字謚亦不乏其例。李零先生指出,西周穆王時器《班簋》銘文云:“班非敢覓,乍(作)邵(昭)考爽益(謚)曰‘大政’。”“大政”即為雙字謚。春秋中晚期《禾簋》中的“懿恭孟姬”,春秋晚期《哀成叔鼎》中的“哀成叔”,戰(zhàn)國田齊桓公午在齊侯因齊敦銘文中稱為“孝武桓公”,皆多字謚的例證。[7]另外,叔夷鐘、镈銘文末尾云:“至于世曰武靈成子子孫孫永保用享?!崩罴液葡壬J為“‘武靈成’應當是叔弓的謚?!盵8]出土簡帛文獻中亦有不少多字謚?!妒酚洝こ兰摇返钠酵酰谏喜┖啞镀酵鯁栢崏邸?、《平王與王子木》和清華簡《系年》中均作“景平王”;《史記·楚世家》的惠王,在清華簡《楚居》和《系年》中皆作“獻惠王”;《史記·楚世家》的簡王,上博簡《柬大王泊旱》和清華簡《楚居》作“柬大王”,清華簡《系年》作“簡大王”;《史記·楚世家》的聲王,清華簡《系年》作“聲桓王”等。[9]
戰(zhàn)國后期開始多用兩個字,如趙武靈王、楚頃襄王、魏惠文王;兩漢君主的謚號,除西漢開國皇帝劉邦外,其余君主的謚號均為兩字。
從上文列舉的各政權皇帝的謚號字數(shù)來看,有謚皇帝共119人,單謚63人,復謚為56人;魏東晉南朝有謚皇帝37人,其中單謚27人,占73%,復謚10人,占27%。前涼受兩晉的影響,因此其謚號均為單謚;十六國北朝有謚皇帝73人,其中單謚27人,占37%,復謚46人,占63%。尤其是北魏和北齊時期,帝王的謚號全部為復謚。
這一時期皇帝謚號的結構為一字或兩字,具有很強的獨立標識意義。在《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等四史、八書的本紀記載中,除《史記·高祖本紀》中的“高祖”為糅合尊號(謚號)“高皇帝”和廟號“漢太祖”,《魏書》和《晉書》用“廟號+謚號”,《陳書》用廟號外,其余均是以皇帝的謚號作為本紀傳主的稱謂。
從出土墓志和傳世文獻來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人們使用皇帝謚號的情況遠遠多于廟號。而在《新唐書》、《舊唐書》、《宋史》、《明史》等廿一史的本紀記載中,皇帝的廟號均被作為本紀傳主的稱謂;之后人們使用廟號的情況遠多于謚號,使用皇帝謚號多用全稱;進入五代、宋以后,以謚號指稱皇帝的方法也已經(jīng)不為社會所采用。其中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從武后、唐玄宗開始,皇帝的謚字字數(shù)一直在增加,即位后的新帝對之前皇帝的謚號亦屢有改動。唐天寶十三載,玄宗李隆基將其列祖列宗一律改為七字謚,如李世民初謚為文皇帝,改為“文武大圣大廣孝皇帝”。此例一開,后代帝王謚號字數(shù)日增,清太祖努爾哈赤謚號竟達25 個字,極盡溢美之辭。謚號的標識、政治意義已不再和前代一樣強烈,變成了虛飾溢美的修辭堆砌。
漢魏的禪代開創(chuàng)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權更替的新形式,這一時期皇權的取得與漢代不同,因此在帝王死后謚法的實際操作上,比漢代更為復雜,也具有其獨特性。生前禪位于己、已降為王公的前朝帝王死后如何追謚?在取得政權后,如何追尊先祖的謚號?為迎合政治的需要,對已獲得謚號的帝王更出現(xiàn)了改謚。而這些禮儀問題,前代沒有固定的成規(guī)制度,因此這一時期帝王謚法的實際操作,豐富了謚法制度的內(nèi)容。
(一)追謚禪位皇帝的謚號
漢魏禪代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趙翼在《廿二史札記·禪代》中論及:
古來只有禪讓、征誅二局,其權臣奪國則名篡弒,常相戒而不敢犯。至曹魏則欲移漢之天下,又不肯居篡弒之名,于是假禪讓為攘奪。自此例一開,而晉、宋、齊、梁、北齊、后周以及陳、隋皆效之。此外尚有司馬倫、桓玄之徒,亦援以為例,至曹魏創(chuàng)此一局,而奉為成式者,且十數(shù)代,歷七八百年,真所謂奸人之雄,能建非常之原者也。[10]143-144
在東漢末年混亂的政治局面和長年的軍事征伐中,曹丕假以“天之歷數(shù),運終茲世”,成功地代漢而立魏,以河內(nèi)之山陽邑萬戶奉漢帝為山陽公,并允許其行漢正朔,以天子之禮郊祭,以很小的社會動蕩代價重建了另一個符合“天命”的新政權。之后這種奪取政權的方式為后世所習。那么曾為漢帝的山陽公死后,曹魏是怎樣安排其喪禮,其謚號如何呢?
《三國志·魏書·明帝紀》載:“青龍二年春三月庚寅,山陽公薨,帝素服發(fā)哀,遣使持節(jié)典護喪事。夏四月丙寅,詔有司以太牢告祠文帝廟。追謚山陽公為漢孝獻皇帝,葬以漢禮。” 裴松之注引《獻帝傳》記載這一程序更加詳細:
(魏明)帝變服,率群臣哭之,使使持節(jié)行司徒太常和洽吊祭,又使持節(jié)行大司空大司農(nóng)崔林監(jiān)護喪事。詔曰:“……先帝命公行漢正朔,郊天祀祖以天子之禮,言事不稱臣,此舜事堯之義也。昔放勛殂落,四海如喪考妣,遏密八音,明喪葬之禮同于王者也。今有司奏喪禮比諸侯王,此豈古之遺制而先帝之至意哉?今謚公漢孝獻皇帝?!笔固揪咭砸惶胃骒粑牡蹚R,曰:“……書曰‘前人受命,茲不忘大功’。叡敢不奉承徽典,以昭皇考之神靈。今追謚山陽公曰孝獻皇帝,冊贈璽紱。命司徒、司空持節(jié)吊祭護喪,光祿、大鴻臚為副,將作大匠、復土將軍營成陵墓,及置百官群吏,車旗服章喪葬禮儀,一如漢氏故事;喪葬所供群官之費,皆仰大司農(nóng)。立其后嗣為山陽公,以通三統(tǒng),永為魏賓?!卑嗽氯缮?,葬于山陽國,陵曰禪陵,置園邑。葬之日,帝制錫衰弁绖,哭之慟。
漢帝生前已降為山陽公,曹魏朝臣認為其喪禮應以諸侯王的規(guī)制;然魏明帝以不忘“古之遺制”及“先帝(文帝)之至意”,使使持節(jié)行司徒太常和洽吊祭,又使持節(jié)行大司空大司農(nóng)崔林監(jiān)喪事,并詔賜山陽公謚號為孝獻皇帝。其后使太尉告祠文帝廟正式追謚山陽公為孝獻皇帝,冊贈璽紱,葬山陽公以漢天子禮儀。
晉、宋、齊、梁、陳、北齊、北周七朝均依“漢魏故事”,靠禪代取得政權,前代政權的皇帝降為王或公后死于非命,禪代的帝王也依“故事”賜其謚號。如咸熙二年(265年)十二月壬戌,陳留王曹奐禪位于晉,“遂改次于金墉城,而終館于鄴,時年二十”,[11]154《三國志》中未載其死后謚號,裴松之注引《魏世譜》曰:“封帝為陳留王。年五十八,太安元年崩,謚曰元皇帝?!彪m然陳留王奐死于何時還需存疑,但死后賜謚為“元皇帝”。宋齊禪代時,貶為汝陰王的前宋帝,殂于丹陽宮,謚曰順帝,時年十三,其“終禮依魏元、晉恭帝故事”。所謂“魏元”即陳留王奐,由此可以確定晉武帝在曹奐死后賜謚其為“元皇帝”。在晉宋禪代中,降為零陵王的晉帝被弒后,劉裕謚其為恭皇帝。[12]269昇明三年(479年)宋帝禪位于齊,降為汝陰王,死后謚曰順帝。[13]中興二年(502年)四月,齊帝禪位于梁,為巴陵王,“薨于姑孰,追謚為齊和帝,終禮一依故事?!盵14]36太平二年(557年)十月梁帝遜位于陳,為江陰王,死后追謚敬皇帝。[14]150東魏元善見禪位于高洋,為中山王,遇酖而崩,齊追謚曰孝靜皇帝。西魏元廓禪位于宇文覺,為宋公,死后追謚為恭帝。雖然這些禪位的前皇帝在新朝死于非命,但依禮還是得到了皇帝謚號。
(二)追尊皇帝謚號
汪受寬先生在《謚法研究》中曾總結西漢以后追尊皇帝謚號的四種情況:一類是開國皇帝追尊其父祖;一類是藩王、皇孫繼承大統(tǒng)后,追尊本生父祖;一類是皇帝追尊遠祖;一類是皇帝追尊夭逝的子弟。[15]63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追尊已逝莊襄王為太上皇;[5]236而劉邦建立漢朝后,尊健在的皇父為太上皇,“太上,極尊之稱也”,[4]62但這只是所尊之號,而非死后之謚號。東漢末期的安帝以皇孫繼承大統(tǒng)后,追尊其父清河孝王曰孝德皇,其母左氏曰孝德皇后;[16]232桓帝即位后,追尊其祖河閑孝王曰孝穆皇,其父蠡吾侯曰孝崇皇。[16]288靈帝即位后,追尊其祖為孝元皇,父為孝仁皇。[16]328
曹操祖父曹騰,官至中常侍大長秋特進,其父曹嵩,官至太尉,但按照漢朝“生有爵,死有謚”的得謚原則,均沒有得到謚號。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正月庚子, 曹操崩于洛陽,漢帝賜謚曰武王。曹丕即王位后,朝堂之上進行了關于追謚父祖的討論,《通典》卷七二《嘉禮·天子追尊祖考妣上尊號同》載:
1.魏文帝即王位,尚書令桓階等奏:“臣聞尊祖敬宗,古之大義。故六代之君,未嘗不追崇始祖,顯彰所出。先王應期撥亂,啟魏大業(yè),然禰廟未有異號,非崇孝敬示無窮之義也。太尉公侯,宜有尊號,所以表功崇德發(fā)事顯名者也。故易言乾坤,皆曰大德,言大人與天地合。臣等以為,太尉公侯,誕育圣哲,以濟群品,可謂資始,其功德之號,莫過于太王。”
2.詔曰:“前奏以朝車迎中常侍大長秋特進君侯神主,然君侯不宜但依故爵乘朝車也。禮有尊親之義,為可依諸王比,更議?!?/p>
3.博士祭酒孫欽等議:“按春秋之義,五等諸侯卒葬皆稱公,乃與王者之后宋公同號,然臣子褒崇其君父。以此言之,中常侍大長秋特進君侯,誕育太皇,篤生武王,奄有四方,其功德之號,莫過太王。今迎神主,宜乘王車,又宜先遣使者上謚號為‘太王’?!庇谑菨h帝追謚為“太王”。及受禪,追尊太王為“太皇帝”,考武王為“武皇帝”,尊王太后為“皇太后”。
在這三段資料中,第1條是尚書令桓階奏議追尊曹嵩為太王。第2條資料是關于詔議迎中常侍大長秋特進曹騰神主。第3條博士祭酒孫欽的議是針對第2條的詔書闡發(fā)的,但其中“其功德之號,莫過太王”一句前后內(nèi)容相矛盾,“中常侍大長秋特進君侯,誕育太皇”,說明博士祭酒孫欽議時曹嵩已被追尊為“太皇帝”;而之后“今迎神主,宜乘王車,又宜先遣使者上謚號為太王”,此處的“太王”,決不可能是“中常侍大長秋特進君侯”。因此第3條史料從“其功德之號,莫過太王”處斷開,其前是孫欽關于追尊曹騰的議,其后則是關于追尊曹嵩的議,編者在編纂時把前后不同的史料放在了一處。而細查原文,第1條和第3條中均有“其功德之號,莫過太王”,這并非偶然;且第3條此句后關于“太王”謚號的議與第1條所議內(nèi)容相契合,因此,可以認為第2條和第3條史料中“其功德之號,莫過太王”前半段是竄入的,其后半段(劃下劃線部分)可與第1條相綴合。那么第2條和第3條史料前半段原屬于何處呢?在第3條史料后,《通典》又記載:
4.明帝太和三年六月,司空陳群等議以為:“周武追尊太王、王季、文王皆為王,是時周天子以王為號,追尊即同,故謂不以卑臨尊也。魏以皇帝為號,今追號皇高祖中常侍大長秋特進君為王,乃以卑臨尊也。故漢祖尊其父為上皇,自是后以諸侯為帝者,皆尊其父為皇也。大長秋特進君宜號高皇,載主宜以金根車,可遣大鴻臚持節(jié),乘大使車,從騶騎,奉印綬,即鄴廟以太牢告祠?!睆闹?/p>
從第4條史料司空陳群的議中,我們可以看出是明帝下詔追尊高祖曹騰的。而上文的第2條正好是追尊曹騰的詔書、第3條前半段是孫欽所議的內(nèi)容,放在第4條史料“明帝太和三年六月”正好可以契合,不過孫欽的奏議后半段便被截斷。《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松之注引司馬彪《續(xù)漢書》也載“騰父節(jié),字符偉,素以仁厚稱。太和三年,追尊騰曰高皇帝”。《通典》其后又載魏明帝時關于追尊曹節(jié)的討論:
又詔曰:“蓋聞尊嚴祖考,所以成湯文武,實造商周,克昌王業(yè),而詩書之義,追尊稷契。自我魏室之承天序,既發(fā)跡于高皇,高皇之父處士君,精神幽遠,號稱罔記,非所以崇孝重本也。其令公卿以下會議號謚?!?/p>
侍中劉曄議:“周王所以后稷為祖者,以其唐之諸侯,佐堯有大功,名在祀典故也。至于漢氏之初,追謚之義,不過其父。上比周室,則大魏發(fā)跡自高皇而始;下論漢氏,則追謚之禮不及其祖。曄思以為追尊之義,宜齊高皇而已。”
侍中繆襲議以為:“元者一也,首也,氣之初也。是以周文演易,以冠四德,仲尼作春秋,以統(tǒng)三正。又謚法曰:‘行義悅人曰元,尊仁貴德曰元。’處士君宜追加謚號曰‘元皇’。”
太傅鐘繇議:“按禮小記曰:‘親親以三為五,以五為九,上殺下殺旁殺而親畢矣?!颂茍蛑远財⒂诰抛逡病F涠Y上殺于五,非不孝敬于祖也;下殺于五,非不慈愛于其孫也;旁殺于五,非不篤友于昆弟也。故為族屬,以禮殺之。處士君其數(shù)在六,于屬已盡,其廟當毀,其主當遷。今若追崇帝王之號,天下素不聞其受命之符,則是武皇帝櫛風沐雨、勤勞天下為非功也。推以人情,普天率土不襲此議,處士君明神不安此禮。今諸博士以禮斷之,其議可從?!痹t從之。
以上四段史料是魏明帝有旨議其曹騰之父曹節(jié)的謚號,侍中劉曄、繆襲和太傅鐘繇的奏議。在追尊曹節(jié)的問題上,朝臣們并沒有達成一致意見,劉曄以曹魏追尊高皇與周室類比、漢室追謚不過父,不同意追尊曹節(jié);朝臣中另一派侍中繆襲認為,應該追尊曹節(jié)為“元皇”;太傅鐘繇以諸博士所議、參引《禮小記》的記載,認為曹節(jié)已出“親親”五服,追尊曹節(jié)有違禮法,因此并沒有追尊曹節(jié)。由此曹魏建立初,其追尊的范圍確立在父、祖、曾祖、高祖之內(nèi),這與魏初建四廟而祠互為表里,太和三年(229年)“十一月,廟始成,使太常韓暨持節(jié)迎高皇帝、太皇帝、武帝、文帝神主于鄴?!?/p>
追尊父、祖、曾祖、高祖為魏晉南北朝其他政權的開國皇帝所仿效。如石勒建后趙,便追尊其高祖曰順皇、曾祖曰威皇、祖曰宣皇、父曰世宗元皇帝;[12]2746劉淵的養(yǎng)子劉曜在取得前趙政權后,便尊高祖父亮為景皇帝、曾祖父廣為獻皇帝、祖防為懿皇帝、考曰宣成皇帝;[12]2684呂光追尊其高祖為敬公、曾祖為恭公、祖為宣公、父為景昭王;[12]3059赫連勃勃追尊其高祖訓兒曰元皇帝、曾祖武曰景皇帝、祖豹子曰宣皇帝、父衛(wèi)辰曰桓皇帝,廟號太祖。[12]3213
但是,追尊父、祖、曾祖、高祖并未成為一條禮制,一些政權或追尊父、祖、曾祖三代,李雄追尊其曾祖武曰巴郡桓公、祖慕隴西襄王、父特成都景王,李雄即帝位后,追尊父特曰景帝,廟號始祖。[12]3036或追尊父、祖兩代,西晉建立后,晉武帝追尊皇祖宣王為宣皇帝、伯考景王為景皇帝、考文王為文皇帝,“追祭征西將軍、豫章府君、潁川府君、京兆府君,與宣皇帝、景皇帝、文皇帝為三昭三穆”,“祠六世與景帝為七廟,其禮則據(jù)王肅說也”。[12]603西晉雖然祠六世,但是在追尊時只追尊了父、伯父、祖,實為兩代。十六國政權也有一部分政權只追尊父、祖兩代,石季龍追尊祖邪為武皇帝、父寇覓為太宗孝皇帝;[12]2765冉閔追尊其祖隆元皇帝、考瞻烈祖高皇帝;馮追尊祖和為元皇帝、父安為宣皇帝。[12]2793北齊時,詔追尊皇祖文穆王為文穆皇帝、妣為文穆皇后、皇考獻武王為獻武皇帝、皇兄文襄王為文襄皇帝。[17]51北周宇文覺即天王位后,即追尊其父宇文泰為文王,明帝武成元年改尊其父宇文泰為文帝,追尊其祖宇文肱曰德皇帝。
孫吳、宋齊梁陳建國時,都只是追尊其父一代。孫權建立東吳后,僅追謚其父堅曰武烈皇帝;[11]1101永初元年,劉裕即皇帝位,僅追尊皇考為孝穆皇帝;[13]52齊高帝追尊皇考曰宣皇帝;[18]34梁武帝追尊皇考為文皇帝,廟曰太祖,皇妣為獻皇后。[14]35陳朝建立后,于永定元年冬十月追尊皇考曰景皇帝,廟號太祖。[19]34
只有拓跋鮮卑部建立北魏后,把追尊父祖發(fā)揮到極致。天興元年(398年)十二月己丑,拓跋珪稱帝,追尊遠祖成帝以下及后號謚,毛曰成帝,貸曰節(jié)帝,觀曰莊帝,樓曰明帝,越曰安帝,推寅曰宣帝,利曰景帝,俟曰元帝,肆曰和帝,機曰定帝,蓋曰僖帝,儈曰威帝,鄰曰獻帝,詰汾曰圣武帝,力微曰神元皇帝,沙漠汗曰文帝,悉鹿曰章帝,綽曰平帝,弗曰思帝,祿官曰昭帝,猗迤曰桓帝,猗盧曰穆帝,郁律曰太祖平文帝,賀傉曰惠帝,紇那曰煬帝,翳槐曰烈帝,什翼犍曰昭成帝,寔曰獻明帝。[20] 1-18
隋初,魏澹受詔別撰《魏史》,上表體例時,便不認同道武帝如此大規(guī)模的追謚遠祖,“力微天女所誕,靈異絕世,尊為始祖,得禮之宜。平文、昭成雄據(jù)塞表,英風漸盛,圖南之業(yè),基自此始。長孫斤之亂也,兵交御坐,太子授命,昭成獲免,道武此時,后緡方娠,宗廟復存,社稷有主,在功大孝,實在獻明。此之三世,稱謚可也,自茲以外,未之敢聞。”[21]1413魏澹認為尊力微為始祖,謚平文、昭成、獻明三世為禮。
此后,北魏追謚遠祖的舉動一直被后世學者所詬病,《通典》卷七二《嘉禮·天子追尊祖考妣上尊號同》載:“后魏道武帝稱尊號后,追尊遠祖二十余代,皆稱皇帝,則歷代未聞也。不復更載謚號焉?!壁w翼在其《廿二史札記·后魏追謚之濫》中也認為:“有天下追尊其先世,禮也。然不過兩三代,獨后魏則無限制……則不惟謚號遙加,并名諱亦出于追制。茍欲崇其祖先,而至于濫褻已甚,此不經(jīng)之甚者也?!盵10]269-270
然而,道武帝在考慮追尊遠祖之時,是出于一定原因和背景的。田余慶先生曾指出:“道武帝在追尊先人之時,對于承認誰不承認誰的問題,肯定有過細致的思考。文帝沙漠汗和獻明帝寔都不曾履位而死,但都獲得尊號,因為他們在拓跋大宗中占有不可或缺的位置……道武未尊普根父子,歸根到底還是他們與道武本人所承的拓跋法統(tǒng)沒有關系的緣故。”[22]樓勁先生認為:“天興元年十二月追尊成帝以下二十八帝號謚之舉,除為太廟、宮中五廟和云中盛樂舊都神元以下七帝之祀提供了選擇的基礎外,更直接擔負著劃出‘祖神’范圍、明確拓跋氏早期君長的歷史地位的任務,以便在依仿漢制定國規(guī)模之時盡可能收聚拓跋諸部人心?!盵23]
筆者認同田余慶、樓勁先生的意見。北魏建國后,太武帝重用漢族士人如崔玄伯、鄧淵等,于國家初創(chuàng)時建立一整套禮儀、法律、官制、天文、禮樂制度。追尊先祖的謚號并確立廟號,既是祭祀禮儀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又是標榜帝王正統(tǒng)的最佳途徑,追謚先祖為漢人所建議,然追尊至成帝,應該是道武帝拓跋燾以及整個統(tǒng)治階層意愿的表達。而《續(xù)通志·謚略上·周書謚法解》所言“《北史》所載北魏神元皇帝追謚考曰圣武皇帝,蓋前史謚圣者,亦自北魏始”,[24]3971“圣武皇帝”非神元所追謚,當為北魏天興元年十二月道武帝追尊成帝以下二十八帝謚號?!笆ァ?,《史記正義·謚法解》“揚善賦簡曰圣”“敬賓厚禮曰圣”,《逸周書·謚法》“稱善賦簡曰圣”,《永樂大典》錄《春秋釋例》“莫大乎圣人曰圣”“虛己從諫曰圣”?!缎蚣o》中“圣武皇帝”之前的十三位遠祖皇帝,追尊謚號均為單謚,除成帝、宣帝、獻帝有簡單的一二句介紹其功績外,其余十位均只載名諱。而述圣武帝有兩個重大的事件:一是帶領部族南遷至匈奴故地,關乎拓跋部族的生存;二是媾天女得神元帝,天女告以“子孫相承,當世為帝王”,直接宣示拓跋部皇權來自神意,為天所授。因此,追尊“圣武”這兩個謚字是與這兩個重大事件是相吻合的。
另外,北魏追尊力微為“神元皇帝”,開創(chuàng)了用“神”字為謚號的先例,蔡邕《獨斷·帝謚》“安仁立政曰神”,《史記正義·謚法解》“民無能名曰神。”《經(jīng)世大典·謚法》“一民無為曰神”,劉熙曰:“一民使有常,不二其業(yè),是以刑措以至無為,神道設教之化,故曰神,神農(nóng)以為號也?!绷ξ⒓葹樘炫鷣韼в小吧竦涝O教之化”,且“元,始也。造端伊始,立我丕基,故曰元”,力微“遷于定襄之盛樂”,“祭天,諸部君長皆來助祭”開諸部賓服之肇端,與此相符合?!兑葜軙ぶu法解》有“能思辯眾曰元”“行義說民曰元”“始建國都曰元”“主義行德曰元”。
(三)改謚
《左傳》襄公十三年記載楚子曩為楚共王制定謚號:
楚子疾,告大夫曰:“不谷不德,少主社稷。生十年而喪先君,未及習師保之教訓而應受多福,是以不德,而亡師于鄢,以辱社稷,為大夫憂,其弘多矣。若以大夫之靈,獲保首領以沒于地,惟是春秋、窀穸之事,所以從先君于禰廟者,請為‘靈’若‘厲’。大夫擇焉?!蹦獙Α<拔迕?,乃許。秋,楚共王卒。子襄謀謚。大夫曰:“君有命矣?!弊雨僭?“君命以共,若之何毀之?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而知其過,可不謂共乎?請謚之‘共’?!贝蠓驈闹?。[25]527
魯成公十六年(前575年),晉楚戰(zhàn)于鄢陵,楚大敗。魯襄公十三年(前560年),楚共王病重,認為自己喪師辱國,應加惡謚“靈”或“厲”。在楚王死后群臣制謚時,大夫認為楚子在生前即有命,應謚為“靈”或“厲”,而令尹子曩為尊者諱、為死者諱,制謚之辭概括了楚共王一生安撫蠻夷、征討南海的事跡以及知錯能改的品德,子曩認為應謚為“共”。共即“恭”,《逸周書·謚法解》說:“既過能改曰恭?!贝蠓蛲饬俗雨俚闹u字,謚為楚共王。在為諸侯王制謚的實際操作中,諸侯王生前自謚惡謚,死后,臣下可能出于為死者諱的政治目的而改變其謚字。這種出于政治目的或為謚者尊崇的改謚的情況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也存在。
北魏開國皇帝拓跋珪于天賜六年(409年)冬十月戊辰崩于天安殿,其子拓跋嗣即位,永興二年(410年)九月甲寅,上謚宣武皇帝,葬于盛樂金陵,廟號烈祖。直到泰常五年(420年),改謚曰道武。[20]44改謚一事,在《魏書》卷三《太宗紀》中有詳細的記載:
泰常五年五月五日乙酉,詔曰:“宣武皇帝體道得一,天縱自然,大行大名未盡盛美,非所以光揚洪烈,垂之無窮也。今因啟緯圖,始睹尊號,天人之意,煥然著明。其改‘宣’曰‘道’,更上尊謚曰道武皇帝,以彰靈命之先啟,圣德之玄同。吿祀郊廟,宣于八表?!盵20]60
《史記正義·謚法解》:“圣善周聞曰宣。聞,謂所聞善事也。”前引《逸周書·謚法》、《史記正義·謚法解》中“武”字有5解。拓跋珪重建代國、戎馬倥傯,參合陂之役擊敗后燕,打敗袁紇部,滅西燕,擊破劉顯、庫莫、高車諸部,攻滅劉衛(wèi)辰部,開創(chuàng)北魏,重用漢人士族,勵精圖治,因此,謚為“宣武”實至名歸。然而在得謚十年后,其子改“宣武”為“道武”,而其理由為“因啟緯圖”,實為受到讖緯之影響。北魏的建國與讖緯關系密切,[26]且早期政治也深受讖緯之影響,時人毫不避諱,直到普泰中,前廢帝詔錄尚書長孫稚、太常卿祖瑩營理金石,永熙二年(533年)春,長孫稚、祖瑩的上表中云:“太祖道武皇帝應圖受命,光宅四海,義合天經(jīng),德符地緯,九戎薦舉,五禮未詳?!盵20] 2836-2837而“道”字在《逸周書·謚法》、《史記正義·謚法解》均無,只有在清代的《內(nèi)閣鴻稱冊·烈圣廟號》中釋為“以德化民曰道”。北魏早期,為了讓政權更正統(tǒng)、更符合天意,便有了改謚這樣的舉動。
而在南朝劉宋時期,也發(fā)生了改謚的情況。元嘉三十年(453年)二月甲子,劉義隆之子劉劭弒父篡位后,“稱疾還入永福省,然后遷大行皇帝升太極前殿……大行皇帝大斂,劭辭疾不敢出。三月,禮官希旨,謚太祖不敢盡美稱,上謚曰中宗景皇帝?!盵13] 2428這是在極端的皇權爭奪中,禮官曲意逢迎、不能按照皇帝生前的行跡秉公而謚。直到孝武帝即位,才將廟號從“中宗”改為太祖,將謚號由“景皇帝”改為文皇帝。
北魏末年,爾朱家族擅權,皇帝式微,也發(fā)生了改謚的情況。中興元年(531年)十二月甲寅,爾朱兆遷帝于晉陽;甲子,崩于城內(nèi)三級佛寺,時年二十四。謚為武懷皇帝,太昌元年(532年)又謚孝莊皇帝,廟號敬宗。十一月,葬于靜陵。[20]268
北齊時肇建國緒的高歡、高洋的謚號也有追改。高洋代魏后,于天保初詔追尊其父獻武王高歡為獻武皇帝,廟號太祖,陵曰義平。[17]24高緯天統(tǒng)元年(565年)冬十一月己丑,太上皇高湛詔改“太祖獻武皇帝”為“神武皇帝”,廟號“高祖”。這是高歡謚號的追改。另外,高洋死后,其子高殷于乾明元年(560年)二月丙申,葬其于武寧陵,謚曰文宣皇帝,廟號威宗(高祖)*“謚曰文宣皇帝,廟號威宗”,《北齊書》校勘記引錢氏考異卷三一云:“按乾明初上謚號曰高祖文宣皇帝;天統(tǒng)元年改謚景烈皇帝,廟號威宗;武平元年,復改顯祖文宣皇帝?!?。天統(tǒng)元年(565年)冬十一月己丑,太上皇高湛詔有司議定其兄高洋的“文宣”謚號。十二月庚午,有司奏改“高祖文宣皇帝”為“威宗景烈皇帝”。[17]98至武平元年(570年)春正月冬十月己丑,復改威宗景烈皇帝謚號為“顯祖文宣皇帝”。
高歡、高洋謚號的追改也和北齊的皇權政治息息相關。高洋代魏建立北齊,追尊其父高歡為“獻武”,《逸周書·謚法解》“聰明睿哲曰獻”“剛強直理曰武”“威強敵德曰武”“克定禍亂曰武”。高歡為東魏的權臣,一生討葛榮、攻滅爾朱氏、征戰(zhàn)關西、鏖戰(zhàn)沙苑,經(jīng)河橋之役,邙山、玉璧之戰(zhàn),為北齊的建立奠定了基礎,所謂“拯其將溺,三建元首,再立宗祧,掃絕群兇,芟夷奸宄”,謚“獻武”與其生前行跡相合;而創(chuàng)基立業(yè)曰“太”,“祖有功而宗有德”,因此廟號為“太祖”。武成帝高湛河清四年(565年)三月,北齊史官奏有彗星現(xiàn);四月,太史官奏稱是除舊布新之象,當有新皇帝出現(xiàn)。高湛為了“應天象”,于四月二十四日,派太宰段韶兼任太尉,持節(jié)奉皇帝璽綬傳位于皇太子高緯,高緯在晉陽宮即位,大赦天下,改年號為天統(tǒng)。就在這年十一月,太上皇帝高湛詔改“太祖獻武皇帝”為“高祖神武皇帝”,繼北魏建國初追尊始祖力微曰“神元皇帝”、開創(chuàng)用“神”字為謚號的先例后,北齊也使用了“神”字謚。
關于高洋“顯祖文皇帝”的廟號和謚號。功高者曰“高”,其子高殷給他的廟號為“高祖”,與其開建北齊之功業(yè)相符合?!兑葜軙ぶu法解》“文”有6解,而“圣善周聞曰宣”,“文宣”這一復謚帶有兒子對已逝父皇的褒崇之意。高殷之后的兩年,北齊的皇位更迭,先是高演殺侄兒高殷,取得皇位,后高演病重而死,傳位給九弟長廣王高湛,高湛即位四年后又傳位給兒子高緯,自己當上了太上皇,天統(tǒng)元年(565年)十二月庚午,改“高祖文宣皇帝”為“威宗景烈皇帝”也應是高湛授意而改。廟號由“高祖”變?yōu)椤巴凇?,歷史上只有東漢末年桓帝劉志的廟號為“威宗”,這是有意淡化高洋開國皇帝的尊位,已有貶低之意;而謚號由“文宣”改為“景烈”,雖然均是上謚,但在謚字的含義上,“由義而濟曰景”“布義行剛曰景”和“有功安民曰烈”“秉德尊業(yè)曰烈”,顯然也沒有“文宣”崇美。天統(tǒng)四年(568年)十二月,太上皇高湛崩,其子高緯才得以實際掌握皇權。父輩之間為了皇位的政治斗爭和家族仇殺已成為過往云煙,作為高洋侄輩的高緯,在親權后授意朝臣于武平元年(570年)春正月冬十月己丑,復改“威宗景烈皇帝”為“顯祖文宣皇帝”。
(四)十六國私謚后中原王朝的給謚
在十六國時期,由于一些政權還奉東晉、劉宋為正統(tǒng),其統(tǒng)治者死后,除本政權的謚號外,中原王朝還將賜謚。如東晉時期,偏安涼州一隅的張氏建立前涼政權:
張寔在位六年。私謚曰昭公,元帝賜謚曰元。
張駿在位二十二年卒,時年四十。私謚曰文公,穆帝追謚曰忠成公。
張重華將受詔,未及而卒。私謚曰昭公,后改曰桓公,穆帝賜謚曰敬烈。
玄靚宣言暴薨,私謚曰沖公,孝武帝賜謚曰敬悼公。[12] 2230、2245、2250
其孫張祚稱帝后,追謚張寔為昭王。
《宋書》卷九八《胡大沮渠蒙遜》載:
高祖以蒙遜為使持節(jié)、散騎常侍、都督?jīng)鲋葜T軍事、鎮(zhèn)軍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涼州刺史、張掖公。十年四月,蒙遜卒,時年六十六。私謚曰武宣王。蒙遜第三子茂虔時為酒泉太守,眾議推茂虔為主,襲蒙遜位號。十一年,茂虔上表曰:“臣聞功以濟物為高,非竹帛無以述德,名以當實為美,非謚號無以休終。先臣蒙遜西復涼城,澤憺昆裔,芟夷群暴,清灑區(qū)夏。暨運鐘有道,備大宋之宗臣,爵班九服,享惟永之丕祚,功名昭著,克固貞節(jié)??冀K由正,而請名之路無階,懿跡雖弘,而述敘之美有缺。臣子痛感,咸用不安。謹按謚法,克定禍亂曰武,善聞周達曰宣。先臣廓清河外,勛光天府,標牓稱跡,實兼斯義。輒上謚為武宣王。若允天聽,垂之史筆,則幽顯荷榮,始終無恨?!痹t曰:“使持節(jié)、侍中、都督秦河沙涼四州諸軍事、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領護匈奴中郞將、西夷校尉、涼州牧河西王蒙遜,才兼文武,勛濟西服,爰自萬里,款誠夙著,方仗忠果,翼宣遠略,奄至薨隕,凄悼于懷。便遣使吊祭,并加顯謚。[13] 2415-2416
北涼私謚沮渠蒙遜為“武宣王”,之后沮渠茂虔上表劉宋,匯報了上謚一事,得到劉宋朝的批準。劉宋朝仍賜謚沮渠蒙遜為“武宣王”。
《染華墓志》載:
惟大魏孝昌二年歲次丙午十一月丙申朔十四日己酉故鎮(zhèn)遠/將軍射聲校尉染府君墓志/君諱華,字進樂,魏郡內(nèi)黃人也。其先帝嚳之苗裔,周文王之少子/冉季之后。高祖閔,趙武帝初,封西華王,侍中、使持節(jié)、都督中外諸/軍事、黃鉞大將軍、錄尚書事、武信王。趙祚既微,遂升帝位,號曰魏/天王。群臣依皇圖,奏改族,因即氏焉。崩,謚曰平帝。
墓志稱高祖為染閔,即十六國時代的冉閔。墓志中的趙武帝,指石虎。冉閔于永和八年(352年)四月被前燕慕容儁俘殺,隨后被慕容儁謚為武悼天王。冉閔“謚曰平帝”,為史書所不載。根據(jù)羅新、葉煒先生的疏證,從四月被殺到八月鄴城之破,在這三個月之中,冉魏可能而且應當給冉閔一個謚號?!度救A墓志》中的“謚曰平帝”,很可能就是當時鄴城的冉魏朝廷所為。[27]
雖然十六國政權統(tǒng)治者的謚號在中原王朝來看是私謚、偽謚,但是,在其后人的墓志中還是記載了他們的謚號。如《魏熙平元年歲在丙申岐州刺史趙郡王故妃馮墓志銘》載“高祖燕昭文皇帝。曾祖朗,燕宣王?!薄段汗蕵钒餐蹂T氏墓志銘》載“曾祖道鑒,燕昭文皇帝?!?/p>
綜上所見,魏晉南北朝各朝代皇帝的謚號用字以美謚為主,謚字的取得與被謚者生前的行狀有密切聯(lián)系,謚法有規(guī)范統(tǒng)治者行為的政治意義。魏晉南朝皇帝謚號字數(shù)以一字單謚為主,北朝以兩字復謚為主,謚號具有獨立的標識意義,這一時期皇帝謚號的使用多于廟號。而唐以后隨著謚字的增加和溢美,謚號的標識、政治意義均被削弱,本紀中皇帝的稱謂不再以謚號而代之以廟號,使用皇帝廟號的情況也多于謚號。漢魏禪代開創(chuàng)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權更替的新形式,這一時期皇權的取得與漢代不同,因此在帝王死后謚法的實際操作上,比漢代更為復雜,也具有其獨特性。生前禪位于己、已降為王公的前朝帝王死后,新的王朝將給謚,魏明帝謚山陽公為“漢孝獻帝”,成為魏晉南北朝其他帝王所遵循的“漢魏故事”。曹丕在取得政權后,追尊先祖謚號,其追謚的范圍確立在父、祖、曾祖、高祖之內(nèi),這一點也為這一時期的政權所承襲。為了迎合政治的需要,對已獲得謚號的帝王出現(xiàn)了改謚。這一時期帝王謚法的實際操作,豐富了謚法制度的內(nèi)容。
[1] 童書業(yè).春秋左傳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
[2] 孟子注疏[M].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3] 袁宏.后漢紀 [M].北京:中華書局,2002.
[4] 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 司馬遷.史記 [M].北京:中華書局,1982.
[6] 楊青華.魏晉南北朝開國君主多用“武”謚原因探析[J].華中師范大學研究生學報,2014(3):124-127.
[7] 李零.楚景平王與古多字謚——重讀《秦王卑命鐘》銘文[J].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1996(6):23-27.
[8] 李家浩.庚壺銘文及其年代[J].古文字研究,19.北京:中華書局,1982.
[9] 馬衛(wèi)東.文獻校釋中的周代多字謚省稱問題[J].古代文明,2013 (3).
[10] 趙翼.廿二史札記 [M].北京:中華書局,1984.
[11] 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62.
[12] 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3] 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4] 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15] 汪受寬.謚法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16] 班固.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17] 李百藥.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
[18] 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
[19] 姚思廉.陳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
[20] 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
[21] 魏徵.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22] 田余慶.拓跋試探[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
[23] 樓勁.道武帝所立廟制與拓跋氏早期世系[J].文史,2005(70):45-80.
[24] 嵇璜.續(xù)通志[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
[25] 洪亮吉.春秋左傳詁[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6] 樓勁.讖緯與北魏建國[J].歷史研究.2016(1):4-23.
[27] 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5.
責任編輯:熊偉
2015-03-19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魏晉南北朝謚法制度研究”(12BZS027)。
戴衛(wèi)紅(1979—),女,湖南湘潭人,歷史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史、簡帛學。
K235
A
1671-9824(2016)03-00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