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悲劇特征

○達更尕吉

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悲劇特征

○達更尕吉

張愛玲為女性文學(xué)掀開了充滿瘡痍的一頁，她對女性意識中傳統(tǒng)意識的心理展示，真實掀開了黑夜里女性的凄慘、悲涼生活的畫面。本文以張的作品中幾位不幸女性心理的表現(xiàn)，分析了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女性特有悲劇特征。

張愛玲 女性 悲劇特征

張愛玲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一個獨樹一幟的作家，20世紀40年代她蜚聲上海文壇。她與其他大多作家不同，沒有去描繪轟轟烈烈的時代大背景，沒有去渲染當(dāng)時彌漫全國的抗戰(zhàn)氣氛，而將筆觸集中在那些舊式家庭中，去關(guān)注為生存而掙扎的女性。的確，“在中國女性作家里，沒有一個像張愛玲那樣以對女性的深切同情和關(guān)注去孜孜于女性悲慘、悲涼的命運的寫生?！保?］她筆下的女性大多生長在舊式家庭，生活于將要破落或者已經(jīng)破落的書香門第，她們接受著現(xiàn)代文明的熏陶。她們有的善良柔弱，有的冷漠自私；有出身卑微的傭人，也有心理畸形的闊太太……盡管她們性格各異，人生遭遇不同，但卻一樣受到男權(quán)的壓制。她們把男人當(dāng)作一生的依靠，心甘情愿受他們的支配和控制。在戰(zhàn)亂頻繁，動蕩不安的時代里，她們更感希望渺茫、命運多舛。為此，她們急切地想抓住一樣?xùn)|西，一種能夠帶來現(xiàn)實安穩(wěn)，實實在在可以依靠的東西——金錢，成了黃金的奴隸。同時張愛玲對世俗生活的興趣，也促使她更深刻地表現(xiàn)了俗世中的女性人物。她們的世界是狹小的，目光是短淺的，她們在空虛、無聊中生活，在悲涼中走完自己的一生。她們得不到男人的真愛，所以感到異常的孤獨。她們沒有經(jīng)濟地位，所以又深感自卑，自卑地屈服于難堪的環(huán)境。在她們身上，總是彌漫著一種陰暗的氣息，在她們的生活和命運中，往往都浸透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劇感。她們的悲劇，很難說是由哪個邪惡的人一手造成，但卻無可避免，不得不然?？傮w而言，她筆下的女性悲劇大致有以下特征：

悲劇特征之一：迷戀金錢

張愛玲的小說中女性人物，大多生活在日趨衰敗的舊式大家庭中，由于時局的動蕩不安和家庭的破敗，她們首先失去的是舊有的經(jīng)濟保障。同時，由于舊的道德你價值觀念的分崩離析，使她們面臨著失去家園的恐懼。她們在哀嘆時光一去不返的同時，也從家庭的日趨衰敗中深感人生的虛幻，命運的多舛。面對亂世，面對接踵而至的變化，她們無法融入“新世界”，也無法把握自己的未來。所以她們極力想抓住一種切切實實可以保證她們現(xiàn)實安穩(wěn)的東西——金錢，金錢滲透到了她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她們一生關(guān)注的只是“物”和“利”，她們迷戀金錢，同時又深受黃金壓迫。

《金鎖記》便深刻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女主人公曹七巧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兒，娘家貪圖彩禮，將她嫁給了門第雖高，但卻患有骨癆，形同死尸的廢物姜家二少爺，七巧門第差，出身卑微，丈夫又是一個無用的廢物，盡管她被抬到姨太太的位置上，但在充滿了明爭暗斗的大家庭里，她的地位自然不及其他太太們。她在家中的地位注定了她對這個家庭的破敗更加敏感，她比別人更需要物質(zhì)保障，錢可以使她于人世滄桑中獲得一些安全感。她處心積慮的想保存一些金錢。在她眼里金錢已經(jīng)超越了愛情、親情，她唯一的安慰就是丈夫死后，能分到一大筆款。為了金錢，她嫉妒妯娌，跟兄嫂鬧架，為了金錢，她犧牲了自己的青春，犧牲了正常人的生活，“為了金錢，她心甘情愿的在十年后將最后一個愛情的希望吹滅”。［2］分家之后，七巧搬出了姜公館，當(dāng)姜季澤忽然找上門來，向她訴說了隱藏十年之久的愛后：

“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澤里，在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jīng)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jīng)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復(fù)雜，不講理。當(dāng)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了，為了金錢嗎？不是的，為了要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她微抬起臉來。季澤立在她面前，兩手合在她的扇子上，面頰貼在她的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是那個人??！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zhuǎn)念便使她暴怒起來。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怕是保不住?！保?］

從感情上來講，她非?？释姓Ｈ艘粯拥母星樯?，擁有一個疼她愛她的人，但最終選擇了金錢。

她從麻油店走進姜公館，又從姜公館到獨立門戶，變化使她對自己的命運感到格外的擔(dān)憂，使她感到命運的不確定，也使她的金錢欲日益膨脹起來。她親自斷送了女兒的一段好姻緣，她攪得新婚的兒子不得安寧，這都是為著在她內(nèi)心形成穩(wěn)定的生活圈，防止金錢的流失。金錢讓她失去了太多的東西，金錢也扭曲了她的靈魂。所以當(dāng)她回顧自己的一生時，不由得想到：“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她用沉重的枷鎖劈殺了幾個人，沒死也送了半條命。”［4］金錢讓七巧喪失了神圣的母愛，讓他變成了暴虐的瘋子，她是可悲的，也是可憐的。

還有，因為金錢“嫖賭吃喝，樣樣都來”的范柳原成了“標準女婿”；因為金錢，煙鵬忍受著振保的放浪，忍受著他的橫眉冷眼；也因為金錢，年輕且出身極有根底的敦鳳嫁給了一個年近六十的老頭做偏房；因為金錢，川嫦的母親親眼看著自己的女兒不治而亡。在張愛玲的筆下，女性從未得到過健全的描寫，她們?yōu)樯?，甘愿做金錢的奴隸，為此，她們生活在無愛的世界里，每一步，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悲劇特征之二：世俗做人

人性“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5］張愛玲愛寫小市民形象，并以女性居多。她們無一例外都是庸常世界中的世俗一員?？梢哉f，張愛玲的小說基本上是圍繞著人終究是世俗的這一看法而展開的。她小說中的“世俗”的女人，雖或多或少的接受了一些現(xiàn)代文明，但她們骨子里是那樣俗不可耐：為了金錢，她們明爭暗斗，相互嫉妒。她們喜歡聊天，打麻將，喜歡談?wù)搫e人的隱私，她們處心積慮的想得到男人的愛，可這卻永遠無法停止對金錢的算計。她們世俗的做人，世俗的活著。所有這些，都在張愛玲筆下得到了細致延伸的描寫，這也是對蒼茫人世的具體寫照。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她本是一個純潔和涉世未深的女學(xué)生，在她寄居在姑媽家的時候，在目睹了這里彌漫的奢靡的風(fēng)氣之后，她本身想要潔身自好，行正立正，保持自己的清白，可是置身于這個時代的“大染缸”里，在反反復(fù)復(fù)地權(quán)衡金錢和愛情的得失后，她屈服了。姑母華貴艷麗的豪宅讓她震驚，面對著大櫥華美的衣服，忍不住偷偷試穿，她脆弱的自尊，無法抵御頑強的虛榮心和物質(zhì)欲，她向往奢靡的生活。

“……銀光直潑到尺來遠，像足尖舞者銀白色的舞裙，薇龍嘆了一口氣，三個月的功夫，她對于這里的生活已經(jīng)上癮了。她要離開這兒，只能離開這兒，只能找一個只能找一個闊人，嫁了他。

“薇龍低垂著頭，小聲道：‘我沒有錢，但是我……我可以賺錢?！禾蛩┝艘谎?，咬著嘴唇，微微一笑。薇龍被她激的紅了臉，辯道：怎么見得我不能賺錢？我并沒有問司徒協(xié)要什么，他就給了我那只鐲子。

“……。薇龍果然認真的練習(xí)起來，因為她一心向?qū)W的緣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隨時的指點幫襯，居然成績斐然?！保?］

薇龍由一個單純自信、希望保持自己完整人格的少女到自甘墮落為自信破滅、人格喪失的妓女，原因有姑母的陰險狡詐，逼良為娼，有喬琪這個花花公子的玩弄，然而，起決定作用的是她自身人性的弱點——世俗。

因為世俗，白流蘇不疲于與范柳原周旋，王佳芝一改往日的初衷破壞了革命的計劃，也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川嫦在臨終前還關(guān)心著新買的皮鞋太肥太瘦……總之，在張愛玲的小說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她對世俗人生的傳神描繪，輕而易舉的將她們一個個從天上拉回人間。她自稱“俗人”，并且站在俗人的立場上，俯視世俗的人生，為一幕幕名為“傳奇”的故事增添世俗的內(nèi)容。

悲劇特征之三：受男權(quán)壓制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都屬于“蕓蕓眾生”中普通的一員。盡管她們與深受封建禮教之苦的舊式女性不大相同，但也無法將她們納入新時代女性的范疇。與舊式女性相比，她們或多或少接受了一些現(xiàn)代文明，與新興女性相比，她們卻無力把握自己的命運。歸根結(jié)底，她們都是男人的附庸。她們不出去工作，因而即使才華橫溢，能力非凡，也無施展的機會，甚至連其存在與否都不為人知。她們擁有傾城之貌，但也淪為“良家婦女”，使她們沒有向外界炫耀的機會，因而，美與不美似乎沒有多大不同。受男權(quán)壓制，經(jīng)濟地位的制約，她們不得不找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作為生活中的唯一目標。丈夫能干有錢的，便可以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她們?nèi)淌苤腥说睦渎?，揮霍無度，放蕩不羈，為男性的世界哭泣和煩惱。張愛玲寫了世俗人生中的各種各樣的女人，無論是出身卑微，還是出身大有背景的，她們的命運卻大致相同；不管是否走出家門，是否受到教育，她們無非是男人性的對象，是替男人傳宗接代的工具。正如作者自己所寫，“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7］在張愛玲的作品中，通過深刻的描寫，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正因為對男性世界的屈服，正因為對男人在經(jīng)濟生活上的完全依賴，才造成了女人自身的悲劇，男性便是女性悲劇的直接導(dǎo)演者。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熱烈嬌艷的情婦嬌蕊，憑著自己的姿色征服了“坐懷不亂”的佟振保，但甜蜜的偷情生活雖然給了振保許多新鮮的快樂，但卻不會使他產(chǎn)生和她結(jié)婚的念頭。歲月流逝，付出了真情的嬌蕊，最后被自認為“愛”她的佟振保棄之如履。而白玫瑰（煙鸝）則是良家婦女的典型，她溫柔賢惠，藉此她得以名正言順的做了佟振保的夫人，在振保眼里，美麗卻有許多性缺憾的煙鸝，是個乏味的女人，很快就厭倦了她，并以此作為自己放蕩的正當(dāng)理由。而煙鸝雖然無法得到振保的歡心卻仍然視他為自己生活的“主宰”。

嬌蕊與煙鸝，一個是熱烈的情婦，一個是柔順的妻子，她們都一樣的愛著振保，但在“男人是天”的世界里，不論是放蕩還是賢淑，都逃不了被男性鄙視的可悲命運。

《霸王別姬》中的虞姬十多年來一直生活在男人的世界里，毫無自我的生存狀況，所以當(dāng)處于四面楚歌的困境中時，她開始想起自己的事來，她想起十余年為項羽而存在。

“十余年來，她以他的壯志為她的壯志，她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標究竟是什么，她活著，為了他的壯志而活著，他知道怎樣運用他的佩刀，他的長矛，和他的江東子弟去獲得他的黃冕。然而她呢？她僅僅是他的高亢的英雄的呼嘯的一個微弱的回聲，漸漸輕下去，輕下去，終于死寂了?！保?］

虞姬開始反省，在生命即將走向終結(jié)的時候，她清醒的意識到，她不過是項羽“高亢的英雄的呼嘯的一個微弱的回聲”，是為他的存在而存在的一個女人。她以項羽的痛苦為自己的痛苦，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便是屈服于男權(quán)的一個象征。

悲劇特征之四：孤獨自卑

張愛玲側(cè)重描寫人物對人與人之間感情關(guān)系的內(nèi)心體驗。在她的筆下，女性人物從未得到過健全的愛，生活在無愛的世界里，她們的孤獨是必然的?！而欫[禧》里邱玉清，出嫁前夕，竟然有一種“決絕的、悲涼的感覺”。《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佟振保與王嬌蕊的感情如火如荼，熱火朝天時，“在‘許多嘰嘰喳喳’的肉的喜悅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一種蒼涼的寧靜，幾乎沒有感情的一種滿足”。［9］一切的歡樂中包含著深深的悲哀，歡樂過去，人物仿佛置于一個蒼涼的世界，顯得渺小、孤獨和無望。男人是一片空虛的心，不想著落的心，他們寧愿在外面放蕩，也不愿意做個忠實的丈夫，他們虛偽的對女人，不肯付出一點點真心來。而置身于無愛的黑暗世界里的女人，整日擔(dān)憂著用以挽回男人最后一點資本——三十歲左右青春的無奈流逝。對物質(zhì)生活的迫切需求。她們生活在死氣沉沉無愛的世界里，自卑地屈服于這個難堪的環(huán)境。《小艾》中的席五太太一生從未體驗過愛的歡樂，新婚的她被丈夫冷落在一旁，而她卻時刻努力著得到丈夫的一點點溫情，然而，揮霍無度，過著放蕩不羈生活的丈夫在花完了錢后，就打發(fā)她回了家，為了聊以自慰，她養(yǎng)了好多貓，以此來排憂解愁，最終，“過著又像棄婦又像寡婦”生活的她在孤獨中離開了人世。《花調(diào)》中的川嫦，是溫柔善良的，她從未得到家里人的喜歡，父母對她總是照顧不夠。而她的姐妹們總是排擠她，因此在家里，她顯得格外孤獨，不幸的是她又得了骨癆，父母不愿意花錢治療，“她是個拖累，對于整個世界是個拖累”，她的孤獨感隨著她生命終結(jié)的臨近越來越強烈。

孤獨使她們變得自卑，她們幾乎有一種不安全感，始終在尋找自身以外的依靠，為了找到這種依靠，她們不得不自卑地屈服于難堪環(huán)境。曹七巧為了尋找“金錢”這個靠山，犧牲了她的一生，金錢枷鎖扭曲了她的靈魂，更多的女性則必須依靠男人的施舍才能生存，她們沒有獨立生存的條件和能力，必須依靠男性，因此總是那樣自卑，那樣惴惴不安，唯恐有一天被拋棄?！秲A城之戀》中的白流蘇為求自保，自卑的與范柳原周旋，妻不是妻，妾不是妾，身份曖昧?！都t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煙鸝面對丈夫的公開放蕩，卻不敢置一詞，甚至想方設(shè)法在親朋面前掩蓋，為了保住女主人的身份，她忍受了婆婆的指責(zé)。振保公開宿娼和對自己的冷言冷語，她自卑地屈服于難堪的環(huán)境，只是因為不愿失去這個可以依靠的家。

在這個蒼涼的世界里，她們深感自己的渺小，只能在不滿足中求滿足，不安穩(wěn)中求安穩(wěn)，在不能忍受中忍受，難堪地茍活，孤獨自卑地做人。

張愛玲作為一個新舊時代交織下的女性作家，她以女性特有的細膩與敏感塑造了許多形形色色、有血有肉的女性形象。小說的女性角色，不論是迷戀金錢、世故做人，還是受男權(quán)壓制、孤獨自卑，其結(jié)果都是以悲劇收場。

注釋：

［1］于青：《天才奇女張愛玲》，石家莊： 花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2］［3］［4］［6］［8］［9］童謠編：《張愛玲珍品集》，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5］子通，亦清主編：《張愛玲評說六十年》，李今：《張愛玲的文化品格》，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 2001年版。

［7］張愛玲：《有女同車》，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 ，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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