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東
(內蒙古大學 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秦漢文史研究·
從《答客難》看戰(zhàn)國與漢武帝時期君王的求賢與士人的不遇
王紹東
(內蒙古大學 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東方朔寫的《答客難》一文,對比了戰(zhàn)國與漢武帝時期君士關系的變化,揭示了大一統(tǒng)條件下士人不遇的必然性。從歷史發(fā)展、社會變遷、政治體制的不同去分析解說了戰(zhàn)國時期士人的縱橫張揚與大一統(tǒng)時代士人的悲摧壓抑狀況形成的原因。與董仲舒、司馬遷相比,東方朔對士不遇現象的認識更深刻,更接近本質,《答客難》一文的思想價值更高。
東方朔;漢武帝;《答客難》;士不遇
對于東方朔,人們多將其定位為漢武帝的言語侍從之臣,西漢著名文學家,滑稽之雄,大隱隱于朝、避世金馬門處世哲學的總結者等,而對其思想家的地位則認識不足。實際上,一篇《答客難》,足以顯示東方朔思想的深刻性。
東方朔自以為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博聞強記、國士無雙,22歲自薦給漢武帝。在跟隨武帝的幾十年中,他詼諧以悅,巧妙切諫,忠心為國,深得天子的喜愛。但始終被皇帝當作機警滑稽、乖張善辯、調笑戲謔的開心果,只是被任命為侍從郎官,沒有給予重用,東方朔的治國宏愿難以施展。為此,五十多歲的東方朔上書“陳農戰(zhàn)強國之計”,[1]2862仍未得到武帝采納。心灰意冷的東方朔需要總結自己政治上難有作為的原因,排解舒緩郁悶的心理。他假設有人向他問難:“蘇秦、張儀一接觸諸侯王就位及卿相,你自視甚高卻得不到皇帝的重用,是你的品德問題,還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實際上,東方朔所設想的客,就是他本人。對于這個問題,東方朔不知多少次地問過自己,分析思索了多少原因和答案。他感慨嘆息,仰天回答說:
是固非子之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禽以兵,并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談說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內,外有廩倉,澤及后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于覆盂,動猶運之掌,賢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jié)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談說,并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門戶。使蘇秦、張儀與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時異事異。[1]2864-2865
在這篇文章里,東方朔揭示了一個重要的社會現象:在戰(zhàn)國時期列國并爭的時代,士人處于買方市場,他們受重視、有尊嚴,能夠擇主而事,充分發(fā)揮個人的才能;而到了君主集權的秦漢大一統(tǒng)時代,士人則處于了賣方市場,他們被迫放棄了自尊和獨立性,淪為君主的附庸和工具。本文試從東方朔的思路入手,分析戰(zhàn)國時期和漢武帝時代帝王求賢與士人境遇的不同。
戰(zhàn)國是中國歷史上大動蕩、大變革的時期,當時各國之間戰(zhàn)亂頻仍,競爭激烈。戰(zhàn)國七雄個個都有統(tǒng)一天下的野心,也都面臨著被其他國家吞并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如何爭取有智慧、有謀略的士人為其所用,成為了各個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鍵。正如東方朔所言:“得士者強,失士者亡?!睘榱烁粐鴱姳男枰?,各國國君尊賢重士,求賢若渴。士人則憑借自己的知識、才華、智慧和謀略,往來于各國之間,縱橫捭闔,獻計獻策,獲得施展拳腳的舞臺,謀取期盼已久的功名利祿。以秦國為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戰(zhàn)國時期帝王與士人關系的特點。
作為一個后起的國家,秦國曾經偏踞西方一隅,經濟文化相對落后,被中原各諸侯國所輕視。所謂:“秦始小國僻遠,諸夏賓之,比于戎狄。”[2]685為改變這一局面,秦孝公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頒布求賢令:“昔我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后世開業(yè),甚光美。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丑莫大焉。獻公即位,鎮(zhèn)撫邊境,徙治櫟陽,且欲東伐,復繆公之故地,修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保?]202秦孝公認為,要改變秦國落后被歧視的地位,重塑穆公時的輝煌,帶領秦國走上強盛之路,只有召請?zhí)厥馊瞬?,“出奇計強秦”。他開出的條件是:給予高官厚祿,并封地賜爵。
從這篇求賢令可以看出,戰(zhàn)國時期,各國君主面臨著兼并與戰(zhàn)爭的壓力,自身處于惶恐、緊張的狀態(tài)之中。在現實中他們遇到憑自身能力無法解決的問題時,只有重用那些智慧與能力都超越自己的才華之士,才能為他們排憂解難。為此,他們不惜開出自己所能開出的最大條件,以此來吸引和召請人才。他們的求賢是自覺的、迫切的,希望利用賢才的謀略和智慧,達到富國強兵的政治目標。
在任何時候,并不是所有的士人都能得到君主賞識,贏得建功立業(yè)、施展抱負的機會。戰(zhàn)國時期的士人也是這樣。不管是主持秦國變法的商鞅,還是被人們所稱道的蘇秦、張儀,他們登上政治舞臺,都有著一個曲折的歷程。
商鞅出身于衛(wèi)國,是衛(wèi)國國君的“孽庶公子”。商鞅感到殘破的祖國衰弱難存,就來到了魏國,投到國相公孫座門下。魏國是戰(zhàn)國時期實行變法的起源地,李悝、吳起的變法主張仍然具有深入的影響。商鞅“少好刑名之學”,[2]2227“刑名之學”也就是法家以刑罰、名實治理國家的學問。在魏國期間,商鞅在學習繼承的基礎上,其變法的理論和思想不但基本成熟,而且還在國相公孫座面前有所展示。公孫座病重時,向魏惠王推薦商鞅,但沒有得到理會。公元前361年,秦孝公下令求賢。在魏國難以實現自己抱負的商鞅來到秦國,面見孝公。商鞅先后以“帝道”“王道”向孝公游說,沒有引起他的興趣。第三次,商鞅又游說孝公以“霸道”。所謂“霸道”,就是強化君主集權,使用刑法,獎勵耕戰(zhàn),以經濟和軍事實力稱霸天下的理論,對此,孝公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商鞅經過三次試探,感到孝公是一個有理想、有才干,可以依賴的君主。當孝公再次召見他時,商鞅就把自己對天下形勢的分析和平生學習、思考的強國之術及富秦藍圖和盤托出,孝公聽得津津有味、贊許不已。兩人促膝而談,“語數日不厭”。[2]2228在孝公的支持下,商鞅開始了在秦國前后兩次、歷時近20年的變法,把秦國帶向了崛起統(tǒng)一之路。
蘇秦出身洛陽平民家庭,立志通過游說君主取卿相之位。他來到秦國,提出要幫助秦國“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3]19被秦惠王拒絕。多次游說秦王無果,窮困潦倒的蘇秦受到了家人的不滿和輕視。蘇秦越挫越勇,發(fā)奮學習。“乃夜發(fā)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服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踵,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3]19-20于是游說六國,合縱抗秦。并一度掛六國相印,成為顯赫一時的政治人物。
張儀曾經與蘇秦一起跟隨鬼谷子求學,在到楚國游說時,楚相懷疑他偷了玉璧,不僅被打得體無完膚,而且受到眾人侮辱?!捌淦拊唬骸?!子勿讀書游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2]2279為了報復楚國,張儀來到秦國,受到惠王重用,被任命為國相和大將。他幫助秦國分散瓦解六國聯盟,為秦統(tǒng)一作出了重要貢獻。
可以看出,戰(zhàn)國時期,君主的求賢是與國家的生死存亡息息相關的,各國對人才的爭奪十分激烈,人才受到了應有的重視。士人為了在政治舞臺上一展身手,首先要做的是學習知識和增長智慧。商鞅學習“刑名之術”,蘇秦游說失敗后,苦讀《太公陰符》。其次,士人有充分的選擇權。商鞅在魏國不受重用,就來到秦國幫助孝公變法圖強。蘇秦游說秦惠公沒有成功,就轉而到趙國、楚國、魏國游說。張儀在楚國受到了屈辱,就幫助秦國削弱楚國。所謂“朝秦暮楚”,就是士人充分選擇權的明證。再次,士人有強烈的自信和尊嚴感。士人相信,只要自己確實有政治智慧和謀略才華,就不愁找不到賞識的君主。即使被某一個君主拒絕,也不謙卑低下地委曲求全??梢哉f,在當時的君士關系中,士人掌握了主動權。他們意氣風發(fā),昂揚奮進,站在時代的前沿,引領著社會的發(fā)展。即使仕途遇到了挫折,也不怨天尤人,而是反躬以求,通過充實、學習,提高自身的競爭力,或轉投他國,另謀明主,尋找新的君臣際遇的機會。在戰(zhàn)國時期,人才競爭非常激烈,但是卻很少有士人發(fā)出“不遇”的感慨。
漢武帝是大一統(tǒng)的君主專制時代的有為之君,人們往往用“雄才大略”一詞來形容他。他在位期間,削弱地方勢力,鞏固中央集權;推行察舉制度,選拔重用人才;改革經濟管理,增強國家實力;打擊匈奴南越,擴展邊疆封域;提倡獨尊儒術,確立統(tǒng)治思想??芍^開拓進取,奮發(fā)有為,文治武功,承前啟后。武帝能夠建立如此的功績,與其注重選拔和重用人才息息相關。在漢武帝時期,也確實出現了人才輩出、群星燦爛的局面。然而,也正是在漢武帝時期,以董仲舒、司馬遷、東方朔為代表的士人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不遇”的感慨,其中的原因值得深思。
漢武帝在位期間,多次下令各級官吏推舉賢才,尤以元封五年(前106)的《求賢詔》最為著名。“蓋有非常之功,必有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才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保?]197同樣都是求賢,漢武帝與秦孝公兩者求賢的內涵具有明顯的不同。
秦孝公求賢,是為了重塑秦國昔日的輝煌,改變國家落后的現狀。他認為只有能力超越自己的人才,才能幫助其實現宏愿。為此,孝公愿意盡其所能地付出代價,召請杰出士人。而漢武帝求賢的目的則是為了幫助自己建立“非常之功”。為此,他可以不拘一格,沖破世俗的觀念來選拔使用人才。漢武帝非常自信自己有能力駕馭那些超越世俗標準的人才,希望提拔這些人才為將為相,或者出使遠國,而這些人才也只是他實現自己政治目標的工具。
在漢武帝時代,隨著中央集權的加強,士人無法自主選擇服務對象,也沒有了在社會中隨意流動的自由。他們的出路變得非常狹小,要么依附國家,聽命君主,放棄個人的尊嚴和自由;要么隱居山野,老死民間。君主的好惡成了選拔人才的主要標準。那些想在政治上飛黃騰達者,把順從、討好皇帝作為了第一要務。丞相公孫弘、石慶,御史大夫張湯,大將軍衛(wèi)青都曾經是漢武帝最喜愛的大臣,從他們身上,可以窺見漢武帝時期人才使用的特點。
公孫弘出身貧寒,曾在海邊放豬為生。40歲始習儒經,因對策被征召為博士。在朝廷上,公孫弘能言善辯,侃侃而談,每每提出不同建議,供君主選擇。對于武帝的決策,從來不提反對意見,“于是上察其行謹厚,辯論有余,習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上悅之,一歲中至左內史”。[1]2618每次公孫弘與同僚約定向武帝進諫,來到朝堂后,卻總是順從皇帝的旨意。汲黯曾經當庭責備他:“齊人多詐而無情,始與臣等建此議,今皆背之,不忠。”[1]2619公孫弘完全放棄了古代士人的正直人格和諍諫傳統(tǒng),對漢武帝一味諂媚順從,受到了漢武帝的器重,先后被提拔為御史大夫和丞相,成為漢代第一個以布衣擢居相位之人。
石奮跟隨高祖劉邦起兵,一直以恭敬謹慎著稱。景帝時期,石奮和他的四個兒子都官至兩千石,石氏家族號稱“萬石君”。石奮的兒子們在武帝面前謹小慎微,其長子石建和少子石慶尤甚。石建為郎中令時,發(fā)現給武帝上書的“馬”字下面漏了一筆,驚恐曰:“書‘馬'者于尾為五,今乃四,不足一,獲遣死矣!”[1]2196石慶任太仆令時,趕御車出行,武帝問他幾匹馬拉車,石慶用馬鞭指著馬一匹一匹去數,然后才回答是六匹馬。石建兄弟深知伴君如伴虎,終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盡管才智平庸,卻深得賞識,石慶官至丞相。史書記載:“慶為丞相,文深審謹,無他大略?!保?]2200
張湯治獄以嚴苛著稱,但他一味揣摩武帝意圖,“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監(jiān)吏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與監(jiān)吏輕平者”,[1]2639把皇帝的意志放在法律標準之上,被武帝任命為御史大夫。
作為抗匈名將,衛(wèi)青雖屢立奇功,但在武帝面前卻表現的謙卑順從,毫無生氣。有人建議他招賢養(yǎng)士,衛(wèi)青毫不猶疑地拒絕:“彼親附士大夫,招賢絀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尊職而已,何與招士?!保?]2946在衛(wèi)青看來,用人權掌握在皇帝手中,別人不能分享,否則就是犯了君臣大忌。衛(wèi)青媚從武帝,在君主面前毫無個人尊嚴氣節(jié)可言,也難以贏得士人的敬重。史稱:“大將軍為人仁善退讓,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稱也。”[2]2939
為了建立“非常之功”,漢武帝需要人才,并任用了各方面的人才。然而這些被任用者只是被當作武帝實現自己政治理想的工具。武帝時期的君士關系表現出以下特征:第一,國家完全壟斷了士人的入仕之路。遵循君主所訂立的標準,接受國家選拔,成為了士人走向通達的唯一途徑。如果說,戰(zhàn)國時期的士人奔走四方,朝秦暮楚,合留舍去,憑借自身的道義謀略贏得君王的敬意,那么,武帝時期,士人除了服務帝王外,再也找不到安身立命之計了,只好自卑身價,低眉順首于皇帝。第二,帝王的至高性與圣神化。戰(zhàn)國時期,普遍的認識是,帝王在能力與道義上都有缺陷,需要士人的幫助與指導,“為帝王之師”成為了士人的自我期許。大一統(tǒng)的君主專制時代,帝王在擁有了政治上的至高權力后,還在精神和道德層面上被圣神化。兒寬稱贊漢武帝:“陛下躬發(fā)圣德,統(tǒng)楫群元,宗祀天地,薦禮百神?!保?]2630皇帝道德最為高尚,統(tǒng)治天下百姓,神圣無比?!暗弁跫仁巧瘢质鞘?,又至高無上,擁有絕對權力,士人在這樣的帝王面前還能擁有什么呢?除了卑賤和順從之外,士人將一無所有。”[4]137第三,士人的工具化。在武帝時代,士人不再被視為關乎國家興亡、不可或缺的賢才,而降為了帝王的犬馬和工具。漢武帝曾經比喻說:“夫所謂才者,猶有用之器也,有才而不肯盡用,與無才同,不殺何施?!保?]159對于君主來說,士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既可選擇,又可替代,因此不值得珍惜。第四,士人的精神倍受壓抑。戰(zhàn)國時期,士人與君主雙向選擇,士人可以自由流動。能否留住賢才,得到士人的支持與幫助,成了各國政治的晴雨表,“六國之時,賢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畔魏魏傷”。[6]130他們在政治舞臺上意氣風發(fā),昂揚奮進,備受尊重。到了漢武帝時代,喪失了選擇權的士人,要想取得功名利祿,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只能主動接受君尊臣卑的原則,持祿保位,茍合取容。即使居丞相高位,也只是君主的犬馬與奴才。漢武帝任用的13位丞相,3人被殺,3人自殺,3人被免,1人不得善終,只有公孫弘、石慶、田千秋等3人因材質平庸、謹慎小心、毫無建樹而老死任上。漢武帝雖然下大力氣網羅人才,但對進入仕途之人或猜忌鄙視,或凌辱誅殺,并無尊重可言。
漢武帝時期,在專制君主面前,士人始終處于被動、惶恐、壓力之下,進入仕途者唯唯諾諾,求容皇帝,精神難以伸展;力圖保持人格獨立、不愿屈從權勢者,更是備受壓抑。因此,在人才濟濟的武帝盛世,士人卻不斷發(fā)出“不遇”的感慨。
在漢武帝時代,士人的不遇情懷是普遍的,其中寫成專門文章的有董仲舒、司馬遷和東方朔等。董仲舒、司馬遷的成就及影響力都遠高于東方朔,但在對士不遇現象的認識上,東方朔思想的深刻性則遠高于二人。
董仲舒是漢代大儒,因賢良對策得武帝器重。他提出的獨尊儒術、興建學校、舉茂才賢良的主張都被武帝采納。但在政治上,董仲舒先后遭到主父偃和公孫弘的嫉妒陷害,兩次出任諸侯國相,后為保全自己而辭官回家。劉向說:“董仲舒有王佐之才,雖伊呂無以加,管晏之屬,伯者之佐,殆不及也?!保?]2526董仲舒在學術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在政治上卻無所作為,因此在晚年,寫成了《士不遇賦》:“嗚呼嗟乎,遐哉邈矣。時來曷遲,去之速矣。屈意從人,非吾徒矣。正身俟時,將就木矣?!睍r光流逝的太快了,受重用的時機卻遲遲不來。放棄氣節(jié)去屈從別人,那不是我們這些人該做的事情。堅持己見等待明主的賞識,恐怕自己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了。這里表現的是董仲舒強烈的憂患意識,一心報國,卻難得君主重用,時不我待,唯恐喪失為國盡忠的機會。是什么導致了這樣的結果?“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末俗以辯詐而期通兮,貞士以耿介而自束,雖日三省于吾身兮,繇懷進退之惟穀。彼寔繁之有徒兮,指其白以為黑?!痹诙偈婵磥恚亲约荷环陼r,沒有遇到明君賢主。這樣的時代,花言巧語的小人仕途通達,他們顛倒黑白,朋黨成奸。而貞士卻因為正直而束縛了自己。董仲舒屢遭嫉妒與陷害,對君主的不明與奸佞小人的得志感受深刻,并把這些歸結為自己不遇的主要原因。為了尋求自我安慰,董仲舒認為即使清明的遠古時代,廉潔的士人也難有好的歸宿。他給自己確立的人生準則是:“孰若返身于素業(yè)兮,莫隨世而輪轉。雖矯情而獲百利兮,復不如正心而歸一善?!保?]228
司馬遷的人生經歷更為坎坷,他想在偉大的時代有所作為,也想完成父親著一代之史的宏愿,但卻遭遇李陵之禍,身心蒙受巨大屈辱。為此,寫了《報任安書》,表達自己的悲憤與痛苦;又寫了《悲士不遇賦》,分析自己不遇的原因,尋找解脫的途徑。司馬遷在文中寫道:“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恒克己而復禮,懼志行而無聞。諒才韙而世戾,將逮死而長勤。雖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备锌约簺]有遇到一個好的時代。盡管時刻按照周禮的要求約束自己,也時時擔心思想和行為會默默無聞。自己才華出眾而世道衰微,只能選擇到死都辛勤努力。有一個身體名聲卻不能顯揚,有杰出的能力卻難以發(fā)揮。是什么造成了如此的境遇,使司馬遷感到活下去的艱難?“何窮達之易惑,信美惡之難分。時悠悠而蕩蕩,將遂屈而不伸。”是社會不分美惡,讓處于困厄與通達中的士人都很糾結。司馬遷最擔心的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使自己的理想難以實現,故感慨道:“天道微哉,吁嗟闊兮;人理顯然,相傾奪兮?!碧斓酪呀浰ノ?,顯得疏闊遙遠;人間事理表現得很清晰,那就是相互傾軋。這樣的社會,“理不可據,智不可恃”,既沒有道理可言,個人的智慧也不足依靠。司馬遷害怕一生默默無聞,一事無成,“沒世無聞,古人唯恥;朝聞夕死,孰云其否!”自己的出路在哪里?“無造福先,無觸禍始。委之自然,終歸一矣!”[7]266還是順應自然,仰俯于時吧。
董仲舒和司馬遷都把不遇的原因歸結為生不逢時,遭遇亂世。由于君主的不明,導致善惡難分,忠奸不辨。社會風氣的敗壞,使小人得志,忠臣志士進退維谷。這種分析,仍然糾結于君主本身的圣愚、個別奸佞之人的讒言和社會風氣的頹廢。只看到了表面現象,沒有尋找到問題的本質。董仲舒給自己確立的應對之道是:不為功利所惑,不隨世風沉浮,正身修己,去追求世間的真善美。這是儒家的處世哲學。司馬遷最擔心的是在君主不能賞識自己的情況下,一生默默無聞而過,有著一種在不遇境遇下尋求體現人生價值的緊迫感。為此,他不惜隱忍茍活,矢志著史。但由于心靈所受創(chuàng)傷過于深重,也只能以道家的無為作為解脫,“委之自然,終歸一矣”。
東方朔在《答客難》中對士不遇現象的認識則深刻的多。他并不認為自己生不逢時,身處亂世,也不認為是君主的不明造成了自己的境遇,相反,在他看來,自己生逢一個偉大的時代,遇到了一個圣明的君主,而這正是造成士人不遇的根源。東方朔從歷史發(fā)展、社會變遷、政治體制的不同去分析戰(zhàn)國時期士人的縱橫張揚與大一統(tǒng)時代士人的悲摧壓抑。在列國競爭的環(huán)境下,獲取賢才成為國家的生存之道,是君主的政務之首。士人的價值得以體現,才華得以施展,人格受到尊重。憑借才華和謀略,取功名富貴如探囊取物。而在大一統(tǒng)的條件下,天下歸于一體,君主掌控一切,士人完全喪失了主動權。他們摩肩接踵,竭力向君主表現自己的能力和忠心,“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談說,并進輻湊者不可勝數”。君主則以自己的好惡評價選拔人才,“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士人完全處于君主的操縱之下,能力與智慧不再起決定作用。在東方朔看來,這將成為士人生存的常態(tài)。如果蘇秦、張儀生活在漢武帝時代,恐怕連自己的處境也趕不上。在對士人不遇境遇狀況的分析中,東方朔抓住了問題的關鍵,認識到大一統(tǒng)的君主專制的政治體制是造成君士關系變化的根源?!皝y世出英雄”的時代已經過去,賢與不肖不再有客觀的標準,而是由皇帝的意志決定。“圣帝流德,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于覆盂,動猶運之掌,賢不肖何以異哉?”[1]2864-2865與董仲舒、司馬遷相比,東方朔對士不遇現象的認識更接近本質,《答客難》一文的思想價值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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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eking of Talents by the Monarch and the Scholars Not Being Appreciated During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nd the Reign of Emperor Wu of Han fromAnswer to the Guest's Question
WANG Shaodong
(History and Culture of Tourism College,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Hohhot 010070,Inner Mongolia,China)
Dongfang Shuo wrote Answer to the Guest's Question and compared the change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onarch and the scholar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nd the reign of Emperor Wu of Han,revealing the inevitability of scholars not being appreciated under the unified conditions. An interpretation is made of the formation of the flamboyancy and persuasive ability of the scholars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in contrast to the miserable and depressing state of the scholars under the unified condi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social change and different political systems.Compared with Dong Zhongshu and Sima Qian,Dongfang Shuo had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the phenomenon of the scholars not being appreciated.Answer to the Guest's Question has a higher value in ideology.
Dongfang Shuo;Emperor Wu of Han;Answer to the Guest's Question;the scholars not being appreciated
K234.1
A
1672-2914(2016)01-0001-05
2015-10-26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3BZS020)。
王紹東(1964—),男,內蒙古寧城縣人,內蒙古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秦漢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