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鄉(xiāng)愁都是因為饞

林迪

有人說“所有的鄉(xiāng)愁都是因為饞”，對于中國人而言，最能消解鄉(xiāng)愁的節(jié)日就是春節(jié)。生于上世紀(jì)80年代的我，雖然和許多中國人一樣，家庭生活日漸富足，但最解饞的日子，也是在過年的那十幾天里。

小時候過年唱的童謠似乎仍回響在耳邊：“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燉大肉；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灌壺酒；大年三十熬一宿；正月初一扭一扭?！边@首童謠里，大部分的年俗與吃有關(guān)。按照習(xí)俗，從初一到初五忌做蒸、炒、炸、烙等炊事，更不能動用廚刀。因為“蒸”與“爭”諧音，“炒”與“吵”諧音，“烙”與“落”，“刀”與“盜”諧音，均屬不吉利，人們祈盼在新的一年家庭和和美美、順順利利，于是就刻意將那些聽起來諧音不和諧的事一一避開，所以在年前要做出夠全家吃上半月的饅頭、花卷、豆包、年糕、棗糕，這叫隔年吃。

于是進(jìn)入臘月之后，家里人便開始急匆匆地準(zhǔn)備年貨了。年貨里最重要的是各種吃食，而食物里最重要的便是肉。

農(nóng)諺說：“大寒小寒，殺豬過年。”殺豬是過年的開場大戲。過了臘月二十，每天早上都有豬被殺的嘶嚎，一家殺年豬周圍鄰居都會來幫忙。年味也在這種撕心裂肺的嚎叫聲中變得越來越濃郁。

一大早，幾個棒小伙子拿著繩子守在了豬圈的門口，豬已被綁了四蹄，側(cè)躺著被放在了一張方桌上，或有一聲尖叫，或發(fā)一聲低吟，用力地扭動著脖頸，蹄子在找不到支點的空中扭搓著，肥碩的身體在桌上滑動。殺豬的刀有一尺多長，叫寢刀。很好的名字，這一寢將永遠(yuǎn)不會醒來。刀要從豬頸下最大的靜脈刺進(jìn)去，如果刺進(jìn)了動脈，會血噴如柱，豬身上的血如果不全部流出來，豬肉就不會是白嫩可餐，而是殷紅倒胃。隨著一聲刺耳的尖叫，白刀子進(jìn)去了，紅刀子出來了。一個搪瓷盆放在了豬脖子下，血流像一條小溪緩緩地淌著，盆變成深潭。

爐子里的柴禾燒得“劈啪”直響，一大鍋水燒開了，提上一桶出去，用瓢一瓢一瓢地淋在豬身上，熱氣帶著豬糞的氣味在院子里回旋，一會兒便凝結(jié)在板杖子外的樹枝上，結(jié)出晶瑩剔透的冰晶，映出七彩的光在干冷的空氣里穿行。小伙子手里握著鈍刀，在豬身上用力地刮，唰唰唰、唰唰唰，豬毛在方桌下圍成了一個圈兒，流下的水結(jié)成了冰，把它們牢牢地粘在了地上。豬在幾次翻轉(zhuǎn)之后變成了一個熱氣騰騰的肉娃娃。豬頭和四個蹄子先被砍下來，四個豬蹄用麻繩捆在一起。斬首去足行動過后就是開腸破肚，拉著氣管把豬下水一起拽出（也叫燈籠掛），用一麻繩系在氣管上，掛在屋檐下，讓殘留的血水滴下來。

這頭豬算是壽終正寢了，但是離端上桌的肉菜，萬里長征只走了第一步。我家人愛吃豬下水（豬內(nèi)臟），我仍記得爺爺在冬日的院子里清洗白花花的豬大腸。先是準(zhǔn)備一大盆熱水，放上鹽和堿，把大腸泡進(jìn)去。肥腸外面通常會有一層肥油，他會拿起剪刀把那層油給剪掉，不好剪的地方還要用手一點點撕下來；接著用水灌一次大腸，用筷子從腸子開口處把外皮往里推，把腸子內(nèi)部翻到外部；使勁反復(fù)搓洗豬大腸，直搓到有大量膠液產(chǎn)生為止。這些程序要來來回回許多次，直到大腸里熏人的臭味一點點消失。一盆腸子就要洗一整個下午，那時沒有戴橡膠手套的習(xí)慣，爺爺?shù)氖志驮诤L(fēng)中露著，凍著。

后來，當(dāng)爺爺身體變得不好，將準(zhǔn)備年貨的任務(wù)交給年輕一輩時，再也沒人愿意花這么長時間在大冷天洗這一盆子豬大腸?！跋氤跃椭苯淤I點人家鹵好的吧！洗起來太麻煩了……”這時候，爺爺也不反駁，眼睛低下去，似乎是在默認(rèn)。

現(xiàn)在同樣被簡化的環(huán)節(jié)還有蒸饅頭。小時候過年奶奶會蒸各式各樣的饃饃，有棗糕、花卷，還有各種形狀的饃饃。喜歡吃棗糕倒不是它的口味有多好，而是因為它“棗糕”的名字跟“糟糕”諧音，所以吃棗糕就演變出了“吃掉糟糕，來年平順”的意思。

那時到了臘月二十六，村里家家都要發(fā)面蒸饃。春節(jié)蒸饃是“多多益善”，有些饃要做供品，有些饃要吃，有些還要用來串親戚。年饃要蒸得夠吃到正月十五，至少也要吃到“破五”（正月初五）。來年第一次蒸饃的時間愈晚，表示愈富有。

年饃的品種很多，除了上尖下圓、二三兩重的白面饃，還有刺猬、牛、羊、雞、鴨、鯉魚、兔子等動物形狀的饃，以及桃、李、佛手、“二龍戲珠”“丹鳳朝陽”“春燕戲牡丹”“龍鳳呈祥”“童子獻(xiàn)壽桃”“富貴不斷頭”“金雀鬧花堂”“鯉魚跳龍門”等花樣繁多的花饃，都有期盼豐衣足食、吉祥如意的美好愿望。比如刺猬饃，把刺猬頭朝里放在門的兩邊，寓意刺猬往家中馱元寶，是富貴發(fā)財；蛇饃、龍饃，則是期盼來年豐收、糧食滿倉；牛、羊、雞等動物饃，則是盼望六畜興旺。

而如今，家里過年饅頭只蒸一種，不分那么多種類，一下子蒸上一大鍋。而在有些人的家里，過年沒有時間蒸饅頭，直接就買饅頭來吃?！澳丘x吃著一點饃味兒都沒有，平時偶爾買著吃也就罷了，過年咋能吃那呢？”奶奶有時候會抱怨一下。在他們的眼里，在再普通不過的饅頭里，也暗藏著年味兒。

《舌尖上的中國》記錄片的制片人陳曉卿曾說過：“春節(jié)是中國人心里的一個結(jié)，而食物是他們表達(dá)的通道?！?/p>

春節(jié)期間的美味，外形上幾乎都要顯示出對更大、更高、更飽滿的追求，這種追求無一不寄托著人們吉祥、美好、富足的愿景。在食物中，他們還表達(dá)著對自然的敬畏、對神明的虔誠、對祖先的感恩。他們還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了新年的各種食物中。食物，永遠(yuǎn)是凡塵眾生與天地神靈溝通的最樸素、最直接的通道。

在甘肅環(huán)縣，由黃米、綠豆、紅豆、羊肉、蘿卜、土豆等熬制成的羊肉臘八粥，食用前要先獻(xiàn)給“各路神靈”——喂給門神：“我給你喂臘八，你給我擋怕怕?！蔽菇o土地：“我給你喂臘八，你給我長莊稼?！蔽菇o果樹：“我給你喂臘八，你給我結(jié)疙瘩（果子）?！背鄙侨嗽谀暌癸埳铣韵聛淼尿罋げ荒荞R上丟棄，要收集起來堆到房門后或床底下，貝殼在古代是貨幣，潮汕人相信這樣可以“旺財”；浙江龍游的發(fā)糕，用糯米和粳米制作的米粉發(fā)酵制成，預(yù)示著來年一年的好運(yùn)，“發(fā)起咯！發(fā)起咯！”；廈門人過年用紅曲米染紅的糯米粉，包上花生仁和黑芝麻，用特制的龜印壓出壽龜?shù)膱D紋，象征著吉祥、長壽；蘇幫菜的頂級配置“七件子”：麻鴨、草雞、鴿子、鵪鶉、鴿蛋、火踵、蹄髈，一起在特大號砂鍋中慢火燜燉十多個小時，意味著“金銀滿缽”……

北方人雖不如南方人那么愛吃、會吃，但是小時候過年家里的各種吃食也都有名頭和說法。只是這些背后的故事，也被年輕人漸漸淡忘了。

而在爺爺奶奶過世之后，我們?nèi)以贈]在老家過年的機(jī)會了，不知為何，竟感到年味有些疏淡。直到有天，看到馮驥才的一段話，我才豁然開朗?！澳甑母星?，從哪里來的呢？我們幾千年的農(nóng)耕社會，農(nóng)耕社會的時候，人們生產(chǎn)和生活是融為一體的，農(nóng)耕社會的時候，生產(chǎn)又和大自然的節(jié)氣和大自然的時間是融為一體的。所以，在過年的時候，我們一年里的收獲里面，是以春夏秋冬大自然的季節(jié)，這個季節(jié)正好是生產(chǎn)中非常重要的不同時間。春天播種，夏天耕耘，秋天收獲，冬天收藏，這是一輪。到了過年的時候，我們辭去舊的一年，又迎來新的一年的時候，總是對新的一年充滿著很大的一種期盼和一種夢想。但城市人漸漸離開了農(nóng)村，也就離開了農(nóng)耕的生活……”

如今的我不那么饞了，也不那么愛吃嘴了。在超市里，你可以買到各種肉和菜，哪怕在三伏天都可以享受這份大工業(yè)提供的便利。你不需要用舌頭分辨皮與餡的層次，也沒時間讓味覺喚起視覺和觸覺的雙重記憶，更不必承擔(dān)被等待提升的期望值。

大概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