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婷
女性尊嚴的艱難追尋——以《我在霞村的時候》《女人之約》為例
○黃玉婷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歷來強調(diào)女性的貞操和貞潔,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女性一旦失去貞操便被視為品行不端的異類。當代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和現(xiàn)代畢淑敏《女人之約》這兩篇小說共同關注了女性在社會現(xiàn)實與歷史傳統(tǒng)語境中的尷尬困境,對女性身體與精神尊嚴這一話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然而,關于女性尊嚴的追尋之路仍然“道阻且長”。
女性 尊嚴 我在霞村的時候 女人之約
程朱理學所倡導的“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幾乎奠定了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對女性道德苛求的基調(diào)。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女性的欲望始終處在被壓抑的地位,盡管任何一個接受文明教化的人都會受到來自歷史、道德或者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和禁錮,但相較而言,女性似乎總是要承受得更多一些。丁玲和畢淑敏透過復雜的人性,寫出了女性這一性別本身所承載的沉重苦難。
《我在霞村的時候》的女主人公貞貞在戰(zhàn)爭中不幸被日軍俘虜,淪為軍妓,后又受邊區(qū)政府的指派以慰安婦身份為掩護,刺探日軍情報,她也因此得了嚴重的性病。身體飽受摧殘的她在回鄉(xiāng)治病時卻備受鄉(xiāng)親們的道德指摘和人格羞辱,受傷害的少女以選擇出走的方式對不公的命運進行了抗爭。《女人之約》講的是年輕漂亮的女工郁容秋因為生活作風不檢點,受到同事的排擠和歧視。后來在工廠被三角債套牢,廠里發(fā)不出工資的時候,她主動請纓討債并與廠長約定,事成之后廠長當眾向她鞠躬以示尊重。但當她使用種種辦法包括“美人計”終于將債討回,給工廠和大家?guī)砝婧?,廠長卻違背諾言,郁容秋終于患重病在失望中死去。這兩篇小說都以社會底層的女性為主人公,小說同樣通過講述一個忘恩負義的故事來寫她們的善良品質(zhì)和奉獻精神,以及她們對自身尊嚴的執(zhí)著追求。
社會地位低下的小人物貞貞和郁容秋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男性眼中的“天使”,甚至還背負著“破鞋”“大篷車”的惡名。但從《我在霞村的時候》和《女人之約》的故事構建來看,她們的所作所為又投射出圣女的精神,散發(fā)著圣潔的人性光輝。
貞貞原本天真爛漫,為了反抗包辦婚姻,追求自由戀愛而出走。她在被日軍擄掠之后,遭到了日本軍人殘酷的蹂躪。在這種情況下貞貞接受了邊區(qū)政府的任務,傳遞出了許多有價值的戰(zhàn)爭情報。她的身體成為雙重利用的工具。后來貞貞患上了嚴重的性病回到家鄉(xiāng)。她被糟蹋、被利用的遭遇沒有得到同情,反倒招致令人難堪的非議,“聽說起碼一百個男人總‘睡’過,哼,還做了日本官太太,這種缺德的婆娘,是不該讓她回來的。”“虧她還有臉回家來?!薄霸谒搜劾铮懾懗蔀殡p重失節(jié)者:作為少女失去了貞操,作為中國人委身于日本人,失去了民族節(jié)操,后一種失節(jié)使貞貞蒙受更深重的壓抑。”[1]貞貞和鄉(xiāng)親們一樣都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然而在霞村的村民們看來她失身于人的罪過遠遠超過她為抗日戰(zhàn)爭所作出的貢獻,或者說她的失身已然成為了她的原罪。
如果說貞貞的犧牲是被動受難的話,那么《女人之約》里的郁容秋則是一種主動受難。她自動自發(fā)地揭下女廠長的黃榜,主動請纓,受命討債,使盡了一切伎倆,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體和健康作為代價,以致債款討回了,她自己也病入膏肓了。同事們表面上對她恭敬客氣,背地里卻仍然看不起她,因為“這女人名聲很壞,外號‘大篷車’?!薄啊笈褴嚒苎模悄欠N眼睛能拋出絆馬索的女人。”郁容秋有風流的資本,而且她懂得利用這一資本,她想要贏得人們的尊重,但是這種方式很快就會將她自己推到了社會輿論的風口浪尖。在同事們的眼中她永遠都是不光彩的,盡管她憑著自己的本事幫廠里解決了難題。
女子具有男性所不具備的性資源優(yōu)勢,這一點早在中國古代社會就被發(fā)掘并加以利用,西施、貂蟬都曾以姿色作為工具顛覆了敵人。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異??粗嘏载懖?,文本中人們以冷漠和鄙夷的態(tài)度對待這些為了崇高的使命而失去貞潔的女性也就不難理解了。貞貞得了嚴重的性病回到家鄉(xiāng)后,鄉(xiāng)親們只看到她失貞的事實,惡毒地罵她為“比破鞋還不如”,是沒人要的“破銅爛鐵”,譴責她“誰還肯要鬼子用過的女人”,極少有人來關心她所受到的創(chuàng)傷和打擊。郁容秋為廠里討回了一筆筆欠款,解決了工廠的經(jīng)濟問題,成了有功之臣,走路腰桿筆直,神采飛揚,對以前所有看不起她的人都趾高氣揚。郁容秋努力地追求作為女性的價值和尊嚴,并在為工廠獻身中實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但是這一切都被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毀滅了,最終她得到的只是社會的嘲笑和女廠長的毀約。在丁玲和畢淑敏的筆下,“頂著‘不潔’之名的女性實際上是群體祭壇上的圣女?!保?]
畢淑敏認為“不要以為普通的小人物就沒有尊嚴;不要認為女人的尊嚴感天生就薄弱于男人或人類的平均值;不要以為曾經(jīng)失去過尊嚴的人就一定不再珍惜尊嚴?!保?]人的尊嚴是人高于動物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是人的人格的確證。只有人才追求生命的意義,才如此看重精神世界的價值。在長期以男性話語為主導的歷史語境中,身為犯有“行為不檢”過錯的女性,貞貞和郁容秋找尋自我尊嚴的過程是極其艱難和復雜的。
《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第一人稱的運用使得作者的主觀感情更好地貫注其中,作者與主人公的情感體驗和意識幾乎融為一體。通過敘述者女革命者“我”對貞貞的贊賞和佩服,也可以看出作者的女性意識和立場。貞貞在回想自己過去的遭遇時說:“人大約總是這樣,哪怕到了更壞的地方還不是只得這樣,硬著頭皮挺著腰肢過下去,難道死了不成?!苯?jīng)歷過災難后的貞貞變得更加堅強、倔強,始終保持著生的意志。相對崇高的革命利益而言,女性貞潔的犧牲算不上什么,但是女性失貞又是一個嚴重事件,它成為村民們不齒和謾罵的理由,這就是貞貞所要面對的尷尬處境。她是英雄,卻不能得到村民的認同和接納,所以最后貞貞要離開家鄉(xiāng)去延安,也許從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新的地方可以重新開始。
貞貞的被動受難可以說是在特殊情境下為了他人,為了民族利益,而郁容秋的主動受難,則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為了爭取自己作為獨立個體的尊嚴和價值。她說:“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偏巧又生得心比天高。我想做個出類拔萃的女人,可我沒有這個機會。沒想到清理三角債給了我一個揚眉吐氣的好機遇。……這回不是靠哪個男人抬舉,這是我自個兒掙回來的面子?!睆倪@里可以看出,盡管她憑借著自己出眾的美貌受到了男性的青睞和寵愛,但她的內(nèi)心深處卻是十分渴望一種靠自己的本事贏來的尊嚴。因此她佩服女廠長,不僅因為女廠長是她有限的生活圈子里“活得最高貴的人”,而且女廠長是“不靠她這種手段征服男人的女人”。“郁容秋是一個漂亮女人,這樣尤物般的女人盡管男人想得到,女人也想做,卻得不到現(xiàn)實社會規(guī)則的認同,所以男人們只能以偷偷包養(yǎng)的方式或者偶爾偷情的方式去寵愛,卻絕不會給她社會的尊重,中國人在骨子里要詆毀的就是這樣的女人。所以郁容秋的存在價值不是在白天、在燦爛的陽光中 ,而是在夜晚在陰郁的潛意識里?!保?]這也就注定了郁容秋的悲劇。
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和畢淑敏的《女人之約》,都對女性的尷尬境遇和命運進行了思考,女性的地位、女性的社會生存環(huán)境不容樂觀。關于對女性尊嚴的追尋,仍然是時代和社會的一個復雜的課題。
貞貞作為一個“失節(jié)者”,遭到了以雜貨鋪老板為代表的村民的唾棄,但她在精神上始終保持著自尊,她真誠開朗,積極樂觀?!斑@次一路回來,好些人都奇怪的望著我。……再說家里幾個人吧,還不都一樣,誰都愛偷偷的瞧我,沒有人把我當原來的貞貞看了?!睆呢懾懻f的這一段話中可以看出,她早就察覺到了并發(fā)現(xiàn)了大家對她的異樣眼光,但她并沒有爭辯些什么,也不為此而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她覺得自己還是原來的自己,“我想我吃點苦,也劃得來,我總得找活路,還要活得有意思,除非萬不得已?!辈还軇e人怎么說,怎么看,她都有自己的堅持和判斷。對比之下,那些因為貞貞的失貞才對自己產(chǎn)生崇敬,看出自己的圣潔來的婦女們顯得更加冷漠無知。在小說的結尾,貞貞出乎意料地拒絕了家里的安排,謝絕了夏大寶的憐憫和同情,選擇去延安治療、學習。這個決定使“我感到非常詫異”“新的東西又在她的身上表現(xiàn)出來了”。“貞貞所具有的這種敢于直面人生的品格,這種生的韌性與頑強,是幾千年來忍氣吞聲的不幸婦女覺醒的表現(xiàn)?!保?]貞貞沒有被打倒也沒有妥協(xié),她選擇開始新的生活。
《女人之約》里的女工郁容秋,因為與某些男性有著不正當?shù)男缘年P系,在工廠里陷入了被全廠上下輕視、鄙夷的境地。他們戲稱這個“品行不端”的漂亮女人為“大篷車”,在郁容秋為工廠天南地北地追討欠款的時候,他們又嘲諷她為“國際列車”。甚至那些跟她“好過”的男人,當著人也不理她。那么,郁容秋自己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郁容秋面對這個威風凜凜的女人,感覺自己像灰塵般的猥瑣。美貌、機智、令男人神魂顛倒的手段,這些賴以支撐自己全部尊嚴的基石,都在頃刻間搖搖欲墜。”當她面對女廠長的的時候,她感到了自己的卑微與渺小,這也是最讓人嘆息的地方,郁容秋自己都在否定自己,不接受自己。處在道德邊緣的她,不貪圖金銀財富,企圖通過出色地完成追債任務來換得“高貴”的女廠長能夠當著全廠職工的面給自己鞠個躬,渴望在社會中獲得尊嚴。但是直到最后,奄奄一息的郁容秋也沒有等來女廠長履行約定。“因為我是廠長!廠長向這樣一個卑賤的女人屈膝,會成為廠內(nèi)經(jīng)久不息的新聞?!迸畯S長的這番話也表明了郁容秋要拾起尊嚴的不可能性?!拔覀儾荒懿怀林氐匕l(fā)現(xiàn)男性中心文化及其文化心理是如何根深蒂固地駐守在大多數(shù)女性心里這樣的現(xiàn)實,因為浸染已久,使得女性自己都難以自覺。”[6]郁容秋的過錯與國人固有的女性道德意識是完全相背離的,因此她失去了貞潔也永遠地失去了尊嚴。
貞貞直到最后也沒有放棄自己,她的勇氣源自于她內(nèi)心對自己的認同和對未來的期待。而郁容秋直到死去也沒能懂得真正的尊嚴是什么,她深陷于傳統(tǒng)的道德譴責中自暴自棄??芍鋵嵳嬲饬x上對女性尊嚴的追尋仍然任重而道遠,女性個人的解放還遠未結束。
注釋:
[1]鄭春鳳:《女性·身體·革命——以<我在霞村的時候>、<色·戒>、<棉花垛>為例》,名作欣賞,2010年,第09期。
[2]姚莫詡:《人格·道德·尊嚴的錯位——<女人之約>與<羊脂球>的比較》,文藝爭鳴,2003年,第05期。
[3]畢淑敏:《素面朝天》,??冢汉D铣霭嫔?,1996年版,第372頁。
[4]王玉琴:《女性的尊嚴漫長的等待——由畢淑敏<女人之約>說起》,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
[5]馬暉:《自己的聲音——<羊脂球>與<我在霞村的時候>的比較研究》,社科縱橫,1996年,第01期。
[6]雷巖嶺:《尊嚴·規(guī)范·生命的美麗——從畢淑敏的<女人之約>和<阿里>談起》,名作欣賞,2006年,第08期。
(黃玉婷 廣東廣州 華南師范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510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