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進
(遼寧大學 文學院, 沈陽 110036)
自文學產(chǎn)生以來,文學闡釋活動也隨之興起,孟子提出了“以意逆志”、“知言養(yǎng)氣”和“知人論世”學說,可以說是較早系統(tǒng)地從事文學闡釋活動的人。但隨著20世紀西方文藝理論的傳入,孟子闡釋學的精髓逐漸為人所忽略,因此,立足于孟子原文及歷代學者注釋,對其理論進行完整闡釋,同時結合現(xiàn)代文學理論,可以更好地體現(xiàn)其現(xiàn)代性和生命力。
《孟子·萬章上》咸丘蒙曰:“《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醇葹樘熳右?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盵1]
孟子的這一理論主要是基于咸丘蒙所持“斷章取義”的解釋方法而提出的,眾所周知,《小雅·北山》的主題,是由孟子解釋,目的是怨刺勞苦和現(xiàn)實社會的不公平。咸丘蒙脫離了原來的語境,又抓住孤立詩句的字面意思加以理解,完全忽略了體察詩人心志這一方面。孟子正是要糾正這種“斷章取義”和“以辭害志”的解釋方法,提出了“以意逆志”理論,強調要立足語境、通篇把握,才能更好地理解文章的內容和作者想要表達的意義,這在當時是闡釋方法的一大變革。
1.歷代學者注解:自孟子提出“以意逆志”之后,后世諸多學者都專門對此做過注解,觀點也有所不同,比較有代表性的三種解釋如下。
后漢趙岐《孟子章句》(節(jié)錄):文,詩之文章,所以興事也。辭,詩人所歌詠之辭。志,詩人志,所欲之事。意,學者之心意也。[1]
宋代朱熹《孟子集注》(節(jié)錄):文,字也;辭,語也;逆,迎也。……言說《詩》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義,不可以一句而害設辭之志,當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2]
清代吳淇《六朝選詩定論緣起》(節(jié)錄):“不得養(yǎng)父母”,其志也;“普天”云云,文辭也;“莫非王事,我獨賢勞”,其意也。故用此意以逆之,在養(yǎng)親而已。[3]
2.“以意逆志”分歧解讀:在趙岐看來,意即闡釋者之意,所謂的“以意逆志”主要指闡釋之人主要是指以個人之心去推測作者之意;朱熹則是在前者基礎之上著重強調“逆”為“迎”之意;而吳淇卻認為“意”為前人的作品文本中體現(xiàn)出的意,“以意逆志”也正是用來探求古人的情志。
從三家具有代表性的解釋可以看出,他們都將“志”看作是“作者之志”,從而認定解釋的主要就是為了體悟作者心志。但是三者對于“意”這一關鍵的解釋點上又存在根本不同。趙岐、朱熹均將“意”作為解釋者的“心意”,從而突出解釋者及其主動參與的作用;吳淇則是把“意”看作典籍所體現(xiàn)出的思想內容,因而突出文本及其對解釋的引導制約作用;當代的一些研究者,或是闡揚趙、朱的見解,或是申論吳氏的觀點。
在筆者看來對于孟子“以意逆志”的理解,不必糾纏于細枝末節(jié)和個別字句。從以上的解釋不難看出,不論是將“意”理解為作者之意,還是作品之意,關注的都是文學活動中作家、作品和讀者三個關鍵要素,不僅要尊重解釋者的主體意識——“意”,也要求文學解釋活動不可以脫離對創(chuàng)作主體及作品原意,即“志”的把握和理解,而且也更注意到“意”與“志”通過“逆”的交流方式可以形成新意義。這種批評把文學看做是一個獨立的系統(tǒng),各要素之間相互關聯(lián),可以啟發(fā)我們的當代文論建設。
“知人論世”語出自《孟子·萬章下》:一鄉(xiāng)之善士斯友一鄉(xiāng)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2]
在孟子看來,人要樂意與志同道合的人交朋友,當現(xiàn)實中沒辦法滿足的時候,可以通過閱讀前人的作品,了解前人的思想,尋覓志同道合的人。盡管我們和前人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但是人與人的心靈可以通過相互了解產(chǎn)生共鳴。所以,延伸至文學批評領域,讀者在閱讀活動中應該主動了解作品產(chǎn)生的時代語境以及作者的個人經(jīng)歷,這樣才能更好地體驗作品之意,作者之志,更好地把握作品的審美韻味。
“知人論世”這種文學批評方法對后世影響深遠,從漢朝大儒解釋詩經(jīng)到魏晉以后對詩體、人性的考察,甚至到宋朝以后考察文壇名家的平生事跡,都可以看作是“知人論世”的演化和發(fā)展。
“知人論世”說之所以能夠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占據(jù)重要地位,一方面因為我國古代“文以載道”觀念深入人心,“道”蘊載于“文”之中,必須要通過文字才能體會和傳達其思想志向,“人”、“世”是理解“道”最為重要的依據(jù)。加之我國文學里“詩史”觀念源遠流長,孟子更是認為,《春秋》此類史書是產(chǎn)生在《詩經(jīng)》所代表的禮樂文化崩潰的背景之下,在以后的中國文化中,“用史證詩”、“憑詩證史”更是相當普遍。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知人論世”還可以糾“以詩為技”之偏,保證詩歌內蘊的傳達和表現(xiàn),而不致淪為文字的游戲。
另一方面,從我國文學的自身特點來看,詩歌一直占據(jù)我國古典文學的主體地位,突出表現(xiàn)就是著重運用比興、典故等方式達到韻味無窮的效果,因而中國的古典作品,多為語言精簡、篇幅短小、意義深邃之作。說詩者要感受到詩歌中獨特的意境和人文涵義,很難單憑文字的表面意思,還要結合相關的時代環(huán)境以及作者自身境況。例如聞一多先生認為《國風》中只要提到魚,都是兩性之間的比喻,用于互相稱呼而已,并不是指真正的魚。[4]聞一多先生之所以這樣說,正是從“論世”的角度,認真考證了那個時代特有的風俗習慣中“魚”的象征意而得出的論斷。
所以,“知人論世”的“人”和“世”兩個視角是文學闡釋和解讀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也正因如此,時至今日,在文學課堂教學中,介紹相關背景知識總是不可缺少的環(huán)節(jié);現(xiàn)代文學批評盡管仍舊處于西方文藝理論的話語之下,涉及到作品闡釋或者批評時也會特別關注作者之人和作者之意,可見“知人論世”的深遠影響。
“知言養(yǎng)氣”說本不屬于文學理論批評,但是經(jīng)過后代的闡發(fā),也成為了其文學闡釋體系的重要一環(huán)?!睹献印す珜O丑章句上》云:“敢問夫子惡夫長?”曰:“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薄案覇柡沃^浩然之氣?”曰:“難言也。配義與道……是集義所生者?!昂沃^知言?”曰:“诐辭知其所蔽……遁辭知其所窮。”[2]
從其解釋可以看出,孟子提出“知人”、“知言”本意并非是創(chuàng)造讀詩和解詩的方法,而是在追求儒家道德修養(yǎng),維護儒家倫理道德。不過,孟子的“浩然正氣”是指一個人在其道德素養(yǎng)達到很高水平而有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這種“浩然正氣”是與義和道相配而生,具備了它,不僅自己言辭順暢而且可以分辨其他言辭的正誤,這種觀點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就是特別強調作者的人格修養(yǎng),強調道德品質對于創(chuàng)作出作品的重要性。
孟子把“浩然之氣”作為人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這開啟了后代作家關于體性研究的濫觴。漢魏文帝曹丕受到“知言養(yǎng)氣”說的直接影響,注意到“氣”與文學的關系,他的《典論·論文》中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至。”[5]值得一提的是,曹丕所說的“清”、“濁”更加偏重于指作家的個性和氣質等內在因素,在先天稟賦范疇內。由此可見,曹丕似乎更加傾向于先天氣質對于文學的影響。盡管他們兩個都將氣看作人的主體內在的精神,但“文氣”說和“知言養(yǎng)氣”說還是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的。
興起于唐宋之際的古文運動,代表人物韓愈則“接孟子知言養(yǎng)氣之傳”,[6]高舉“氣盛言宜”大旗,認為“氣,水也;言,浮物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保n愈《答李翊書》)意在改變南朝以來空虛矯揉的文風,加強作者的個人修養(yǎng),做到“文以載道”,創(chuàng)作出更有內容的作品。這一思想極大地促進了古文運動的發(fā)展。
所以,原本可以被歸于社會倫理范圍內的“知言養(yǎng)氣”在經(jīng)過歷代學者的解釋和發(fā)揮后成了說明作家與作品關系及其作品風格的理論。
艾布拉姆斯在其《鏡與燈》一書中將人類社會歷史里所存在的一切文學現(xiàn)象看做研究的對象,將文學看作是一種人類活動,其中作者、讀者、作品以及世界是關鍵的構成要素,四者之間相互流動,進而闡明了文學的特點、性質和規(guī)律。孟子的闡釋學恰好強調了作家、作品、讀者和世界四個要素之間相互聯(lián)系、相互作用的過程,一方的變化將會引起其他要素的變化,這對我們當前的文學活動有巨大借鑒意義。
1.從讀者和作者角度看孟子闡釋論:從讀者(說詩者)這一要素來看,“志”是通過文學作品的形象來顯示出來的,而文學形象則離不開文學語言,文學語言需要通過賦、比、興等藝術手段傳情達意,文、辭、志三者層層深入,密不可分。因此要想避免“以文害辭,以詞害志”,讀者在閱讀文本時必然要從整體上研讀經(jīng)過藝術加工的語言,了解文學形象,在此基礎上才能更好地由文得辭,由詞得志。
但是“以意逆志”并不是完美無缺的批評方法,在實踐中有其局限性。一方面,由于世事變遷,甚至無法考究作品的作者,抑或者是作品本身表達比較含混曲折等原因,要得古人之意很有難度。另一方面,伽達默爾在其闡釋學理論中曾提出,讀者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有各自的生活經(jīng)歷和教育背景,讀者在閱讀作品之前,會受到獨特語言習慣、思維模式的影響,有著不同的閱讀期待,即處于前理解的狀態(tài),從這個“視界”出發(fā),讀者來分辨作品的成敗得失,進而基于對作品的體驗與感受完成以意逆志,經(jīng)由讀者閱讀概括來的“志”,都必然包含有讀者“前理解”的成分,是“視界融合”的產(chǎn)物。因此要正確理解說詩者之意的話,做到“以意逆志”,首先讀者需要不斷學習并且積累一定的藝術修養(yǎng)和審美能力,藝術本身具有自身的特點,能夠以藝術的方式來理解藝術作品,這樣才不會犯咸丘蒙似的錯誤。其次,柏拉圖說過:“不能理解詩人的意思,必然無法做一個合格的頌詩人?!盵7]詩人之“志”藏于作品形象中,只有熟悉詩人的思想、生活經(jīng)歷和社會環(huán)境,才能更好地掌握作品的要旨。也只有具備一定的人生閱歷和道德情操的修養(yǎng),所謂“養(yǎng)氣”才能知言,才能更好地理解作品的“志”,體驗作者超凡審美的人生境界。
從作者要素來看,在孟子看來,“知人”和“論世”是不可分割的,“論世”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知人”,而“知人”則一定離不開“論世”。所謂的“知人”,指的是了解作者相關的生活經(jīng)歷,體會他的志向與思想;“論世”,是為了解作者的時代狀況以及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生活等多方面的因素對他思想情趣、心理性格形成的影響等。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是建立在一定的社會實踐基礎之上的,個體的人都無法脫離相應的社會語境,因而每個人身上都有其特殊的生存背景和獨特的社會關系,其認識世界的方式和精神思想活動都刻有深深的時代烙印,受到一定歷史條件的限制。因此,“知人”與“論世”是互為前提而存在的,二者不可截然分開。作者要想把他的生活經(jīng)驗熔鑄于作品中,就要對腦海中的生活材料進行加工、修改和再創(chuàng)造,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在這一過程中,作者能否“知言”,識別“粗”與“偽”,能否正確理解表現(xiàn)生活,能否運用較恰當完善的藝術手段形象地表現(xiàn)生活,與其個人修養(yǎng)即孟子所說的“養(yǎng)氣”是密切相關的。
2.從作品和世界角度看孟子闡釋觀:從作品方面來說,一件藝術品,經(jīng)常是情感的自發(fā)表現(xiàn),即藝術家內心狀況的征候,能夠更為含蓄委婉、蘊藉深厚地展現(xiàn)特定時代的生存狀況與時代背景,表現(xiàn)當時人們獨特的社會心理和精神世界的狀況。從孟子的主張看來,辭是文與志之間的中介,在辭之前是志,用現(xiàn)代文藝理論可以說作品讀者世界的“燈”和客觀世界的“鏡”,一方面蘊含作者飽滿的情感和人生經(jīng)歷,另一方面又為讀者傳達獨特藝術形象和審美意境,是溝通兩者的橋梁。作者在對社會生活有所觀察和感悟之后“發(fā)言為詩”。讀者也在“養(yǎng)氣”、“知人”的前提下,通過作品對“志”進行再認識,探求和挖掘文本所包含的、超出作者意圖之外的思想意蘊和審美意蘊,這就是“以意逆志”。文本只有經(jīng)過與讀者的對話才可以稱之為真正的作品,意義才能顯示出來。而作品中的言辭是否有“邪辭”、“淫辭”、“遁辭”,讀者能否“知言”、“逆志”,識別優(yōu)劣,都取決于其的“養(yǎng)氣”和“知言”水平。
在文本脫離了作者之后,就成為了一個獨立系統(tǒng),藝術作品也就不再是局限于單一的意義,而形成了一個開放的召喚結構,其間有許多空白之處,需要讀者發(fā)揮自身主觀能動性去填補。其中,讀者可以“逆”得“作者之志”,也可悟出“作品之意”,同樣可以借他人酒杯,澆自己憂愁,讀出“己之意”來。正是依靠象征性和暗示性,文學作品才顯得意義深廣,蘊蓄深厚,韻味悠長,這就類似劉勰所提到的深文隱蔚之效。
對于世界而言,作者、作品、讀者都存在其中,自身的發(fā)展變化必然會對其他三要素產(chǎn)生影響。同樣,作者、讀者和作品在相互影響同時,也作用于世界,使世界發(fā)生改變。因此,在文學活動中,不僅要“以意逆志”而且還要“知人論世”,使二者相互配合作用。任何作者在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中,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激情都離不開時代條件、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的影響。因此,知人即了解作者的必經(jīng)之路就是對其生活的時代環(huán)境、社會思潮和審美傾向加以研究。讀者也正是因為處于相同,或者知人論世,將自己置身于相類似的世界中,才會更加深刻地了解文學作品,體驗獨特的審美意蘊。
孟子的論述很明顯地體現(xiàn)出了文學活動系統(tǒng)中四要素之間的聯(lián)系,并用精煉的語言做了準確的概括。讀者想要“以意逆志”,更好地理解作品,除了需“知人論世”和了解作者的社會環(huán)境等具體狀況外,還需要自身有相應的鑒別能力和審美經(jīng)驗,做到“知言養(yǎng)氣”,才能更好地欣賞優(yōu)秀作品。對于作者來說,他生活在一定的世界之中,有自己的生活閱歷,這會為其創(chuàng)作提供素材。但自身若不具備一定條件,不能做到“知言養(yǎng)氣”,自然也創(chuàng)作不出優(yōu)秀的作品。作為一種語言符號的作品,在被創(chuàng)作出來之后就成為了獨立的存在系統(tǒng)。作為隱含有許多不定點的召喚結構,它充滿了誘惑性,需要吸引讀者參與進來,填補空白。世界不斷的發(fā)展變化和人類不停的生息衍變都造就了詩歌審美的韻味悠長和闡釋的無限可能?!耙砸饽嬷尽?、“知人論世”以及“知言養(yǎng)氣”三者相互協(xié)作與促進,形成了循環(huán)持續(xù)的文學活動系統(tǒng)。
[1]趙歧注,孫疏.孟子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朱熹.孟子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吳淇.六朝選詩定論緣起[C]//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2卷)[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2.
[5]曹丕.典論·論文[C]//李善.文選注.卷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97.
[6]劉熙載.藝概·文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伍蠡甫.西方文論選:上卷[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