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昏侯看漢王朝的接班人問題

朱永嘉

最近電視臺連日播放江西南昌發(fā)掘?；韬钅沟溺R頭，從發(fā)掘的初步狀況看，墓葬品極為豐富，此墓應(yīng)是海昏侯劉賀的墓，也只有他的墓，才可能有這樣豐富的陪葬品。劉賀做過二十七天皇帝，說實在的，他是一個沒有心機又非常任性的少年皇帝，做皇帝千萬不能任性，盡管名義上他的地位是至高無上，實際上這個位置并沒有多少自由度，有人可以立你為帝，同樣也可以廢掉你。比較一下他與漢宣帝即位初期的表現(xiàn)，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天上也不會掉下餡餅來，提供的只是機會，這個機會要看你能不能去掌控了。

劉賀干了不少荒唐事，很快被霍光廢掉了，他原來是繼承父親昌邑王劉的王位，昌邑王的封地在魯西南，原為漢的山陽郡，他被廢以后，群臣一度建議把他遷到漢中房陵縣，然而太后決定把劉賀放歸昌邑，“賜湯沐邑二千戶，故王家財物皆與賀。及哀王女四人各賜湯沐邑千戶”?！皣?，為山陽郡”，故這個昌邑王財物甚多。到了漢宣帝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改封劉賀為?；韬?，食邑四千戶，讓他就國于豫章，這樣才被遷到今天的江西南昌。關(guān)于原昌邑王、后為?；韬畹墓适律醵啵瑥乃砩峡梢灾滥菚r帝王子弟的生活是何等的荒誕不經(jīng)?，F(xiàn)在考古和文物研究偏重于物，沒有更多地關(guān)注出土文物與墓主人這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文物考古應(yīng)該因物及人，其人究竟是何等樣人，從他的生活和遭遇可以知道一點歷史的基本知識以及何以為人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即使你生在帝王之家也不可以胡作非為。當(dāng)然對于享樂至上、游戲人生的人而言，則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講的是人的故事，至于文物則要那些考古專家和學(xué)者們?nèi)フ撜f了。

劉賀是漢武帝的孫子，許多故事還得從他祖父母，即漢武帝與李夫人的浪漫故事說起，李夫人是因她哥哥李延年的緣故而為漢武帝所寵幸，《漢書· 外戚· 孝武李夫人傳》稱：“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每為新聲變曲，聞?wù)吣桓袆??！崩钛幽暧矛F(xiàn)在的話講，他是一個音樂家，擅長作曲和編舞，對司馬相如的詩賦，李延年能加以譜曲，其本傳稱：“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漢書· 外戚· 孝武李夫人傳》記載：“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上嘆息曰：‘善！世豈有此人乎？’”以傾國傾城來形容美人之典故即出于此，“平陽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為昌邑哀王（即劉）。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憐閔焉，圖畫其形于甘泉宮”?！拔涞郾?，大將軍霍光緣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號曰孝武皇后?！边@是漢武帝去世以后，霍光所以想著要立昌邑王劉賀為帝的起因，那時劉已去世，他的兒子劉賀繼立為昌邑王。

如今海昏侯墓中陪葬的那么多財寶，當(dāng)是漢武帝封昌邑王劉時，因李夫人之故所賜特別豐厚，劉賀繼承了這些財寶。由于這是漢武帝所賜，故霍光在廢劉賀時，仍讓他保留了這批財寶，劉賀改為?；韬詈?，他又帶到了豫章，最終帶到墓中。從墓中出土的大批黃金和珍貴文物，可以讓我們知道漢武帝宮庭生活之奢侈。當(dāng)然，今天我們可以通過這些墓中的文物知道當(dāng)時的工藝水平和帝室財富占有的狀況，這一切都是當(dāng)時勞動人民的血汗。另一方面，這些財寶究竟給劉和劉賀帶來了什么，怎么樣去愛護子孫，究竟是授人以魚還是授人以漁，這對當(dāng)今富豪和官家如何愛護自己子弟來說也是一個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這也許就是?；韬钅怪心敲炊嘭攲毮軒Ыo今人的另一重啟迪。

放縱的昌邑王

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昌邑王劉亦去世，于是由其子劉賀繼為昌邑王。由于劉是李夫人之子，其就國時，漢武帝對其賞賜特別豐厚。劉死后二年，漢武帝也去世了，武帝臨終前，立其幼子弗陵為太子?；艄馐腔羧ゲ〉男值埽鄽q時隨霍去病前往長安，于是以霍光為郎。霍去病去世以后，霍光為奉車都尉，追隨在武帝左右?！稘h書》本傳稱：“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出入禁闥二十余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甚見親信?！薄埃h武帝）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屬社稷。上乃使黃門畫者畫周公負成王朝諸侯以賜光。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宮，病篤，光涕泣問曰：‘如有不諱，誰當(dāng)嗣者？’上曰：‘君未諭前畫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劉弗陵是趙婕妤之子，漢武帝欲立其子，猶恐女主亂國家，結(jié)果是立其子而逼死其母，而讓霍光來輔政，在這個問題上漢武帝亦費盡心機了。劉弗陵即位為漢昭帝，當(dāng)時只有8歲，政權(quán)實際是在霍光手上。昭帝在位十三年，21歲時便去世了，無子，在這種情況下，才想到立昌邑王為帝。漢武帝一共有六個兒子，當(dāng)時還活著的只有廣陵王劉胥，而廣陵王劉胥本以行失道，漢武所不用，所以霍光有顧慮。當(dāng)時有人建議廢長立少，那么就考慮到漢武帝的孫子一輩，這樣才選到昌邑王劉賀。那時的劉賀在二十歲左右，《資治通鑒》載：“（賀）在國素狂縱，動作無節(jié)。武帝之喪，賀游獵不止。嘗游方與，不半日馳二百里。”他在年齡上與漢昭帝相仿，霍光心目中還是可以控制的。對劉賀而言則對此毫無思想準備，不懂得為帝之難，心目中只有吃喝玩樂，所以一路進京的途中便已荒誕不稽，到了長安繼承帝位后更是肆無忌憚，把霍光丟在一邊，只顧吃喝玩樂。最為犯忌的是帶了自己身邊的二百多人一起進京，這樣與滿朝文武勢必在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上發(fā)生矛盾，所以做了二十七天荒唐的帝王便被廢了?；艄馐墙杌侍蟮拿x來廢劉賀的，而這個皇太后則是霍光的外孫女，當(dāng)時還只有十四五歲，等于都是霍光說了算。《通鑒》載諸臣連名奏劉賀的罪狀于皇太后前，其奏文曰：

海昏侯墓挖掘出數(shù)量驚人的金器堆

丞相臣敞等昧死言皇太后陛下：孝昭皇帝早棄天下，遣使征昌邑王典喪，服斬衰，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道上不素食，使從官略女子載衣車，內(nèi)所居傳舍。始至謁見，立為皇太子，常私買雞豚以食。受皇帝信璽、行璽大行前，就次，發(fā)璽不封。從官更持節(jié)引內(nèi)昌邑從官、騶宰、官奴二百余人，常與居禁闥內(nèi)敖戲。為書曰：“皇帝問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黃金千斤，賜君卿取十妻?！贝笮性谇暗?，發(fā)樂府樂器，引內(nèi)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倡;召內(nèi)泰壹、宗廟樂人，悉奏眾樂。駕法駕驅(qū)馳北宮、桂宮，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馬車，使官奴騎乘，游戲掖庭中。與孝昭皇帝宮人蒙等淫亂，詔掖庭令：“敢泄言，要斬！”太后曰：“止！為人臣子，當(dāng)悖亂如是邪！”王離席伏。尚書令復(fù)讀曰：“取諸侯王、列侯、二千石綬及墨綬、黃綬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發(fā)御府金錢、刀劍、玉器、采繒，賞賜所與游戲者?！迸c從官、官奴夜飲，湛沔于酒。獨夜設(shè)九賓溫室，延見姊夫昌邑關(guān)內(nèi)侯。祖宗廟祠未舉，為璽書，使使者持節(jié)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jié)詔諸官署征發(fā)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囊曰螅У弁醵Y誼，亂漢制度。臣敞等數(shù)進諫，不變更，日以益甚?？治Ｉ琊ⅲ煜虏话?。

劉賀只做了二十七天的皇帝即被霍光所廢

從這篇奏文可見，昌邑王劉賀如一匹野馬闖進未央宮，到處亂了規(guī)矩，他只知道自己可以比在山陽郡更加放肆地吃喝玩樂，根本不知何以為帝的基本規(guī)矩，他也不是為了弄權(quán)，就是隨心所欲地荒淫迷亂而已。他這樣就把整個宮廷生活給打亂了，更談不上如何處理朝政的問題。他被廢之后自然不可能再呆在未央宮，結(jié)果是讓他回去仍舊做他的昌邑王，賜湯沐邑二千戶，除王國，恢復(fù)山陽郡，而隨昌邑王進京的二百多人，都被殺了。所以做皇帝也不能任意和隨心所欲地盡干那些迷亂荒唐之事，即使玩游戲，也要有一個規(guī)矩，何況是在宮廷之內(nèi)呢！

劉賀回到昌邑王故地以后，漢宣帝即位，元康二年（公元前64年）遣使者賜山陽太守張敞璽書，要其條奏劉賀居處，考察他被廢黜以后的表現(xiàn)?；艄庠诖饲八哪甑牡毓?jié)二年（公元前68年）便已去世，這件事使在位的漢宣帝對劉賀在昌邑的情況不放心，所以讓山陽太守去了解其在封地的動態(tài)。那時皇子皇孫們生活雖然優(yōu)裕，但日子并不好過。張敞的報告說：“臣敞地節(jié)三年五月視事，故昌邑王居故宮，奴婢在中者百八十三人，閉大門，開小門，廉吏一人為領(lǐng)錢物市買，朝內(nèi)食物，它不得出入。”這種狀況說明實際上劉賀是被監(jiān)視居住，服侍他的奴婢還不少。其續(xù)云：

（地節(jié)）四年九月中，臣敞入視居處狀，故王年二十六七，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銳卑，少須眉，身體長大，疾痿，行步不便。衣短衣大绔，冠惠文冠，佩玉環(huán)，簪筆持牘趨謁。臣敞與坐語中庭，閱妻子奴婢。臣敞欲動觀其意，即以惡鳥感之，曰：“昌邑多梟。”故王應(yīng)曰：“然。前賀西至長安，殊無梟。復(fù)來，東至濟陽，乃復(fù)聞梟聲。”臣敞閱至子女持轡，故王跪曰：“持轡母，嚴長孫女也?！背汲ü手獔?zhí)金吾嚴延年字長孫，女羅，前為故王妻。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妻十六人，子二十二人，其十一人男，十一人女。昧死奏名籍及奴婢財物簿。（《漢書 · 武五子傳》）

從張敞這份報告可以知道，劉賀回到昌邑被監(jiān)視居住幾年以后，便成為一個白癡了，與其進京以后的所作所為截然二人了，之前是不知輕重的胡作非為，后來變成木然癡呆不知所為的狀態(tài)。第二年春天他便被改封為?；韬?，遷到豫章即今南昌。

劉賀死了以后，由其子劉充國繼立，充國死，以弟奉親即位。奉親死，國除。元帝即位時，又封賀子代宗為海昏侯，傳子之孫，至東漢時尚有子息。從以上記載看，?；韬顒①R一生是一個典型的出身于帝王之家的紈绔子弟，前面是荒誕不稽，后面是白癡，語言亦不知輕重，完全處于監(jiān)視居住狀態(tài)，其物質(zhì)生活雖仍然豪華富貴，其智力和精神則低下不堪，一個人如果只有物質(zhì)生活而沒有精神的支撐，其生活也就是如此而已。史書的記載，應(yīng)與其實際狀況相差不遠，不知這次南昌海昏侯墓的考古發(fā)掘能否有些新的發(fā)現(xiàn)推翻史書上原有的記載。

問蒼生的漢宣帝

可以與劉賀對比的是漢宣帝，他被推上帝位前后的表現(xiàn)完全不同。漢宣帝劉詢本是漢武帝的曾孫，是戾太子之孫，他是皇孫之王夫人所生，生數(shù)月以后就遭遇巫蠱案，其父母、祖父母皆遇害，劉詢雖尚在襁褓，仍然被收系郡邸獄，而邴吉為廷尉監(jiān)，可憐他是小孩子，無辜，使人乳養(yǎng)，給衣食，這樣他才活下來。靠邴吉的保護得以存活，遇到大赦以后，邴吉把他送到其祖母史良娣家。后來有詔書，將其送到掖庭供養(yǎng)，并正式入宗正籍，承認他是皇家之后代。時掖庭令張賀，當(dāng)年曾在戾太子劉據(jù)手下，顧念往日舊恩，對劉詢照顧較好，長大以后，為娶暴室嗇夫許廣漢之女為妻，于是劉詢依靠許廣漢兄弟及祖母家史氏的照應(yīng)，讀《詩經(jīng)》，《漢書· 宣帝紀》稱：“高材好學(xué)，然亦喜游俠，斗雞走馬，具知閭里奸邪，吏治得失?！边@說明劉詢是在民間長大的，這一點他與劉賀生長在深宮之中不同。霍光廢了劉賀，為什么選擇劉詢呢？其一劉詢確實是漢武帝的直系后代，其二他出自戾太子劉據(jù)之后，劉據(jù)之母衛(wèi)子夫與霍家有姻親關(guān)系，霍去病是因衛(wèi)子夫的緣故受到重用，霍去病之母與衛(wèi)子夫是姊妹關(guān)系，而霍光又是霍去病帶進宮中的，故劉詢與霍家在祖上有母系的某種血緣關(guān)系，在那個時代血緣關(guān)系也占有相當(dāng)重要的地位。病已是劉詢的小名，字次卿，在劉賀被廢以后，霍光便建議：“孝武皇帝曾孫病已，有詔掖庭養(yǎng)視，至今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jīng)》，操行節(jié)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子萬姓?！保ā稘h書·宣帝紀》）從這些記載可以知道劉詢來自民間，這種機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劉詢與劉賀不同，他沒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班子，進入宮廷為帝只是一個人，除了依靠霍光以外，不可能有任何自己的作為，何況自己周圍掌兵的都是霍家的親信。而霍光也要觀察一下劉詢會怎么對待自己，所以劉詢即位以后，霍光立即稽首歸政，劉詢只能謙讓不受，“諸事皆先關(guān)白光，然后奏御天子。光每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看起來漢宣帝對霍光是那么謙恭，實際的心理感受則是如芒刺在背，但只能忍著，否則的話霍光隨時隨地都能廢了他，因為劉賀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鑒，劉詢來自民間，他知道自己身在屋檐之下，怎能不低頭呢？畢竟霍光已老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忍著。

霍光是在地節(jié)二年（公元前68年）三月去世的，對霍光的歷史地位還要作具體分析，《漢書· 昭帝紀》的班固贊稱：

孝昭委任霍光，各因其時以成名，大矣哉！承孝武奢侈余敝師旅之后，海內(nèi)虛耗，戶口減半，光知時務(wù)之要，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至始元、元鳳之間，匈奴和親，百姓充實。舉賢良、文學(xué)，問民所疾苦，議鹽、鐵而罷榷酤。

再說霍光廢黜劉賀亦是對的，漢宣帝即位以后霍氏家族勢力太盛，盛極而衰也是自然之理，霍光持家不嚴，這是其敗亡的原因。霍光病危時，漢宣帝還車駕自臨問病，而且為之涕泣。漢宣帝即位以后，霍光還執(zhí)政了六年時間，最使?jié)h宣帝痛心的是他的貧賤夫妻許皇后之死，為了把女兒嫁給漢宣帝并能立為皇后，霍光的夫人讓人給許皇后下毒，許后立三年而崩，于是把霍光的女兒強配給漢宣帝，還立為皇后。這件事傷了漢宣帝的心，又不能言，自己身邊皆是霍光安插的人，要等霍光去世，把身邊霍家的人一一調(diào)走以后，才能清算霍氏家族，用許家、史家的人逐個代替霍家的人，用御史大夫魏相做丞相，漢宣帝才能躬親朝政，才能變易霍光時的法令，鼓勵儒生議論時政。于是有人上書言：“大將軍時主弱臣強，專制擅權(quán)，今其子孫用事，昆弟益驕恣，恐危宗廟。”再加上毒死許皇后的事被暴露出來，霍家的子侄輩亦密謀反抗。霍光死后四年，霍氏家族被捕殺，霍皇后是自殺的，與霍氏相連坐誅滅者數(shù)千家。《漢書·霍光傳》稱：

宣帝始立，謁見高廟，大將軍光從驂乘，上內(nèi)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后車騎將軍張安世代光驂乘，天子從容肆體，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誅，故俗傳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禍萌于驂乘?！?/p>

漢宣帝劉詢十八歲即帝位，在位二十五年，終年四十三歲，班固贊云：

“孝宣之治，信賞必罰，綜核名實，政事、文學(xué)、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于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間鮮能及之，亦足以知吏稱其職，民安其業(yè)也。遭值匈奴乖亂，推亡固存，信威北夷，單于慕義，稽首稱。功光祖宗，業(yè)垂后嗣，可謂中興，侔德殷宗、周宣矣?。ā稘h書·宣帝紀》）

《資治通鑒》亦稱：

帝興于閭閻，知民事之艱難?；艄饧绒?，始親政事，厲精為治，五日一聽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職奏事，敷奏其言，考試功能?！鞍荽淌?、守、相，輒親見問，觀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質(zhì)其言，有名實不相應(yīng)，必知其所必然。常稱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嘆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

換一句話說，他對官僚隊伍的管理甚嚴，《通鑒》稱：“是以漢世良吏，于是為盛?！毙蹠r，地方官良吏較多，著名的若趙廣漢、黃霸。邊將有名的若趙充國，遇到重大問題決策，在朝堂上討論要不要采納趙充國所提在西羌屯田的建議，史載：“充國奏每上，輒下公卿議臣。初是充國計者什三，中什五，最后什八。有詔詰前言不便者，皆頓首服?！庇谑恰霸t罷兵，獨充國留屯田”。記得當(dāng)年討論邏輯問題，當(dāng)時周谷城比較孤立，毛澤東在中南海見周谷城時，翻開《漢書· 趙充國傳》給周谷城看，鼓勵他如果自己意見正確，即使孤立，只要能堅持，少數(shù)也會變成多數(shù)的。

宣帝的太子劉曾埋怨父親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建議要多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嘆曰：‘亂我家者，太子也！’”毛主席曾推薦大家讀漢宣帝這一段話，所謂霸王道雜之及儒法并用、儒表法里，儒講倫理，法講治理，二者兼重，不能一任儒生。漢武帝“罷黜百家，獨任儒術(shù)”實際上也是儒表法里，漢武帝時酷吏最多，持法最嚴。宣帝沒有廢太子，那是因為太子“少依許氏”，“俱從微起，故終不背焉”（《漢書· 元帝紀》）。結(jié)果如毛主席所言，“元成哀平，一代不如一代”。《通鑒》稱：“每季秋后請讞時，上常幸宣室，齋居而決事，獄刑號為平矣?！毙沂羌漓肷耢`和祖先的地方，讞獄是復(fù)核刑獄大案，該殿在前殿之側(cè)，要齋戒而居之，以靜心處理重大事項，以減少情緒化的因素影響重大決策。漢宣帝治國這二十五年，所以能夠如此，與其出身于民間有關(guān)，和那些生于宮廷、長于婦人之手諸帝若劉賀及元、成、哀三帝不同。故毛主席在漢武帝以后，看重的便是漢宣帝。當(dāng)然，他對霍光家族的處置還是刻薄寡恩一些，這件事他的孫子漢成帝為他補了一筆，《漢書· 霍光傳》末云：“至成帝時，為光置守冢百家，吏卒奉詞焉。元始二年，封光從父昆弟曾孫陽為博陸侯，千戶?！备缸孑叺倪^處，由兒孫輩來補，因當(dāng)事者之利害關(guān)系已過去了，后嗣位者當(dāng)還他一個公道。許多事并非憑一時權(quán)勢能說了算，歷史還是要給他一個公平的結(jié)論，霍光是霍光，他的家人做的事，不能都要死后的霍光來擔(dān)責(zé)。

比較一下劉賀與劉詢這兩個人，都是青年時期被選進宮庭做皇帝，劉賀畢竟是生于宮廷，長于婦人之手，不知世事之輕重，被選為帝之后便胡作非為，結(jié)果是變成白癡一個。而劉詢長于民間，多少有一點懂得為事之輕重緩急，知道什么時候該忍，即使芒刺在背也只能忍著，即使妻子被毒死也只能忍著，一定要有合適的時機才能真正掌握權(quán)力，才能報仇雪恨。青少年時期到社會底層去歷練一番，對一個人的成長還是有益的，沒有這樣的歷練墊底的話，成不了大氣候。為子女謀求最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有時候反而是害了他們，這樣的成長條件經(jīng)不起風(fēng)浪的考驗，是否經(jīng)得起這樣的歷練，那就看你有沒有這樣忍受苦難的耐力，以及從底層民眾中接受如何為大事業(yè)的洞察力了。在這一點上朱元璋與毛澤東之間有一點是相通的，他們都在民間經(jīng)歷過艱難的磨練，成就事業(yè)以后，仍然保持自己的布衣情結(jié)，這是最難能可貴的。朱元璋在《皇明祖訓(xùn)》中，一再表示自己是在苦難中歷練成長的，他說：“朕起兵至今四十余年，親歷天下庶務(wù)，人情善惡真?zhèn)螣o不涉歷。”還說：“朕幼而孤貧，長值兵亂，年二十四，委身行伍，為人調(diào)用者三年，繼而收攬英俊，習(xí)練兵之方，謀與群雄并驅(qū)，勞心焦思，慮患防微，近二十載，乃能剪除強敵，統(tǒng)一海宇，人之情偽，亦頗知之?！闭f明他是苦出身，做過傭工，當(dāng)過兵，受人差遣，慢慢團結(jié)一幫兄弟，是靠自己努力才打下江山。對于他的子孫來說，就缺少那番經(jīng)歷了，他們是“生長深宮之主，未諳世故”，說他們“宮生內(nèi)長，人情善惡未能周知”。他對兒子朱標說：“兒生長富貴，習(xí)于宴安，今出旁近郡縣，游覽山川，經(jīng)歷田野?！^閭閻生業(yè)，以知衣食艱難。察民情好惡，以知風(fēng)俗美惡。即祖宗所居，訪求父老，以知吾創(chuàng)業(yè)不易?！闭f到底還是要子弟了解民間生活。毛澤東當(dāng)年對毛岸英的教育也是如此，要他到工農(nóng)群眾中去，要他到最艱難的地方去經(jīng)受磨練。實踐出真知，當(dāng)年上山下鄉(xiāng)還是一件好事，對我們的干部子弟起到了鍛煉作用，如今的領(lǐng)導(dǎo)成員沒有當(dāng)初一番磨練，哪有今天的大事業(yè)，所以我不喜歡傷痕文學(xué)的道理就在于此。劉賀、劉詢這兩個人一正一反的經(jīng)驗教訓(xùn)，也就是只有出身于民間，才能成大事業(yè)，漢宣帝在漢代還是一個有成就的皇帝，這與他出身于民間關(guān)系密切，民間生活對于他的成長非常有益，劉賀缺了這一點就遠遠不行。人總要能屈能伸，經(jīng)歷過升降沉浮的變化，才能知道如何應(yīng)對各種不同的環(huán)境，事業(yè)一帆風(fēng)順不一定是好事，弄不好一遇大風(fēng)大浪就不知所以了，如劉賀那樣，只能怪自己沒有出息。

毛澤東與周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