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珊,楊 峰
(南昌大學 法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9)
旅游糾紛中的連帶責任基礎分析
——以特定身份關聯說為視角
李珊,楊峰
(南昌大學法學院,江西南昌330029)
旅游糾紛司法解釋規(guī)定了旅行社擅自轉團時,組團社與轉團社承擔連帶責任,但司法解釋并沒有明確該處連帶責任的法理基礎;《旅游法》對司法解釋做了一些變動和補充,但對連帶責任問題并未做出新的規(guī)定。關于該連帶責任的法理基礎,學界主要存在著“共同侵權說”“共同違約說”和“違約侵權說”三種解讀。這些學說本身的說服力并不充足,通過用“特定身份關聯說”來解釋連帶責任基礎,則可以克服上述學說的缺陷,提供該連帶責任的法理基礎。
旅游糾紛;連帶責任;精神損害;特定身份關聯;法理基礎
現實生活中,旅行社往往會不經過旅游者同意而擅自轉團給其他旅行社,當旅游者在旅游過程中遭受損害時,這種復雜的交易關系就使得組團社和轉團社相互推諉責任。針對這種問題,2010年11月1日正式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旅游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旅游糾紛若干規(guī)定》)規(guī)定了原旅行社與受讓旅行社應承擔連帶責任,但是,該司法解釋沒有指明承擔連帶責任的法理基礎。隨著2013年《旅游法》的頒布和正式實施,《旅游法》對連帶責任問題也并未做出新的規(guī)定,所以旅行社仍對擅自轉團的行為承擔連帶責任。雖然法律明確了旅游糾紛的連帶責任,但因沒有說明連帶的原因,這使得在司法實踐中的各地法院對組團社和轉團社是否承擔連帶責任的判決往往不一致。因此,理論界對此處連帶責任的法理基礎展開了探討,有“共同侵權說”“共同違約說”和“違約侵權說”,但這些學說或多或少存在解釋不足。
(一)明確組團社和轉團社的責任主體
《旅游糾紛若干規(guī)定》規(guī)定擅自轉團的旅行社對旅游者在旅游過程中遭受的損害承擔連帶責任的原因是為了充分保障旅游者的合法權益,旅游者既可以向組團社主張權利,也可以向轉團社主張權利,也可以同時向兩個旅行社主張權利,這樣消除了旅游者不知找誰擔責的困擾,防止了旅行社間推脫責任的情形發(fā)生。但是,如果法律不明確該處連帶責任基礎的話,旅行社會以自己的行為尚不構成連帶責任為由推脫責任。例如,在王銘妹案①參見王銘妹與福建鐵路國際旅行社有限公司、福建省中國旅行社旅游合同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案號(2014)榕民終字第606號。中,法院就認為連帶責任的基礎是共同侵權,而受害人以違約之訴提起訴訟且轉團社與受害人之間不存在合同關系,所以法院判定轉團社不承擔責任。針對司法實踐中出現的這種不利于旅游者權利保護的現象,立法者只有明確此處連帶責任的基礎才能全面保障旅游者的利益。
(二)保障旅游者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
我國的《旅游糾紛若干規(guī)定》和《旅游法》規(guī)定了全面保護旅游者權益的民事責任二分原則,即旅游者在旅游過程中遭受損害既可以提起侵權之訴,也可以提起違約之訴,又因為提起侵權之訴才有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所以旅游者想要得到精神損害賠償的話,就必須提侵權之訴。但因為我國法律沒有明確該處的連帶責任的基礎,所以被告方如果認為共同違約是該處連帶責任基礎的話,那旅游者的精神損害賠償就無法實現。在周新華案①參見周新華訴保定市龐大國際旅行社有限公司、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石家莊市分公司、昆明風行旅行社有限公司、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云南省分公司、保定市路順汽車租賃有限責任公司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糾紛民事判決書,案號:(2015)定民初字第622號。中受害人以違約之訴提出請求,法院在沒有指明連帶責任基礎的前提下判決旅行社承擔連帶責任,但卻駁回了精神損害賠償請求。相反,在路拓案②參見路拓與長春國泰旅行社有限公司、長春市北風旅行社有限公司的旅游合同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案號:2014南民初字第293號。中,受害人同樣以違約之訴提出訴求,法院也在沒有指明連帶責任基礎的前提下判定了旅行社承擔連帶責任,且支持了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法院對此的不同態(tài)度顯示出連帶責任基礎的明確與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是否得到支持有重大關系。
(三)節(jié)約訴訟成本,提高訴訟效率
明確連帶責任的承擔基礎可以使得雙方當事人和法院免去對連帶責任基礎的爭論,提高訴訟效率,節(jié)約雙方當事人的訴訟時間和訴訟成本,同時也可以在判決公平公正的前提下提高法院的判案效率。例如,在焦建軍案中,雙方當事人及法院就兩個旅行社是否承擔連帶的談論就從一審爭論到二審,該案的組團社中山國旅以自己的擅自轉團行為僅是違約行為,該行為與交通事故的發(fā)生及其損害后果沒有必然因果關系,所以自己的行為不足以承擔連帶責任為由拒絕承擔連帶責任。而法院在一審中認為兩個旅行社承擔共同侵權的連帶責任,二審法院沒有指明擔責的基礎而是曖昧地指出此處承擔連帶責任的原因既可以是共同違約,也可以是共同侵權。對是否足以承擔連帶責任的談論本應是立法者在立法時就應該明確,但這樣的立法疏忽使得司法實踐的判案效率大大降低,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大大提高。所以,明確該處連帶責任非常有必要。
我國連帶責任的學理的主流基本上繼受了德國學理和日本的學理。[1]根據我國《民法通則》第87條之規(guī)定,連帶責任的發(fā)生,或依當事人約定或依法律規(guī)定。因此,連帶責任的正當性問題實際上是依兩分法予以解決:在當事人通過約定選擇連帶責任時,私法自治原理為連帶責任的發(fā)生提供充分的支持;而在無約定的情況下,法律基于具體場景下的考量來確定是否做出連帶責任的安排。
(一)共同侵權連帶說
通說似認為,轉讓旅游業(yè)務的行為屬于組團社與轉團社的共同侵權行為。[2](P122)《侵權責任法》第8條規(guī)定,二人以上共同實施侵權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連帶責任。共同侵權是加害人為二人或二人以上共同侵害他人合法民事權益造成損害,加害人應當承擔連帶責任的侵權行為,其構成要件包括共同的侵權行為,同一的損害結果,共同的意思聯絡以及行為與后果的因果聯系。支持共同侵權連帶說的學者認為:(1)根據《旅游糾紛若干規(guī)定》相關條文的規(guī)定,旅行社應承擔違反安全保障義務、告知和警示義務、對履行服務者的謹慎選任義務等。[3]雖然擅自轉團的行為使得轉團社取代組團社實際上提供旅游服務,但是,該義務并沒有發(fā)生轉移;其次,轉團社也沒有盡到該義務而使旅游者遭受損害。所以,兩旅行社存在共同的侵權行為和同一的損害后果。(2)轉團行為由組團社和轉團社共同完成,旅游者遭受損害的事實是因為旅行社對自身的資質、服務水平及工作人員等方面的風險均持放任或輕信能夠避免的主觀態(tài)度,因此可以認為雙方在主觀意思上構成共同過錯。所以,組團社和轉團社的擅自轉讓旅游業(yè)務的行為就是共同侵權行為,對旅游者在旅游過程中遭受的損害承擔連帶責任。筆者認為該說法不能成立。其理由如下。
1.不符合共同侵權意思關聯說
對共同侵權中的“共同性”的認定標準有主觀說和客觀說。主觀說認為共同侵權的本質在于侵權人之間的意思聯絡,其立法起源于《德國民法典》第830條對共同侵權的理解按照刑法中的共同犯罪。而客觀說則認為本質不在于意思聯絡而在于行為客觀方面的關聯性。我國2009年的《侵權責任法》對共同侵權的規(guī)定本質上還是主觀說,客觀說并沒有規(guī)定為共同侵權,而對此處意思聯絡的認定,全國人大法制工作委員會和最高人民法院民二庭對此釋疑,認為主觀說既可以是共同的故意,共同的過失,也可以是故意和過失結合。
但是,筆者認為共同侵權主觀說不足以解釋該連帶責任的基礎:(1)兩個旅行社沒有共同的過失。支持共同侵權說的人認為兩個旅行社對違反安全保障義務有共同過失的意思聯絡。但筆者認為如果轉團社不具備相應的資質,那么雙方對擅自轉團的行為就含有可預見的危險,在危險發(fā)生時,雙方就構成了共同過失應承擔連帶責任;如果轉團社具有相應的資質,那么擅自轉團的行為就沒有增加危險,兩個旅行社就不具有共同的過失,就算具有共同的過失,組團社和轉團社所存在的過失情節(jié)與旅游者損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難有所謂的相當性。(2)其次,兩個旅行社也不存在共同故意,從焦建軍案的判決所存在的證據材料也只能證明旅行社有轉團的故意,很難認定擅自轉團簽訂合同的行為存在違背安全保障義務的故意。(3)兩個旅行社也沒有故意和過失的結合,也因無相關的證據予以證明一方旅行社存在違反義務的故意。
2.不符合共同侵權的客觀關聯說
雖然我國《侵權責任法》只規(guī)定了主觀說,但2003年頒布的《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人身損害司法解釋》)第3條對共同侵權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客觀說,①參見《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條:“二人以上共同故意或者共同過失致人損害,或者雖無共同故意、共同過失,但其侵害行為直接結合發(fā)生同一損害后果的,構成共同侵權,應當依照民法通則第一百三十條規(guī)定承擔連帶責任。二人以上沒有共同故意或者共同過失,但其分別實施的數個行為間接結合發(fā)生同一損害后果的,應當根據過失大小或者原因力比例即各自承擔相應的賠償任?!痹摋l司法解釋是在共同侵權的主觀說和共同侵權的客觀說的前提下而采取的折中,認為行為客觀上直接結合發(fā)生同一損害后果的也構成共同侵權。該法從填平損害與權利救濟的這一角度出發(fā),認為擴大共同侵權的“共同性”的認定可以更周全地保護受害人的利益。雖然根據立法法新法優(yōu)于舊法的規(guī)定,該司法解釋對共同侵權的理解是沒有法律效力的,但是,在學理上仍有一些學者支持。在此案例中,即便從旅行社客觀上行為相關性出發(fā),轉團雙方侵害行為直接結合發(fā)生后果亦為無稽之談。[4]
此外,《侵權責任法》的第11條和12條分別規(guī)定了累積的因果關系和共同的因果關系,即“二人以上分別實施侵權行為造成同一損害,每個人的侵權行為都足以造成全部損害的,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若二人以上分別實施侵權行為造成同一損害,能夠確定責任大小的,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難以確定責任大小的,平均承擔賠償責任”。累積的因果關系雖不是共同侵權但因為每個人的行為單獨都能造成損害事實的發(fā)生,法律也規(guī)定為連帶責任。兩個旅行社承擔連帶責任也無法用累積的因果關系解釋,因為旅行社的行為并不能單獨造成損害事實的發(fā)生,反而倒是有點符合共同的因果關系而擔按份責任。
3.旅游者的合法權益受到縮限
我國《旅游糾紛若干規(guī)定》和《旅游法》都規(guī)定了全面保護旅游者權益的民事責任二分原則,即旅游者在旅游過程中遭受人身損害的,旅游者可以選擇侵權之訴也可以選擇違約之訴,而侵權之訴和違約之訴在舉證責任、訴訟時效、構成要件和免責條件、賠償范圍(是否包含精神損害賠償)的規(guī)定是不同的,所以,旅游者可以選擇利于自己訴權提起訴訟。如果連帶責任的基礎是共同侵權的話,那么旅游者只能選擇以侵權之訴提出起訴,而不能以違約之訴提起訴訟,因為不符合共同侵權的連帶基礎,但這就縮限了旅游者自由選擇訴權的權利。
(二)共同違約連帶說
關于旅游合同擅自轉包后,組團社和轉團社是否成立連帶違約責任問題,存有爭議。否定者認為,轉團社不是旅游合同主體,不承擔合同責任。因為組團社在未取得旅游者同意的情形下,擅自轉包旅游業(yè)務時,轉團社并未因此而加入合同,并未與組團社共同成為合同的另一方,當然也不存在旅游者依據旅游合同追究簽訂旅游合同的組團社和實際提供旅游服務的轉團社連帶責任的可能。而支持者認為:(1)違約連帶責任的排除有損旅游者的利益。旅游者主張或實現侵權損害賠償時存在更大的舉證責任,在面對有強大經濟力量的旅行社時,旅游者難免會存在客觀上舉證困難的情形,無法有效地用共同侵權說維護自己的合法利益,而排除違約連帶責任,無疑會使旅游者喪失法律原本試圖提供的雙重保護,有違立法目的,對于“旅游過程中遭受的損害”,旅游者同樣擁有依違約責任主張的權利,連帶的違約責任對于周全保護旅游者權益意義重大。(2)傳統(tǒng)民法理論承認并存的債務承擔。傳統(tǒng)民法理論認為“承擔人和債務人達成債務承擔的合意,無須債權人承認”,[5](P189)即組團社和轉團社達成合意共同承擔合同責任成為合同當事人一方時,不需要得到旅游者的書面同意。雖然我國《合同法》沒有規(guī)定并存的債務承擔,但是既然其不違反合同自由原則,解釋上就應當認可這一債務承擔方式。[6](P236)筆者認為,除去是否承認并存的債務承擔之外,該觀點忽視了對旅游者的全面保護。
1.旅游者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無法得到法律的支持
在我國現行法律規(guī)定之下,侵權損害的賠償范圍與違約損害的賠償范圍存在差異,我國的現行法律《侵權責任法》明確了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而《民法通則》和《合同法》中沒有明確規(guī)定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同時,《旅游糾紛若干規(guī)定》第21條又明確否定旅游合同違約之訴中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又因為后頒布的《旅游法》沒有明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所以,在旅游合同領域,我國依照《旅游糾紛若干規(guī)定》明確否定了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雖然我國理論界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有許多支持者以及相關的論證,也有許多其他國家有條件地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①學者梁慧星、韓世遠和崔建遠都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學者李永軍也提出有限制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大陸法系國家德國和法國,英美法系國家美國和英國以及國際合同法都在一定程度上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但學者王家福、王利明和楊立新對此反對,其認為精神損害賠償是侵權與違約的根本區(qū)別。但是,在我國法律尚未改變之下,我國仍舊是不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綜上所述,如果連帶責任的基礎是共同違約的話,當旅游者以違約之訴提起訴訟時,旅游者就無法要求精神損害賠償,而這明顯不利于全面保護受害人,補償受害人的損失。如果承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話,那我國的相關立法就必須完善,要么將損害賠償中的損害的范圍擴大理解為包括精神損害,要么就要制定完整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而這樣做的話,立法成本就大大提高了。
2.旅游者的合法權益受到縮限
共同違約連帶說同樣存在與共同侵權說的缺陷,即縮限了旅游者自由選擇訴權的自由,因為連帶基礎是共同違約的話,旅游者只能以違約之訴提出訴訟才能使兩個旅行社共同承擔責任。而這就使得旅游者沒有選擇權,當以違約之訴難以提起時,旅游者的合法利益就無從保障。
(三)違約與侵權連帶說
該觀點的支持者是南京大學的學者葉金強。他在一一否定共同侵權說和共同違約連帶說后創(chuàng)新地提出了違約侵權連帶說。即組團社因違約和轉團社因侵權承擔連帶責任。其認為:(1)在我國沒有明確并存的債務承擔前提下,組團社擅自轉團行為是違約行為是無疑問的;(2)旅行社因為沒有主觀上共同的侵權意思聯絡無法構成共同侵權,但旅游者是在由轉團社實際提供旅游服務的過程中遭受損害,所以轉團社違反了安全保障義務存在侵權行為也是無疑的;(3)二審法院提出,《旅游糾紛司法解釋》第10條之中的連帶責任既可以是違約責任,也可以是侵權責任的連帶,該司法解釋并未對連帶責任的性質做出限制,故旅游者要求轉團社承擔侵權責任的同時,可要求組團社承擔連帶責任,并不違反法律規(guī)定。言下之意似乎轉團社的侵權責任與組團社的違約責任形成了連帶關系。[7]
所以,問題的關鍵是,在連帶責任之下,各連帶責任人的責任基礎是否應為同一類型呢,違約和侵權可否構成連帶呢?支持該觀點者認為:(1)從我國的立法實踐上存在相關立法。我國《合同法》《侵權責任法》中的連帶責任,基本上是針對同一性質的責任;然而《民法通則》《公司法》《證券法》等其他商事法律,實際上是存在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連帶情況的。例如,《民法通則》第65條第3款規(guī)定:“委托書授權不明的,被代理人應當向第三人承擔民事責任,代理人負連帶責任?!庇纱?,被代理人對第三人的責任基礎可能是違約責任,而代理人承擔的責任可能是侵權,所以,二者的結合便是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連帶關系??梢姡覈F行法并不排斥違約責任和侵權責任之間的連帶安排。(2)德國法提供了有益的參考。德國的侵權連帶責任的規(guī)定不是由法律各別做出規(guī)定,而是將法典的第840條和第830條結合起來得出共同侵權人應承擔連帶責任。這種方式確立連帶責任,在法技術上非常值得肯定;而對于此種連帶責任的成立方式,相關判例又予以拓展通過類推適用,可將《德國民法典》第840條擴展適用到數致害人中一人因侵權行為負擔責任,其他人因合同而負擔責任的案型。[8]依照這樣的理論,侵權行為與基于其他原因產生的違約行為并存時,二者就可以產生連帶責任。筆者認為,違約侵權連帶說沒有充分的說服力,理由是:
1.我國法律無類似于《德國民法典》對連帶責任的立法技術
德國法實踐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是我國的現行法律并沒有類似于《德國民法典》對連帶責任的立法技術。我國對連帶責任的立法技術同法國一樣,都有一般規(guī)定和具體規(guī)定,在具體規(guī)定中都明確了連帶責任的適用,而不是像《德國民法典》將幾個法條結合起來才得出連帶責任的承擔。例如,我國的《侵權責任法》在九個條文中都具體明確規(guī)定了適用連帶責任的情形,《擔保法》中關于保證部分也是明確了連帶責任,在《民法通則》中則具體規(guī)定了代理的連帶責任的適用情形。
2.違約和侵權構成是不真正連帶責任而非真正連帶責任
對連帶責任的分類,絕大多數學者分為真正的連帶責任和不真正的連帶責任。不真正連帶責任是指多數行為人違反法定義務,對一個受害人實施加害行為,或者不同的行為人基于不同的行為而致使受害人的權利遭受損害,各行為人產生同一內容的侵權責任,各負全部賠償責任,并因行為人之一的履行而使全體責任人的責任歸于消滅得侵權責任形態(tài)。[9](P526~527)其與一般連帶責任的區(qū)別在于責任的發(fā)生原因沒有同一性即沒有主觀關聯性以及可求償性即責任人承擔責任后對其他責任人無求償權,在對外效力上二者無區(qū)別。此處違約和侵權所發(fā)生的原因沒有同一性,所以違約侵權連帶的話也只是不真正連帶責任,但其法律效果是不同于真正連帶的。
3.旅游者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無法得到法律的支持
如前文所訴,我國沒有明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而違約侵權連帶的話,精神損害賠償問題將難以實現。當旅游者以侵權之訴提出請求,要求精神損害賠償,而連帶的基礎是一個旅行社違約和另一個旅行社侵權的話,旅游者就似乎只能找一方旅行社承擔精神損害賠償,而這與連帶責任的理論是不符的。所以,要解決此問題,也同樣要解決我國是否承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
4.擴大了連帶責任的適用范圍
違約侵權可以構成連帶責任的話,這無疑是擴大連帶責任的范圍。傳統(tǒng)的連帶責任的適用要各連帶人的責任為同一類型,而將違約侵權連帶的話,則突破了這一傳統(tǒng),這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連帶責任的范圍。在對于連帶責任的擴大與限制的談論中,美國侵權法改革爭論焦點是連帶責任的存與廢,美國學者們逐漸形成了保留連帶責任和廢除連帶責任的兩派觀點。[10]廢除者們大都認為連帶責任加重了責任人的負擔,會加大責任人的經濟負擔,違背了法律的公平價值。
共同侵權連帶說、共同違約連帶說和侵權違約連帶說似乎都不能有效地論證連帶責任適用的基礎,為了找到論證此處連帶責任基礎的理論,就必須再從連帶責任的本質出發(fā),從中找到了特定身份關聯的主體關聯理論。
(一)連帶責任的本質
1.連帶責任的價值
連帶責任作為責任形態(tài)之一,存在的根本原因在于社會多元化以及由其導致的民法多元化和責任制度多元化。連帶責任的民法及責任多元化體現在責任承擔的主要功能是損害賠償,但在特定情形下,需要專門威懾功能的責任存在,因此連帶責任的適用就既起到了損害賠償的作用也起到了威懾的作用。連帶責任適用也是法律公平與效率價值的要求:一方面社會生活的復雜性使得責任自負的理論在現實生活中不足以保護受害者,為了保護受害者實現法的公平價值,連帶責任的適用就有必要;另一方面被告的風險意識的加強,減少被告的管理成本以及法院的審理案件的訴訟成本,法的效率價值也需要連帶責任的適用。
2.連帶責任具有“關聯性”
對連帶責任概念的思考一直困擾著學界,對連帶責任的定義也大多從債務人具有關聯性的角度出發(fā),對當事人約定承擔責任從而形成主觀上關聯的連帶責任是可以理解的,但對于法律基于特殊情況而使無主觀關聯的債務人承擔連帶責任就很難解釋了。如果法律將關聯性任意擴大,這將有害債務人的利益。所以,對“關聯性”的解釋就十分重要??v觀連帶責任在歷史上的適用,其關聯性分別體現為主體特定關系的關聯,主觀關聯和因果關系關聯。那么,特定主體關聯說是否可以成為旅游糾紛連帶責任適用的法理基礎呢?
(二)特定身份關聯說的理解
社會多元化體現在契約社會下主體大多存在關聯,而這種關聯可能是主觀過錯的關聯,也可能是特定身份的關聯。[11](P150)在現代契約社會,提倡的是主體地位的平等和意思表示自由,所以主觀過錯關聯可以通過雙方意思聯絡的方式體現,但特定身份的關聯該如何理解呢?
1.經濟上的支配關系形成新型的身份關系
商品經濟的日益發(fā)達,人依附于各種身份的狀況已經改變,私法自治理念成為主導并且集中表現為契約;同時,現代社會以契約為基礎的平等思想得到廣泛支持。但是由于具體的民事主體在具體情況下體現不同的經濟強弱,這就導致了弱勢群體的出現,而這種經濟上的支配關系就形成新型的身份關系,如雇主與雇員,生產者、銷售者與消費者,醫(yī)院與患者。法律基于在法律人格平等的基礎上,因經濟實力等事實上的不平等的原因而給弱勢群體特殊的保護。在旅游糾紛的連帶責任中,旅行社有強大經濟實力,而旅游者是弱勢群體,所以,法律會基于此給予旅游者更多的特殊保護。
2.連帶主義法學提供理論支持
連帶主義法學認為,理論上,社會就是人與人,人與群體,群體與群體的相互聯系,相互依存的關系網,沒有連帶,人類生活的共同體就無法形成和維持。事實上,人與人本來就處于連帶關系的網絡之中,如果關系近,利益密切如代理關系、合伙關系、雇主與故意或重大過失的雇員,夫妻、票據關系人、掛靠關系等,這種特定關系就使得特定主體要承擔更多的責任,這就往往表現為連帶責任。
(三)特定身份關聯說的合理性
1.預防損害的發(fā)生
在契約關系情形下,是否承擔連帶責任由當事人約定,但是在特定的身份關系下,受害人基于對某些主體特定身份的信賴從事民事活動,如果特定身份主體僅僅承擔按份責任,并不能有效約束行為人。所以,連帶責任的規(guī)定能使身份關聯主體監(jiān)督和約束行為人從而預防損害的發(fā)生。
2.社會責任的強化
現代社會下的身份關系往往體現為經濟強者的支配權,形式上經濟強者與經濟弱者應當是平等的,但是經濟強者是利益的主要獲得者,基于社會連帶的觀點,經濟強者也應當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所以,在特定情形下為了保護弱勢群體利益,強化經濟強者的社會責任使其承擔連帶責任。
3.可作為連帶責任法理基礎的兜底理論
《侵權責任法》第36條規(guī)定了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連帶責任的規(guī)定,關于此處連帶責任的法理基礎也引起了很大的探討,有共同侵權說,教唆、幫助侵權說,公共政策說以及共同侵權的行為關聯說,但這些說法同樣遭到了一一駁斥。而特定主體的關聯說可以為其提供法理基礎,因為網絡服務提供者與網絡用戶之間存在身份關聯及利益關聯,網絡用戶提供者提供網絡平臺,而這平臺就是二者的身份聯系,網絡服務提供者可以有效管理用戶。此外,廣告經營者、廣告代言人對受害者承擔連帶責任也同樣可以通過此理論解釋。所以,特定身份關聯的理論可以解釋許多新型的連帶責任設定的原因,成為其法理基礎的兜底理論。
(四)特定身份關聯說的適用
一旦主體具有一定關聯就應承擔連帶責任嗎?如果是這樣,這將會恣意擴大連帶責任的適用范圍,把無須承擔責任的當事人拉入責任范圍,加重當事人的經濟負擔。所以,連帶責任適用必須嚴格,首先,對主體關聯的連帶責任一定要法定化,只有法律特別規(guī)定,主體關聯的情形下才能承擔連帶責任。其次,法官在審理案件時不能自由裁量法律尚未規(guī)定的主體承擔連帶責任,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必須在法律規(guī)定下行使。
(五)特定身份關聯說是旅游糾紛連帶責任的法理基礎
通過上述分析,組團社擅自轉讓游客后,轉團社和組團社就旅游者遭受到的損害承擔連帶責任的原因是基于特定身份關聯說,分析如下:
1.旅行社在經濟利益身份上有聯系
具體到旅游糾紛的連帶責任,組團社擅自轉團與轉團社簽訂合同的行為使得原旅行社和受讓旅行社形成了身份關系上的緊密契約,雖然一個旅行社是實際提供服務,另一個旅行社是名義上提供服務,但兩個旅行社都是在為旅游者提供旅游服務。同時,兩個旅行社也形成了利益上的緊密相關,因為轉團的行為必然牽涉兩個旅行社就旅游者的旅游費用的分配問題。所以,這就使得現代社會化法律對于這種現象產生的責任規(guī)定為連帶責任。就如同同一商號之下的連鎖商店之間承擔連帶責任,使得每個商店個體對于客戶的承諾更為可信,現代市場經濟以建立在契約關系上的連帶責任對個體行為進行更為有效的監(jiān)督與約束。[12]
2.“特定身份關聯說”是解釋旅游糾紛連帶責任的最佳方案
特定身份的關聯理論是解釋連帶責任的基礎,可以擺脫到底是共同侵權或是共同違約抑或是違約與侵權結合的困境,只要是法律上認定的特定身份的集合體,受害人就可以主張對方承擔連帶責任。同時,這也可以解決精神損害賠償問題,如前文所訴,兩個旅行社必然是存在組團社違約和轉團社侵權,旅游者可以自由選擇有利于自己的違約之訴或是侵權之訴,當選擇侵權之訴并提出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時,旅游者可基于特定身份關聯而致的連帶責任要求兩個旅行社共同承擔包括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在內的連帶責任。
3.“特定身份關聯說”便于司法裁判
主觀關聯說和因果關系關聯說,甚至是客觀行為關聯說都會加重被害人的舉證責任和負擔,而特定身份關聯說弱化了被害人的舉證壓力,使得法官得以根據法定的身份關聯。
無論旅游者選擇侵權之訴或違約之訴,旅游業(yè)務轉包后實際旅游服務提供者與經營者都承擔連帶責任。因旅游服務輔助者原因導致旅游者權益受損時,違約責任方面,原旅游經營者是唯一責任承擔者;侵權責任方面,受讓旅游經營者是責任承擔者。所以,二者的連帶責任基礎既不是共同侵權也不是共同違約連帶責任,更不是中國未規(guī)定的違約侵權連帶責任。此處規(guī)定連帶責任的基礎,我們可以從連帶責任的本質出發(fā),特定身份的關聯使得擅自轉團后的原旅行社和受讓旅行社承擔連帶責任,旅游者在這種連帶責任的基礎之下,可以自由選擇侵權之訴或違約之訴,如選擇侵權之訴,精神損害賠償請求可以得到法律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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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黎玫〕
Analysis of the Legal Basis of Joint Liability in Tourism Dispute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pecific Identity Related Theory
LIShan,YANG Feng
(Law School,Nanchang University,Nanchang,330029,Jiangxi,China)
In the“Regulationson Several Issues concerning the Application of Law in the Trail of Tourism Disputesby the Supreme People's Court”,which was formally implemented in November1st,2010,provided are the bisection principleof civil liability in protecting the rights and interests of tourists and the joint liability that shall be taken by both the organizing tour agency and the actual agency when transfer happenswithout authorization.However,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did notmake clear the legal basis of the joint liability.Thismay,in the specific cases,lead to such controversiesas one party does not believe his behavior is serious enough to assume any joint liability or anymental damage compensation issuewould emerge.The Tourism Law enforced formally in October 1st,2013 made some changes and additions to the Regulations,but no any new regulation weremade on the issue of the joint liability.On the legal basis of the joint liability,there are three kinds of interpretation in the academic circle,“joint tort theory”,“joint breach of contract”and“combination of tortwith breach of contract”.All these theories are not convincing enough in explaining the legal basis,though.The“specific identity related theory”,however,can overcome the defects of them,and provide the legal basis for the joint liability.
tourism disputes;transfer;joint liability;mental damage;specific identity related theory
DF41
A
1006-723X(2016)06-0052-07
司法部法治建設與法學理論部級項目(09sfb3032)
李珊(1994—),女,江西南昌人,南昌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民商法研究;
楊峰(1970—),男,江西寧都人,南昌大學法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民商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