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
讀中國歷史,有一種讀法,是把歷史放到民間讀,而不是放在王朝里讀;要用詩性的眼光讀,不要用“資治”的眼光讀。以詩性之眼,能讀取民間社會里歷史價值觀的審美趣味;用“資治”的眼光,只能圍繞王朝打轉(zhuǎn),把歷史讀成陰謀詭計和打來打去。
其實,這種價值認知的區(qū)分,民間早有自己的分法。諸如民間說書人談古論今,他們說亂世,說江湖,說三國,說西游,說水滸,說聊齋等等,為亂世演義,為草寇鬼神立傳,確立了民間社會的核心價值——“義氣”。
《三國演義》“演”什么?“演”的是“義氣”二字;“梁山聚義”“聚”什么?“聚”的也是“義氣”二字;孫悟空西天取經(jīng),頭上的緊箍究竟是什么?說穿了,還是“義氣”二字。
民間以“義氣”神化關羽,使關羽成了財神。以王權主義論關羽,成王敗寇,他本不足取。然而,他雖武不如呂布,智不及孔明,勢遜于曹操,而且為“走麥城”的敗將,卻能成神,何也?因“義氣”二字,歷史記住了他。觀其放下曹操,過五關斬六將,千里走單騎去追隨劉備,尤于華容道上,放下劉備,義釋曹操,寧以一死,以成全“義氣”二字可知。
一部《三國演義》,其價值理性在于“義氣”,其工具理性在于“用計”。用計,本來是在人性的幽暗處玩雕刻,把它拿出來,放到光天化日下,讓幽暗的玩意兒成為文化,應該說,這也是羅貫中對中國文化的貢獻。
講“義氣”,以關羽為代表,論“用計”,以諸葛亮為代表。關羽也會“用計”,觀其“水淹七軍”可知,但不及孔明遠矣??酌饕仓v“義氣”,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可知,但他講“義氣”,以“忠”為前提,還是服從于王權的“忠義”。講“義氣”,講到超越生死,還有人可及,講到超越王權主義,置王權于義氣之后,則唯有關羽。當其追隨劉備,便放下了知他愛他重用他的曹操,當他義釋曹操,就更是放下了與他情同手足親如兄弟且有君臣名分的劉備,正是“義氣”高于王權,他才放下了兩頭的“王權主義”。
羅貫中以“義氣”——“桃園結義”開篇,以“不義”——“三國歸晉”結局。王權主義雖然總是在王朝中國取得勝利,可它在文化中國,卻不一定老是贏家。司馬氏篡權,贏得了王朝中國,可它在文化中國里贏了嗎?沒贏,是徹底的失敗者。不僅文化中國里流行的“魏晉風度”與這個家族無關,而且我們從民間流傳的“死諸葛打敗活馬懿”的故事,亦可見這個家族在民心上是如何缺失。這個家族不光缺德還缺美。司馬懿在文化中國里唯一的價值,便是中了“空城計”,享受人們贊美諸葛亮的余唾。
說到《西游記》的文化價值,我認為,最有價值的,就是那只追求自由但為“義氣”又可以放下自由的猴子。中國的王權主義,本來為那只生而自由的猴子安排了一條通往奴役之路,那猴子似乎也別無選擇地走上了這條路。自由的天性與義氣的博弈,雖然使那猴子在這條路上反反復復,但他最終寧愿選擇哪怕是緊箍咒的奴役,也要走完這條路,這是孫悟空的“義氣”。
一路上,孫悟空降妖伏魔,覺醒了自我。當年那只大鬧天宮的猴子,還是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自發(fā)性的猴子,而西天取經(jīng)的猴子,則已變成被契約約束且以內(nèi)在性的道德自律的自覺化的猴子了。那只束縛他的緊箍,有如契約,被他戴在頭頂,約束他前行。而奴役他的緊箍咒,看似出于唐僧口,實則隱于他內(nèi)心,并非咒語的鞭子抽他,而是內(nèi)心的道德自律在驅(qū)使他。他必須履行承諾,不僅要將外在的束縛,轉(zhuǎn)化為自我約束——這是信用原則,還要以報恩的心情接受奴役——這是道義原則。被壓在山下時,他本不死,卻生不如死,何也?不自由,毋寧死!唐僧來了,不是救他性命,而是還他自由,他是為了最終的自由而走向奴役。一旦目的達到,目標實現(xiàn),人至西天,經(jīng)歸東土,奴役就要結束時,緊箍自然脫落,他終于自由了!
起初,我們還以為那就是孫悟空的歸宿,是自由主義的末路??勺x完以后,豁然開悟,原來這是他的“義氣”,他以內(nèi)在的自我約束履行了外在的奴役性契約,走完了通往奴役之路,“義氣”是他獲得通向自由之路的通行證。
那猴子終歸何處?他會留在西天成佛作祖,還是重上天宮作威作福?都不會,一只重義講義的猴子,兩者都不會選擇,而是選擇了為之奮斗不已的自由,回他的花果山去了,回到民間,回到文化中國去了。
在文化中國里,個人價值取決于民意,而非權力。中國民間社會,于功利層面,固然追逐權力,在價值觀上,卻更看重歷史的評價。中國士人死了,沒有天堂可去,唯有歷史可棲。
王朝從家到國,以家為本,故以“忠孝”立國,而文化中國則以個人為本,個人與個人之間,不論尊卑貴賤,唯以“義氣”相聯(lián),一種精神契約,但求自由平等。(摘自《看歷史》2015年第12期 圖:無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