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松
多克特羅(E. L. Doctorow,1931-2015)是美國當代文壇成就最高的小說家之一,曾獲得過包括全國圖書獎、國家書評獎、筆會/福克納獎、美國藝術與文學學院小說獎章等在內(nèi)的眾多重要獎項。多克特羅出生于紐約市的布朗克斯(Bronx),除了在俄亥俄肯庸學院求學和二戰(zhàn)期間短暫的赴德服役外,他幾乎沒有離開過紐約市。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似乎也跟這座城市密不可分。從《拉格泰姆時代》(Ragtime, 1975)到《比利·巴思格特》(Billy Bathgate, 1989),從《世界博覽會》(Worlds Fair, 1985)到《供水系統(tǒng)》(Waterworks, 1994),他一再從這座城市的歷史中獲取素材構(gòu)筑自己的小說世界。多克特羅的《紐約兄弟》(英文版原名“霍默與蘭利”,Homer & Langley)于二○○九年九月由蘭登書屋隆重推出,獲得普遍好評。
在做博士課題研究時,我選擇了探討當代美國文學中歷史、政治與文學三者之間的關聯(lián)和互動。多克特羅因其一系列歷史小說聞名于當代文壇,因此很快進入我的閱讀視野。多克特羅是猶太移民的后代,也經(jīng)常在作品中表現(xiàn)猶太人的傳統(tǒng)文化和美國猶太人的現(xiàn)實境遇,但他在當代美國文壇最突出的成就還是他對美國歷史的文學再現(xiàn),堪稱“美國歷史的編年者”。需要指出的是,多克特羅對美國歷史的書寫是融入了作家獨特想象和文化立場(如政治態(tài)度等)的重審和再現(xiàn),與專業(yè)歷史學家們的著作顯然有著不同的寫作目的和讀者對象。這是我最欣賞這位當代美國嚴肅作家的地方。他曾在文章中宣稱,“歷史更屬于小說家和詩人,而非歷史學家?!币虼?,我們不能把歷史完全交給歷史學家。在我看來,這表現(xiàn)了當代美國作家對現(xiàn)實的介入和一種文化擔當。
二○○九年我利用當時在美國訪學的便利,經(jīng)過幾番努力,與多克特羅取得了聯(lián)系,并在同年三月赴紐約對他進行了一次專訪。Homer & Langley在我們的訪談中已經(jīng)有所涉及,但作家對尚未出版的作品一般不想過多地談論,因此只是在訪談結(jié)束時提到了。該書出版后,筆者收到了多克特羅第一時間寄來的新作。細讀過后,不禁再次強烈地感受到他一貫在歷史與想象之間構(gòu)建的張力。這是多克特羅發(fā)表的第十一部長篇小說。小說再次以紐約市為背景,以生活在紐約市的科利爾兄弟(Collyer brothers)為原型,追述了他們在剛剛過去的二十世紀的傳奇經(jīng)歷。
科利爾兄弟分別是霍默和蘭利。歷史上的真實事件發(fā)生在一九四七年三月。警方接到匿名電話,投訴科利爾家的房屋里散發(fā)出尸體的惡臭。于是,警察趕到現(xiàn)場,強行進入屋內(nèi),只見霍默身著浴衣橫尸地板,活活餓死,而他的弟弟蘭利則不見蹤影。衛(wèi)生部門花了整整兩周從室內(nèi)清理了將近一百噸垃圾,才在垃圾堆下找到蘭利的尸體,就在霍默的尸體十英尺開外,已被老鼠咬得面目全非。人們發(fā)現(xiàn),屋內(nèi)從地板到天花板塞滿了各種垃圾和廢物,包括報紙、書籍、家具、吊燈、兒童玩具、十四架鋼琴,甚至一輛保存完好的福特T型車。此外,中間狹窄的過道里還被他們安置了陷阱,以便抓住入室行竊者。這座褐砂石住宅位于曼哈頓第五大道一百二十八街,曾經(jīng)是一個時髦的街區(qū),后來成了哈萊姆黑人聚集地??评麪栃值懿粌H性格孤僻,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而且還患有古怪的丟棄物品恐懼癥(disposophobia)。他們的名字因此成了“廢物囤積強迫癥”的同義語。
身為紐約市受人尊敬的家族的后代,他們?yōu)楹温涞萌绱似鄳K而荒唐的下場?這座位于第五大道的四層住宅簡直就是男性版的“灰色花園”(Grey Garden),后者是肯尼迪總統(tǒng)之妻杰奎琳的遠親所居住的公寓。二者都曾繁華一時,最終落入破敗。幾十年來,科利爾兄弟的傳奇故事讓許多作家為之著迷,直接與之相關的文學作品層出不窮,如馬西亞·戴文潑特(Marcia Davenport)的小說《我兄弟的守護人》(My Brothers Keeper, 1954)、理查德·格林伯格(Richard Greenberg)的劇本《大開眼界》(The Dazzle,2002)等等。多克特羅剛剛推出的《紐約兄弟》,再次將這個半個世紀前發(fā)生的故事帶回讀者的視線。在這部小說里,作家再一次用大膽的想象和獨特的視角模糊了歷史與虛構(gòu)之間預設的界限。
小說是以科利爾兄弟倆的名字作為標題的,蘭利比弟弟霍默年長兩歲,是個退役老兵,他曾在哥倫比亞大學讀過書,隨后參加一戰(zhàn)。他在前線保全了性命,但在精神上卻受到摧殘?;裟p目失明,半身不遂,學過鋼琴演奏。他生性敏感,對哥哥有著很強的依賴感。正如他坦言:“只有觸摸到我哥哥的手,我才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彼麄兊母赣H本是紐約市一個頗有名氣的醫(yī)生,家境富裕。但不幸的是,他和妻子在一戰(zhàn)后的西班牙流感大爆發(fā)中相繼死去。
多克特羅是一位對歷史非常關注的小說家。他的作品頻頻以真實的歷史事件為題材,藝術地再現(xiàn)那些曾引起騷亂、動蕩甚至戰(zhàn)火紛飛的歷史畫卷,如《但以理書》(The Book of Daniel,1971)和《大進軍》(The March,2005)。前者是以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羅森堡事件為原型的虛構(gòu)故事,羅森堡夫婦因卷入“原子彈間諜案”而被雙雙送上電椅;后者重述了一八六四年美國內(nèi)戰(zhàn)期間的“海洋進軍”—北部聯(lián)邦的謝爾曼將軍在火燒亞特蘭大后指揮的北上進軍?!都~約兄弟》延續(xù)了這種對歷史的回歸。此前,以科利爾兄弟的故事為題材的作品大多探討“他們是怎么死去的”。多克特羅則另辟蹊徑,轉(zhuǎn)向“他們是怎么生活”的思考。小說透過科利爾兄弟的眼光,展現(xiàn)了從十九世紀末的“鍍金時代”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長達一個世紀的歷史變遷。他們在家里囤積的物品在某種程度上折射出外部世界所發(fā)生的變革。
小說采用的是第一人稱敘述,雙目失明的霍默對前來采訪的法國記者雅克琳(Jacqueline Roux)講述自己的離奇經(jīng)歷。故事從世紀之交講起,童年的霍默站在碼頭,拉著女傭的手,向在船上即將前往歐洲的父母告別。緊接著一戰(zhàn)爆發(fā),哥哥蘭利被征入伍,前往法國前線戰(zhàn)場。他雖在毒氣戰(zhàn)中幸免于難,但肺部遭受重傷,回到美國后已完全變了一個人。不久,西班牙流感大爆發(fā),先后奪去了他們父母的性命。在大蕭條時期,兄弟倆在家里經(jīng)常舉辦大型舞會,充當贊助人。二戰(zhàn)期間,科利爾家中的日本裔管家被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抓進拘留營,讓所有的人都驚奇不已。上世紀六十年代末,“阿波羅十一號”成功登月、嬉皮士運動、反越戰(zhàn)集會、接連的政治遇刺、水門事件等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都透過科利爾兄弟幽閉、隱居的生活顯現(xiàn)出來。
然而,歷史上真實的科利爾兄弟與小說中描寫的人物有相當大的出入?;裟℉omer Collyer,1881—1947)不是弟弟而是哥哥,直到成年才雙目失明,曾是一位令人羨慕的律師。蘭利(Langley Collyer,1885—1947)聲稱獲得過哥倫比亞大學的工程學位,卻遭到哥大否認。他沒有參加一戰(zhàn),更沒有遭受過毒氣的傷害。擅長鋼琴演奏的、患有精神病的是蘭利而非霍默。而小說中的蘭利則能言善辯,堪稱現(xiàn)代提奧奇尼斯(Diogenes),或希伯來《圣經(jīng)》中的先知。他的痛苦和對生活的絕望體現(xiàn)在他的“替代理論”(Theory of Replacement):
我有一個理論,他對我說。生命中的一切都將被替代。我們替代了我們的父母,正如他們替代了他們的前一代人。所有這些野牛將運到西部去屠宰,你可能認為它們就此終結(jié)。但它們不會被全部殺掉,牛群會被新的野牛所替代,而且它們和被屠宰的那些牛看起來簡直一模一樣……時間就在我們替代我們自己的過程中向前推移。
如同多克特羅的大多數(shù)作品,《紐約兄弟》雖然寫的是歷史題材,但能沖破其固有的樊籬。這部作品不是一部人物傳記或紀實文學,而是將歷史和虛構(gòu)交融在一起的小說。當代著名女作家喬伊斯·卡洛斯·歐茨(Joyce Carol Oates)在《紐約客》上寫道,“在這些虛構(gòu)人物和歷史人物交相輝映的部分,《霍默與蘭利》顯得最輕松愉快、趣味橫生?!毙≌f一經(jīng)發(fā)表就得到如潮的好評,各大主流雜志都給予了強烈關注。二○○九年九月三日版的《紐約時報》刊發(fā)了斯蒂芬·科魯茨(Steven Kurutz)對多克特羅的采訪文章。九月十三日版的《紐約時報書評》(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則刊發(fā)了利斯·施林格(Liesl Schillenger)的長篇評論。
在一次采訪中,多克特羅曾說不能把歷史僅交給歷史學家,小說家有時能揭示更深刻的現(xiàn)實,小說的本質(zhì)就是棲居于歷史的含混處。小說《紐約兄弟》讓傳奇人物科利爾兄弟充當了美國二十世紀的見證人,真實的框架與虛構(gòu)的細節(jié)融為一體,再次證明了小說家完全可以在歷史和想象之間尋求自己的廣闊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