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敬
安伯托·艾柯(攝于1991年)
艾柯作品:《密涅瓦火柴盒》、《樹敵》、《玫瑰的名字》
艾柯去世!讀到消息的一刻,驚愕、悵然、慨嘆……種種復(fù)雜的情緒裹挾著難過,涌上心頭。
作為讀者,我扭身看看書柜,那里安靜地立著艾柯的好些作品:《玫瑰的名字》(Il nome della rosa)、《傅科擺》(Il pendolo di Foucault)、《波多里諾》(Baudolino)、《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La memoria vegetale e altri scritti)……作為譯者,我與艾柯的相識緣于九年前譯介的那本《密涅瓦火柴盒》(La bustina di Minerva)。除此之外,電腦里還存有另一部已經(jīng)完成、即將開印的譯稿:艾柯的偶談集《樹敵》(Costruire il nemico)。
與《密涅瓦火柴盒》相似,《樹敵》并非讀者們最為津津樂道的小說,而是一部文集,其素材來源于作者近十年來在不同場合應(yīng)邀撰寫的發(fā)言稿。為此,艾柯本人將該作品的類型定義為“偶談集”,并以其中一篇文稿的標題《樹敵》為整部文集命名。在作者序中,他這樣寫道:
“這部文稿原本以它的副標題——《偶談集》命名。后來,出版社擔心如此樸素的名字難以引起讀者的注意,倒是第一篇文章的題目還算值得玩味。他們的顧慮不無道理,于是《樹敵》最終成為本書的標題?!?/p>
文集收錄了15篇文稿:《樹敵》以多部文學作品為線索,從人類學、史學、宗教等多個視角剖析了人類社會在從古至今的發(fā)展歷程中不斷“制造異己”,并將其定義為“敵人”,從而引發(fā)不同程度的“排異運動”乃至“戰(zhàn)爭”的心理需求;《絕對與相對》(Assoluto e relativo)探討了“真實”或“真理”在哲學、邏輯學、藝術(shù)和宗教等不同維度中的體現(xiàn);《火之炫》(La fiamma è bella)搜集了古往今來眾多文學和藝術(shù)作品,盡情展示了自然界四大元素之一的“火”的神圣與絢麗,并從符號學層面深入挖掘了“火”在人類的日常生活、科學探索、藝術(shù)表達以及信仰追求中所彰顯的象征含義;《尋寶》(Andare per tesori)一文恰如琳瑯滿目的櫥窗,用文字陳設(shè)出作者多年來在世界各地探訪各類宗教圣物圣器和奇珍異寶的見聞;在《發(fā)酵的美味》(Delizie fermentate)中,艾柯津津樂道于一系列以“飲食”和“味道”為主題的文學作品,引述其中的精妙描述,并將其視作唇齒留香的精神食糧;《天堂之外的胚胎》(Gli embrioni fuori del Paradiso)是一篇以探討“醫(yī)學研究的道德準則”為主題的會議發(fā)言,作者闡釋了中世紀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Tommaso dAquino)在《神學大全》(Summa Theologiae)中關(guān)于人類胚胎的論述,從史學角度對比了中世紀和當代基督教會的宗教倫理觀;《四十年后的六三學社》(Il Gruppo 63,quarantanni dopo)詳細回顧了意大利知名學術(shù)團體“六三學社”的前世今生和歷史浮沉,其中歷數(shù)了多達150余位團體人物,在感慨與反思之間緬懷曾經(jīng)輝煌的年代與激情;《雨果,唉!論其對極致的崇尚》(Hugo,Hélas!La poetica delleccesso)是由多篇發(fā)言稿提煉而成的文字,對雨果的文學作品進行了地毯式回顧,從美學角度探討了雨果對“極致”(尤其是“極美”與“極丑”、“極善”與“極惡”)的崇尚,并探討了此種“淋漓盡致”的描述手法產(chǎn)生的文學美感;《電視女郎與保持緘默》(Veline e silenzio)從符號學角度解釋了“噪音”與“緘默”如何成為新聞界兩條殊途同歸的信息屏蔽手段,以戲謔的口吻諷刺當代媒體的傳播策略;另一篇文章《關(guān)于“維基解密”之反思》(Riflessioni su Wikileaks)也以符號學視角嘲諷了某些政府機關(guān)如何將眾人皆知的事實包裝成詭秘莫測的機密的現(xiàn)象;在《虛構(gòu)的天文學》(Astronomie immaginarie)里,艾柯天馬行空式地搜羅了大量具有幻想色彩,卻最終激發(fā)真實歷史結(jié)果的天文學作品,縱貫古今,信手拈來,其博學程度令人嘆服;另有一篇《島嶼緣何總難尋》(Perché lisola non viene mai trovata),列舉了眾多文學作品中描繪的“失落島”,并從心理學角度闡釋令人心馳神往的島嶼為何總是難覓影蹤的緣由;《我是愛德蒙·唐泰斯》(Io sono Edmond Dantès?。┦前箩槍B載小說中關(guān)鍵情節(jié)設(shè)置技巧而撰寫的一篇隨感,頗具實驗色彩;在《尤利西斯,我們的惦念》(Ci mancava anche lUlisse)中,艾柯摘錄了多位文學批評家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針對喬伊斯的作品《尤利西斯》做出的惡評,同時在暗中表明一位屢遭詬病的作家如何成為當代學者仰慕的典范;最具幽默色彩的莫過于《既入鄉(xiāng),且隨俗》(Paese che vai,usanza che trovi),相信艾柯在撰文的過程中必然十足過了一把“諺語癮”——整篇文字幾乎完全由百余條諺語拼接而成,文章虛構(gòu)了一個充斥謊言的國度,并辛辣諷刺了在一個毫無公正可言的國度如何東誑西騙地生活,言辭犀利卻又令人忍俊不禁,回味悠長。
艾柯作品:《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波多里諾》
縱觀收錄于《樹敵》的15篇文稿,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一位“不僅僅是作家的作家”艾柯。如果說由135篇短小時評組成的《密涅瓦火柴盒》集中反映了艾柯作為公共知識分子對當下社會現(xiàn)象的關(guān)注,那么《樹敵》則更多地折射出艾柯作為符號學家、中世紀文化專家、文學家、甚至是一個普通人豐富的研究愛好、內(nèi)心思考和生活情趣。對此,艾柯表示:
偶談是作者原本無意創(chuàng)作,而應(yīng)他人要求就某一話題撰寫的發(fā)言或文稿。這些主題能夠促使或引導作者對某些他原本會忽略的問題進行思考——相對于自己腦子里冒出來的奇思異想,這些來自外界推動的反思往往更豐富些。
倘若細讀《巴黎評論(作家訪談I)》(The Paris Review:Interviews vol.1)中的《艾柯訪談錄》,便可發(fā)現(xiàn)艾柯在訪談中提及的對符號學的鐘情、對宗教的篤信與反思、對中世紀的熱愛(艾柯認為中世紀并不黑暗,反而是孕育文藝復(fù)興的肥沃土壤)、對真實與謊言的思辨、對美與丑的理解,以及對托馬斯·阿奎那、喬伊斯、博爾赫斯、雨果等人的崇敬,全都與《樹敵》中的文字遙相呼應(yīng)。換言之,艾柯令人驚嘆的博學和縝密,并非一時興起的逞怪披奇和故弄玄虛,而是他在日常生活和研究中對各類學科廣為涉獵、刨根問底所帶來的自然結(jié)果——這一點恰好成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重要特色之一。正如艾柯在接受訪談時所說:“我寫小說時從來不去想符號學,之后我讓其他人去做這部分工作。而他們的成果總令我驚異不已?!?/p>
在《火之炫》一文里,艾柯這樣描述中世紀的色彩:
如今的電影和各種角色扮演游戲常常讓我們認為中世紀是一個“黑暗”的歷史時期,不僅思想黑暗,色彩也是陰森恐怖。這完全是一種誤導。當然,中世紀的生活環(huán)境確實較為陰暗,人們大多生活在森林、古堡、或是僅靠壁爐照明的狹小房間里;但拋開人們喜歡早睡且不喜歡夜間活動(浪漫人士的最愛)的習慣來說,中世紀本身卻是光彩奪目的。
在《玫瑰的名字》附錄里,艾柯表達了同樣的觀點:
我在每個地方都能看見中世紀的影子,顯而易見地,它們覆蓋了我的日常生活。那些看起來與中世紀完全不搭調(diào)的生活瑣碎,實際上都沾染著中世紀的色彩。
關(guān)于“虛擬”與“真實”的相互轉(zhuǎn)換,艾柯曾在小說《波多里諾》里塑造了一個滿口謊言的小男孩形象。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個小男孩的胡編亂造居然引發(fā)了真實的歷史后果。通過這部作品,艾柯希望向讀者表明:虛構(gòu)雖為真實的對立面,但卻不是真實的敵人,相反還能創(chuàng)造真實。類似的觀點也出現(xiàn)在《虛構(gòu)的天文學》一文中:哥倫布對于地球的虛幻想法(盡管他認為地球是球形的,但他想象中的地球比真實的地球要小得多)引導其發(fā)現(xiàn)了美洲,而一封子虛烏有的“約翰長老”的信件,則真實地激發(fā)了中世紀基督教會對亞洲的探索。談到科幻與科學的關(guān)系,艾柯認為:
科幻與科學之間究竟存在多大的距離?究竟是科學引領(lǐng)科幻,還是科學追隨科幻?如果說科幻作家一定讀過科學家們的著作,又有多少科學家是在科幻作家的作品中激發(fā)出想象力的呢?誰知道會不會有那么一天,科幻作品中的虛擬天文學也變成現(xiàn)實?
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認為,學者艾柯是作家艾柯的幕后推手,令其在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時極為自然地植入了自己在各個領(lǐng)域的研究成果,使他的小說作品包羅萬象、跌宕起伏、富于哲思、耐人尋味。從另一角度而言,倘若我們能更多地了解艾柯的學術(shù)研究,必然會對理解他的文學作品產(chǎn)生莫大的助益。
作為文學家的艾柯,他的好些作品已被譯成多種語言的版本,在世界各地發(fā)行。作為符號學家,艾柯本人亦對“翻譯”行為進行過深入研究。早在《密涅瓦火柴盒》的《Giovanni il Battezzatore?》(意大利語,按字面含義應(yīng)解釋為“施洗約翰”。但在意大利語中,“施洗者”一詞不應(yīng)用“Battezzatore”,而應(yīng)用“Battista”一詞表述)一文中,艾柯就曾談及文稿翻譯應(yīng)避免的“誤譯”現(xiàn)象,并對某些譯者、校對者和編輯的基本文化常識的匱乏以及跨文化傳播能力的欠缺提出了嚴厲的批評:
沒過幾頁,我又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名字“Giovanni il Battezzatore”。在德語中,施洗約翰的名字是“Johannes der T?ufer”,但對于意大利人來說,其名稱則應(yīng)為“Giovanni il Battista”。很明顯,這位譯者雖然通曉德語,但卻從沒接觸過《福音書》,甚至從沒讀過任何兒童版的天主教日歷或讀物。哪怕他從小就生活在一個信仰佛教的家庭里,其對于天主教的無知程度也令我感到驚訝??筛钊苏痼@的是,這本書的校對員(真令人懷疑),尤其是責任編輯似乎也是對天主教一竅不通的佛教信徒。否則,我們只能認為這本書根本就沒有責任編輯,有人買下了這本書的德語版版權(quán),然后找人翻譯成了意大利語,接著就把翻譯后的手稿直接拿去印刷出版了。
9年前,當我動筆翻譯《密涅瓦火柴盒》時,一度因艾柯的旁征博引感到誠惶誠恐,讀到這段文字時更覺得如芒在背,面對文中頻繁出現(xiàn)的語言文字游戲,除了感嘆艾柯的幽默(有時甚至是調(diào)皮),只能望洋興嘆。幸而譯文出版社趙武平先生告知了艾柯的電郵地址,我才抱著嘗試的想法給老先生寫了一封長信,將我在翻譯過程中遇到的難點一一列出。半月之后,我收到了艾柯的回復(fù),當時的心情至今記憶猶新。更令我驚喜的是,老先生不但沒有因為我經(jīng)驗尚淺而不屑一顧,相反給予了深入淺出的解答和獨到的建議。例如在一處諧音式文字游戲中,艾柯首先表示這類文字游戲的確不可譯,隨后鼓勵我大膽放棄原文中的諧音詞,另尋兩個在中文中具有類似特點的詞取而代之,從而達到同等的諧音效果。平心而論,這絕非中規(guī)中矩的翻譯之道,但在符號學家艾柯看來,這樣的處理方式并非譯者對作者的僭越,而是一種富有創(chuàng)建性的跨文化共同創(chuàng)作(當然,須征得作者的許可和認同方才妥當)。
在2013年出版的《幾乎異口同聲——翻譯經(jīng)歷漫談》(Dire quasi la stessa cosa:Espereienze di traduzione)一書中,艾柯專門談到了翻譯工作的遺憾與追求:由于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要求譯者說出與作者完全分毫不差的話,實屬強人所難。但盡管如此,優(yōu)秀的譯者仍應(yīng)盡力追求與作者保持“幾乎異口同聲”。對于何謂“同聲”,艾柯認為譯者對作者的最大尊重,乃是將作品的核心靈魂盡可能完整地從一種文化語境傳播至另一種文化語境。換言之,艾柯最為看重的并非文字和語句層面的百分之百貼合,而是作品核心思想的準確、語言風格的一致以及文字背后含義的充分表達?;谶@一原則,譯者就不得不在文字處理的過程中權(quán)衡取舍,雖然無法做到完美無缺,也要盡力追求瑕不掩瑜。
在翻譯《樹敵》的過程中,我對處理文字游戲類的難點有了更好的把握,但文集中比比皆是的符號學、宗教學和哲學理論,以及某些并不為常人熟知的人名、地名、作品名,仍是翻譯過程中需要嚴肅對待的難點。倘若處理得當,這些難點便是文章的亮點,反之則會令讀者感到晦澀不明。為此,我通過查閱大量資料、咨詢相關(guān)專家解決了絕大多數(shù)問題,另有少量文字則是在艾柯的指導和建議下進行了簡化或刪節(jié)處理。在這一過程中,遺憾在所難免,但已盡己所能,力求與之異口同聲。
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一次次打開保存在電腦里的合影和郵件。老先生的音容笑貌、嬉笑怒罵似乎近在咫尺,然而,事實卻是他已永遠離開了我們。
在《四十年后的六三學社》末尾,他曾寫道:“令我感到遺憾的是,出席今天紀念會的成員已經(jīng)不全了:四十年來,有許多人倒在了路旁?!比缃?,艾柯也成為那些人中的一員,令全世界的讀者深感遺憾。但仔細想來,與他在《美妙的青春韶華》(Quanto è bella giovinezza)中提及的那些英年早逝的青年才俊相比,84歲離世的艾柯已經(jīng)為我們留下了太多寶貴的財富?!睹苣呋鸩窈小分惺珍浀淖詈笠黄恼骂}為《我們?nèi)绾涡λ劳觥罚–ome prepararsi serenamente alla morte),艾柯在其中表現(xiàn)出的樂知天命之態(tài)令人感佩。有理由相信,艾柯是去了一個逍遙世界。
那么,也讓我們安然地接受他的離去,并為他祝福吧:“老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