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霞
老家的黏豆包
李彥霞
李彥霞
愛好讀書寫作。遼寧省當代文學研究會會員,遼寧省散文學會會員。有作品《仰望父親》發(fā)表于《文苑春秋》2011年(凌源專號)獲優(yōu)秀獎,《難忘巴黎的微笑》發(fā)表于《文苑春秋》2012年(凌源專號)獲二等獎?!稄娜菥攀铩钒l(fā)表于《遼西文學》2014年第5期。《我家桌子的變遷》發(fā)表于《牛河梁》2015年第1期。《溫暖的茅草屋》《美麗的石頭院》發(fā)表于《牛河梁》第2期?!哆@山這水》發(fā)表于《作家天地》和《塞外風》。
進了臘月,集市上的人多起來,人們的腳步匆忙了,把年的氣息攪和得黏黏稠稠。
嫂子照例托人捎來老家的黏豆包,蕓豆餡的。熥好,端上桌,黃燦燦的黏豆包,彌漫著老家濃濃的年味。夜晚,我鄉(xiāng)夢的每一個角落也熱鬧起老家黏豆包的種種情景。這些情景曾在鄉(xiāng)間的茅草屋真實地幸福過我,進城后又一直在夢中溫暖著我。
蒸黏豆包是老家過年的一件大事。女人們個個仿佛逢了喜神,破舊的方頭巾包裹著一張張笑吟吟的臉,厚實的緬襠棉褲和沉重的氈嘎達也按不住她們腳步的輕盈。她們身影匆匆,嘹亮著女高音支使丈夫孩子拿東拿西,把村子攪得喜慶而忙亂。她們像是約好了,一齊淘米磨面,其實是怕自家蒸晚了黏豆包,孩子到先蒸豆包的人家扒眼討吃,丟面子。
那天我剛撂下早飯的碗筷,母親就忙不迭地說:“你大娘家蒸豆包呢,你別去他家玩了,咱家今晚就淘米?!蔽抑缓靡粋€人無聊地在炕上歘嘎啦。晚飯的時候我還是美滋滋地吃到了堂姐送來的熱乎香甜的黏豆包,然后樂顛顛地拿起一把糜子笤帚去占碾子。軋碾子講究個先來后到,這是規(guī)矩,放下一把笤帚就相當于人在那兒排隊。我家有碾道,平時呢都先盡著別人家,母親趁早晚碾子閑著的時候就把米面磨了。這淘米嘛,大家斷不肯打亂占碾子的先后順序。
臘月里的鄉(xiāng)村,結結實實地冷,可刀子似的北風卻沒能刮掉人們臉上的笑容。天剛亮,淘好米的人家就一隊隊地向我家碾道挺進。女人端著簸箕,簸箕里放著面羅、面袋子、舀米面的瓢碗,一臉驕傲地走在前面,后面跟著背米袋子的男人或者和父母一樣高的大小子大丫頭。碾道里一片火熱,推碾子的頭上升騰著熱氣,羅面的也漲紅著臉。從早到晚,碾子吱吱嘎嘎地響個不停,軋碾子等碾子的人也說笑個不停。等碾子的不興干等,得幫著推碾子、羅面、拎面,外人分不清到底是誰家在磨面。平日相睦的不相睦的,此時都親親熱熱,仿佛這黏豆包有一種彌合人情感縫隙的魔力。送走一家就輪到下一家,先磨完的要留下人手幫最后一家磨完。這里還是女人們黏豆包技術的交流平臺,去年誰家的豆包面黏了笨了,豆餡軟了硬了,面發(fā)得大了小了,說出來讓大家注意。我們小孩子也會腳踩腳絆地跟著大人忙活,通常是每人屁股上挨了嬸子大娘的一巴掌,遭到一句“滾一邊玩去”的呵斥后,心里舒舒服服地滾到一邊去繼續(xù)嘻嘻哈哈地打鬧了。
我上中學的時候,哥姐已進城工作,弟弟年幼,我就幫母親挑水、磨面、燒火。淘米、發(fā)面、烀豆餡、包豆包是技術活,母親不讓我插手,說怕糟蹋了好東西。
母親把上好的大黃米一遍遍淘洗干凈,放在水中浸泡十分鐘左右,不時地撈起幾粒捻一捻,看一看,能捻成面了,就撈到蓋簾上控著,到半干時,就去碾道磨面。一般六碗黏米面摻四碗苞米面。苞米面是去了皮的苞米碾的。母親舀面時都要把碗刮平。我說,不用那么準吧。母親說,必須準,這豆包黏了笨了都不好吃。姜黃是事先按米的斤數買的。放姜黃的黏豆包黃樣兒的好看,姜黃的藥香和黍米的米香合成一種特有的香味。
白天忙完了,晚上哥姐下了班趕回來,父親也在家,一家人圍坐在油燈下說說笑笑地挑豆子,燈花也跟著爆笑。紅豇豆要粒粒飽滿,也有蕓豆,我喜歡吃蕓豆餡,口感和芳香都超過豇豆。哥會翻出那個講爛了的笑話:“文革”時,一貧農上臺憶苦思甜,他說,可惡的地主老財,每年種地時都給我們吃黏豆包,好讓我們給他好好干活。那時我已開始思想,就問,地主老財真的都像書上說的那樣狠毒嗎?母親說,咱們這小地方的地主都是自己省吃儉用,起早貪黑,再加上過日子會算計當上的。北地你太爺爺是地主,他多勤快,多會過,村里人從來沒看他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前些年還被批斗,我都替他冤得慌。唉,要不是你爺爺沒得早,車沒拴成,咱家就得是富農,你哥入不上黨,你也入不了團。我和哥相視不語,總不能說爺爺死得是時候吧,但心里還是涌出一絲罪惡的慶幸。
哥又找出別的話題。那年村里的幾個小伙子想捉弄二憨,用黏豆包和二憨打賭,故意讓二憨贏,二憨把贏的15個黏豆包一氣吃下,撐得滿地打滾。光棍二元,常在人家蒸黏豆包的時候推門找水喝,饒兩個黏豆包吃。細咂摸,生活中的一些笑話里都含著心酸,為了不破壞眼前的歡樂氣氛,我努力和家人一起笑得和手中的豆子一樣稀里嘩啦。
豆子挑好后,我忙灶下,母親忙灶上。她一邊刷蒸屜、洗屜布、鋪屜布,一邊定時攪和烀豆餡的鍋,廚房的墻上母親的身影快速閃動著。鍋開了,在鍋里放上少量的食用堿,出鍋前再就著熱加上紅糖攪拌均勻。母親烀出的豆餡顏色紅潤,柔軟滑膩,香甜可口。
發(fā)面也頗多講究。母親將提前幾天留好的半濕半干的面引子搓碎,放到三號瓦盆對好的黏豆包面中發(fā)新面引子,30斤豆包面至少要用6斤面引子。母親說面引子多,面發(fā)得快,面發(fā)得時間過長會有一股腐酸味。母親先一天晚上發(fā)上面引子,第二天起早先燒開水用大號瓦盆和面。盆放到炕沿,身材瘦小的母親把棉襖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拿瓢倒水,一手抓面攪拌,待面稀糨適中,便放下瓢,蹺著腳兩手上下翻飛,拳掌并用,儼然是躲閃騰挪的武人。見面和勻了,母親又恢復了溫柔,用手輕輕拍打服帖的豆包面,如同拍著待睡的嬰兒。母親把面盆放到炕頭,上面再蒙上被子。個把時辰面就發(fā)起來。發(fā)的面把蓋簾鼓起,里面有很多很大的絲窩,像蓬松的絲綿,母親掀開蓋簾,嗅著發(fā)酵好的甜絲絲的豆包面,臉上堆滿了愜意。
我知道包豆包這技術活自己伸不上手,就甘愿做個盡責的火頭軍。等鍋里上來熱氣母親就把包好的豆包放到鋪好屜布的蒸屜上。以前的鍋蓋是自己用高粱秸串的,密封不好,母親就在鍋的周圍圍上毛巾。大約25分鐘,掀開鍋蓋,白白茫茫的蒸汽騰地升起散開,一大鍋圓溜溜、鼓騰騰、黃亮亮的黏豆包就驕人地在眼前燦燦地閃耀。
我掐著碗筷站在母親身邊,母親會心地笑著,先撿一個黏豆包放在我碗里。吃第一口黏豆包是母親對我的獎賞。我撮嘴噓兩下就急著往嘴里送。母親也總是著急地問:“好吃嗎?”我只能鼓著塞滿黏豆包的嘴不住地點頭,母親這才放下惴惴的心,眉間眼里都是喜悅了。母親蒸黏豆包的技術在村里是一流的,且從未失過手,但每次她都糾結著自信、擔心和期待,似乎黏豆包的好壞牽連著過年的喜樂程度乃至一年的運氣好壞。
老家的母親們是懷著一份令人感動的虔敬蒸黏豆包的。過去日子緊巴,要過了小年才蒸黏豆包,一是臘月天氣寒冷,便于存放;二是作為過年的美味食品。豬肉酸菜燉粉條或者是酸菜火鍋就黏豆包,那年味才足呢,沒有黏豆包的年,味就索然了。過完年,黏豆包就被儲藏起來。村里人在院子的背陰地挖個坑,把蒸好的黏豆包放到缸里,下到坑中,留到開春種地的時候給干活的人吃。
母親常說:“瓦廟子凈山坡地,人們一年到頭吃高粱玉米,這點大黃米可不敢瞎糟蹋。”瓦廟子是我的老家,凌源市大凌河東岸木蘭山腳下的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村莊,土地貧瘠,地少人多。黍子耐旱,但產量低,為了能種兩壟黍子,女人們同男人爭了又爭,總得讓孩子們過年有點盼頭吧,女人們說,男人們讓了步。
如今母親年歲大了,做不動了。母親蒸黏豆包的手藝傳給了嫂子。長嫂比母,嫂子知道我愛吃黏豆包,就年年蒸出我的那一份。母親會問:“給你妹拿豆包了?”嫂子會厚道地笑著大聲回答:“拿了。”母親也就十分滿足地笑起來。
老家的黏豆包,鴨蛋大小,嫩黃色的透著金箔紙般細膩和光亮的外觀,精致可人;吃在嘴里,松軟滑潤,甜而不膩,清香滿齒,讓人回味無窮。她是家鄉(xiāng)飲食文化的精華,凝聚著家鄉(xiāng)人的勤勞和智慧,飽含著家鄉(xiāng)人對食物的感恩與敬畏,以及母親對生活對家人的深厚熱愛。
哦,老家的黏豆包,濃縮著我的鄉(xiāng)愁,在我的內心深處永遠生發(fā)著香噴噴的家鄉(xiāng)味道。
責任編輯 江洋
閱讀時尚
“時尚”,即當時的風尚。人們無法回避自身所處的種種風尚。讀書也如此,“文章合為時而著”,不論你愿意與否,光顧時尚文章都是無法回避的。
時尚的文章反映的是現實。那些緊密貼近現實的作品,如散文、報告文學,也包括小說,好的作品都是對當前一段生活的生動周詳的記錄。讀這樣的作品,我們呼吸到了生活的真實和新鮮。但只要我們具備一定的分辨力、鑒賞力,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就能從中提取出富于價值的東西。
時尚的文章不可惡,也并非全是粗制濫造。經典作品在它的問世之初,往往也首先是時尚的。漢代左思的《三都賦》,當時就贏得過“洛陽紙貴”的美譽;宋代柳永的詞作婦孺皆知,“有水井處即有柳詞”,可說“時尚”到了極至。
時尚文字與經典的文章,其實是可以互補的。作家董橋在《聽那立體的鄉(xiāng)愁》中,借他人之口道:“其實我就是喜歡這種現代與傳統結合一起的地方,有歷史的通道,就不會漂?。挥袝r代的氣息,則知道你站在那里了?!倍瓨虻倪@一番話,是對時尚文章態(tài)度的最好闡釋。
(劉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