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國，歷史天空中的滄桑

鞠勤

暮秋時節(jié)，我又來到黑水國遺址。斷垣殘壁里的城郭，在夕陽余輝中，訴說著千古滄桑。城郭內(nèi)散落一地的斷磚碎瓦，猶在記憶昔日的繁榮。流沙堆積到了古城墻的頂部，沙堆上翹首張望的蜥蜴，像守護這片土地的探子，警惕地打量著一切。

黑水國遺址座落在張掖市甘州城區(qū)西北17公里處，處在河西走廊中段，地理位置重要，年代跨度長遠，研究黑水國遺址，對研究河西走廊張掖各代行政建置、中西文化交流，考察這一地區(qū)環(huán)境變遷等有重要價值。遺址分南、北二城，對稱分布在312國道兩側(cè)，相距約3公里。南城城門向東，北城城門向南。兩個城池造型基本一致，平面為方形，方圓不足半平方公里，像舊時屯莊或族人城堡。城墻為黃土夯筑，其內(nèi)夾雜有石塊，四角筑有方形角墩，古城已經(jīng)頹廢得不成樣子。其中梭梭、紅柳、芨芨草、百年沙棗樹還在那里生長著，印證著生命的傳奇，愈顯古城蕭瑟。

這里是集漢唐古城、史前遺址、古寺院遺址、古屯莊、古墓葬為一體的龐大的甘州“歷史古籍”，也是集古代人文風(fēng)光、沙丘、湖泊、蘆蕩、濕地為一體的河西“特色畫冊”，在考古界有“河西文物寶地”之譽，現(xiàn)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黑水國，在歷史的天空中熠熠閃光。關(guān)于這個城池的來歷，有幾種流行的說法：一是因黑河而得名，也因黑河而盛衰。黑河古稱“弱水”，發(fā)源于祁連山，是河西走廊最大的河流。因發(fā)洪水時挾帶黑沙滾滾而來而得名。目前，北城外圍還有黑河的一段河道。二是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文化宗教研究所所長楊富學(xué)研究員曾提出過這樣一個觀點：根據(jù)蒙古語和突厥語乃至原始突厥語，這里所謂的“黑”，只不過是突厥語“哈喇”“合黎”的基本意，而在用于山脈、城市名稱時，其詞意是“大、雄渾”，而非“黑”意。所謂的“黑河”，突厥語原意是大河，黑山就是大山，黑匈奴就是大匈奴。后來人們把他們建立的這個古城稱為“黑水國”。

據(jù)資料記載：黑水國遺址很早以前是個很大的湖泊，后來逐漸干涸，形成了一塊巨大的川地。相傳西漢以前匈奴移居這里，劃疆為小月氏國國都。按《天下郡國利病書》引《杜氏通典》說，其地系漢時張掖古城。按漢張掖郡治斛得縣，《寰宇記》云：“古城在今城西四十里”，以北古城及所掘漢墓言，此地即漢張掖郡治之斛得縣?！陡手莞尽贩Q：其地在唐為鞏肇繹，元為西城驛，明則稱小沙河驛，當?shù)厝撕糁疄椤袄细手荨被颉昂谒畤?。后來，鞏肇驛被西夏和元朝沿用，民間稱之“西城驛”。明在張掖設(shè)陜西行都指揮使司后，在元西城驛舊址設(shè)小沙河驛，又在黑水國北城建常樂堡，現(xiàn)城池也為明時所建。黑水國被徹底廢棄是在清代，很大可能是黑河改道、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所致。

傳說原來甘州的祖先就在這個地方居住，可以想象，他們在這里如電影電視中訴諸的歷史一樣，簡單的街，樸素的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城獵耕，進家休憩的生活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那里有多少是非恩怨，多少愛恨情仇誰也不知道。只是從西面刮來的風(fēng)總是帶來黃色的沙，把艷陽灼烤下干燥的肌膚打的生疼。

《擾新記程》載：“隋朝韓世龍守黑水國駐此，有古壘四，去后一夕為風(fēng)沙所掩”。有感于此，不僅想起了小時候常聽老人們講起的一則民間傳說，講的是隋朝有個韓將軍駐守黑水國。有一天，城里來了一位云游老道，他鶴發(fā)童顏，手提一籃紅棗黃梨，沿街高聲叫賣：“棗梨——棗梨——”?？蓷椑鎯r錢很貴，誰也買不起，他滿城轉(zhuǎn)了一圈，便出西門而去，消失在霞光之中。韓將軍知曉此情后，覺得蹊蹺，反復(fù)思索，恍然大悟：“棗梨”不就是“早離”嗎？這分明是老道暗示：“早離此城”。韓將軍當機立斷，馬上率領(lǐng)全城軍民扶老攜幼，連夜撤離了黑水城。果然，離城不久，狂風(fēng)驟起，沙土迷茫，天昏地暗，一日之間就把黑水國淹沒?？磥磉@則故事并不虛妄，歷史上還真有其人其事。

黑水國，在歷史上幾經(jīng)興衰，這應(yīng)當與河西走廊所存歷代王朝在歷史長河中的盛衰有關(guān)。1941年9月，于右任先生同考古學(xué)家衛(wèi)聚賢等人赴莫高窟考察，途經(jīng)張掖，聽說有一座黑水國古城，便欣然前往，卻尋無所果，他在《黑水國》一詩中稱“沙草迷離黑水邊，何王建國史無傳”。詩前一段小記記述考察情況：“甘州西黑水河岸古址，占地10余里，土人稱為黑水國，掘者發(fā)現(xiàn)中原灶具甚多，遺骸脛骨皆長。余撿得大吉磚，并發(fā)現(xiàn)草隸數(shù)字?！?/p>

我站在黑水國遺址，沿著城邊走一圈，仿佛沿著歷史走了一輪，有一種穿越歷史時空隧道的感覺。城墻有的地方寬厚結(jié)實，有的地方虛松單薄，千年的日曬風(fēng)吹雨淋沙磨，就像亞丹地貌一樣神秘而恐怖。從現(xiàn)存城郭看去，這個足球場大小，滿地碎磚的輪廓，看不出哪里是房哪里是街，明代的痕跡只剩下了這些斷壁殘垣。由于經(jīng)年累月風(fēng)雨的侵蝕，看到的也只有歲月的印痕，腦子中只能是浮想聯(lián)翩。穿過坍塌腐毀的城門，幽暗中依稀聽得刀槍的碰擊聲、市肆的叫賣聲、茶樓的穩(wěn)弦聲和逃離古城時慌不擇路的呼喊聲。仿佛站在了歷史的高空，清晰地看到了月氏聚牧、漢匈爭戰(zhàn)、茶馬交易、兵防屯駐、沙毀古城的漫漫歲月;看到了古城的繁榮、悲壯、沉穩(wěn)和脆弱對歷史的演繹;看到了遙遠的漢唐。古城為絲綢之路上的商旅迎來了黎明，送走了夕陽。

黑水國遺址比張掖的歷史更為久遠。 張掖城的歷史可以從隋煬帝再往前追溯700年，也就是漢武帝時代，當時匈奴經(jīng)常進犯中原。于是，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就派大將霍去病出隴西建張掖郡，戰(zhàn)時抵御匈奴入侵，和平時發(fā)展東西方貿(mào)易。尤其是絲綢之路的開通，使張掖發(fā)展成歷代王朝在西北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外交活動的中心。張騫、班超、法顯、玄奘等人就是踩著這塊土地，走向陌生的國度，為中原大地打開一扇又一扇傳播文明的門戶。來自西域的商人、學(xué)者、僧侶也奔走于絲綢之路，為我們的祖先帶來具有異國情調(diào)的物質(zhì)文化和精神文化。絲綢之路上的張掖，在漢唐時期的知名度，不言而喻。公元609年，隋煬帝西巡經(jīng)青海到張掖，召集西域27國的使團在此舉行了轟動世界的中西交易會，這是中國最早的貿(mào)易洽談會。我在想，黑水國在隋時的衰落，與建新城迎接隋揚帝，召開萬國博覽會有無關(guān)系呢？

我頑童般騎坐在長長的城垣上，想來當年此處該樹有“嚴禁攀援”的牌子，沒料到黑水國人民曾經(jīng)無限渴望的自由，卻讓我獨享了。此時，這座東西長248米，南北寬222米的南城就在我的眼簾之下，城內(nèi)堆積著大量的磚頭、瓷陶碎片、石磨殘塊，稀稀疏疏的青草成了唯一具有生命的點綴。這錯落有致、黃土板筑的城垣，里面夾著好多漂亮的鵝卵石，我想挖出幾枚，又不忍心，怕傷了墻體，盡管風(fēng)摧沙埋已經(jīng)令它遍體鱗傷。后來，我下到城池里，撿了一塊殘破的漢磚，磚體一面溝壑縱橫，銘記著風(fēng)沙千年的剝蝕，另一面則平整完好。當我爬上滄桑不改偉岸的角樓，眺望遠野秀色時，西邊的晚霞已經(jīng)吞沒了夕陽，東邊的月亮開始隱約云天了。我發(fā)現(xiàn)古城附近有一戶人家，上前一問才知道是當?shù)氐墓瞎嘤?，我好奇地問院里的一位老人，晚上有沒有聽過或見過什么怪異的事？他堅決地搖頭說，沒有，但故事倒是有一個：endprint

黑水國被風(fēng)沙湮沒了以后，接下來不知又過了多少年，一天在這附近放羊的老漢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他發(fā)覺自己的牧羊犬早上隨羊出去，晚上回來的時候糊著一幅油嘴唇，為此，老漢覺得很是蹊蹺。有一天，老漢執(zhí)意要跟蹤這只牧羊犬，想看個究竟，跟著這只狗，一不小心不見了?？蛇@只牧羊犬照舊還是那個樣子，依然早出晚歸。在老漢心中這就奇了怪了。越發(fā)激起了一心想探個究竟的念頭。這一次，他變得更加小心謹慎了，生怕再出現(xiàn)變故。于是，他在狗的脖子上系了一根很長的繩子，看著這條繩子，原來，他發(fā)現(xiàn)狗是從沙堆旁邊的一個洞中鉆進去的。為了看個明白，他帶著忐忑的心也跟了進去。不看不明白，一看吃驚不小。狗在用舌頭舔食其中祭祀用的香油、貢品，而且諾大一個地下，布置精美，財富如山，當中放著一個如盤子大小的東西，只見它如同太陽、月亮在閃閃發(fā)光，將室內(nèi)照的如同白晝。放羊老漢尋思著，這不正是傳說中的金月亮嗎？況且有了這么多的財富，今生今世他是發(fā)財了。懷著這樣的念頭，他去雙手抱起了這個發(fā)光的寶貝，誰知就在這當中，寶貝不發(fā)光了，室內(nèi)暗了下來，這樣反復(fù)幾次，老漢怕了。怕是葬身其中出不去。趁著有光亮，他隨意在懷中揣了些元寶、碎銀之類的財物跟著狗就出來了。出來之后，再去尋找，由于風(fēng)沙的移動，始終再也沒有找到那個所向往的洞口。

黑水國遺址在歷史上遭到了風(fēng)沙的侵襲，同時也遭到過人為的破壞。1938年，屯守河西的國民黨軍閥馬步芳部的旅長韓起功，因傳說“黑水國地下有金月亮”，便打著修筑公路的旗號，興師動眾開挖這座古城，掘開周邊無數(shù)古墓，獲得不少珍貴文物，僅陶器就裝了數(shù)卡車，掘墓挖出的“子母磚”及厚重的青磚用來鋪路，竟然鋪砌了30余公里，如今在南城中仍能看到韓起功部大肆掠奪遺留下的零星墓磚。

看得出來有很多人曾來過這里，這里除了考古研究人員小心翼翼的翻轉(zhuǎn)外，還有人用地上的半塊磚擺出一箭穿心的圖案，還在里面擺出“愛你”，或是女孩的名字或是英文的love。時尚的表白在這古老的遺址表達著亙古不變的愛情主題，于是，我不禁猜測：曾經(jīng)的人們是否在藍天白云下歌唱，是否在春暖花開時徜徉，是否在秋色金黃里陶醉，又是否在白雪皚皚中惆悵……

看著這遺跡，想象就是思緒飛翔的翅膀。但是無論怎樣，時間回不到過去，歷史無法重演，時光的經(jīng)輪一直旋轉(zhuǎn)著向前，向前。拾幾塊斷磚殘瓦，再次想象著撲朔迷離的黑水國歷史，我突然有種“人生短短何必計較太多，成敗得失不用放在心頭”的感慨。

千年風(fēng)雨，樹都成了古樹，路也成了老路。這老路邊上廢棄的古城，滄桑無語，最迷人的是那落日照耀下的殘垣斷壁，及彌漫于殘垣斷壁之間的寧靜，與其曾有過宮殿盛典的奢華，金戈鐵馬的喧囂，形成鮮明的對照。誰又能說得清，我們現(xiàn)在棲居的鬧市，過幾百年、幾千年到底是更靚的都城，還是后人憑吊的廢墟？

天空中，一只蒼勁的雄鷹在繞城飛翔，我知道它那是在捕捉歷史的身影。一聲長鳴，遺落一串串的感嘆。光陰如斯，一去不返。當我再一次走回眸古城遺址，用崇敬的目光，揮手告別，身后就是浸潤在濕地懷抱中的甘州古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