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許開禎

1

我和泥大糾纏的時候，泥二進(jìn)來了。

屋子里的情形是這樣的，泥大抓住了我的手，泥大本來要走，可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當(dāng)時一怔，沒反應(yīng)過來泥大要做啥，泥大漲紅著臉，呼吸也變得急促。我明白了。我想掙開，泥大不讓，他的兩只手抖得厲害，很緊張的樣子。顯然泥大是想把我拉進(jìn)懷里，這樣他就可以抱著我，摸我甚至親我。我當(dāng)然不肯。我用力掙扎，想從他懷里逃出來。泥大急了，他好像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又好像沒叫，總之他呢喃了一句，我沒聽清，但我堅決地說了聲不。泥大似乎猶豫了，但很快又用了力。泥大力氣太大，我掙扎不過他，就這樣我到了他懷里。泥大的雙手箍住我身體的時候，我感覺到了異樣，很奇怪的一種感覺，麻麻的，酥酥的。這種感覺好久沒有了，在我跟泥二的生活中，這種感覺已成了一種奢侈，沒想到剛跟泥大挨到一起，它就獲得了。

我顫抖了一下，緊跟著有片刻暈眩，我好像喚了聲泥大呀，就軟了下去。

這時候泥二進(jìn)來了。

泥二本來說好今天不回來的，他最近忙，具體忙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他突然回來了。

泥大一下松開了手。

我當(dāng)時怔住了。后來我想不是，我是讓那片刻暈眩擊倒了，泥二進(jìn)來的時候，我的身子還軟在泥大懷里，有點(diǎn)癱，有點(diǎn)醉，總之顯得很無力。我想就是這種無力的狀態(tài)激怒了泥二，他扔下手中的東西，撲向泥大，撲向我。

架打得很猛。你能想象得到，哪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玩命。泥二先是將拳頭砸過來，但他沒砸著，讓泥大躲了。跟著泥二又掄過去一拳，這下泥大沒躲掉。都怪我，要是我能及時從泥大懷里走開，泥大也許就躲了，我阻礙了泥大。等我反應(yīng)過來是打架時，泥大已把泥二壓在了床上。我們的床很單薄，他們兩個人壓上去床便發(fā)出咯咯的叫聲。在床的一片叫聲中他們瘋狂地?fù)糁兄鴮Ψ?，誰都挨了打，誰也打了對方，邊打還邊罵，你個畜牲！

我看不過眼，撲向他們，要他們分開。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干嘛非要打。我說。見他們不理會，我又喊，你們也不嫌丟人，打死好了。

這下他們分開了，不過火氣還在臉上，誰都捏著拳頭，一副不甘心的樣子。我沖泥大喊，還不走呀？泥大這才醒過神，抹了一把血，惺惺走開了。泥大滿臉是血，這點(diǎn)出乎我預(yù)料，按說泥二不是泥大的對手，真要打，出血的應(yīng)該是泥二，可泥大出血了，泥二反倒好好的，可見泥大并不是真心想打泥二。泥二卻不管這些，見我放走泥大，猛地?fù)湎蛭遥谖疫€沒反應(yīng)過來時，我的臉上美美挨了一下，同時我聽到泥二惡毒的罵聲：婊子！

泥二罵我婊子，泥二竟然罵我婊子！

我氣急了，氣瘋了，我一氣急就說不出話，嘴大張著，卻說不出話。泥二知道我這毛病?？赡喽室?，他居然認(rèn)為我說不出話是理屈，緊跟著他又罵道：不要臉的東西，騷貨！

這句話真是惡毒，泥二他怎么能用這樣惡毒的話罵我？我實(shí)在想不通，但我不想多想，跟泥二一起生活，許多事我都不想多想，多想沒用，多想只有一個結(jié)果，那就是這日子沒法過。

我丟下泥二，我不想跟他理論，更不想給他解釋，解釋就得出賣泥大，我怎么能出賣泥大，盡管他做了我不喜歡的事。我從屋里奔出來，一路狂奔，當(dāng)然我不會去找泥大，盡管我有足夠的理由找他，但我不想，我要找王妹。

王妹就叫王妹，不是昵稱，生下來就叫這個名字，她爹起的。

王妹跟我一個車間，我們關(guān)系很要好，情同姐妹。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們都不在車間干了，我們同時下了崗，同時選擇了在家里悶著。王妹的家在另一條巷子，也是平房。這個城市平房已不多了，但我和王妹都還住在平房里。

王妹蜷在床上，幾乎光著上身，下身遮了塊毛巾。天氣太熱，38度，不光著難受，光著更難受。我捅了把王妹，見她佯睡，一把掀了毛巾。王妹不敢再裝了，睜開眼睛，懶懶地問我，大熱天你瘋了呀，不在家躺著。我說我躺不住，難受。王妹說難受找我干嘛，找泥二呀。我打了她一巴掌，打的很響，王妹疼得跳了起來，很快她便撲向我，報仇血恨的樣子。我說行了王妹，不要鬧了，我今天沒興趣。

王妹穿好衣服，問我怎么了。我當(dāng)然不能說實(shí)話，我說煩，煩死了。王妹也說煩，她都煩得不想活了。我們這才坐下來，開始說話。

一坐下王妹就開始罵趙三，她說趙三簡直不是人，你猜他怎么著，他居然領(lǐng)野女人，還領(lǐng)到了家里。我吁口氣，這情況我倒是才聽說，忙問她領(lǐng)的是誰，多大？

誰？巷子里那個妖婆于秀麗你知道吧？

賣小吃那個？

是呀，不是她還是誰，趙三這流氓，他居然領(lǐng)于秀麗，他居然讓于秀麗睡我的床。王妹氣憤死了，邊說邊指著于秀麗的家，連罵了幾聲婊子。

我的心猛地一抽，主要是為婊子兩個字。

王妹沒理會我，繼續(xù)罵。這次她罵于秀麗，罵得很毒，不但使用婊子，還有更難聽的。車間里學(xué)的臟話都用上了，還不解恨，最后她跟我說，要不我們一同去到于秀麗家罵，罵她個底朝天？

我說算了吧王妹，罵能解決啥問題，現(xiàn)在我們得想辦法。

想辦法？王妹盯住我，能有啥辦法，趙三這雜種你又不是不知，他不跟你家泥二像，他簡直就不是人。

我好話勸了半天，王妹總算冷靜了，不再滿口臟話。不過她還是想不通，說她哪點(diǎn)配不上趙三，憑什么眼睜著讓他找野女人。緊跟著她又說，不行，要找誰都找，我不會輸給他。

這就是那個中午發(fā)生的事，很短的時間內(nèi)，我在泥二眼里成了婊子，我的朋友王妹又罵上了另一個婊子。等我從王妹家里回來的時候，泥二已經(jīng)換好衣服，他可能又要出門了。泥二望了我一眼，目光酸酸的，像一把刀子。我沒理睬他，我當(dāng)然不會理睬他，我的腦子里還在想于秀麗跟趙三的事，趙三怎么會看上于秀麗，于秀麗可是巷子里最丑的女人呀，年齡還比趙三大好幾歲，猛看就像是趙三他媽，趙三怎么就跟她上床了呢？

泥二已經(jīng)走出去，不過很快又轉(zhuǎn)回身。你告訴泥大，他的錢甭想要了。泥二扔下這句話，利索地走了。endprint

2

我們借泥大的錢主要是買房子。當(dāng)年我們跟泥大住在同院，是公婆留下的產(chǎn)業(yè)，一家兩間，不寬裕但能湊合。

是泥二提出不住的。他說兩家擠一起讓人說閑話。至于什么閑話他倒是沒說，我也懶得問。泥大想了幾天，同意了。本來泥大想搬出去的，房子都找好了，還給人家付了一半款，可泥二堅持要我們搬，沒辦法，泥大只能同意。好多事都這樣，泥二只要堅持，泥大就沒辦法，只能同意。這從公婆死去后就開始了，公婆死去時泥二才七歲，泥大十一，七歲的泥二居然就征服了泥大。

要搬房子卻沒錢，泥二跟泥大說，你把錢要回來吧，我要買房。泥二說的是泥大付給人家的款。泥大想了想說，索性這樣吧，你們把余下的錢交了，那房你們住。泥二一聽同意了，其實(shí)泥二本來就這樣打算的，不同意才怪。可到了晚上，泥二又反悔了，因?yàn)槲覀兏緵]錢，剩下的一萬也交不了。泥二當(dāng)時在二輕局紙箱廠上班，掙的工資一分也不交給我，月月還要跟我要煙錢，我只能給他，不給他找泥大蹭煙抽，天天去蹭，我丟不起那個人。泥二說要不你跟泥大商量商量，讓他把那一萬也交了，就算我們借的，到時一并還他。我說這話我說不出口，大哥的錢也是血汗錢，不是偷來的搶來的，有本事你買，沒本事一輩子窩這里得了。

呦嘿，哪有你這樣說話的，胳膊肘子往外拐。泥二翻起身，恨恨地瞪住我。我說要說你去說，你們兄弟之間的事，少讓我摻合。說實(shí)話，當(dāng)年我是不希望泥大把錢借給泥二的，結(jié)婚兩年后我便得出一個結(jié)論，泥二不是一個能指靠住的男人，指望他還錢，怕比要他的命還難。但我沒想到泥大會把錢借給泥二，當(dāng)時泥大的單位不錯，他當(dāng)裝卸工，掙的是比泥二多點(diǎn)，但泥大有孩子，我們沒，泥大的花銷大?？赡啻筮€是把錢借給了。也可以說泥大沒把錢借給泥二，他借給了我。是在后晌，吃過飯，泥二出去了，泥二總是一拋下碗就出門，他要找趙三打牌，或是喝酒。泥大走進(jìn)來，把錢放桌上，跟我說，這錢我是瞞著你嫂子借的，不要讓她知道。說完泥大就走了。我想想不對勁，泥大為什么要瞞嫂子，泥大為什么不把錢直接借給泥二。這樣想并不是我對泥大有什么懷疑，事實(shí)上泥大對我很好，比嫂子還好，要不是他，我怕早跟泥二離了，我是看泥大的面子，才勉強(qiáng)跟泥二這樣的男人過下去，但我想終有一天要跟泥二離的。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后天，所以我對買房壓根沒興趣。

這事我最終還是說給了嫂子。嫂子那時在麻紡廠上班，一天也挺辛苦，我不想讓嫂子蒙在鼓里。但我沒想到，有些話真是不能說的，我不該出賣泥大。正是從那以后，嫂子對泥大有了看法，應(yīng)該說是誤解，后來矛盾越鬧越大，我們住上新樓不久，嫂子跟泥大離了。

有時候我想，是我害了泥大。

那天泥二跟我說的話，顯然是想賴帳。其實(shí)泥二早就想賴帳了，只是他一直沒有理由。泥二抓住泥大抱我的把柄，就想賴掉泥大的帳，還要我親口跟泥大說。泥二他想的太簡單。

我把這話說給了王妹。其實(shí)我不該跟王妹說，當(dāng)時也是氣懵了，一激動就給說了。王妹正在氣頭上，趙三不但沒跟于秀麗斷，還幫于秀麗做起了生意。于秀麗原來賣小吃，現(xiàn)在開了家餐館，趙三說是跟她當(dāng)采購，其實(shí)按王妹的說法，趙三是在吃軟飯，等于讓于秀麗養(yǎng)上了。王妹聽完我的話，先是說不還就不還，反正你家也沒錢，再說是他們兄弟之間的事，你操什么心。我在說話的時候省去了關(guān)鍵部分，就是泥大抱我的情節(jié)，這樣王妹也就不知泥二不還錢的原因了。

我和王妹罵完泥二和趙三，話題回到泥大上。王妹突然說，你家泥大為啥不結(jié)婚？我說他離了呀。王妹說離了可以再娶呀，以前你家泥大窮，沒人跟在情理之中，可現(xiàn)在他有錢了呀，開著公司，坐著小車，手底下年輕漂亮的女人一大把，為啥還不娶一個？

我說這問題我沒想過。事實(shí)也是如此，要不是王妹這樣問，我怕是這輩子都不會想這個問題。我的印象中泥大還是泥大，有錢沒錢一個樣，至于他為啥不娶一個，我還真是不明白。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是近的人往往越被忽略。

見王妹盯著我，眼神怪怪的，我有些不解，問她盯我做甚。王妹說你想想，好好想想。我想了一會，還是想不出理由，便說管我嘛事，想多了易老，我才不想變老呢。王妹不再說話，她躺在床上，眼神直直的，像是望著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未了，她卻說，你比我幸福呀。

我實(shí)在不懂王妹的話。從王妹家回來，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我真的比王妹幸福么？我跟她同時進(jìn)廠，同時嫁人，又同時下崗，唯一不同的是，她嫁給了趙三，我嫁給了泥二，可這兩個王八蛋又是那么的相象。趙三輸光了父親留下的鋪面，泥二輸光了一套樓房，到現(xiàn)在我們兩家都是負(fù)債累累。如果說有區(qū)別，那就是到現(xiàn)在我還沒發(fā)現(xiàn)泥二外面跟哪個女人鬼混，沒發(fā)現(xiàn)不等于沒有，這一點(diǎn)我比王妹還清楚。

想了一夜，實(shí)在想不出我哪兒比王妹幸福，也許幸福是個遙遠(yuǎn)的東西，它不在我們的生活里。

3

幾天后我得到消息，泥二去了新疆。

消息是泥大跟我說的，泥大當(dāng)然不敢再來我家。出了那天的事，泥大一定很羞愧。不過他在電話里沒流露出來。泥大說泥二走時給你留生活費(fèi)沒？我啞了半天，這幾年誰見過泥二一分錢，他不偷我的私房錢便是好事，他連我的首飾都能賣了賭博，這樣的男人還指望給你生活費(fèi)？我曾經(jīng)有一條很好的項(xiàng)鏈，是泥大開公司賺了第一筆錢給我買的，當(dāng)時不好意思要，泥大讓佳佳晚上給了我。佳佳是泥大的女兒，泥大離婚后我把她要在了身邊。一個光棍男人拉女兒確有諸多不便，好在我跟泥二沒孩子，佳佳便填補(bǔ)了我的寂寞。那項(xiàng)鏈我一直舍不得戴，藏在柜子里，后來還是讓泥二搜到了，他毫不客氣地拿去跟趙三賭了。

見我不說話，泥大說要不我讓公司的人給你送過去，正好有張音樂會票，你要沒事就去看。我連忙搖頭，口氣很堅決地說，我還不至于餓死，再說我對音樂壓根沒興趣。這話是我硬著心說的，事實(shí)上我的生活的確有了危機(jī)，下崗時廠里發(fā)過一筆買斷金，本打算用它擺個小攤或開間小店什么的，可泥大當(dāng)天便來索帳，說是公司承接了一筆業(yè)務(wù)，需要流動資金。泥二支支吾吾不吭聲，我一賭氣便將自己的錢拿出來，算是還他一萬。那天泥大本來是給我送錢來的，他說泥二借的錢泥二還，他不能拿我的錢。我堅持沒要，泥大就抓住了我的手。endprint

我硬著心跟泥大說話的時候，我的眼睛卻不聽使喚，有一種很軟的東西想從里面流出來，我堅持著，沒讓它模糊我的眼睛。泥大猶豫半天，最后放棄給我送錢的打算，不過他說，有困難隨時說，千萬別多想。

能不多想么？我扔了電話，由不得淚水滾滾。

當(dāng)初嫁給泥二，完全是因了泥大這騙子。泥大為了給泥二討媳婦，在我面前把泥二吹得比雷鋒還好，說他好學(xué)上進(jìn)，說他吃苦耐勞，說他勤儉持家，還說他孝敬老人。你想想他連孝敬老人都用上了，可謂用心良苦?；楹蟛胖?，我上了泥大的當(dāng)，就連泥大本人也承認(rèn)，當(dāng)初他確是騙了我，要我看在兄弟的情份上，原諒他。

這事我怎能原諒，又怎么會原諒？

我決計跟王妹去小吃市場擺攤，錢是車間姐妹湊的。王妹卻不解，問我為啥不到泥大的公司去做，她還說她找了泥大，跟泥大實(shí)話實(shí)說，泥大已答應(yīng)在公司里騰出兩個位置，安排我倆。我氣得大罵王妹，要去你去，我才不丟那份人哩。王妹驚訝地說，到泥大公司做怎么丟人了，他的公司可比我們那個破廠闊氣多了，再說他還能虧你不成？

我當(dāng)然不能跟王妹實(shí)話實(shí)說，我已打定主意，這輩子就是窮死苦死，也絕不要泥大的同情或施舍。

我最終還是把小攤擺了出來，賣豆?jié){油條。沒想第一天早上，泥大就來了，他默默地坐下，默默地拿起筷子，等著我把油條給他。那一刻我是矛盾的，我真不知該不該把油條給他，后來看別的小攤上圍滿了人，我的小攤卻只他一人，為了招攬生意，我才大大方方連叫帶賣地把油條給他。

泥大吃得很艱難，就像豆?jié){是毒藥，每喝一口都要用上他一身的力。等他吃完，已是滿頭大汗，汗水灑在他銅色的臉上，讓他的表情變得十分模糊。他從錢夾里掏出一張一百的，放到桌上，想走。我制止了他，我說你拿零錢給我，我找不開。泥大看我一眼，半天不說話，一種類似于痛苦的表情在他臉上漫動著，我想他的心一定很復(fù)雜，便沒再難為他，收了錢讓他走人。

這以后，泥大幾乎天天早上來喝豆?jié){。喝了并不急著走，而是幫我收碗，涮碗，我也不阻攔，事實(shí)上我也不能阻攔他，吃早點(diǎn)的人多，我一人根本顧不過來，有他幫忙正好。這天他正忙著，王妹過來了。王妹打扮得很靚，跟以前判若兩人。她徑直走到泥大前，從泥大手里搶過碗，邊洗邊跟我開玩笑，好啊，敢讓我們老總給你打工。我這才知道王妹去了泥大那兒。泥大看見王妹，一臉的不自然，擦了手，逃也似的離開了。

4

泥大好幾天沒來了。

他最后來的那天，天下著細(xì)雨，綿綿的細(xì)雨總讓人想起些什么。那個早晨人格外的少，小攤籠罩在一片冷清中。泥大試圖跟我說些什么，但都被我的冷漠阻擋了。后來他跑到一家剛開門的小商店，買來一卷塑料布，幫我搭雨棚。我站在火爐前，用眼睛的余光瞄著他。那天早晨的情景是這樣的，泥大努力了幾次，都沒成功，一個人搭雨棚顯然不行，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我。那天早晨我有點(diǎn)猶豫，其實(shí)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繼續(xù)接受他這份幫助。我顯然是不想拒絕的，太多的日子里，我已體會到有男人幫你是多么的幸福。原來女人的生活真的離不開男人，有個男人在邊上默默地扶助你，那種感覺近乎甜蜜，一下讓生活的苦難遠(yuǎn)去了。你不再會覺得孤單，不再會感到無助，有點(diǎn)站在大樹下的感覺。但我同時也意識到這是危險的，這危險不只是來自泥大，更多的來自我自己。我已有過夢到他的經(jīng)歷，那夢讓我在驚醒后久久沉醉其中而不愿醒來，最后卻讓無夢的夜晚變得更加漫長或孤凄。

那天早晨我最終走近泥大，跟他很有默契地搭著雨棚。扶起桿子的一瞬，我的目光靜止在他臉上，閃著晶亮的雨點(diǎn)從他額上滑下來，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我聽到心怦然而響的聲音。他的目光云層般遮蓋了我的視線，讓我覺得那一天天空都是迷離而不確定的。綁扎最后一道細(xì)繩時，他的手掌覆蓋在我抖動的手上，我感覺自己的手快要掉掉了，緊跟著我的整條胳膊都麻木的沒有知覺了。這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從很遠(yuǎn)處響過來，像火車穿過隧道般碾過我的胸腔。

你不要固執(zhí)了，這份苦不該你受。

我險些轟然倒下，我很快鎮(zhèn)定住自己。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惶亂和不知所措，我沖他笑笑，那笑恐怕是我這生最可怕的微笑，一定比哭還難看。緊跟著我又聽到細(xì)微的一聲嘆息，它太細(xì)微了，如同一道微波輕輕從我心上劃過。我輕輕從他手中取回手，撫了一下自己的臉。我感到了臉熱，是的，是熱，不是紅，也不是臊。

這時有一對夫妻從我們面前走過，女的說，瞧瞧人家兩口子，多體貼。

我的確不知道泥大為什么不來，我只知道他有五天沒來了，這五天我賣的豆?jié){顯然比往常少了許多，昨天甚至賣了不到一半。別人還在熱賣時我便氣急敗壞地收了攤，像是跟誰嘔氣?？晌矣帜芨l嘔氣呢？

收了攤，我把東西隨便往院里一扔，便去找王妹。王妹家的門鎖著，我搖了幾搖，才想起王妹現(xiàn)在在泥大那兒。再一想，王妹好像也好久沒找我了。我忽然覺得生活出現(xiàn)了混亂，可怕的混亂，它讓我一時迷茫得不知方向。

佳佳回來了。佳佳在外地上學(xué)，放假回來了。

小丫頭一下竄了老高，差不多趕上我了。我摟住她，在她臉上使勁咬了一口。佳佳疼得大叫，說小媽壞，小媽學(xué)會咬人了。

佳佳一直管我叫小媽，這是沒媽的孩子的一種下意識，覺得叫上小媽自己就有媽了。

我給佳佳包了餃子，眼瞅著她吃，自己卻忘了動筷子。直到她吃飽了，接連打出幾個嗝，我還是沒想起動筷子。佳佳快人快語，小媽有心事。

我打了她一下，說你才有心事。佳佳調(diào)皮地說，小媽的心事我知道，小媽那個了。我問哪個了，佳佳故意不說，佳佳說她知道，她就是不說。

這丫頭，人小鬼大。我倉惶咽下幾個餃子，把鍋扔一邊，拉著她去轉(zhuǎn)街。

走在街上，我的心里有一種難以言狀的甜蜜。我相信全街的人都不可能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他們一定會把我們想成母女。我正是為這個感到自豪，這一刻我忽然嘗到幸福的滋味，我覺得幸?；蛟S就是這樣一種滋味，她能讓人一下感受到陽光的明媚，感受到天空的燦爛，感受到周圍目光的暖意。endprint

我們轉(zhuǎn)了好幾個大商場，又把商業(yè)街的時裝店轉(zhuǎn)了個遍。最后在一家精品店我給佳佳買了套非常時尚的名牌夏裝，價格貴得驚人，幾乎花光了我賣早點(diǎn)掙來的全部錢。

但我開心，真是開心。尤其聽女老板說你這么年輕女兒都這么大了，我的心簡直飛了起來。

我們一路說笑著回來，佳佳說小媽發(fā)財了，小媽成款婆了。我說那你宰呀，只要你有本事，小媽愿意全花給你。

剛進(jìn)門我便看見了泥二。

誰也沒想到，泥二會在這一天回來。他看上去像是發(fā)了筆財，人五人六的，正叼著煙，斜倚在門框上看天空。

小叔回來了。佳佳說著跑過去，拉住泥二的手。泥二瞅一眼佳佳，咧嘴笑笑，說這丫頭，再長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

我跟泥二居然沒話。我真是想不起該跟他說啥，他也顯得很陌生，最后他竟說，操，這家我都不習(xí)慣了，我還是去找趙三。

泥二跟趙三混了三天，最后不聲不響地走了。據(jù)說是跟趙三一起走的，帶上于秀麗也說不定。佳佳問，你跟小叔怎么回事？我說啥怎么回事，不是挺好的么。

什么呀，你當(dāng)我看不出來，你們不會離婚吧？

我說離婚，誰跟誰離婚？

佳佳讓我攪得說不出話，不過夜里睡覺時她說，你要是離婚我支持，離了我跟你過。

我摟住她，傻孩子，大人的事不用你操心。佳佳忽地翻起身，眼睛瞪住我說，知道么，小媽，我一直覺得你不該嫁給小叔。

那我該嫁給誰？半天后我這樣問。佳佳想了半天說，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會告訴你。

佳佳不會知道，在她不在的那個夜晚，我的確跟她小叔提起了離婚。但泥二這王八蛋居然說，你要看上誰只管跟他睡，不用管我，只要不是泥大就行。

該死的泥二。

5

王妹驚乍乍地來找我，一進(jìn)門就說，你猜泥二領(lǐng)了誰出去？

我說管他領(lǐng)誰，只要不煩我就行。

王妹抓住我的手，你不要故做輕松好不，這事很嚴(yán)重，我都跟你說不出口。我說說不出口別說，我也懶得聽。王妹媽呀一聲，沒見過你這么麻木的人，你真的不在乎？他領(lǐng)的是趙三的妹妹呀！

我的手僵在了空中，說實(shí)話，這結(jié)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趙三的妹妹我見過，去年離的婚，比我小幾歲，人很妖冶，聽說還吸毒。

但又能怎樣呢？難道我要去追？

我木木地走進(jìn)屋，木木地躺在床上，直到王妹離去，我都沒說一句話。

佳佳小心翼翼地給我倒了杯水，然后不聲不響地坐我邊上。我不知她啥時出去的，等我醒來時，她跟泥大站我邊上。

看得出，泥大一定知道了消息，他的臉色鐵青，眉毛都青著。我望一眼泥大，掙扎著想起來，泥大攔住我，讓我繼續(xù)躺著。我真是恨自己，不就泥二領(lǐng)了野女人么，犯得著這樣，居然連床都起不了。

泥大讓佳佳陪我，自己下了廚房，不大功夫，廚房里飄出撲鼻的香味，不用細(xì)辯，我就判定泥大在燒魚，只有泥大知道我愛吃魚，更愛喝他燉的魚湯。還在一起住的時候，只要他燉魚湯，我一定會厚著臉皮去蹭飯，后來那個院里便常常飄著魚香。

這個晚上我居然哭了，當(dāng)著佳佳的面，也當(dāng)著泥大的面。泥大遞給我紙巾的時候，他的眼里也有晶瑩的亮在閃動。

佳佳一直陪我賣豆?jié){，佳佳還說要是我這輩子就這么賣豆?jié){的話，她學(xué)也不上了，退學(xué)幫我賣豆?jié){得了。我當(dāng)然懂佳佳的意思，她無非是想讓我放棄賣豆?jié){去她爸公司里上班?？晌矣衷趺茨芊艞壞兀?/p>

有時候人生難的是放棄，要是能輕易放棄，世上也許會少掉許多痛苦。

我跟佳佳說，小媽要賣出個豆?jié){大王。佳佳笑著說，那我就是大王的女兒。話剛落地，泥大就來了。泥大不是來喝豆?jié){，他跟我說，他要出趟遠(yuǎn)門，佳佳留給我了。我說佳佳不是一直在我這兒么？泥大默了半天說，佳佳離不開你，這你知道的。我說廢話，我是她小媽，比你懂她。泥大還要說什么，見我生意忙，沒說，站了片刻走了。

夜里，佳佳拿出一個房本，要我猜。我猜了半天沒猜到，佳佳說，你笨呀，你的新店，名字就叫豆?jié){大王。

我愕然。整個晚上，我都在想，這次要不要拒絕？

泥大一走就是半月，他回來的時候，佳佳的假期滿了。我們在新店里為佳佳送行，那晚我喝了一些酒，是佳佳非讓我喝，還揚(yáng)言要灌醉我，目的是想聽我的秘密。我說哪有秘密呀，佳佳說這個世上誰沒秘密，她爸就有秘密。

晚上回來，我追著問佳佳泥大有啥秘密，佳佳先是不肯說，后來讓我問急了，她才囁嚅道，我爸可能要結(jié)婚。

我的心猛地一緊，脫口問道，跟誰？

說不清為什么，那一刻我有點(diǎn)驚慌，心幾乎是瞬間彈到了嗓子眼上。很快我便鎮(zhèn)定住自己，沒等佳佳說出是誰，我便說，你爸也該有個家了。

佳佳怔怔地望住我，半天不說一句話。

夜色突然濃起來，月兒掛得很高，我探出目光，感覺月兒離這個世界是越來越遠(yuǎn)了。

這時候我突然聽見有人喚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