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無攀仰，下絕己躬”——雪竇重顯禪學(xué)思想摭論

劉弋楓

(四川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 四川 成都 6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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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無攀仰，下絕己躬”
——雪竇重顯禪學(xué)思想摭論

劉弋楓

(四川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 四川 成都 610064)

關(guān)鍵詞：禪宗；雪竇重顯；云門宗；無為法；破法執(zhí)；破我執(zhí)；頌古；“倒一說”

摘要：雪竇重顯是北宋著名禪師，被譽為“云門中興之祖”。重顯是禪門公認(rèn)的開悟者，他在韓大伯、智門光祚等人的啟示下頓悟宇宙人生本體。其根本見解是，無為法自在、恒在、遍在，宇宙人生統(tǒng)一于無為法，天人一體，大千一如；其行持原則是，破法執(zhí)、破我執(zhí)，退步休歇，無心合道；其教學(xué)特點是，善用機(jī)鋒、機(jī)語，并作《頌古百則》。

Free from Form and Abstain from Ego-attachment—Studies of Hsueh Tou Ch’an

LIU Yi-feng

(Schoo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SichuanUniversity,Chengdu610064,China)

Abstract:Hsueh Tou Ch’ung Hsien, an eminent Sung dynasty Ch’an master, was known as the fourth patriarch and reviver of the Yun Men school. Under the guidance of Han Dabo and Chih Men Kuang Tso, Ch’ung Hsien had become enlightened, and his actual experience of enlightenment was generally recognized by Ch’an masters. His basic insight is that unconditioned dharmas is the essence of Ch’an mind and universe, which is timeless and placeless. All animate and inanimate beings are intrinsically unconditioned dharmas, and this dharma(enlightened life) is abundantly inherent in each individual. The principle of practice is to get rid of attaching thoughts and running after an outward object. When you are neither abiding by nor clinging to them, the ego-attachment is abandoned, and something external appear because of inner support. When a mind is free from all form, ultimate reality is revealed to you. About teaching trait, Ch’ung Hsien was good at using unpredictable words and unexpected behaviors to make people wake up, to clear minds and to face reality directly. Meanwhile, Hsueh Tau had emphasized most on the work with kung an. A set of one hundred kung an, “public cases” of ancient events, was compiled by Hsueh Tou. He pointed out the import of each story with verses and additional remarks of his own as aid and guidance for observation and contemplation.

雪竇重顯(980～1052)，遂寧府(今四川遂寧一帶)人，俗姓李，云門宗第四世禪師①。住持明州(今浙江寧波一帶)雪竇資圣寺三十一年，大振云門宗風(fēng)，此間云門宗居禪門諸宗之首，雪竇重顯(以下簡稱“重顯”)被譽為“云門中興之祖”。重顯善詩文，著《頌古百則》，發(fā)揮前輩祖師禪機(jī)，頗有影響。于宋仁宗皇佑四年(1052)自在辭世，春秋七十三，朝廷贈號“明覺大師”。

關(guān)于重顯，日本知名學(xué)者忽滑谷快天《中國禪學(xué)思想史》關(guān)注較多，對重顯的生平、悟緣、語要進(jìn)行了介紹，并引述心聞曇賁之語對重顯的《頌古百則》進(jìn)行否定性評價。近十余年，大陸學(xué)者對重顯有若干研究，重點是對重顯“頌古”的研究，并結(jié)合北宋文人涌入禪門的文化實際，較正面地肯定了《頌古百則》在禪法傳播史上的作用，試圖為重顯的“頌古”翻案。其中以董卓越《經(jīng)典的設(shè)置與消解──論重顯頌古的歷史意義及文本策略》、李富華《雪竇寺與雪竇重顯》、瞿勇《雪竇重顯禪師研究》等文章為代表。

本文在上述研究基礎(chǔ)上，對重顯的禪學(xué)思想進(jìn)行較系統(tǒng)述評：重顯為禪門公認(rèn)之開悟宗匠，其宇宙人生之根本見地為何？修行論要領(lǐng)為何？悟境如何？茲以重顯住持雪竇資圣寺的開堂日上堂法語為中心，并拈出相關(guān)法語、詩偈若干，略窺重顯之禪學(xué)思想與精神氣象。

一、重顯之開悟

重顯少時依普安院仁銑上人出家。受具足戒后，遍歷講席，究理窮玄，詰問鋒馳，機(jī)辯無敵。眾人均知其為法器，勸其參學(xué)。重顯遂出蜀東游，沉浮于荊渚之間，廣參諸方禪德〔1〕。

參學(xué)途中，重顯與一禪客談?wù)撢w州宗旨：

客曰：“法眼禪師昔解后覺鐵觜者于金陵。覺，趙州侍者也，號稱明眼。問曰：‘趙州柏樹子因緣記得否？’覺曰：‘先師無此語，莫謗先師好?！ㄑ坜允衷唬骸孀詭熥涌咧衼??！X公言無此語，而法眼肯之，其旨安在？”〔2〕

禪客問重顯，覺侍者言趙州無“庭前柏樹子”，而法眼文益卻肯定覺侍者之見解，旨趣安在？

顯曰：“宗門抑揚，豈有規(guī)轍乎？”時有苦行名韓大伯者，貌寒寢侍其旁，輒匿笑而去。客退，顯數(shù)之曰：“我偶客語，爾乃敢慢笑，笑何事？”對曰：“笑知客智眼未正，擇法不明?！憋@曰：“豈有說乎？”對以偈曰：“一兔橫身當(dāng)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后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樁舊處尋?！憋@陰異之，結(jié)以為友。〔2〕

此段參學(xué)經(jīng)歷，是雪竇重顯走向開悟的重要節(jié)點。

學(xué)佛參禪究竟為何事？法眼文益禪師肯定覺侍者，是法眼洞明之見。趙州從諗之“宗旨”豈限于“柏樹子”？當(dāng)下無“柏樹子”，無“柏樹子”話頭，禪在何處？法眼與趙州境界、宗旨完全一致，以“道”為依止，則參學(xué)者不必記持“柏樹子”話頭?！鞍貥渥印币崖涞?，“這個”〔3〕仍在當(dāng)下。重顯當(dāng)時尚未具眼，只知禪師接人之手段變化多端，尚不省悟趙州、法眼之真實落處，故評之為“宗門抑揚，豈有規(guī)轍”，雖不算錯，然只見其表，未明真實，故具眼韓大伯笑之②。

禪宗講“明心見性”，禪師所悟只是無為自性。韓大伯之偈與趙州、法眼宗旨相通：“一兔橫身當(dāng)古路”，“一兔”喻無為法，意即無為之道亙古亙今，恒在遍在；“蒼鷹才見便生擒”，“蒼鷹”喻智者，意即利智人“觀著便知意”〔4〕，當(dāng)下離相薦取。參學(xué)者若只知禪門“抑揚”方便、公案話頭，在“閑家具”、故紙堆里找生路，不知當(dāng)即離相與道冥合，則正如無靈性之獵犬一樣，不獵山間田野活物而守株待兔，愚昧之至。

重顯當(dāng)時雖未開悟，但在韓大伯指點下，電光火石之際，得到啟示：參禪并不只是知解禪師語句、公案等“抑揚”方便，而是要切實體證本自具足的無為自性，真如佛性就在當(dāng)下。此時的重顯在韓大伯啟示下確立了正見、正行，然尚為知解，并未證悟。

其后，重顯又多方參學(xué)，受盡艱辛，奈何暫不具因緣，無所契入。后又造智門光祚門下求法。智門光祚，青原下八世云門三世，益州香林澄遠(yuǎn)法嗣。云門宗，禪宗五家七宗之一，屬南宗青原法系，以云門山文偃(864～949)為宗祖，故謂之云門宗。云門文偃宗風(fēng)高古剛勁，氣宇如王，門庭頗盛，法席常逾千人，嗣法弟子以白云子祥、雙泉師寬、香林澄遠(yuǎn)等為首。

一日，重顯入室參禮智門和尚，問曰：“不起一念，云何有過？”智門召重顯近前，重顯才近，智門以拂子擘嘴便打，重顯擬開口，智門又打，重顯豁然開悟〔1〕。

重顯開悟的經(jīng)歷表明，禪師接人手段確實無有“規(guī)轍”，智門之打，正如臨濟(jì)之喝、德山之棒，旨在打殺分別心、所知障。智門為一等宗師，重顯為上根衲子，機(jī)緣相契，遂得以返本悟道，親證無為。

重顯之悟境亦即哲學(xué)家史泰司所言之“冥契”、“一體之覺”：

“一體之覺”不僅是所有冥契經(jīng)驗共同的特征，而且它還是最核心、最根本的特征?！?〕

有了籠統(tǒng)的統(tǒng)一體驗，冥契者認(rèn)為在某種意義底下，它是終極的，也是最根本的世界之真相，這是所有冥契經(jīng)驗非常核心的本質(zhì)?！?〕

所謂冥契經(jīng)驗，即能所雙泯、主客一體，當(dāng)然難以言詮?；蛘哒f，“一兔橫身當(dāng)古路”在重顯處已從比量轉(zhuǎn)為清凈現(xiàn)量③。

重顯悟道后，復(fù)在智門和尚處執(zhí)侍五年，機(jī)用更為純熟。重顯后來有詩云：

春山疊亂青，春水漾虛碧。寥寥天地間，獨立望何極。〔6〕

此詩言無限之道，亦昭示其悟境。

二、重顯之根本見地：“廣大門風(fēng)，威德自在”

重顯禪風(fēng)高古，頗具云門之風(fēng)。其傳世文字眾多，然其示道文字非純粹理性之概念架構(gòu)，而是不二悟境之自在流溢。

重顯肯定有一個自在恒在之本體。他于住持雪竇寺的開堂日上堂，普觀大眾曰：

廣大門風(fēng)，威德自在，輝騰古今，把定乾坤。〔1〕

“廣大門風(fēng)”為何？“門風(fēng)”通常指禪宗五家的各自風(fēng)格?！岸U宗五家的宗旨均在直契宇宙人生終極根源而了脫生死，但門庭設(shè)施不同，接引學(xué)人方法有別，以致形成不同宗風(fēng)?！薄?〕

重顯此處所言“廣大門風(fēng)”，非指某一宗派的具體風(fēng)格，而是指宇宙人生的終極根源，即無為至道。無為至道“威德自在，輝騰古今，把定乾坤”，乃融攝萬端之“廣大門風(fēng)”。禪門五家七宗之共同“宗旨”均在親證無為自性，其終極依托皆是“無為至道”，“道”方為真正的“廣大門風(fēng)”。

禪門五家七宗各自的“門風(fēng)”、“宗風(fēng)”，皆為應(yīng)機(jī)而設(shè)的有為方便，即“有為法”，難稱“廣大”。重顯《送勝因長老》詩云：“黃梅散席三百載，續(xù)焰聯(lián)芳事空在。宗兮派兮生異端，華兮葉兮太煩碎?！薄?〕在他看來，宗派之見“煩碎”、生“異端”，各宗差別言教皆應(yīng)機(jī)而設(shè)，當(dāng)然非“廣大門風(fēng)”。

“威德自在，輝騰古今”者，實為禪門悟者所共悟之萬法本體，即韓大伯所言“一兔橫身當(dāng)古路”，亦即《金剛經(jīng)》所言無為法?！督饎偨?jīng)》言：“一切賢圣，以無為法而有差別”〔9〕，賢圣皆證無為，差別只在證無為的途徑與深淺。重顯與如來同證一道：“如來惟一說，無二說”〔10〕，“惟一說”即無為法，此為根本說，余皆方便說。

無為法是重顯的根本見地，亦是其宗旨。在幾十年弘法生涯中，他從不同角度以不同語言不斷“宣示”這一宗旨。

重顯以無為法為宇宙法“寶”：

《法寶》：貫華雖自科千品，標(biāo)月還歸理一如?！?〕

《明覺禪師后錄》：乾坤之內(nèi)，宇宙之間，中有一寶，掛在壁上?！?〕

佛言祖語千差萬別，皆標(biāo)月之指，直指“一如”，“一如”即無為法?！耙蝗纭睘榉痖T“法寶”，亦天下至寶。此“寶”恒在，無為天然，“大冶精金，應(yīng)無變色。”〔6〕

《雪峰和尚塔銘并序》：夫從緣有者，始終而成壞；非從緣得者，歷劫而常堅。堅之則在，壞之則捐?！?〕

“非從緣得者”即無為法，“歷劫而常堅”；“從緣有者”乃有“成壞”之有為法。此亦可見，佛門以“非從緣而得”之無為法為旨?xì)w，將“緣起法則”視為佛教最高宗旨實為誤解。

“歷劫而常堅”者遍在萬法：

《五燈會元》卷十五：(僧)問：“如何是諸佛本源？”(重顯)師曰：“千峰秀色?！薄?〕

《因仰山氣球頌》:四大假合非虛妄，儱儱侗侗為一相?！?〕

“諸佛本源”即“歷劫而常堅”之無為“至寶”，“本源”遍在，無二無別，“千峰秀色”亦本源示現(xiàn)?！八拇蟆奔吹鼗鹚L(fēng)，“一相”即無為法，四大乃一相之示現(xiàn)，“非虛妄”。

重顯尚有“糞掃堆上現(xiàn)丈六金身，赤肉團(tuán)上壁立千仞”〔6〕，“山河無隔礙，光明處處透”〔6〕等偈，亦示無為法遍在。

“歷劫而常堅”者不離自心自身：

《住明州雪寶禪寺語》:“師開堂日于法座前顧謂大眾云:若論本分相見,不必高升寶座?！薄?〕

“本分”即無為法，無為存在乃人之“本分”，不必言說。

無為法自在、恒在、遍在，宇宙人生統(tǒng)一于無為法，天人一體，大千一如，這是重顯之根本見地。

三、重顯直示行持原則：“上無攀仰，下絕己躬”

“浮屠之子，履道為貴”〔6〕，“履道”即親證無為法。大道雖人人“本分”，然而并非人人親證，學(xué)人當(dāng)如何修行以契“道”？

重顯住持雪竇寺開堂日，在點明“威德自在，輝騰古今”之本體論后便直示修行樞要：

諸人要知真實相為么？但以上無攀仰，下絕己躬，自然常光現(xiàn)前，個個壁立千仞?！?〕

“真實相為”即真實的傳授，亦即樞要、原則?！吧蠠o攀仰，下絕己躬”即是重顯工夫論的根本原則：“無攀仰”即無法執(zhí)，將宗教神圣、高深學(xué)理、奇功妙行統(tǒng)統(tǒng)放下；當(dāng)然也要絕“己躬”，即破除我執(zhí)，把我慢我執(zhí)、貪嗔癡慢、虛名俗利也一概破斥?！吧蠠o攀仰，下絕已躬”是指人法二執(zhí)皆破，故為法要。重顯非落虛無，破妄即歸真，“放行則瓦礫生光”〔1〕。在他看來，道由心悟，修行即修心，切實修心即真正放下。

重顯曾自述其日常行狀：“或游或處……冷冷然自樂天常之性也?！薄?〕“冷冷然”即超然自在，“上無攀仰，下絕己躬”，自然回歸“天常之性”。重顯如此自修，亦如此化導(dǎo)他人。

重顯弘法數(shù)十載，不斷宣示“上無攀仰，下絕己躬”這一修行的根本原則：

《住蘇州洞庭翠峰禪寺語》:三世諸佛不能自宣，六代祖師全提不起。一大藏教詮注不及?！?〕

《赴翠峰請別靈隱禪師》:臨行情緒懶開言，提唱宗乘亦是閑?！?〕

《明覺禪師后錄》：窮諸玄辯，若一毫致于太虛；竭世樞機(jī)，似一滴投于巨壑。不如歇去?！?〕

《明覺禪師后錄》：萬法本閑，而人自鬧?！?〕

《明覺禪師后錄》：爭即不得。〔6〕

既然不能“自宣”、“詮注”、“提唱”、“玄辯”，當(dāng)然“不如歇去”，歇去、無爭即“上無攀仰，下絕已躬”。

重顯在若干詩偈中也提示了“上無攀仰，下絕已躬”這一原則：

《寄陳悅秀才》:莫道莊生解齊物，幾人窮極到無心。〔8〕

《寄四明使君沈祠部》:曹溪客是無機(jī)者，日在深云聽頌聲。〔8〕

《往復(fù)無間》:忙者忙兮閑者閑，古今休論自長久?！?〕

《贈琴僧》：悲風(fēng)流水多嗚咽，不聽希聲不用彈?！?〕

“古今休論”、“不聽希聲不用彈”即“無機(jī)”、“無心”，“無心”非無心念而是無執(zhí)著之心。無心即外不攀求、不重己私，亦即“上無攀仰，下絕已躬”。

佛門常言：“無一眾生而不具有如來智慧，但以妄想、顛倒、執(zhí)著而不證得?！薄?1〕如何破除種種顛倒、妄想、執(zhí)著？宗門的修行不是苦修強(qiáng)滅，而是在退步休歇中自然而然“化”解之，這是禪師行持之“妙法”。重顯的若干詩偈正體現(xiàn)了此“妙法”，也可看作是修行原則的運用：

《名實無當(dāng)》：玉轉(zhuǎn)珠回祖佛言，精通猶是汗心田。老盧只解長舂米，何得黃梅萬古傳?！?〕

《為道日損》：三分光陰二早過，靈臺一點不揩磨。貪生逐日區(qū)區(qū)去，喚不回頭爭奈何?！?〕

人只有一心，迷悟皆由心。無明之心表現(xiàn)為萬千煩惱執(zhí)著,其大略為二：法我執(zhí)、人我執(zhí)?！睹麑崯o當(dāng)》側(cè)重破法我執(zhí)，即不執(zhí)佛言祖語，“上無攀仰”；《為道日損》重點破人我執(zhí)，即“揩磨靈臺”、“下絕已躬”。

重顯行持原則中的“下絕己躬”可視為修行的關(guān)節(jié)點。法我執(zhí)、人我執(zhí)終歸為我執(zhí)，換言之，修行之關(guān)鍵乃消除自以為與道有隔的錯誤見解及行為方式，進(jìn)而顯豁終極意義的生命自體之真。“絕己躬”即破我執(zhí)，亦即自我的“消融”。哲學(xué)家詹姆士說：

偉大冥契者的一大貢獻(xiàn)，乃是克服個體與絕對之間的所有障礙。身處冥契的境界，我們與絕對合一，而且我們了解自己與之為一。這種冥契的傳統(tǒng)源遠(yuǎn)流長，昭然可見，它不因信仰教條不同而有所改變?！?〕

個體性消失則“統(tǒng)體”涌現(xiàn)：

個體性消失是涅槃的負(fù)極面，它的正極面是“唯一的真正性命”?！?〕

冥契者去除掉自我后，原本隱藏的純粹自我即可涌現(xiàn)上來。經(jīng)驗我是股意識之流，純粹我則是種統(tǒng)體，這正是內(nèi)向型冥契經(jīng)驗的本質(zhì)。〔5〕

個體“消融”后的“唯一的真正性命”、“純粹自我”、“統(tǒng)體”亦即重顯所言“常光現(xiàn)前”。

四、重顯之機(jī)鋒、頌古

重顯〈三寶贊〉贊“僧寶”曰：“林下雅為方外客，人間堪作火中蓮。”〔8〕修行階段，禪者多山居隱逸，“雅為方外客”；悟道后須“作火中蓮”，出世弘法，“愛住隍城意轉(zhuǎn)高”④。弘法即傳播真理，文明社會傳播真理，常有賴文字，故禪師弘法亦“不離文字”，以作標(biāo)月之指。

禪師弘法語錄浩如煙海，以兩類為主，一為可思議之語，一為不可思議之機(jī)語。其可思議語多為上堂、普說，簡要指點宗門見地、行持，此為學(xué)修路標(biāo)、鏡鑒，如上述住雪竇寺法語等；其不可思議語往往個別對機(jī)，用過即舍，無法模仿，不可重復(fù)，助學(xué)人應(yīng)機(jī)而當(dāng)，即“撥轉(zhuǎn)玄關(guān)”〔12〕，開顯“智的直覺”〔13〕。

1.重顯之機(jī)語、機(jī)鋒

重顯接引學(xué)人常用不可思議之機(jī)語、機(jī)鋒，機(jī)變百出，不可捉摸。重顯啟悟其幼時同窗好友曾會居士之公案可見其教學(xué)特點：

天禧間，公守池州，一日會于景德寺。公遂引《中庸》、《大學(xué)》，參以《楞嚴(yán)》符宗門語句，質(zhì)明覺。覺曰：“這個尚不與教乘合，況《中庸》、《大學(xué)》耶？學(xué)士要徑捷理會此事。”乃彈指一下曰：“但恁么薦?。　惫谘韵骂I(lǐng)旨?！?〕

可見禪門個別教學(xué)，往往直下頓取，絕不義理葛藤⑤。

之所以如此，乃具眼禪師出格越量，其出言吐氣自然頭頭是道、立處皆真：

問：“如何是把定乾坤眼？”師曰：“拈卻鼻孔?！痹唬骸皩W(xué)人不會。”師曰：“一喜一悲?！鄙?dāng)M議，師曰：“苦。”……上堂：僧問：“如何是吹毛劍？”師曰：“苦。”……僧問：“雪覆蘆花時如何？”師曰：“點?！薄?〕

重顯指點學(xué)人頗具云門“一字禪”風(fēng)神，多不可思議之機(jī)語，頓斷學(xué)人意解識想，啟發(fā)學(xué)人當(dāng)下直悟本體。以上機(jī)語、機(jī)鋒亦禪師不二悟境之隨機(jī)示現(xiàn)，“明眼漢沒窠臼”〔6〕，未臻此境者，胡喝亂棒，則畫虎成犬。

2.重顯頌古：云門“倒一說”

宋代禪師常以祖師機(jī)語、機(jī)鋒作為教學(xué)案例，人稱“公案禪”。北宋臨濟(jì)宗汾陽善昭拈提前輩禪僧的機(jī)鋒、機(jī)語百則，重顯在其基礎(chǔ)上作“頌古”而形成《頌古百則》，圓悟克勤再加評唱，是為“公案禪”的代表性文本——《碧巖錄》。對于“公案禪”，歷史上有禪門中人痛斥其弊：

心聞曰：“教外別傳之道，至簡至要，初無他說。前輩行之不疑，守之不易。天禧間，雪竇以辯博之才，美意變弄，求新琢巧，繼汾陽為頌古，籠絡(luò)當(dāng)世學(xué)者，宗風(fēng)由此一變矣。逮宣政間，圓悟又出己意，離之為《碧巖集》。彼時邁古淳全之士，如寧道者、死心、靈源、佛鑒諸老，皆莫能回其說。于是新進(jìn)后生珍重其語，朝誦暮習(xí)，謂之至學(xué)，莫有悟其非者，痛哉！學(xué)者之心術(shù)壞矣。紹興初，佛日入閩，見學(xué)者牽之不返，日馳月騖，浸漬成弊，即碎其板，辟其說，以至祛迷援溺，剔繁撥劇，摧邪顯正，特然而振之。衲子稍知其非，而不復(fù)慕。然非佛日高明遠(yuǎn)見，乘悲愿力，救末法之弊，則叢林大有可畏者矣?！薄?4〕

就禪門宗旨言，心聞曇賁之言確切。重顯亦知宗乘并非機(jī)鋒公案，但結(jié)合宋代大量士人進(jìn)入禪宗的文化背景，禪僧為廣弘其法而巧飾文字，亦無不可。茲以重顯頌云門文偃機(jī)語“倒一說”為例，略見重顯《頌古百則》之風(fēng)神：

云門因僧問“不是目前機(jī)，亦非目前事時如何？”師曰：“倒一說?！?雪竇顯)頌曰：“倒一說，分一節(jié)。同死同生為君訣。八萬四千非鳳毛，三十三人入虎穴。別別！擾擾匇匇水里月?！薄?5〕

云門“倒一說”為玄機(jī)，不可思議，不可解會，不可重復(fù)；為啟機(jī)語，隨手拈來，用過即舍，不可模仿，與棒喝同功用。禪門機(jī)語可“活”可“死”，具眼宗師指點學(xué)人只為除障破執(zhí)，學(xué)人若當(dāng)下明了，則機(jī)語為“活句”；若將祖師一時應(yīng)機(jī)之語作思慮解會，甚而執(zhí)為極則，則大違禪師本懷，又成“死句”。

重顯深明“倒一說”非是說理，而是啟機(jī)，故頌曰：“倒一說，分一節(jié)。”在重顯看來，宗門以不思議破思議，與粘滯義理名相之義學(xué)沙門相比，當(dāng)然高一籌，“分一節(jié)”。

“同死同生為君訣”，即指點學(xué)人一念回機(jī)，親證“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16〕，頓見有情無情“同死同生”。

“八萬四千非鳳毛，三十三人入虎穴”，進(jìn)一步表明宗門之頓悟直指高于聲聞漸修?！鞍巳f四千”即佛經(jīng)所言靈山會上八萬四千眾聲聞弟子，亦指佛教八萬四千漸修法門，均為虛數(shù)?！叭恕奔炊U宗西天二十八祖與東土六祖(菩提達(dá)摩兼西天第二十八祖和東土初祖)?！堵?lián)燈會要》卷一云：

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眾皆默然，唯迦葉破顏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7〕

靈山會上世尊拈花示眾，八萬四千弟子不知宗趣，故非鳳毛麟角⑥；迦葉明了世尊那“一拈”源自何處，故而會心一笑。西天二十八祖和東土六祖非僅知解佛祖言句，而是道眼明白，乃親證涅槃妙心之人，故入得虎穴，氣宇如王⑦。

“別別”一說為象聲詞，也可理解為重顯告誡學(xué)眾“別(意解)別(意解)?！?/p>

當(dāng)然，禪門之高明恰在于靈活契機(jī)，其“對一說”、“倒一說”等皆絕思議之臨時起用之方法，非是宗旨。若意解禪門機(jī)鋒，將佛言祖語、義理名相、禪門機(jī)變執(zhí)以為實，正如“擾擾怱怱水里月”，最終只見水中月影不見天上真月。

透出宗教外殼，雪竇貢獻(xiàn)世人一個宇宙洞見，即“威德自在，輝騰古今”，天人一體，大千一如，此為其根本觀點。穿越古今中西，重顯與大眾分享生命奧妙：“上無攀仰，下絕己躬”，逍遙無執(zhí)，無心合道，此為其修行原則。因觀點明確、原則確定、方法靈活，雪竇重顯在北宋禪林及士人中影響重大，成為一代宗師，稱“云門中興之祖”。

注釋：

①其傳承為：云門文偃——香林澄遠(yuǎn)——智門光祚——雪竇重顯。

②雪竇悟后作住持時有《庭前柏樹子》詩：“千圣靈機(jī)不易親，龍生龍子莫因循。趙州奪得連城璧，秦王相如總喪身”(見《明覺禪師語錄》，《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7冊第698頁a欄)，贊嘆趙州悟道，告誡學(xué)人“莫因循”，不能死在“柏樹子”話頭下，這亦可看作對韓大伯之笑的“答謝”。

③清凈現(xiàn)量：“非世間現(xiàn)量，謂出世智于所行境。”見《瑜伽師地論》卷十五，《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30冊第357頁c欄。

④《送德珉山主》:“溪山春色映云袍，愛住隍城意轉(zhuǎn)高。翻笑忘機(jī)自安者，不能垂手入塵勞”。見《祖英集》卷六，《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7冊第704頁c欄。

⑤葛藤：禪林用語，指玩弄語句而不得禪之真義，反遭束縛。

⑥鳳毛麟角：指杰出弟子，言其稀有難得。

⑦“世尊拈花，迦葉微笑”，是禪宗第一公案，此公案是否為歷史事實非本文論題。然此公案表明禪宗親證無為法遍在恒在，不必思議，就在拈花微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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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武麗霞)

Key words:Ch’an; Hsueh Tou Ch’ung Hsien; Yun Men Sect; unconditioned dharmas; abandon Form; abandon ego-attachment; Remarks in Verse ；“Upside-Down Statement”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6)01-0136-06

中圖分類號：B946.5

作者簡介：劉弋楓(1990-)，女，四川綿陽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文獻(xiàn)研究。E-mail：yueyinyf@163.com。

收稿日期：2015-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