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邦奇學術特色及其關學定位
——兼論明代早中期關學對張載之學的傳承

魏冬

（西藏民族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陜西咸陽 712082）

韓邦奇學術特色及其關學定位
——兼論明代早中期關學對張載之學的傳承

魏冬

（西藏民族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陜西咸陽 712082）

明代早中期關學的基本特征是在尊信程朱之學的前提下同時吸收張載“以禮為教”的學風，但直到韓邦奇的《正蒙拾遺》問世之前，普遍對張載“以氣為本”的思想建構以及其他學術特點重視不夠。而韓邦奇學術思想從“推闡朱蔡”向“返歸橫渠”的轉化，則開啟了明代中期關學向張載之學復歸的思想動向。韓邦奇對張載學說的高度評價、對張載思想的繼承闡發(fā)和對張載宗風的踐履落實，是對張載之學的全面繼承和高度闡揚，這不僅是韓邦奇學術思想的最為特色之處，而且在整個明代關學陣營中最為突出鮮明，正是這一學術特色奠定了韓邦奇在明代關學史上的重要地位，應將韓邦奇視為明代關學陣營中能繼承發(fā)揚張載之學的最重要代表。

關學；韓邦奇；正蒙拾遺；張載之學

關學，也稱關中理學，是儒家學術在宋明時期轉化為“理學”形態(tài)的背景下，關中地區(qū)理學的概稱，其本質是“理學”這一學術形態(tài)和“關中”這一特定地域相結合的復合概念。其基本內(nèi)涵，正如劉學智教授所指出的那樣：“從廣義上說，關學是指由張載開創(chuàng)及其后一直在關中流傳的理學的統(tǒng)稱;而狹義的關學，則指張載及其后在關中流傳的與張載學脈或宗風相承或相通之關中理學?！盵1]而關學之所以會有廣義和狹義之分，正在于關學在其自身發(fā)展的過程中，逐漸從“一派”而走向“多元”。關學之肇興，始于北宋時期張載創(chuàng)立的關中學派，當時“關中

學者郁興，得與洛學爭光”[2]（P6656），然在張載之后，“關中淪于金、元，許魯齋衍朱子之緒，一時奉天、高陵諸儒與相唱和，皆朱子學也。”[3]（P69）而張載的學說，卻“再傳何其寥寥也”[2]（P6656）。明初，關學復振，但這一時期的“關中之學，大抵源出河東、三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九六《愿學編》)，按黃宗羲《明儒學案·河東學案上》，河東學派的特點是“悃愊無華，恪守宋人矩矱”，薛瑄的關中后學如張鼎、張傑、周小泉、薛敬之、李錦，還有“私淑”薛瑄的關中學者段堅等，都固守程朱之學。三原學派雖為河東學派傳承不同的“別派”，其主要人物王恕、王承裕父子雖然具有反思朱學、注重自得的特點，但其思想整體仍不出程朱之學的藩籬。故清人張廷玉概言之：“原夫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之支流余裔，師承有自，矩矱秩然?！盵4]明代中葉，理學尊信程朱的學風已經(jīng)變化，以陳獻章為代表的江右之學、以王陽明為代表的姚江之學逐漸興起。當時關學的代表人物如呂柟、馬理、韓邦奇等人，也受時代的影響出現(xiàn)分化。馬理頗“得關、洛真?zhèn)鳌保洹罢搶W歸準于程、朱”（《關學編》卷四）；呂柟在陽明心學影響日漸擴大之時，也恪守程朱之理學，故黃宗羲謂:“時天下言學者，不歸王守仁，則歸湛若水，獨守程、朱不變者，惟柟與羅欽順云?！?《明史》卷八二)那么，在明代中期這一理學思潮逐漸分化的背景下，關中學人與張載之學的關系如何？這個時期關中理學對張載之學的繼承發(fā)展又如何？何人堪為這一時期繼承發(fā)展張載之學的最重要代表？本文以為，明代早中期關中理學在尊信程朱之學的前提下同時吸收張載“以禮為教”的學風，但直到韓邦奇的《正蒙拾遺》問世之前，普遍對張載“以氣為本”的思想建構以及其他學術特點重視不夠。而韓邦奇從“推闡朱蔡”向“返歸橫渠”的思想轉化，則開啟了明代中期關學向張載之學復歸的思想動向。韓邦奇對張載學說的高度評價、對張載思想的繼承闡發(fā)和對張載宗風的踐履落實，是對張載之學的全面繼承和高度闡揚，這不僅是韓邦奇學術思想的最為特色之處，而且在明代關學陣營中最為突出鮮明，正是這一學術特色奠定了韓邦奇在明代關學史上的重要地位，應將韓邦奇視為明代關學陣營中能繼承發(fā)揚張載之學的最重要代表。

一

韓邦奇（1479-1555），字汝節(jié)，號苑洛，明代陜西西安府朝邑縣（今陜西大荔縣）人，是繼“三原學派”王恕、王承裕父子之后，與呂柟、馬理同時而齊名的關學重要代表人物。晚明萬歷年間的關中大儒馮從吾（1557-1627）撰《關學編》，認為“光祿（馬理）與宗伯（呂柟）、司馬（韓邦奇），金石相宜，鈞天并奏，一時學者翕然響風，而關中之學，益大顯明于天下”，[5]故馮氏將其三人作為明代中期重要理學家而錄入《關學編》，并分別為之撰傳。這說明韓邦奇與呂柟、馬理一樣，在當時關學陣營中具有重要的學術地位和影響。但正如清人柏景偉所說的那樣，“明則段容思（段堅）起于皋蘭，呂涇野（呂柟）振于高陵，先后王平川（王承裕）、韓苑洛（韓邦奇），其學又微別”。[3]（P69）那么，韓邦奇的學術特色如何？在關學史上，應如何對韓邦奇定位？竊以為，要回答這一問題，就要以明代早中期理學思潮和關學的整體特點為參照，梳理韓邦奇學術思想的發(fā)展變化歷程，并與其先后關學學人比較，把握其學術的群體共性和自身特點。

首先，和同時代關中士子一樣，韓邦奇學術深受朱子理學影響。明初，朱子之學的官方地位重新得到強化和鞏固，朝廷頒布《五經(jīng)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構建了一個以朱子一系詮釋為主導的文獻系統(tǒng)，以為科舉取士之標準。其內(nèi)容既包括朱子一系的理學著作，也包括朱子一系對北宋理學家如周敦頤、張載、邵雍等人理學著作的詮釋，還有朱子一系對《四書》《五經(jīng)》的注解。這是當時科舉取士的標準，也是當時理學家建構自己思想體系的起點。與馬理、呂柟一樣，韓邦奇早年也矢志于科舉，故其學不能不受朱子之學影響，但與馬、呂不同，韓邦奇早年之學的重點在于“推闡朱蔡”?！爸臁敝钢祆洹ⅰ安獭敝钢祆涞牡茏硬淘捌渥硬躺?。韓邦奇20歲之前完成的《蔡傳發(fā)明》、《禹貢詳略》都是以蔡沈《尚書集傳》為主研習《尚書》之作，前書是對蔡沈《尚書集傳》的發(fā)揮，后書是據(jù)《尚書·禹貢篇》經(jīng)文及蔡沈傳文所作注解。韓邦奇25歲完成《易學啟蒙意見》和26歲完成的《律呂直解》二書，則分別是對朱熹《易學啟蒙》和其弟子蔡元定《律呂新書》的注解。37歲時完成的《洪范圖解》一書，則是韓邦奇本之于蔡沈《洪范皇極內(nèi)外篇》，力求尚書和易學貫通的著作。從這些著作內(nèi)容來看，韓邦奇早年的學術思想，其淵源出于朱子之學。通過著作完成時間的先后順序和內(nèi)容特點，還可以看出：韓邦奇對朱子之學的體認，走過一個由篤信蔡沈的《尚書》學轉而拓展到朱熹的《易》學、蔡元定的《律》學，再轉而尋求《易》與《書》相互貫通的過程。這一過程，同時也是韓邦奇由篤信朱學，轉而在認同的基礎上質疑、改造朱學，進而創(chuàng)造闡發(fā)自己對朱學思想見解的過程。這說明，韓邦奇40歲之前的早年之學，是以對朱子理學的推闡為主的。同時，韓邦奇在主攻朱學的同時，還兼及北宋理學諸子之作。韓邦奇門人樊得仁《性理三解序》曾說：“苑洛先生為諸生時，嘗以張子正蒙無注，邵子經(jīng)世書雖有注非其本旨，……乃為《正蒙解結》、《經(jīng)世摘隱》”[6]，可見韓邦奇早年除研習朱、蔡經(jīng)學著作之外，對邵雍和張載著作也用力頗多。總體而言，宋儒邵雍、張載、朱熹、蔡元定、蔡沈的易學、尚書學和律學思想，對韓邦奇影響比較大。

其次，與同時代關中學者一樣，韓邦奇對張載“以禮為教”的傳統(tǒng)甚為重視。“關中理學，推重橫渠”，(馮從吾《學會公祭王經(jīng)軒文》)，受地方文化之影響，關中學人普遍自覺肯定和接受張載“以禮為教”的傳統(tǒng)。如關中河東之傳的段堅、周蕙、張杰、張鼎、李錦、呂柟，三原學派的王恕、王承裕、馬理等關中諸大儒，都注重禮學的學習傳授與躬行實踐。韓邦奇也極為重視禮教，據(jù)《世宗實錄》卷四百四十三、朱彝尊《經(jīng)義考》卷一百二十七，韓邦奇著有《禮記斷章》《周禮義疏》等禮學著作，惜今已不傳?，F(xiàn)今所存韓邦奇關于禮教之論述，主要見于《正蒙拾遺·王禘篇》之注解及《苑洛集》之《見聞考隨錄》。這既是韓邦奇禮學思想的精要，也是對張載禮學思想的繼承。除傳述禮學之外，韓邦奇還從自身做起，躬行禮教?！睹魅逖孕袖洝肪硭妮d：“公性極孝友，事父蓮峰先生及閻恭人，終身不違顏色?！表n邦奇《苑洛集》卷八《韓邦靖傳》載，正德十四年，其父蓮峰先生病重，兄弟親自服侍起居，以至晝或忘食、夜不解衣。蓮峰先生去世時，兄弟悲傷萬分，哀毀幾死，三日滴水不進，繼而“三月席草，枕塊柩下，腰绖不除。時盛夏，虱蟲叢積，振衣躍落”。韓氏四兄弟關系融洽，尤以韓邦奇與韓邦靖之間友情甚篤。《大清一統(tǒng)志》卷一百九十一載：“邦靖兄弟孝友，邦奇嘗廬居得疾，邦靖藥必分嘗，食飲皆手進，后邦靖病急，邦奇日夜持弟泣，衣不解帶，及歿，衰經(jīng)蔬食，終喪勿懈，鄉(xiāng)人為立孝弟碑?！盵7]（P31）韓邦靖既卒，韓邦奇為其弟墨淚作傳，并整理其詩文成集以傳世?！睹魅逖孕袖洝芬庙n邦奇弟子樊得仁的話說：“自有兄弟以來，中間道徳之高、功業(yè)相映亦多矣，至相愛之深、相信之篤、所見之同如公兄弟，可謂曠世少有?！盵8]（P51）韓邦奇也極為張載“以禮為教”的傳統(tǒng)引導世俗風尚，其《苑洛集》中有墓表、紀傳、序文等多篇，皆以表彰風德，昌明世教。這都是韓邦奇對張載禮學傳統(tǒng)的繼承。

從上述可以看出：明初關中理學主要有兩大淵源特征：在思想主流上，普遍接受以朱熹理學為主流的時代學術思潮；在學術風氣上，普遍繼承以張載為代表的“以禮為教”的地方文化傳統(tǒng)。韓邦奇與當時關中地區(qū)之“河東學派”、“三原學派”學者，都具有以推闡朱子理學為主、兼及北宋理學諸子、繼承張載“以禮為教”的共同特點，這是韓邦奇早年學術的基本特點，也是當時關中理學的群體共性。

二

上述事實也說明，明代早中期的關學，雖然在學風上仍普遍繼承張載，但在學術思想的主流層面，已經(jīng)不再是張載之學，而是朱子之學。這一點，在當時關學學人身上表現(xiàn)突出，如河東學派早期傳人以及三原學派的王恕、馬理均很少言及張載，除王承裕所述有《橫渠遺書》之外，沒有關于張載學說的任何著作。然而需要注意的是，隨著關學對朱子理學由尊崇到反思的思潮變化以及對北宋理學諸子關注的深化，張載之學在當時關學陣營的思想層面也逐漸復蘇，而呂柟、劉璣、韓邦奇三人，正是這一思想轉化的重要代表。

呂柟是河東學派傳至關中地區(qū)最為重要的發(fā)揚者。雖然其學出于河東門下，源自程朱理學，但與河東學派早期學者相比，他對張載更為重視和推崇。呂柟多次評價張載，謂：“橫渠潛思力行，勇果實踐，學近孟子焉”，[9]“橫渠先生之學，貫天人，該古今，質鬼神，俟圣賢”，[10]“橫渠子厚精思力踐，執(zhí)禮不回，發(fā)為《西銘》、《正蒙》諸書，開示后學，故殿中丞（按：指張載父親張迪）之壽賴以至今數(shù)百載常存也?！盵11]又稱贊張載之書“皆言簡意實，出于精思力行之后，至論仁孝、神化、政教、禮樂，自孔孟后未有能如是切者也”。[12]除了對張載及其著作給予高度的評價之外，呂柟還吸收張載學說，在為學上主張“隆師取友，變化氣質為本”，[13]（P49）并注重知識論的“德性”與“聞見”之辨。[13]（P65）除此之外，呂柟還針對張載著作散失甚多，文集收錄不全且散漫無統(tǒng)紀等問題，粹抄張載遺著并加以注釋，撰成《張子抄釋》一書由解梁書院出版。雖然如此，呂柟仍是在對程朱理學的首肯下接受和認同張載，他雖然推重張載，但更推崇的是程顥，他對張載的評價是介于程顥與朱熹之間：“方伯淳則不足，方元晦則有余。伯淳已近乎化，元晦亦幾于大，張子之化十三，其大十九?！盵13]（P11）其對張載之學雖然有所吸收，但這在其整體思想中并非核心部分。至于著作方面，呂柟雖作《張子抄釋》，但并非獨崇張載，而是除抄釋張載之文外，也抄釋周敦頤、二程、朱熹之文，撰成《宋四子抄釋》，同樣由解梁書院印行。而其《張子抄釋》也主要在于文獻整理，其在張子原文每段下雖作出的簡要解釋，但并非重點。

劉璣(1457-1533)，號近山，陜西咸寧（西安市)人。與呂柟一樣，劉璣也出于河東學派門下，其為河東學派關中學者李錦門人。①其所撰《正蒙會稿》是明代早中期關中地區(qū)第一部《正蒙》注。弘治十六年(1503)至弘治十七年(1504)，劉璣應時任陜西按察司副使的王云鳳之請，在正學書院講論《正蒙》，“三秦學士，翕然宗之”。此后，劉璣又承時任都察院御史督理陜西馬政的楊一清之命，在講學的基礎上完成《正蒙會稿》一書。對于劉璣的《正蒙會稿》，時人給予了較高評價，如何景明說《正蒙會稿》“明正通達，不為曲說隱語，而事理無不得者”，[14]（P221）韓邦奇贊揚《正蒙會稿》“難易兼具，詳而不遺”并焚燒掉自己所著的《正蒙解結》[14]（P221），黃宗羲《宋元學案》卷十七《橫渠學案上》于《正蒙》部分引用劉璣《正蒙會稿》四條，王植《正蒙初義》等《正蒙》明清注都對《正蒙會稿》也多有引用。民國時期張驥《關學宗傳》節(jié)錄了《正蒙會稿》的劉璣自序、問答、韓邦奇序文和何景明序文，這些都是對劉璣《正蒙會稿》的肯定。就內(nèi)容而言，劉璣《正蒙會稿》對張載《正蒙》采取逐條解說的方式進行詮釋，其解釋了張載《正蒙》文段中的重點字詞，并就貫通文句作了擴充和串講。而尤其側重于詮釋《正蒙》文句、字詞的經(jīng)典所出、本意為何、文中用意為何，并在每篇之末，就重點問題作了解答。除以上特點外，《會稿》全書對張載學說沒有評價，也沒有和其他人相關的比較論述。

相對而言，對于張載《正蒙》思想有更深體認的是韓邦奇。韓邦奇早年即究心張載之學，嘉靖十一年（1532），韓邦奇在其為劉璣所作《正蒙會稿序》中，提及自己研讀《正蒙》的大略經(jīng)過：“初，弘治中，余嘗為《正蒙解結》，大抵先其難者。繼見蘭江張子廷式《正蒙發(fā)微》，詳盡及于易者。顧于予之《解》略焉，嘗欲合二書而刻之，今見《會稿》則難易兼?zhèn)湟?，乃取《解結》焚之。使廷式見之，亦將焚其《發(fā)微》乎？”（《正蒙會稿序》，《苑洛集》卷一）可見韓邦奇早年即完成《正蒙解結》一書，而后見到張廷式的《正蒙發(fā)微》，認為此書而己作《正蒙解結》可相互發(fā)明，故欲合刻之。正德年間，韓邦奇又見到劉璣所著《正蒙會稿》，認為此書“難易兼?zhèn)洹保嫒∏岸L，故“取《解結》焚之”。這是韓邦奇早年對《正蒙》的研習過程。隨著對《正蒙》研究的深入，到正德十三年（1518），韓邦奇看到“正德以來，世儒附注于《正蒙》者復數(shù)家，后先生乃以張子之大旨未白，一二策尚欠詳明，”[15]于謝客講學間完成了《正蒙拾遺》。這一著作是韓邦奇對張載《正蒙》思想集中闡發(fā)的代表作。而后，韓邦奇對該書又進行了多次修改完善，直到嘉靖二十一年才正式刊行面世。由此可見，韓邦奇對《正蒙》之研習大約歷時四、五十年的不斷深入完善過程。正因為韓邦奇從少年至老年一直堅持不斷的反復理解和解讀《正蒙》，才能在《正蒙拾遺》中揭示張載《正蒙》之大旨，并闡發(fā)了自己的哲學思想。韓邦奇曾自信地評價自著《正蒙拾遺》：“凡此皆《正蒙》之本旨，諸注之所遺也。”（《正蒙拾遺序》）在韓邦奇看來，他這一書，正是對宋明以來學者之《正蒙》注解未盡之處的補充，是自己的獨到見解。《正蒙拾遺》雖然篇幅不大，但其思想意指極為深刻，這也是韓邦奇由“推闡朱蔡”轉而“返歸橫渠”的重要代表作。

三

韓邦奇對張載學術思想的繼承發(fā)揚，并不僅僅表現(xiàn)為其對張載“以禮為教”學風的傳承和對張載《正蒙》思想的長期體認，更為重要的是，他在《正蒙拾遺》中對張載及其學說給予了有史以來最高的評價，集中對張載“以氣為本”的思想和“性與天道”等命題給予了繼承闡發(fā)，在其有生之年，還繼承發(fā)揚了張載“崇尚實踐”的關學宗風。

韓邦奇是歷史上對張載給予最高評價的第一人。在《正蒙拾遺》中，韓邦奇對張載及其著作思想予以高度的評價。他贊揚張載，謂：“自孔子而下，知‘道’者，惟橫渠一人?！庇謹?shù)曰：“橫渠灼見道體之妙”、“橫渠真見造化之實”、“橫渠灼見性命之真”（《正蒙拾遺·太和篇》）。對《正蒙》一書，韓邦奇也評價極高，曰：“橫渠《正蒙》多先后互相發(fā)明，熟讀詳玩，其意自見，不煩解說”（《正蒙拾遺》篇首）。在思想上，韓邦奇高度評價了張載“氣坱然太虛”的觀點，說：“‘氣坱然太虛’。非橫渠真見道體之實，不敢以一‘氣’字貫之?！保ā墩墒斑z·太和篇》），又說：“‘未嘗無之謂體’，所謂‘氣坱然太虛’。自漢唐宋以來，儒者未有見到此者，是以不惟不能為此言，亦不敢為此言也?！保ā墩墒斑z·誠明篇》）。一個“不能”、兩個“不敢”，不惟道出韓邦奇對張載“造道”的識見之高的信服，亦道出其對張載“造道”之勇的欽佩。

在對張載高度認同的基礎上，韓邦奇還自覺接過張載“天人合一”的思想主題，對《正蒙》的思想本旨予以闡發(fā)。在《正蒙拾遺序》開篇，韓邦奇即言：“學不足以一天人、合萬物，不足以言學。吾讀《正蒙》，知天人萬物本一體也。”他對《正蒙》思想的闡發(fā)，也主要沿著“天人合一”這一思路展開。首先，韓邦奇在張載“太虛即氣則無無”論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提出了“天地萬物，本同一氣”、“太虛無極，本非空寂”以及“太極未嘗無”的觀點，認為“太虛”、“無極”、“太極”都是“氣”未形成萬物之先的統(tǒng)一的、潛在的實有的存在，并批評了先儒及佛老“無生有”以及“以死為歸真，生為幻妄”錯誤看法。其次，韓邦奇自覺接過張載“性即天道”這一命題，明確提出“性道一物”、“形而上之謂道，氣而上之謂性”等獨創(chuàng)性命題。在此基礎上，他還針對宋儒把“理”、“太極”等同于“道”的觀點，提出“道非太極”的觀點。“太極是寂然不動時物；道是動而生陽以后物，安得以道為太極哉！”其三，批評了朱熹獨取《西銘》的錯誤方法，對《東銘》予以高度的重視，提出先《東銘》后《西銘》、由人道而天道，即由人而天“推而大之”的觀點。并以此為根基提出“賢人之學”、“大賢之學”和“圣人之學”的不斷修養(yǎng)層次和以“戒謹恐懼”、“無問（間）動靜”、“必合乎理”為主要特點的修養(yǎng)方法。

除了對張載思想予以闡發(fā)之外，韓邦奇還自覺繼承張載注重經(jīng)學、關注自然、崇尚實踐的關學宗風。其一，韓邦奇極為重視對張載經(jīng)學思想，特別是張載易學和禮學思想的傳述。在《正蒙拾遺·大易篇》提出：“看張子之易，當別著看一眼。若拘于平日之見聞，安能得其意！”，在本篇中，韓邦奇不僅對張載易學給與了解釋，而且還多次點明張載易學和朱熹易學的不同。而在《正蒙拾遺·王禘篇》，則對張載的禮學思想給予了更多闡發(fā)，提出“安可泥古而不酌之今”的觀點。其二，韓邦奇繼承張載關注自然的學風，在《正蒙拾遺·參兩篇》明確提出不要“在冊子中窺造化”而要注重“眼前造化之實”等觀點，并摘錄了王蕃《四道》、蔡子《九行》、張衡《渾天儀》等內(nèi)容，“以便讀《正蒙》者之考驗制作?！彼诒酒L制了《天體度數(shù)之圖》、《日與天會之圖》、《月與日會之圖》、《天日月運行總圖》、《成歲之圖》，是對張載天文歷法思想的繼承和推闡。其三，韓邦奇繼承張載“篤于行誼，學務踐實”的關學宗風，在《正蒙拾遺》之后，完成了《易占經(jīng)緯》、《卦爻圖說》、《易林推用》、《苑洛至樂》等著作及相關詩文，落實于易、禮、樂的經(jīng)學研究和修身、處事、經(jīng)世、為政、作文等社會實踐，這也是韓邦奇對張載實學之風的繼承和弘揚。

正因為韓邦奇對張載學說的推闡和學風的繼承，其門人白璧即評價他“論道體乃獨取張橫渠”[16]，“獨取”二字，正道出韓邦奇對張載思想上的高度認同。而清人刁包更如是評價他：“韓先生遠祖橫渠，近宗涇野，其學得關中嫡派”。[17]竊以為，呂柟狀元及第，名揚海內(nèi)，且為當時士子之望，故刁包說韓邦奇“近宗涇野”云者，非邦奇以涇野為宗師，而以之同為關中之出類拔萃者，《易》所謂“同人于宗”者是也。但若就對張載學說的繼承推闡而言，韓邦奇的特色更為突出。故而馮從吾所謂“若夫集諸儒之大成而直接橫渠之傳，則宗伯（指呂柟）尤為獨步者也”[5]（P1）的說法，不應理解為呂柟對張載思想學說的繼承發(fā)揚，而應理解為其對明代中期關學再度復興的學術影響和社會貢獻。韓邦奇對張載學說的高度評價、對張載思想的繼承闡發(fā)和對張載宗風的踐履落實，不惟與明代早中期學者關學學者比較而言特色鮮明、突出，而且就韓邦奇之后的關學而言，因關學很快又融入陽明心學、程朱理學相互交織的主流思潮之中，直接對張載《正蒙》以及其他著作進行注疏詮釋的成果寥若晨星，韓邦奇《正蒙拾遺》并沒有得到后人更多的重視。但韓邦奇對張載之學的全面繼承和高度闡揚，已經(jīng)奠定了其在明代關學史上的重要地位，應將韓邦奇視為明代關學陣營中能繼承發(fā)揚張載之學的最重要代表。

[注 釋]

①《明史》無劉璣傳，馮從吾《關學編》也未為劉璣立傳，黃宗羲《明儒學案》也沒有提及劉璣，所以對劉璣的研究較少。但是，馮從吾《關學編》《介庵李先生》亦即李錦傳中提及劉璣為李錦（1435-1486）門人。劉璣也在其《正蒙會稿序》說自己“早歲得有所聞于我介庵李先生，及提學恭簡戴先生之門”，可見其亦為關學人物。

[1]劉學智.關學源流特征與《關學文庫》的編纂[J].孔子研究，2014（5）.

[2]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標點本.

[3]柏景偉.柏景偉小識[A].馮從吾著，陳俊民，徐興海點校.關學編(附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7.

[4]儒林傳一[A].張廷玉著.明史（卷二百八十二）[M].

[5]馮從吾.關學編自序[A].馮從吾著，陳俊民,徐興海點校.關學編(附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7.

[6]樊得仁.刻性理三解序[A].故宮珍本叢刊（345冊《性理三解》）[M].明嘉靖十九年刻本.

[7]和紳.大清一統(tǒng)志（卷一百九十一）[A].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78冊.

[8]沈佳.韓邦奇苑洛先生恭簡公[A].明儒言行錄（卷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58冊.

[9]呂柟.世德流光堂記[A].涇野先生文集（卷十九）[M].

[10]呂柟.明山東左布政使張公墓表[A].涇野先生文集（卷三十）[M].

[11]呂柟.徐氏雙壽序[A].涇野先生文集（卷二）[M].

[12]呂柟.橫渠張子抄釋序[A].涇野先生文集（卷四）[M].

[13]呂柟.涇野子內(nèi)篇[M].北京:中華書局，1992.

[14]劉璣.正蒙會稿.續(xù)修四庫全書本[A].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5]樊得仁.性理三解序[A].性理三解[M].清謝正原刊刻本.

[16]白璧.讀《苑洛先生語錄》[A].白璧編.苑洛先生語錄（卷首）[M].

[17]刁包.楊忠愍先生家訓序[M].畿輔通志（卷一百）[M].

[責任編輯 喬根鎖]

[校 對康桂芳]

B248.99

A

1003-8388（2016）06-0107-06

2016-04-14

魏冬（1977-），男，陜西合陽人，現(xiàn)為西藏民族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哲學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關學、藏傳佛教與儒道關系。

本文系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第5號招標課題“儒釋道三教關系史研究”（項目號：11JZD05）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