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利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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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重身份視閾下的桑丹創(chuàng)作論
鄧利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6)
[摘要]桑丹作為一名藏族女作家,她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作家一樣,一以貫之地堅守本民族傳統(tǒng)。但桑丹不同于其他作家,她以本民族日常生活的詩意化描寫代替激烈的文化對抗,用溫馨的審美態(tài)度代替沉重的傷感情緒,桑丹在寧靜的心境中堅守藏族文化。此外,桑丹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也偶爾閃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焦慮,然而展現(xiàn)得更多的是樂觀豁達、堅毅執(zhí)著。因而,桑丹的創(chuàng)作個性體現(xiàn)為:在寧靜中堅守,在焦慮中淡定。
[關(guān)鍵詞]桑丹;創(chuàng)作個性;藏族身份;現(xiàn)代人身份
桑丹,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視文學為自己生命和生活方式。其創(chuàng)作始于20世紀80年代初,當時和她一同作戰(zhàn)的文友幾乎都先后放棄文學之路,惟有她不離不棄,堅持至今。小說、散文、文學評論、歌詞,桑丹皆有涉及,但對詩歌情有獨鐘,出版詩集《邊緣積雪》,另有散文、小說集《幻美之旅》。桑丹曾獲得2001年四川省第二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品獎,桑丹在當前的康巴作家群中自成風格,正如姚新勇所說,“她與旺秀才丹可能是藏族詩人中最優(yōu)秀、最富藝術(shù)精純性的兩位詩人。僅憑她的《田園中的音響》和《河水把我照耀》這兩首詩,就可以確定她作為轉(zhuǎn)型期中國漢語詩界優(yōu)秀詩人的地位”[1]。目前,專文研究桑丹創(chuàng)作的只有兩篇文章:趙晏彪的《心音繞物,詩意如注——從<邊緣積雪>解讀桑丹的詩歌創(chuàng)作》,謝佳的《積雪的邊緣,靈魂擱淺的圣殿——評康巴女詩人桑丹詩集<邊緣積雪>》。此外,一些論文在論述藏族詩人或藏族文學時對桑丹略有涉及。
從現(xiàn)有成果來看,對桑丹比較一致的看法是,桑丹是一位“摯愛鄉(xiāng)土的詩人,用生命感受高原和民族的存在”[2]。桑丹確實表現(xiàn)了對高原民族的神圣感情,然而,在少數(shù)民族作家群中,對本民族血緣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是作家共同的情感取向。我們不僅要看到他們的共性,還要研究每個作家之所以成為“這一個”,而不是“那一個”的個性。尋著這樣的思路,本文擬從二重身份(藏族身份和現(xiàn)代人身份)的視閾對桑丹創(chuàng)作個性進行思考。
一、藏族身份:在寧靜中堅守
桑丹出生在情歌的故鄉(xiāng)康定,是地地道道的藏族。她的外婆扎西旺姆是一個健康、美麗的木雅女子,她的外公是一個有著英雄家族史的加絨漢子。桑丹的父親是馱腳娃,母親是護士。桑丹畢業(yè)于康定縣民族中學,退休之前一直生活在康定。
研究桑丹,我們首先應該看到,藏族身份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她的創(chuàng)作原點,即書寫族裔文化。桑丹的藏族身份,在其創(chuàng)作中留下深深的烙印。民族文化身份訴求作為一種民族的集體無意識隱藏于桑丹作品的敘事結(jié)構(gòu)之中,成為她創(chuàng)作的“表達策略”,為她的作品蒙上一層異域色彩:銀器、經(jīng)幡、草原上的格?;?、清脆的馬鈴聲、英俊的馬匹、迷途的羔羊、誦經(jīng)的梵音、老喇嘛、寺廟、火盆上燒著的酥油茶、空氣中彌漫著的藏香味、牛羊進入白雪的柵欄、松耳、瑪瑙、珊瑚珠、背水的木桶、茶馬古道、古老的鍋莊等。桑丹坦言,康定是一座誕生精神家園的地方,自己的創(chuàng)作和故鄉(xiāng)康定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我認為自己是一位非常幸運的人,因為上蒼恩賜“我”出生、生長在月亮彎彎、情歌繚繞的康定,“故鄉(xiāng)構(gòu)成了今天我寫作的審美和理想”[3],因此為藏族代言成為桑丹創(chuàng)作的重心所在。
此外,我們應該將桑丹的族裔文化書寫放在20世紀以來的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進行考察。無論在漢族還是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族裔文化的書寫都并不鮮見,尤其晚清以降,中國社會處于現(xiàn)代化進程的時代語境中,中式/西化、傳統(tǒng)/現(xiàn)代、邊緣/中心、民間/精英、鄉(xiāng)村/都市,二元思維的對抗與博弈構(gòu)成部分文本敘事結(jié)構(gòu)和審美價值等層面的藝術(shù)張力。相對于漢族作家,少數(shù)民族作家在書寫族裔文化時,將上述二元元素中的“中式”“傳統(tǒng)”“邊緣”“民間”“鄉(xiāng)村”具體化為本民族的傳統(tǒng)元素,并由此生發(fā)出對抗、失落,甚至憤激的情緒。桑丹作為一名藏族作家,她也堅守本民族傳統(tǒng),但呈現(xiàn)的方式迥異,她以本民族日常生活的詩意化描寫代替激烈的文化對抗,以溫馨的審美態(tài)度代替沉重的傷感情緒,在寧靜的心境中堅守藏族文化,這種特點具體體現(xiàn)在下面3點。
(一)以詩意的筆調(diào),贊賞故鄉(xiāng)的自然人文景觀。在桑丹的筆下,故鄉(xiāng)是平凡的,“喑啞的日子如同平凡的故鄉(xiāng)”[4],但故鄉(xiāng)是迷人的,湛藍的天空下,高山綿延起伏,經(jīng)幡迎風飄揚,山上高高的白塔在陽光中閃耀,具有攝人心魄的力量。秋天的木格措有湖水流動和水鳥振翅的聲音,有落日余暉映照雪峰的壯麗,是一片任人想象的世界。故鄉(xiāng)是純凈的,“像天堂的月亮高懸夜空/像潔凈的雪融之水”[5]。故鄉(xiāng)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鳥兒落在我的指尖”[6]。故鄉(xiāng)是豐饒的,有“巖石的歌聲,黃金的激流”[7],有遍地的牛羊和盛開的格?;?,那里的人們手捧銀子的酒器,秋天的果實披掛風雨。金秋八月,田園金黃,發(fā)出金黃的音響,“青稞上流水出沒,花朵豐美……陽光和草木顆粒晶瑩”[8],“我的家鄉(xiāng),是堆滿金子的地方/我的家鄉(xiāng),是堆滿銀子的地方”[9]。故鄉(xiāng)是吉祥的,“經(jīng)幡福佑的福祉生生世世”[10],大自然也具有靈性,茂盛的青稞遍植幻想,抬頭看天,天上飄動著云,“讓人佇立于風中的靈魂得到了凈化和慰藉”[11]。故鄉(xiāng)是充滿情意的,故鄉(xiāng)有大情大愛,“沒有比康定更深的愛了/沒有比達則多更濃的情了”[12],這世間絕無僅有的情愛“使我心存善念,姻緣俱足/故鄉(xiāng)啊,正是我活著的理由之一”[13],在外聽到的一聲撫慰就是故鄉(xiāng)溫馨的夜。桑丹帶著心靈的虔誠對神山頂禮膜拜,立志要在雅拉河邊守望一生,終其一生。
(二)以理想化的筆墨,刻畫藏族的美好品格。桑丹筆下,故鄉(xiāng)的人熱情、豪爽、有情有義,故鄉(xiāng)是情人和情歌的誕生地,“情歌撼動大地/只有這樣的召喚……靈魂才能得到永久的慰藉……內(nèi)心才能得到永久的安寧”[14]。男人們在烈酒中為女人抽刀,馱腳娃為駿馬歡喜。故鄉(xiāng)的人有“江河一樣純凈的柔情/雪山一樣圣潔的胸懷/太陽一樣熾烈的愛戀”[15]。雪地上親人們的面容如此溫柔。
桑丹以一個藏族女性的視角刻畫了一系列康巴女子形象,桑丹對這些女性形象的構(gòu)想也包含著理想的成分。詩歌《木雅女子》《鍋莊阿佳》《掂香姊妹》《卓瑪》《扎西旺姆》,散文《背影》《生命中的美麗》《平常日子》《歡樂》,小說《老張的故事》等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在這類作品中,桑丹沒有涉及女人與國家這一經(jīng)典的宏大母題,但桑丹筆下的女性形象外形美麗、人格健全、婚姻幸福,成為民族傳統(tǒng)、民族血脈、民族精神堅實的捍衛(wèi)者和守護者。桑丹認為,康巴文壇上活躍著一批出類拔萃的女性,她們靈魂深處的共同點是,能堅持“精神領域自我人格力量完善”[16]。桑丹筆下,康巴女子美麗迷人,“紅絨頭繩盤結(jié)在你濃黑的發(fā)辮/珊瑚耳環(huán)搖曳著你動人的美貌”[17];康巴女子勤勞健康,能給人帶來吉祥安康,卓瑪能把今夜的冰雪解凍,能讓小草長出幸福的綠色,荒蕪的牛羊從此安靜下來,能把收割的青稞釀成美酒。桑丹說,她喜歡的一位外國女作家說過一段話:“女人首先必須獨立,她必須具備的不是高雅風度或迷人魅力,而是精力、勇氣和愿意付諸實行的能力?!盵18]桑丹筆下的女性形象正是這種精神的體現(xiàn)。女性勤勞、善良、自立自強,并且收獲了美好的愛情,阿佳白瑪?shù)玫娇蛋蜐h子的愛戀,康巴漢子用一生的短暫和她相遇,用一生的漫長和她相愛,“血性的康巴漢子/把你供奉在歡樂與苦難的神殿/你是他們美到極致的愛情/你是他們無與倫比的今生來世”[19]。
文學作品中對于女性形象的塑造和兩性關(guān)系的建構(gòu),往往隱藏了深刻的文化背景與文化認同。桑丹既顛覆了父權(quán)制文化中“紅顏禍水”、妖婦惡婆、妒婦怨妻、美人淑女、貞婦烈女的女性想象,也顛覆了“五四”以來英雄救美的敘事模式,沒有統(tǒng)治/被統(tǒng)治,征服/被征服的性別壓迫感、緊張感。桑丹描繪了平等友愛合作的夫妻關(guān)系藍圖,維系夫妻關(guān)系的紐帶不再是男性權(quán)威,而是源自兩性之間的情感與責任。扎西旺姆、鍋莊阿佳、掂香姊妹的愛情,男女雙方彼此凝望、彼此傾心,愛由心生,幸福一生。他們彼此之間的夫妻情感真誠、直率、無機心,近乎理想化的愛情故事詮釋著桑丹對藏族這個神秘的古老民族的喜愛。
(三)以神圣的文字,表達對藏傳佛教的崇拜與信仰。桑丹坦言,自己之所以能不斷抵御丑陋和邪惡,其力量來自“我生命里一抹溫暖的亮色——那就是我的母系家族賜予我的宗教感。我經(jīng)常想起我故去多年的阿婆扎西,這個30歲就離鄉(xiāng)背井、獨自拉扯著3個兒女的藏族女人,生活給她的磨難絲毫沒有讓她產(chǎn)生嗔恨之心,反而萌生了虔誠信佛、相信今生之后還有來世的慈悲心。因為相信有來世,所以活在世間的每個人要憑良心、憑感恩之心延續(xù)生命?;谶@種堅定的信念,真善美的境界自然會顯現(xiàn)出來,記得阿婆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來世我會有好報應的。這超越時空、靈魂永生的偉大深深地影響了我”[20]?!拔矣肋h忘不了我那年逾八旬的老阿婆,在清晨轉(zhuǎn)經(jīng)的路上,背一小口袋糌粑喂螞蟻。在大雪紛飛的曠野中,撒幾把米喂麻雀;寧肯花錢買幾條魚兒放生,也不愿貪口腹之欲。即使枯萎的花也要供養(yǎng)在盛滿清水的花瓶里……何為悲天憫人的寬容?!何為萬物皆有靈的仁慈?!因了這一切,世界才拓展了一種博大廣闊的境界。直至現(xiàn)在將來,這種強大的精神力量,不是讓我們無從超越,無可企及。它應該是久遠的,永恒的,更接近內(nèi)心的用靈魂撥弄的旋律,它們將滋養(yǎng)日月星辰,宇宙萬物,蕓蕓眾生”[21]。桑丹還說,她之所以喜歡安徒生的童話,因為安徒生“也是一位富有宗教情懷的作家,從他14歲受洗禮的那一刻起,愛與悲憫一直是他作品的主色調(diào)”[22],安徒生“以真善美的寬廣胸懷,寬恕了這個不那么完美的人生和世界”[23]。因為有一種信仰,“佛像前叩首,燈盞內(nèi)添油。唯此,我們才有了冥冥中的愿望和祝福”[24]。從上面幾段話可以得到如下信息:桑丹信仰宗教,具體而言信仰藏傳佛教;受藏傳佛教影響,桑丹相信生命輪回、靈魂永生,相信寬容、仁慈和感恩。
藏傳佛教認為,所有生命都在降生—死亡—再生(轉(zhuǎn)世),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圓圈中永恒流動,生就是死,死意味著生。桑丹在作品中不斷演繹著這種生死輪回觀?!敖裆鹑缪矍?來生并不遙遠/轉(zhuǎn)瞬之間/我歷經(jīng)了從此岸到彼岸的遠行?!盵25]“我們的存在是多么短暫,我們的生命是多么脆弱。但死亡并非終點,它們留下來對來世的憧憬,并賦予我們生活神圣的意義”[26],活的輝煌之時就是臨近死亡之日,“任何一個人在秋天目睹了自己日益流逝的生命本質(zhì)后,不禁會發(fā)出良久的慨嘆:燦爛的瞬間也是臨近死亡的瞬間”[27]。由于生死不斷輪回,因而死亡就是重生的開始,“呵,如此接近死亡的重生”[28]。因為死亡是重生的開始,所以面對死亡應該坦然、淡定,“這般輕盈的死亡風雨迢遙”[29]?!逗谝沟陌不昵芳斜憩F(xiàn)了桑丹生死輪回的思想。令人恐懼的死亡,經(jīng)過桑丹的點染,變得如此自然,甚至美妙。
看透生死,內(nèi)心便豁達開朗,“寺廟檐頭迎風招展的五顏六色的經(jīng)幡,它們噼噼剝剝的聲音正穿越塵世的落寂,雪芭的輕煙燃燒起來了,讓那些郁積在塵世間的磨難和煩憂都隨風而去吧”[30]。因有因果輪回,因而要仁慈感恩,“有福的人/渴望救贖的人/你將感恩命運賜予你的一切”[31]。讀著桑丹的作品,你會得到一切復歸如初的寧靜與澄澈,以至讓我們滿懷厚意地傾情前往。
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速,“祛魅”與“返魅”之間的對抗與交織成為少數(shù)民族作家對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危機尋求自救和自我認同的重要敘事策略。在民族傳統(tǒng)文化面臨現(xiàn)代化沖擊的時代語境中,盡管桑丹沒有直接批判城市化,沒有直接反思科技、文化和理性帶來的弊端,也沒有直接審視現(xiàn)代化、城市化進程在破壞傳統(tǒng)禮俗和民族文化等方面的消極影響,然而,詩意化的自然人文景觀描繪,理想化的人物塑造和莊嚴神圣的宗教情懷,已經(jīng)包含了桑丹對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守。在民族傳統(tǒng)文化有可能逐漸消失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盡管桑丹沒有表現(xiàn)出沉重的文化失落感,沒有表現(xiàn)出憤激、憂郁、躁動的情緒,然而,桑丹以藏族女性的視角表現(xiàn)“邊緣積雪”,進行了一次“幻美之旅”,并賦予樸素的康定以神秘、朦朧、詩意的美,這是以審美風格的傾向性取代顯在的現(xiàn)代性判斷,這是將民族傳統(tǒng)的堅守隱藏于寧靜的敘寫之中,現(xiàn)代性批判藏而不露,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二、現(xiàn)代人身份:焦慮,但淡定
研究桑丹的創(chuàng)作,除了看到她的藏族身份,還應看到桑丹是生活在現(xiàn)代的藏族。桑丹出生于1963年11月,成長于風雨文革,成熟于改革開放,現(xiàn)代語境、多思的性格、躁動的內(nèi)心使她具有現(xiàn)代人常有的焦慮,桑丹的焦慮體現(xiàn)在以下3個方面。
(一)個體永遠在路上行走?!半x開、歸來、漂泊、找尋、戰(zhàn)亂、失散、生死、情愛是我樂此不倦的冥想主題。這些古老的命題源自夢境中一次次喧嘩與騷動,它永遠存在,又好像絕不存在”[32]。離開、歸來、漂泊、找尋構(gòu)成桑丹作品中主體形象的人生軌跡。《幻境》一詩表現(xiàn)主人公背負人類的苦難獨自前行?!肚锾斓捻灨琛分姓f,“我把一段最后的旅程/丟進熟悉的水里”[33],又開始一段新的旅程?!读髟陉柟庵械暮印分校娙藢⒘髟陉柟庵械暮涌闯墒菬o家可歸、無處可去的“一個拒絕來路和歸宿的英雄”[34]?!兑垢琛分?,“一盞刪節(jié)了光芒的燈火/注定在我斑駁的陰影里/投下重新明亮的感動/我聽見充滿心靈的回聲/像沿途輪廓分明的風景/我已經(jīng)準備好日夜兼程/然后,抵達無限的遙遠”[35],一盞燈火,一種感動,讓“我”永無停止的追求。不斷行走是個體的獨立行為,這種行為本身已然折射出個體內(nèi)心的焦慮,內(nèi)心焦躁不安的一個外在顯象就是永不停息的行走?;裟萏岢龅默F(xiàn)代性“焦慮論”指出,當個人在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渺小感、孤獨感、軟弱感、恐懼感和不安定感等焦慮情緒時,就期望通過行走尋找一個詩意的世界,從而擺脫焦慮情緒。
(二)個體行走時總是與孤獨、失望、惆悵、無助、茫然和艱難等負面情緒相伴?!痘镁场分?,主人公行走是為了一個“白色的幻境”,背負著的行囊是憂傷、愛戀、祈禱、死亡?!缎伞分校魅斯S著飄揚的馬鬃徐徐走進不斷延伸的林蔭深處,“不斷”一詞點明了行走的不可終止。桑丹時常感慨,“與我同行的人早已蕩然無存”[36],“脆弱,不堪一擊的我/無法守望刀鋒向前伸延”[37],“昨天的晴朗將我覆蓋/今日的陰霾把我驚醒”[38],因而抒情主人公去意不定,躁動彷徨,“光明普照的大地/我將在何方佇立/又將在何方啟程”[39],“誰能告訴我……遠方為什么是命運的裂口/黑夜為什么是無法企及的永恒”[40],“深夜,我蹚過心靈的迷茫/那迅即蔓延的旅程將迎向何方”[41]。沒有歸宿令人焦慮,找到歸宿內(nèi)心依然不安,孤獨的抒情主人公離開村莊,“在強盛的作物背后,依山傍水而居”[42],而此時的主人公卻依然倍覺感傷。桑丹也寫出了行走中離別的痛苦,“令人心碎的別離/是我苦難的天涯”[43]。桑丹仿佛永遠漂泊的“過客”,找不到立足點而漂浮于空中,找不到家園只能奔波于路途,帶著寂寞,帶著迷茫,帶著困惑。從心理學角度看,孤獨、失望、惆悵、無助、茫然和艱難等負面情緒同屬焦慮情緒。
(三)為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漸逝唱了一曲挽歌。桑丹感到雪地邊緣正在逐漸失去,邊緣積雪正在慢慢被融化,“在我的手中,青銅的杯子早已碎裂/在我的心頭一朵靈驗的花瓣正在凋謝”[44]?!凹澎o如夢”的雪城正在逝去,成為“遠去的背影……唯獨雪崩真實的存在”[45]。面對逝去的雪城,詩人只能“勒住茶馬古道最后一聲長長的斯鳴”[46]?!逗铀盐艺找芳斜磉_了桑丹對本民族未來不可知命運的慨嘆?!昂铀庇髦高b遠的故鄉(xiāng)記憶。詩歌前半部分抒發(fā)“我”與故鄉(xiāng)的依戀之情,故鄉(xiāng)已經(jīng)和“我”的身體融為一體。故鄉(xiāng)是“我”熱愛的土地,多年前是無垠的錦繡輕輕的鋪展,故鄉(xiāng)是飽滿的家園。在“我”內(nèi)心,故鄉(xiāng)“透明無塵”,“我”愿用整個的身心感受親人。詩歌的后半部分,也是詩歌的重點,表現(xiàn)雪地邊緣的腳步正在慢慢死亡,此時的高原無人經(jīng)過,無人歌唱,故鄉(xiāng)正成為漫天飄灑的雪花,成為揉碎的云彩。前半部分敘寫愛戀之情,是為后半部分寫傳統(tǒng)的消失做鋪墊。藏族的古老傳統(tǒng)已不可掌控,桑丹有一絲惶惑,有一些哀嘆、感傷。
焦慮,這一現(xiàn)代主題代替了族裔目標的指向,使桑丹的創(chuàng)作穿過神秘、神圣的民族地理空間的遮蔽,具有了現(xiàn)代性的價值意義。然而,桑丹的焦慮仿佛夏日的雷電一閃即過,并未構(gòu)成桑丹創(chuàng)作中的主導因素,桑丹創(chuàng)作的主體精神是淡定、樂觀、大氣,甚至是充滿豪氣的。
現(xiàn)實中的桑丹,是一位喜歡喝酒也能喝酒的康巴女漢子!作品中的桑丹,熱愛自由、張揚生命激情,是一個耽于白日夢的康巴女作家。無論她的散文,還是她的詩歌都像她現(xiàn)實中的人一樣充滿豪氣。雖然從小身體殘疾,但她的詩文沒有停留在病痛的呻吟、不平命運的嗟嘆之中,而是教我們承受和品味生命以及生命之外的世界,讀她的詩文能給人帶來內(nèi)心的平靜。當她走過花開花落的季節(jié),哪怕一個人孤立無援地走在大地和流水的盡頭,她也總是平心靜氣傾聽遙遠的聲音穿透冰雪的籠罩,穿透內(nèi)心的痛苦和脆弱,因為她常常用曾經(jīng)有過的美好日子,令人愉快的人和事情,滋養(yǎng)她干澀的心緒,因為她知道即使一顆細長而孤獨的樹,在命運陰郁的天空之下,茂密的枝葉間仍會有鳥兒的歌唱。“真情的東西是不朽的,大地寂靜,星空閃耀,人在俯視或仰望的一剎那,心會慢慢沉靜下來,充滿感恩和喜悅”[47],“即使此刻心懷苦楚,我也應當微笑”[48]。她以靜謐、淡定的內(nèi)心包容世間萬事萬物,“既然在劫難逃,就不如坦然面對吧,我覺得這些年我的心境在輕輕沉落,沉落到它該沉落的地方”[49],“當逐漸稀薄的花朵攀登在我的額頭/所有的命運/無法匹敵那些相聚的死亡/讓自己的靈魂皈依平靜”[50]。她將痛苦看成是對人的歷練,“一位河岸的歌者/需要恒久的修煉/才能讓喑啞或高亢的聲音/承受命運的悲憫/一個康巴女人/需要深重的歡樂和痛苦/才能將自己的一生/滿懷大愛大情/愛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園/愛到哪里/哪里就是人間”[51]。既知在劫難逃,不如坦然面對;心懷苦楚,報以微笑;承受苦難,方知大愛。桑丹就是這樣靜謐、坦然。
桑丹對生活沒有太多和太高的要求,不求大富大貴,地位顯赫,轟轟烈烈,但求悠閑自得,平淡充實,能在雨雪天踩一雙泥濘的鞋子回家,能邊看電視,邊烤幾串油汪汪的干牛肉下酒,能有一種閑適寬厚的居家過日子的氣氛,便心滿意足。桑丹能從平常的生活中看到美麗,“平常的生命包容了動人的美麗”[52],于是她歌唱朋友,歌唱友情,“朋友們被漫長的歲月過濾以后,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將是上蒼賜予此生的唯一珍愛,有這樣的意境是一大幸事”[53]。她對親人朋友表示深深的祝福,“我渺茫的歌聲/能否使我愛著的和愛著我的人/在白雪的幻境邊緣/用最后一節(jié)音符的微光/為內(nèi)心的一縷憂傷照亮”[54]。當親人撲朔迷離的腳步“被黑夜悄無聲息的吞噬/親人啊,當幽深的回憶像激流/拍打著你離去的背影”[55]時,“我的血管里總有隱隱的嚎叫響起”[56],時隔多年,“我”仍在打聽朋友的消息,“我”牽來一匹草原上的駿馬,希望它的馬蹄聲能傳來朋友的消息。
第一部分我們已經(jīng)談到,桑丹虔誠信奉藏傳佛教,這里,我們還要看到,在藏傳佛教生死觀的影響下,桑丹面對死亡也超然平靜。生死問題不僅是一個相當古老的話題,也是一個哲學、宗教和文化的問題,人類的歷史就是一個從越來越深的層面猜度死亡之謎的歷史,面對死亡,有的人詫異,有的人渴望,有的人漠視,有的人直面。面對死亡,桑丹沒有上述這些情緒,而是淡定自如。她認為死亡是重生的開始,對死亡充滿“一種親切”[57],死亡是“絕境中異常的”[58]。但桑丹決不是消極地對待人生,相反,面對短暫的人生和死亡,她要求堅守自我,學會隱忍,堅守內(nèi)心的空寂,方能“啜飲未能傾盡的甘露”[59]。生死、情愛永遠不可盡如人意,不可避免地會憂傷,但“我則用一生的哀傷/經(jīng)營著短暫的時光/我就像一座水杉般清秀的村寨/內(nèi)心塞滿花草”[60]。桑丹認為,愛情、死亡和流浪與我們與生俱來,人具有死亡猝然降臨的征兆和姿勢,但“無論怎樣的重逢或者分離/都讓我心存敬畏與感動”[61]。
桑丹表現(xiàn)了行走中的孤寂、艱難,然而,桑丹更表現(xiàn)了行走中的執(zhí)著、樂觀、豪氣。盡管旅途濃霧籠罩,但“我”仍然努力將黑暗分離,依然追求光明,“滑翔著月光的殘骸……我的靈魂/是嘹亮到最后一刻的塵埃”[62]。雖然行走的路上“狂風呼嘯,冰雪籠罩”[63],但行走者依然一路虔誠,幻影成為“記憶深處的守望”[64]。《使者》中使者并不明了自己追求的目標,但使者執(zhí)著而堅定,毅然決絕地走下去,邁著艱難的步伐,本可以停止不前,“但還是愿意不斷翻越高處的風雪,還終點一個神圣而悲壯的潔凈”[65]。《自述》中的抒情主人公豪邁、大氣,風霜雪雨,四季更替,但行進的路標依然如此醒目,鏗鏘的足音“從來都是波瀾壯闊”[66]地跨越萬水千山。抒情主人公堅毅得近乎執(zhí)拗,“為了一次幻滅的愛情/舍棄了終身的向往和追尋……由此,你幸福地流淚,自由地歌唱”[67]。
雖然桑丹為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漸逝唱了一曲挽歌,但她一方面?zhèn)杏趥鹘y(tǒng)的改變,另一方面更相信傳統(tǒng)的改變能成為個體前行之路上“永恒的光芒……成為每盞暗夜里閃爍的星光”[68]。
作為一個藏族女性殘疾人作家,桑丹在創(chuàng)作中沒有廉價的煽情和軟弱的哭泣,沒有停留在不平命運的嗟嘆之中,而是堅實、明澈、富于爆破力與穿透力,雖然有焦慮,但更多的是樂觀、豁達、平靜,這不能不叫人折服。
身為藏族,桑丹堅守自己的根,然而你看不到她因根的失落而產(chǎn)生的憤激之情、失落之感。身為現(xiàn)代人,桑丹也偶爾閃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焦慮,然而時常展現(xiàn)的是樂觀豁達、堅毅執(zhí)著。在寧靜中堅守,在焦慮中淡定,這,就是桑丹。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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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曉麗責任校對李曉麗)
Sangdan's Creation Ideas from Perspective of Dual Identities
Deng Li
(School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610066)
[Abstract]As a Tibetan writer,Sangdan,just like other ethnic writers,always sticks to the tradition of her own nationality. Unlike other writers,Sangdan uses poetic description of daily life of her own nationality to replace the intense cultural confrontation,uses gentle aesthetic attitude to replace heavy sentimental moods. She sticks to Tibetan culture in tranquility. Moreover,as a modern person,Sangdan occasionally has anxiety of modern people,but in most time she shows optimism,generosity,fortitude and persistence. Thus,her creation features are summed as follows: being persistent in tranquility and reserved in anxiety.
[Key words]Sangdan;creation features;Tibetan identity;identity of modern people
[中圖分類號]I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140(2016)02-0131-06
[作者簡介]鄧利(1967—),女,重慶璧山人,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四川省“十二五”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重點項目“四川殘疾人作家現(xiàn)狀調(diào)查及其問題、對策和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項目編號:SC14A019);四川多元文化研究中心重點項目“多元文化視閾下的中國當代殘疾人作家研究”(項目編號:DYWH1304)
[收稿日期]2015-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