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對苦難的肯尼亞人

亞歷山大·古里亞耶夫/文+木目/譯

環(huán)境惡劣、物資困乏、疾病困擾——肯尼亞人似乎身處苦難的深淵，但他們天性中的無憂無慮讓他們始終笑對苦難，對生活充滿希望。

在當?shù)氐脑\所門口，我見到了一位皮膚黝黑、衣著鮮亮、身材已經(jīng)有些發(fā)福、年紀大概在50歲左右的非洲婦女。“我叫帕梅拉。”她一邊用英語做著自我介紹，一邊非常明媚地笑著，“走吧！我們先把你的行李放到你的住處?！?/p>

還沒等我緩過神兒來，帕梅拉一把拎起我的大行李箱，用雙手撐著頂?shù)搅祟^頂，一晃一晃地走在我前面為我?guī)?。“我來拿吧！我來拿吧！這箱子有滑輪?！眲偩忂^神兒來的我連忙說著，但我的這位引路人只顧著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邊保持著那開朗的笑容，絲毫沒有要把行李箱放下來的意思。我們走了很長一段路，帕梅拉一直都把行李頂在頭頂，直到走到了一條平坦的小路后，她才將行李箱放下拉著滑輪走。

我的行李箱重約40公斤，里面裝了許多非洲當?shù)貨]有的藥物，例如被當?shù)胤Q為“魔法膏”的維什涅夫斯基氏軟膏——由松溜油、塞羅仿、蓖麻油制成，外傷敷用，是治療傷口化膿的最好藥物，在非洲的貧民窟是不可能找得到的。我還帶了一些給孩子們的鞋、玩具等，因為我在來之前得知烏摩加村醫(yī)院附近有學校。帕梅拉一路上不停地和我聊著她曾經(jīng)當過老師的那所學校。

初到肯尼亞的所見所聞，和熱情開朗的帕梅拉的結(jié)識，已經(jīng)讓我覺得充滿神秘感的非洲似乎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沒有生機。此前我在內(nèi)羅畢（肯尼亞首都）貧民區(qū)工作過一年半，主要和貧民階層打交道。得知自己可能會被調(diào)配到魯辛加島，負責在當?shù)亟⑵鸷唵蔚木戎鷻C構(gòu)并領(lǐng)導當?shù)蒯t(yī)務人員工作時，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天色漸黑，我和帕梅拉終于走到了為我安排的住所，這是一處帶有綠色金屬屋頂?shù)姆孔?，上面的太陽能板已?jīng)變黑，有兩個房間和一個不大的廚房，廚房里還有一臺烤箱，浴室里有熱水和馬桶，還有一些簡單的家具：立柜、抽屜柜、電視、桌子、床。所有生活必需品都一應俱全，更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居然為了讓我工作起來更方便，還特地為我連接了網(wǎng)絡(luò)！

在這里的第一個晚上我失眠了，因為我必須時不時地開燈驅(qū)趕那些不停發(fā)出吱吱聲的老鼠。但接下來的幾天我很快就適應了，并成了它們的好鄰居。

孕育希望

診所位于一座磚砌樓房的一層，在我來之前診所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就已經(jīng)被劃分好了。左半部分是三間裝飾得較為“豪華”的屋子，總共大概能放下12個床位。右半部分是醫(yī)生辦公室、藥庫、治療室兼產(chǎn)房。房子的中間部分用來接待病人。這里還缺許多基本的物資，從病人需要的單人床到窗戶上的防白蛉網(wǎng)（這里一開燈就會引來無數(shù)昆蟲），我不得不去舊貨市場淘并自己做木匠活。

許多必要的醫(yī)療設(shè)備在這里并不是必須的，因為在這里建立診所的目的是在第一時間提供救助，然后將重病患者送往市鎮(zhèn)的大型醫(yī)院。距離烏摩加村最近的鎮(zhèn)也有幾公里的路程。

我還有3位同事：我的助手羅季翁，是從捷克調(diào)派來的小伙子;兩位女護士，是通過綜合考量從當?shù)嘏灾羞x拔出來的。

我的“第一場戰(zhàn)役”在我來烏摩加村的第二天打響了。一群孩子簇擁著幾個大人飛奔到診所，每個人都神情焦灼。他們送來了一位姑娘，她頭部后仰，四肢癱軟在兩側(cè)。人群聚集到接待處，沒有任何喧嘩，安靜得可以清晰地聽到女孩沉重、嘶啞的呼吸聲。由于體溫過高，她的身體不停地抽搐、震顫，幾秒鐘后她安靜了，呼吸也停止了。幾十雙眼睛同時向我求助，我急忙把女孩抱到病床上，沖向電話，迅速給我在內(nèi)羅畢時認識的熱帶醫(yī)學博士弗拉基米爾·斯楚金打電話。“是瘧疾發(fā)作，給她注射奎寧，等待6小時后的奇跡吧。” 斯楚金建議道。

奇跡真的發(fā)生了，姑娘醒過來了。6個小時后，這位姑娘已經(jīng)開始和來探望的姐妹們有說有笑了，病床周圍放滿了袋裝炸薯片。一切都好像沒發(fā)生過一樣，就好像死亡根本微不足道。第二天，她自己走回家了。

生活依舊

到目前為止，瘧疾是導致魯辛加島居民死亡的最主要原因。5年前，這里將近20%的孩子都死于瘧疾。但當?shù)厝税阉屑膊『退劳龆伎闯珊茏匀坏氖?，剛到這里時我就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點。這里所有的人，包括孩子在內(nèi)，生來就知道痛苦和快樂之間沒有區(qū)別，就像出生、長大、結(jié)婚、生子、死亡一樣，是生活的一部分。

在這里，我的工作除了處理外傷、醫(yī)治瘧疾發(fā)作外，更主要的是，我要充當一位親人的角色。通常，孕婦們被送到診所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分娩了，臨產(chǎn)前她們幾乎已經(jīng)失去意識。我接待的第一位產(chǎn)婦是一個16歲的小姑娘，她自己艱難地走到診所，我和羅季翁把她抱到單人床上，讓她平躺，但她卻哭鬧著要躺在地上（后來我才明白，當?shù)厝肆晳T睡草席），我們就讓她平躺在地上，慶幸的是她生產(chǎn)得很順利。后來，我們也沒再準備產(chǎn)床，就這樣在地上為產(chǎn)婦接生。

這里的女性生孩子的年紀都很早，十五六歲就開始生第一胎，這個年齡段的女性自己都還是個孩子。但很少有人在乎她們的感受，也沒有愛情可言。女孩未來的婚姻完全由父親決定。在教堂舉行過簡單的儀式后，她們就要將所有其他事都拋下，一心一意地做家庭主婦：生孩子，操持所有家務，負責地里的農(nóng)活。

當?shù)厝藖砦业拈T診有時并不是因為他們真的需要看病，他們只是想在干凈的屋子里坐一會兒。

我記得，一位經(jīng)常來我這里為親人取藥的小伙子叫奧德海波，他的家人患有艾滋病，正在接受持續(xù)治療。

有一天，奧德海波穿著干凈的襯衫和新外套又出現(xiàn)在我的診所里?！拔乙Y(jié)婚了，”他目光炯炯地說道，“今天就去她父親那里提親?！?奧德海波已經(jīng)年過三旬了，我馬上祝賀后問道：“難道你和你的家人不知道那位姑娘和她的家人都患有疾病嗎？” 奧德海波沖我搖搖頭，表示他并不在乎這些，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我習慣了他對我不理不睬的態(tài)度。那天這位未婚夫懷著對我的不滿離開診所后，就再也沒來拿過藥。

據(jù)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魯辛加島登記在冊的人口中有40%都患有艾滋病。但據(jù)我觀察，實際上可能已經(jīng)達到了當?shù)厝丝诳倲?shù)的60-70%。

當?shù)厝藢Π滩]有過多的恐懼，就好像疾病只是一種普通的自然屬性。他們天生就能在逆境中將不幸最小化。發(fā)生了一件事情后，讓我更加充分地認識到這點。一天，一個小伙子跑到我的辦公室，之前我從未見過他，后來得知他是鄰村的一位漁民。“大夫請給我藥?！彼f。我追問：“哪種藥？治什么的？”他說：“就是我們所有人都知道的那種病，治我們那種病的藥?！?/p>

竭盡所能

魯辛加島的居民主要依靠捕魚為生，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都很艱苦，每戶人家屋子里的地板上都堆滿了刮魚鱗用的鐵銼和膠合板。這里不是所有人家都能通上電，多數(shù)人要走到很遠的地方才能用上電。當?shù)睾芏嗑用穸紱]養(yǎng)成基本的衛(wèi)生習慣，也不懂得禮貌待人，就連從當?shù)剡x拔出的女護士也是這樣，因此我需要耐心地教她們?nèi)绾巫龊们鍧嵑妥o理，如何使病人的皮膚免受感染，如何善待病人。之前的一位女護士甚至會出手扇產(chǎn)婦耳光，只是為了讓產(chǎn)婦停止尖叫（這種員工必須開除）。魯辛加島上隨處可見體罰和動手打人的現(xiàn)象，似乎這里已經(jīng)被這種風氣籠罩。

但是我接待的一個手被嚴重燒傷的12歲小男孩，讓我改變了想法。小男孩手上的皮膚已經(jīng)十分褶皺，手骨也嚴重變形。我問陪小男孩來的父親，傷是怎么弄的，他含含糊糊地嘟囔著，大概意思好像是小男孩弄翻了煤油燈。小男孩不哭也不鬧，只是安靜地坐著，不時地發(fā)出呻吟聲。我給他打了一針止痛劑，包扎了一下，因為需要進行外科手術(shù)，所以他被立即送往鎮(zhèn)醫(yī)院。通常是熱心腸、身體健壯的中年男子喬希幫我護送病人，他有私家車。后來我才得知真相：那個小男孩是因為偷了父親10肯尼亞分（不到1分人民幣）——極其微小的一筆數(shù)目，父親為了懲戒他，將他的手捆上，澆上了煤油。魯辛加島上有警察，知道真相后我報了案，小男孩的父親被拘留了。喬希后來和我聊到這件事的時候說：“這位父親確實是個莽夫，太沖動了，弄斷一根手指就可以了，干嘛白白斷送了孩子的一只手。”

我和喬希就這件事探討了很久，他向我解釋他們在對待類似情況時并不會都像這位父親一樣實施暴行，他們并不想給任何人帶來傷害，只是想要他們的孩子“正確”地成長，以便將來能夠成才。總之，盡管他們的生活貧窮、落后，他們個人的能力也有限，但他們也同樣對子孫后代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在島上，我經(jīng)常會碰到一些“有名望的人”，例如奧德海波的哥哥就是當?shù)赜谐删偷娜宋?。我還知道曾有美國總統(tǒng)的父親就出生在離這里不遠的一個普通家庭，魯辛加島出現(xiàn)過許多杰出人物。在我這里生產(chǎn)的許多媽媽，后來都回來問我叫什么名字，然后給他們的孩子也起和我一樣的名字，因為她們希望孩子長大能像我一樣從事一份受人尊重的職業(yè)。

神圣的職業(yè)

魯辛加島和肯尼亞其他地區(qū)一樣，白種人一出現(xiàn)，就會立刻成為眾人關(guān)注的焦點。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在拍某部非洲主題的電影，孩子們遠遠地就看到了我們，跑在我們后面，爭先恐后地重復一句話：“How are you？ How are you？（你好嗎？你好嗎？）”，然后追鬧著向我們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一旁的成年人也一心想要向我們兜售一些商品。

我剛到這里的時候，每次去市場，東西的價格都會因為我的到來而飆升到原來的3-4倍。幾個月后，我掌握了當?shù)氐姆窖?，可以流利地在酒吧點一小瓶啤酒，或是和非洲大娘、當?shù)厣倘苏f笑，并且還學會了砍價，但還是不能避免被敲詐。每次我乘出租車去位于魯辛加島另一端的地方取藥的時候，去時的路費價格很合理，回來時出租車司機就會抬價兩倍。有一次，我通過一個辦事處訂購了一臺器械，辦事處的年輕人收到錢之后便和辦事處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解決這類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他們送到警察局，但是對于唯一的白人來說這很可能給自己帶來更多麻煩，因為當?shù)厝酥磺迷p白人。

“大夫，你的信仰是什么，你去哪種教堂？”經(jīng)常有病人這么問我，但我總是干脆地回答：“我不去教堂”，這樣的回答也總引來他們和我激烈討論。當?shù)氐尿\教徒每周日都去教堂禱告、唱歌，他們很愿意親近上帝，并堅信上帝對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安排：就算今天有什么不盡如意的事，到明天一定會雨過天晴。

我曾接待過一位難產(chǎn)的產(chǎn)婦，當時盡管我想方設(shè)法希望保住孩子，但還是以失敗告終。后來我在街上碰到了那位產(chǎn)婦的父親，他非常熱情地向我表示感謝。但我感到很歉疚，向他道歉沒能保住他們的孫子。產(chǎn)婦的父親卻說：“上帝給則有，不給則無。我有9個兒女，現(xiàn)在馬上又要抱孫子了。你曾在我們需要的時候給予了我們幫助，你是上帝派來的貴人?！?/p>

一位黑人老婦人每次在接待處看到我時，都會在胸前畫十字。我的診所里也經(jīng)常有趣事發(fā)生。有一次，我接待了一位愛聊天的病人，他手臂受了輕傷。他一直不停地聊著自己的生活，聊著他看過的老墨西哥連續(xù)劇，我在為他包扎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給自己做出了好幾種診斷，最后他終于問我：“大夫，接下來該怎么給我治療？”我開玩笑地說：“可能必須得打幾針了，在你的舌頭上?！碑斘野涯抗鈴拈_完的藥方上移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早就坐在那里伸好了舌頭，一副聽天由命地樣子恭順地等著我給他的舌頭打針。

但當?shù)厝藖砦业拈T診有時并不是因為他們真的需要看病，而只是想拜訪下我這位“白衣天使”?！按蠓颍銘撏ㄟ^自己的工作賺點錢，” 有一天喬希對我說，“否則大家以后可能還想要住在你這里！他們經(jīng)常往你這兒跑，有時候甚至只是為了在這間干凈的屋子里坐一會兒?！?

后來，為了遏制源源不斷地前來“看病”的人群，我們不得不象征性地收取一點費用。除了我、羅季翁、帕梅拉、喬希和護士們之外，所有前來“會診”的人都要收取一定費用，當然費用是在他們能承受的范圍內(nèi)，他們平均每人每月的收入大概為100美元，但事實上就算將這些錢全部用來看病也遠遠不夠，我的這個門診能維持下去完全靠贊助商提供的經(jīng)費。

新的希望

羅季翁和幾名護士是我最主要的社交圈。有時我也會去帕梅拉或喬希家做客，有時也會去他倆介紹我認識的當?shù)貚u民家坐坐。我的造訪每次都成了一件隆重的事情：主人特意穿得像過節(jié)一樣，準備了各種各樣的食物，拿出了珍藏的家釀白酒和啤酒，將所有親戚和鄰居都叫來，載歌載舞地舉辦一場歡慶會。

魯辛加島上當?shù)鼐用褡钪饕膴蕵肪褪恰坝跋裆除垺?。剛到這里時，我每次都早早地來到擺著一臺電視機和一臺DVD機的放映棚。但是很快這種反復播放90年代初老電影的“影像沙龍”就提不起我的興趣了。那幾張舊光盤都快要被磨出窟窿了。每當銀幕上的最后一個鏡頭結(jié)束時，這些成年人仍舊像孩子一樣歡呼雀躍地鼓掌。

這里有一家不大的酒吧，酒吧里有臺電視機，男人們經(jīng)常聚在這里看足球比賽，沒有足球比賽轉(zhuǎn)播的時候，女人們就在這里看古老的拉丁美洲電視連續(xù)劇。

但我對這里成年人的生活并不感興趣，大多數(shù)空閑時間里，我都和幼兒園的孩子們一起度過。孩子們和我還有帕梅拉一起將診所、學校和幼兒園附近堆放著的建筑垃圾清理干凈，栽種上了能開花或能結(jié)果的樹苗。孩子們從湖邊打來水，給小樹苗澆水。我來魯辛加島服務的期限過去一半的時候吃到了自己親手種的芒果、木瓜和百香果。

這里的孩子似乎從小就明白知足常樂的道理，一點小東西就能讓他們歡欣雀躍好一陣子。他們用舊彈簧墊子相互拉著玩，這樣歡樂的笑聲可以持續(xù)一上午。

我從網(wǎng)上下載了電影，定期放給孩子們看。他們通過我知道了《哈利·波特》和《指環(huán)王》。合同規(guī)定的服務期已滿，我離開的那天，孩子們一大早就來送我，一路上他們緊跟在我們后面，一路唱著歌。

我之前醫(yī)治過的病人或只是簡單碰過面的人也都來送我。我們互相擁抱，很多人都哭了，他們說希望我還能回來。離開時，還是帕梅拉送我到車站門口，這次我的箱子是半空的，所以我沒阻攔她把箱子頂?shù)筋^頂。孩子們美妙的歌聲縈繞在我周圍，他們爭先恐后地說著：“再見，亞歷克斯醫(yī)生！再見，亞歷克斯醫(yī)生！”這種場景就像我經(jīng)常在關(guān)于非洲的電影里看到的那樣，我也想為這些小貝克漢姆、小成龍、小比爾·蓋茨們設(shè)定一個美滿的結(jié)局。

[譯自俄羅斯《環(huán)球》]

魯辛加島登記在冊的人口中有超過50%都患有艾滋病，盡管如此，他們臉上仍然時刻掛著燦爛的笑容。

白種人一出現(xiàn)，就會立刻成為眾人關(guān)注的焦點，孩子們圍著我們爭先恐后地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