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諫》:平民文人東方朔的“自薦書”

鐘婷婷

(首都師范大學(xué) 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北京 10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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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諫》:平民文人東方朔的“自薦書”

鐘婷婷

(首都師范大學(xué) 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北京 100048)

摘要：東方朔的擬楚辭《七諫》,歷來被認(rèn)為是普通的模擬之作。事實上,它并非朱熹所謂“強(qiáng)為呻吟者”,亦非全然的“代屈立言”。七節(jié)之中,有五節(jié)為代屈立言,《怨思》《謬諫》兩節(jié)則為自言,自薦之旨顯然。一介平民東方朔的努力自薦,與當(dāng)時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緊密相連,具備了兩個必要條件,一是當(dāng)時統(tǒng)治者對楚辭的推崇,二是平民知識分子在彼時的求仕空間。《七諫》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階層所歷經(jīng)的一個特殊歷史時期的文學(xué)映照。

關(guān)鍵詞：東方朔;七諫;騷體賦;自薦書

一、《七諫》的創(chuàng)作目的

乍一讀,不論從形式上還是語辭上,《七諫》都是對屈宋作品的模擬,甚至有許多語句與之雷同,仿佛是重復(fù)無奇的一篇仿作,與其他擬楚辭似無異。全文除結(jié)尾“亂辭”之外,分為《初放》《沈江》《怨世》《哀命》《怨思》《自悲》《謬諫》七節(jié)。由敘述視角判斷,《初放》《沈江》《怨世》《自悲》《哀命》五節(jié)為代言,最直接的依據(jù)是其中四節(jié)都提到了投江自盡的意愿,這顯然是代屈原發(fā)言。如：

《初放》末句:“竊怨君之不寤兮,吾獨死而后已?！盵3]238

《沈江》末句:“懷沙礫而自沈兮,不忍見君之蔽壅?！盵3]242

《怨世》末句:“寧為江海之泥涂兮,安能久見此濁世?”[3]247

《哀命》:“我決死而不生兮,雖重追吾何及?！盵3]252

《自悲》一節(jié)雖未提自盡,所敘也都是屈原的經(jīng)歷,如“悲不反余之所居兮,恨離予之故鄉(xiāng)”[3]248。東方朔滿懷抱負(fù)從山東德州來到朝廷,并不曾流露想要返歸故鄉(xiāng)的意愿。又有“故人疏而日忘兮,新人近而俞好”[3]248,據(jù)《漢書·東方朔傳》,《七諫》作于東方朔不見用時期,所以不會自稱“故人”。不易判斷敘述視角的句子是:“隱三年而無決兮,歲忽忽其若頹。憐余身不足以卒意兮,冀一見而復(fù)歸?！盵3]249東方朔的自喻之文《非有先生論》中有云:“非有先生仕于吳,進(jìn)不能稱往古以厲主意,退不能揚(yáng)君美以顯其功,默然無言者三年矣?！盵4]2868所以,“隱三年”的主體可以指作者自身。但是,《卜居》有云“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fù)見”[3]176,所以“隱三年”的人,也可能指屈原。而由“復(fù)歸”一詞來看,主體當(dāng)是屈原。因此,《自悲》一節(jié)主旨亦是述屈。

《怨思》《謬諫》兩節(jié)則為自言,在思想和內(nèi)容上,具有明顯的自薦傾向?！对顾肌繁戎渌?jié),尤為短小,一共八大句。其中兩句都說到“賢”士之“隱”——“賢士窮而隱處兮,廉方正而不容”[3]247,“賢者蔽而不見兮,讒諛進(jìn)而相朋”[3]247。結(jié)合末句來判斷,這“賢”與“隱”是東方朔的自比。末句為:“愿壹往而徑逝兮,道壅絕而不通?！盵3]247與《謬諫》一節(jié)的末句“眾人莫可與論道兮,悲精神之不通”[3]256有所呼應(yīng)。最后一節(jié)《謬諫》的自薦意圖很明顯,盡是求伯樂之言,彰顯著《七諫》的創(chuàng)作目的。洪興祖《楚辭補(bǔ)注》中引糜信的說法:“案《漢書·朔傳》亦郁邑于不登用,故因名此章為《謬諫》。若云謬語,因托屈原以諷漢主也?！盵3]256洪興祖在這一點上也表示了贊同:“唯以《謬諫》名篇,當(dāng)如糜信之說爾。”[3]256可知古人早已看出東方朔此篇的創(chuàng)作目的,不只是述屈。以“諫”為名,實為婉“薦”。

只《謬諫》一節(jié),便足以彰顯《七諫》全文的自薦性質(zhì)。以辭為證,其中,從“當(dāng)世豈無騏驥兮,誠無王良之善馭”[3]253到“弧弓弛而不張兮,孰云知其所至?無傾危之患難兮,焉知賢士之所死”[3]253，都是求明君之語;再從“同音者相和兮,同類者相似。飛鳥號其群兮,鹿鳴求其友”[3]254至“眾鳥皆有行列兮,鳳獨翔翔而無所薄”[3]256,整段皆為對知己的喚求。更有求伯樂的話語,如:“駕蹇驢而無策兮,又何路之能極?以直針而為釣兮,又何魚之能得?伯牙之絕弦兮,無鐘子期而聽之。和抱璞而泣血兮,安得良工而剖之?”[3]254表達(dá)得句句昭然,語真意切。直至篇末的“亂辭”,依然在用大量的對比來委婉地高舉自身。一句“自古而固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3]258雖是反語,卻只讓自我推薦的意志昭然若揭。

本節(jié)中又出現(xiàn)“隱三年”的言詞,“念三年之積思兮,愿壹見而陳辭。不及君而騁說兮,世孰可為明之?”[3]256這里的“隱三年”的主體不同于前文,指的是作者自身。至此可知,前面幾節(jié)追憫屈原的內(nèi)容,實為鋪墊,自薦才是真正目的。即便是述屈的五節(jié)中,內(nèi)容也并非全與屈原的遭遇和處境相吻合。

那么,為何將自薦文寫得如此隱約呢?原因可能有如下幾點:一是借騷體來引起武帝的注意,二是逞才,三是以屈原的光輝形象影印自身。此外,詩中有云:“愿承閑而效志兮,恐犯忌而干諱。卒撫情以寂寞兮,然怊悵而自悲?！盵3]252正是因“恐犯忌而干諱”,而以追憫屈原為“幌子”,并以“謬”(“謬諫”)婉稱。屈原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作者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于此,作者便有了一層言說的庇護(hù)。在漢代騷體辭賦中,屈原的外衣,是許多西漢文人發(fā)言時的庇護(hù)。既然是自薦,《七諫》是東方朔呈獻(xiàn)給朝廷的么?并無明確記載。但是它的題目透露著一些信息。首先,作者賦予它“諫”書之名。枚乘的《七發(fā)》作于文景時期,東方朔《七諫》作于漢武時期。東方朔以“七”為名擬楚辭,很可能是對枚乘的借鑒繼承,而《七發(fā)》確然是勸諫之文。末節(jié)點題,豁然展露了主旨思想和作文目的。因此,東方朔上呈《七諫》以自薦,是很有可能的。

二、東方朔的其他自薦之辭

漢人擬楚辭的篇目不少,為何獨東方朔將之寫成了“自薦書”而獨樹一幟?這一方面是因為不同于其他漢代文人,東方朔出身平民階層,自薦是其求得仕途的重要方式;另一方面,擅于自薦,是他固有的個性特點,在其《七諫》之外的各類作品中皆有彰顯。

(一)應(yīng)漢武帝求賢詔的自薦書

武帝即位之初,下令征舉天下的“方正賢良文學(xué)材力之士”,以官位利祿來吸引人才。于是,四方之士紛紛上書,論政逞才。在這其中,東方朔的呈書“文辭不遜,高自稱譽(yù)”,武帝看罷“偉之”,于是,“令待詔公車,奉祿薄”[4]2842。這篇驚世駭俗的上書曰:“臣朔少失父母,長養(yǎng)兄嫂。年十三學(xué)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xué)擊劍。十六學(xué)《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xué)孫吳兵法,戰(zhàn)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一,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聞。”[4]2841文辭大膽而自信,“可以為天子大臣”這句話,在當(dāng)時更可謂口出狂言,但成功地引起了武帝的注意。

(二)《答客難》《非有先生論》

《答客難》《非有先生論》是東方朔的兩篇重要散文,關(guān)于前者的創(chuàng)作背景,《漢書·東方朔傳》有載:“朔上書陳農(nóng)戰(zhàn)強(qiáng)國之計,因自訟獨不得大官,欲求試用。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也,指意放蕩,頗復(fù)詼諧,辭數(shù)萬言,終不見用。朔因著論,設(shè)客難己,用位卑以自慰喻?！盵4] 2864

《答客難》開頭為:客難東方朔曰:“蘇秦、張儀一當(dāng)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shù),慕圣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shù),著于竹帛，唇腐齒落,服膺而不釋,好學(xué)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為智能海內(nèi)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圣帝,曠日持久,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zhí)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同胞之徒無所容居,其故何也?”[4]2864這些語言很容易看出是東方朔的自比。這種言辭不遜的自我隱喻,是其文章中常見的習(xí)慣。再如,《非有先生論》云:“非有先生仕于吳,進(jìn)不能稱往古以厲主意,退不能揚(yáng)君美以顯其功,默然無言者三年矣。”[4]2868顯然也是自比。這種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是其熱衷自薦和擅于自薦的一個表現(xiàn)。

(三)以“隱”為薦

在《七諫》全篇之中,大量出現(xiàn)“隱”與“賢”的意象,如:“懷計謀而不見用兮,巖穴處而隱藏”[2]240,“賢者蔽而不見兮,讒諛進(jìn)而相朋”[2]247,“賢士窮而隱處兮,廉方正而不容”[2]247,“賢良蔽而不群兮,朋曹比而黨譽(yù)”[4]253,“直士隱而避匿兮,讒諛登乎明堂”[4]253-254,“列子隱身而窮處兮,世莫可以寄讬”[4]256等,這無疑是作者的自我定位和心態(tài)的一種體現(xiàn)。東方朔“隱”于朝的思想,是多次言明的。他曾自言:“如朔等,所謂避世于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於深山中。”歌曰:“陸沈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盵5]3205在《戒子書》中他也表露了“依隱玩世”的處事原則:“明者處世,莫尚于中。優(yōu)哉游哉,與道相從。首陽為拙,柳惠為工。飽食安步,以仕代農(nóng)。依隱玩世,詭時不逢。是故才盡者身危,好名者得華,有群者累生,孤貴者失和,遺余者不匱?！盵6]418

東方朔的“隱”也是歷來備受關(guān)注的?！稘h書》說:“然朔名過實者,以其詼達(dá)多端,不名一行,應(yīng)諧似優(yōu),不窮似智,正諫似直,穢德似隱?！盵4]2873-2874揚(yáng)雄在《法言·淵騫》中,針對世人所稱東方朔為隱者及隱者多端的說法,提出“圣言圣行,不逢其時,圣人隱也。賢言賢行,不逢其時,賢者隱也。談言談行,不逢其時,談?wù)唠[也”[7]483。這里的“談”,《法言義疏》釋為詼:“詼,調(diào)戲也。詼言詼行而不逢其時,即朔所云‘依隱玩世,詭時不逢’,乃詼者之隱,非圣賢之隱也。此言隱有三品,上者圣隱,次者賢隱,最下詼隱。若朔之所謂隱,則詼隱而已?！盵6]486一方面可見,當(dāng)時外界對東方朔“隱”于朝的評價是不盡相同的;另一方面,也表明“隱”在東方朔價值觀中的重要性,也正因此,在《七諫》中被反復(fù)提及。

三、自薦的背景

東方生乃一介平民,由兄嫂養(yǎng)大,憑借自己的才華入仕,文章辭賦作品皆流傳后世,成為漢代文人群體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員。同時,他躋身朝廷,個性顯露,別具一格,他的政治生涯也遠(yuǎn)非“俳優(yōu)”一詞可以概括。他的自薦之舉,及所擁有的自薦機(jī)會,是與當(dāng)時的社會歷史背景緊密相連的。

(一)時代原因

班固說:“自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開弟子員,設(shè)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浸盛,支葉蕃滋,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4]3620章太炎也說:“孔教最大的污點,是使人不脫富貴利祿的思想。自漢武帝專尊孔教以后,這熱衷于富貴利祿的人,總是日多一日。”[8]143這從側(cè)面道出了漢武帝對平民入仕的客觀推動作用。正如研究者所論:“漢武帝通過獨尊儒術(shù),致力于思想的一統(tǒng);五經(jīng)博士的設(shè)立,則將儒家‘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理想變?yōu)榭刹僮鞯默F(xiàn)實,將仕途與祿利緊密連接起來;察舉制的實行,更是進(jìn)一步將士人納入到官僚體制中來?！盵9]

“春秋戰(zhàn)國之際,社會制度、思想文化的激烈變更,使得社會階層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農(nóng)夫、士兵中的一部分有知識有教養(yǎng)的人,通過學(xué)術(shù)仕進(jìn)及戰(zhàn)功身份上升,加入到士的行列中來。”[10]到了戰(zhàn)國,平民們通過讀書而入仕,希望改變自身地位躋身于士人行列,已然成為一股社會風(fēng)氣,有載“中牟之民棄田圃而隨文學(xué)者邑之半”[11],可見一斑。時至西漢,讀書仕進(jìn)更成為平民改變自身命運(yùn)的重要途徑和希冀。“平民文人作為一個群體而出現(xiàn),應(yīng)該是從戰(zhàn)國時代興起,到漢代,隨著封建官僚制度的最終確立而正式形成的。這些戰(zhàn)國時代的平民文人群體一般被人們‘士階層’,這個士階層的人大體上都是出身于中下層地主階級的知識分子。”[12]14“許多優(yōu)秀的中下層知識分子走上了國家的各級管理崗位,這與先秦貴族的世卿仕祿制相比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進(jìn)步。”[12]34

錢志熙先生也有史料翔實的論述,“在理論上,統(tǒng)治者在征選人才時,所面向的正是‘士’這個廣大的階層”[13]53?！稘h書·董仲舒?zhèn)鳌份d:“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xué)之士前后百數(shù)”[4]2495,其《策賢良制》曰:“故廣延四方之豪俊,郡國諸侯公選賢良修潔博習(xí)之士,欲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極。”[4]2495《漢書·武帝紀(jì)》載元封五年《求賢詔》:“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有奔蹄而致千里,士或有負(fù)俗之累而立功名?！薄捌淞钪菘げ炖裘裼忻漠惖瓤蔀閷⑾嗉笆菇^國者?！盵4]197《漢書·元帝紀(jì)》:“丞相、御史、中二千石舉茂材異等直言極諫之士,朕將親覽焉。”[4]281-282《漢書·平帝紀(jì)》:“及選舉者,其歷職更事有名之士,則以為難保,廢而弗舉,甚謬于赦小過舉賢才之義。對諸有臧及內(nèi)惡未發(fā)而薦舉者,皆勿案驗。令士厲精鄉(xiāng)進(jìn),不以小疵妨大材?！盵4]348這方面史料很豐富。

西漢雖然有世襲、舉薦、自薦等多種入仕途徑,但是大一統(tǒng)的專制政治制度,也在嚴(yán)密地壓抑著知識分子們。東方朔與屈原的遭遇異同,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戰(zhàn)國和西漢兩個時期的入仕途徑和文人處境的異同。而東方朔的《七諫》,恰可作為這個特殊時期的文學(xué)史印證。

(二)武帝對楚辭的愛好

漢武帝對楚辭的愛好,更是東方朔得以借擬騷而自薦的重要原因。關(guān)于武帝對楚辭的愛好,及漢代楚辭的興盛現(xiàn)象,屢見于文獻(xiàn)?！稘h書·地理志》載:“壽春、合肥……亦一都會也。始楚賢臣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屬慕而述之，皆以顯名。漢興,高祖王兄子濞于吳,招致天下之娛游子弟,枚乘、鄒陽、嚴(yán)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yán)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盵4]1668《史記·酷吏列傳》載:“買臣以《楚辭》與助俱幸?！盵5]3143《漢書·朱買臣傳》載:“邑子嚴(yán)助貴幸,薦買臣。召見,說《春秋》,言《楚辭》,帝甚說之,拜買臣為中大夫,與嚴(yán)助俱侍中?！盵4]2791朱買臣因言楚辭而得到任用。《漢書·淮南衡山濟(jì)北王傳》載:“時武帝方好藝文,以安屬為諸父,辯博善為文辭,甚尊重之?！盵4]2145王逸《楚辭章句·離騷后敘》云:“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訓(xùn),使淮南王安作《離騷經(jīng)章句》,則大義粲然。后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慮,纘述其詞?！盵3]48說明漢武帝對離騷的重視,甚至欲令之發(fā)揮政治影響。此外,武帝親筆創(chuàng)作的《李夫人賦》,也多處化用《離騷》的語句。

楚辭在西漢受到統(tǒng)治者的推崇,無疑助長著文人的模擬之風(fēng)。漢初擬楚辭,如賈誼的作品,還未大規(guī)模地仿用屈宋的語句。至《哀時命》,則開始大量化用模仿《離騷》《九章》《九歌》以及宋玉《九辯》中的語句,《七諫》亦然。文人們無疑在有意地迎合統(tǒng)治者的眼球,吸引注意力,并借以逞才。作為“言語侍從之臣”的東方朔,更不可不精通楚辭。

此外,屈原在漢代,不僅是一個熱門的話題,也已然被塑造為忠臣賢士的化身,可以說,述屈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自我“標(biāo)榜”和自薦。

四、東方朔《七諫》在漢代騷體辭賦中的獨特性

《楚辭章句》收錄的另外四篇漢人擬楚辭,是否

有自薦的傾向呢?考察得知,賈誼《惜誓》是吊屈,且對屈原有否定意見,“非重軀以慮難兮,惜傷身之無功”[3]230;莊忌《哀時命》滿是道路阻塞,四顧無路的“悶嘆”和哀怨,應(yīng)是自哀,而非上書。王褒(漢宣帝時期)極盡模仿逞才之能事,且有“孰能若兮愿為輔”[3]280之句,透露出自薦意味,應(yīng)是呈上之作。劉向《九嘆》,多批判社會之語,從內(nèi)容判斷不是呈上統(tǒng)治者之作,而是自嘆自抒。

擬楚辭之外的漢代騷體賦,如西漢賈誼《吊屈原賦》《鵩鳥賦》《旱云賦》,司馬相如《長門賦》《哀二世賦》《大人賦》,董仲舒《士不遇賦》,司馬遷《悲士不遇賦》,揚(yáng)雄《反離騷》《太玄賦》,班倢伃《自悼賦》之屬,皆無明顯的自薦意圖;而東漢之后的崔篆《慰志賦》,馮衍《顯志賦》,班固《幽通賦》,班昭《東征賦》,蔡邕《述行賦》,梁竦《悼騷賦》,劉歆《遂初賦》,班彪《北征賦》,張衡《思玄賦》等,更非自薦之書,反而多含道家出世之意。

由此,東方朔《七諫》是漢人擬楚辭中頗為獨特的一篇。《七諫》的特殊性,一方面是緣于其作者的出身和特殊個性,一方面是特殊歷史時期使然。以文為鏡,誠可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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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朱熹謂:“《七諫》《九懷》《九嘆》《九思》，雖為騷體,然其詞氣平緩,意不深切,如無所疾痛而強(qiáng)為呻吟者。”[1]172陶秋英在《漢賦研究》中說:“《楚辭》里的作品,除了屈原自己的作品,自宋玉以下,沒有一人，不論王褒的、嚴(yán)忌的、劉向的，不是為屈原而作。全部《楚辭》,好像是追悼屈原的特刊?！盵2]69具體而言,漢人擬楚辭的每篇各具特色,作者的創(chuàng)作目的也并非以王逸所序為準(zhǔn)。關(guān)于東方朔《七諫》的創(chuàng)作目的,王逸《楚辭章句序》謂:“諫者，正也,謂陳法度以諫正君也……東方朔追憫屈原,故作此辭,以述其志?！盵3]236《七諫》的創(chuàng)作目的果真是追憫屈原嗎?《七諫》果真是“強(qiáng)為呻吟”嗎?細(xì)讀之后,筆者認(rèn)為《七諫》是東方朔的“自薦書”。

DOI:10.13450/j.cnki.jzknu.2016.03.006

中圖分類號：I242.4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671-9476(2016)03-0027-04

作者簡介：鐘婷婷(1988—)，女，河南沈丘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詩歌。

收稿日期：2015-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