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越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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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人物·語言
——論劉慶邦長篇小說《黑白男女》
王越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摘要:劉慶邦是活躍于當代文壇的重要作家,也是具有使命感和責(zé)任感的作家。他的長篇小說力作《黑白男女》,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書寫了礦難之后礦工家屬的悲歡離合。透過小說的精神、人物以及語言等,可以體察出作者的人生理想和審美追求。
關(guān)鍵詞:劉慶邦;《黑白男女》;精神;人物;語言
一、悲憫的精神內(nèi)涵與溫情的人文關(guān)懷
劉慶邦的礦區(qū)題材小說相對于他的農(nóng)村題材小說是清醒、理智、冷靜的,表現(xiàn)方式是呈現(xiàn)性的,但始終因著對小人物生存的深切關(guān)懷,自有劉慶邦式的獨特溫情在其中。也因著這溫情,劉慶邦的小說很少直接描寫礦難本身,而是著重寫礦難帶給親人物質(zhì)與精神上的雙重打擊。有論者說:“任何一個真正關(guān)注人類命運的作家都不會回避對死亡的理性思考并以嚴肅的社會責(zé)任感在自己的作品中藝術(shù)地描寫死亡。”[2]劉慶邦強烈的生命意識和人文關(guān)懷同樣在《黑白男女》這部小說中有著深刻的體現(xiàn)。
小說以一次重大的礦難開篇,整部小說彌漫著的悲情色彩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而老礦工周天杰強烈的生命意識,則是這陰郁色調(diào)中透露出的一抹亮色。周天杰是一個退休老礦工,一家和睦,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兒孫繞膝,老伴兒賢惠持家,生活一切如意。但是兒子周啟帆的突然罹難“使這個原本平靜的家庭頓時失去了平衡,變得風(fēng)雨飄搖危機四伏”[3]12。老人在遭此大難后并沒有倒下,他還有孫子,孫子小來是他的精神支柱和生活動力,是他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因此必須留住孫子。要留住孫子就要留住兒媳鄭寶蘭,在兒子亡故后他和老伴兒加倍地對兒媳好,一日三餐做好,表面上也并不干涉兒媳的自由。兒媳還不到30歲,留她在家是一種自私,可是周天杰沒更好的辦法。他強撐著精神,拖著年邁的身軀苦苦支撐著因兒子離去而支離破碎的家,每天在菜園忙活著種菜,帶孫子玩耍。家中氣氛壓抑,他努力調(diào)節(jié)情緒強顏歡笑?!八袷窃讵氉?、獨唱,又像是在跳個人舞,在演獨角戲。沒人配合他,沒人為他喝彩,甚至連喝倒彩的都沒有,只有他一個人唱來唱去,跳來跳去。”[3]61老年失獨,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但周天杰毅然頑強地支撐著整個家庭,讓讀者會不由得震撼于人的生命力可以如此強悍,歷經(jīng)風(fēng)雨而不倒,這才是人最高貴的生命姿態(tài)。
死亡的突然降臨帶給家庭的是斷裂性的災(zāi)難,而生存的艱難則是家庭持續(xù)性的負擔。煤礦工作的高度危險性不只是威脅礦工們的生命,也時刻威脅著他們的健康。作為老礦工的周天杰雖然一輩子沒有遭受過重大事故,但是多年來的采煤生涯也給他留下深刻的烙印——臉上的煤瘢和黝黑的煤肺。煤瘢在臉上在身上是外在的顯而易見的,煤肺在身體里是不顯見的,他們吐的痰都是黑色的,可見采煤工作對礦工健康的戕害。比起礦難奪去生命,擁有煤瘢煤肺已是萬幸,人生的兩難選擇可見一斑。礦難帶給礦工的危害又豈止是奪去生命,更是對整個家族造成的災(zāi)難性的摧毀和打擊。遇難礦工家屬之一的衛(wèi)君梅在生活艱辛、備受弟弟和弟媳排擠的時候,也曾抱怨丈夫陳龍民,“你這一走,你倒是省心了,你哪里知道人家是怎樣欺負我們,你哪里知道,我們孤兒寡母遭的是什么樣的罪!”[3]52足見礦難帶來的痛苦是廣泛的、深遠的、永久的,衛(wèi)君梅是心酸無奈的,無數(shù)個失去頂梁柱的礦工家庭是悲痛哀傷的?!懊總€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生命都不是孤立的,與其他生命有著共生的關(guān)系。特別是和親人之間,骨肉相連,血脈相連,心心相連,是互相依存的關(guān)系,誰都離不開誰?!盵3]77正是這一悲痛之源的最好注解。
二、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
女性在劉慶邦心中是真實美麗善良的形象。作家在小說中塑造了兩個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蔣媽媽和衛(wèi)君梅。
(一)胸懷博愛的母親——蔣媽媽
蔣媽媽同劉慶邦以前多篇小說中塑造的母親形象一樣,以“媽媽”的稱謂出現(xiàn),沒有名字,甚至連姓氏都是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丈夫和兒子。她沒有自我獨立的空間與意識,是女性喪失主體本真的一種表現(xiàn)。她心底里的自我認同身份是一個母親,想做的事情就是趁年紀身體還行可以抱上孫子,分擔兒子和兒媳的困難,這樣才算對得起去世的丈夫和蔣家的先人,也對得起自己,一生的使命才算完成。這是她在傳統(tǒng)思想熏陶下最大的心愿,體現(xiàn)了母愛和母性的深重。蔣媽媽這一稱呼作為“夫之妻、兒之母”形象出現(xiàn),雖然抹殺了她的主體性和自我意識,但并不妨礙人物形象閃耀著金子般的光芒。
蔣媽媽也是遇難礦工家屬,不過她的丈夫是在之前的一次冒頂事故中亡故的。蔣媽媽忍住悲痛,帶著正在讀高中的兒子蔣志方來到礦上接替丈夫的工作。來到礦上,蔣媽媽沒有工作卻做著更有意義的事情。她先是受女工部韓部長的邀請在礦工大會上以切身感受講述礦難帶給家庭和親人的巨大傷害,提醒礦工們要記住血和淚的教訓(xùn),注意在礦下的生產(chǎn)勞動安全。后又幫助遇難礦工的家屬們積極面對生活困難,家屬們心有郁結(jié)需要發(fā)泄時都去蔣媽媽的家里尋求精神慰藉,仿佛這里是自發(fā)成立的精神撫慰中心。蔣媽媽對在這次礦難中失去丈夫的王俊鳥更是給予無微不至的照顧。王俊鳥因為小時候得過病導(dǎo)致心智不健全,在失去家庭支柱后被別人欺負,蔣媽媽就給她洗澡洗衣服,做她的堅強后盾。蔣媽媽對王俊鳥是母親般的最寬厚無私不求回報的真情,雖然王俊鳥并不懂得太多人情,但是這大愛溫暖滋潤著她干涸的心靈。
蔣媽媽對待生命和生活的態(tài)度展現(xiàn)了人性最美好、本真、醇厚的一面,也讓讀者對人性重新充滿希望。她飽經(jīng)苦難依舊頑強不屈,經(jīng)受挫折依舊微笑面對生活,她急人所難、俠義助人、樂善好施,擁有博大寬厚的胸懷,散發(fā)著人性的光輝,張揚著自然健康、原始純真的母性意識和母愛情懷。她是天下所有偉大母親的形象代言人。
(二)堅強獨立的新女性——衛(wèi)君梅
衛(wèi)君梅的丈夫陳龍民在礦難中離世,家庭的穩(wěn)固和諧瞬間被打破,然而她并沒有被生活的困境嚇倒,而是堅強地支撐殘缺的家庭。她一邊種地一邊在礦里的食堂工作,還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一日三餐從不落下,女兒的功課也親自輔導(dǎo),可以想象她是承受了多么沉重的生活和精神壓力。
面對同樣是礦工遇難家屬的好姐妹鄭寶蘭,她施以援手給予精神慰藉,用自己并不寬闊的肩膀為好姐妹撐起一片心靈避難的空間,引導(dǎo)鄭寶蘭積極面對生存困境。在鄭寶蘭眼里,“君梅姐是一個心勁兒很大的人,也是一個很有志氣的人。人說船的勁在帆上,人的勁在心上。君梅姐的勁果然在心上。人又說人憑志氣虎憑威。君梅姐的確有著非同尋常的志氣”?!班崒毺m有時還覺得,君梅姐對她的關(guān)愛像是一種母愛。母愛是一種感情,也是一種智慧,一種能力?!方阆袷谴嬷赣H,源源不斷地給予她一種新的母愛?!盵3]255-256
對于和鄭寶蘭相同遭遇的秦風(fēng)玲,她更是傾力相助,解決生活中的實際困難。秦風(fēng)玲失去丈夫后想重新尋找依靠,經(jīng)小賣店的老板介紹和單身礦工尤四品認識,衛(wèi)君梅作為姐妹也幫助相看,并語重心長地囑咐他下礦要注意安全,這正是有切身之痛的人才會有的關(guān)懷之言。秦風(fēng)玲的兒子陶小剛因搶劫進派出所時,她四處奔波請求相助。在陶小剛放棄學(xué)業(yè)回到家中與尤四品發(fā)生沖突時,她又出謀劃策幫忙解決紛爭。在一定意義上,衛(wèi)君梅也是秦風(fēng)玲的“母親”,是她人生的精神導(dǎo)師。
其實,衛(wèi)君梅最艱難的生存處境不在于生活的忙碌艱辛,而是在陳龍民去世之后她和兩個孩子如何重建精神家園。丈夫在時,一家人和睦團結(jié)、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妯娌之間親如姐妹,婆媳關(guān)系也甚是和諧。丈夫的突然離去使公爹和婆婆身心受到重創(chuàng)而一病不起,弟弟和弟媳則因老宅未來的歸屬而處處排擠衛(wèi)君梅和孩子們,妄圖讓衛(wèi)君梅改嫁,而把他們從老宅驅(qū)逐出門。還有蔣媽媽的獨子蔣志方對衛(wèi)君梅的猛烈追求,這些都帶給她極大的困擾。但她仍堅守自己的處事準則和行為方式,對蔣志方說,“我跟你說過了,我不需要你幫,也不需要別的任何男人幫我。我就是要試一試,靠我自己的力量,能不能繼續(xù)活下去,能不能把兩個孩子養(yǎng)大”[3]41。在周天杰老人看來,“衛(wèi)君梅簡直是梅花的姿態(tài),她要傲霜斗雪,獨立于世”[3]131。衛(wèi)君梅果然人如其名,捍衛(wèi)自己君子如玉般的品質(zhì),秉承梅花傲立于霜雪的高潔,展現(xiàn)了自尊自立自愛自強的現(xiàn)代女性觀念,凸顯她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與獨立,增加了沉悶話語下一抹亮麗的生命底色。
三、詩情哲思的語言風(fēng)格
(一)語言節(jié)奏詩情舒緩
莫言認為,“小說一是要有故事,二是要有語言。一個作家寫作久了,總會想到要尋找自己的語言”[4]。語言本身就是一個調(diào)子,《黑白男女》開篇的灰色基調(diào)就鋪墊了小說敘事節(jié)奏的舒緩。第一章以周天杰老人在菜園里拔辣椒棵子開頭,描寫緩慢細致層層展開。作者的筆觸就像攝像機一樣捕捉到辣椒細微的根須甚至被拔掉葉子上的青蟲,從臆想中青蟲呼天搶地的吶喊推進到辣椒的辣味、土地的包容性和各味俱陳,進而寫到人生的苦難與掙扎,從室外的景象書寫到室內(nèi)人們的生活。這樣層層推進并不激烈的敘事語言是刻意減緩的速度,作者試圖把生活經(jīng)驗的細節(jié)注入文字中傳遞給讀者,給人一種不做作不突兀的語言美感,帶給我們閱讀的審美享受,也讓我們在舒緩的敘事節(jié)奏中領(lǐng)悟作者心底的溫情和人文關(guān)懷。
劉慶邦在講述故事時經(jīng)常會斜筆逸出另一生活片斷。這邊寫周天杰在菜園忙活,那邊斜筆寫到雞窩寫到孫子小來拔雞毛甚至寫到了公雞被拔毛的心理細節(jié),小來拔雞毛做毽子這一情節(jié)反映北方孩童幼時的娛樂活動,顯示了獨特的地方風(fēng)俗。這種旁逸斜出的寫作筆法,拖緩了敘事節(jié)奏,使小說顯得有緩有急,泰然自若。整部小說都沒有過于激烈的敘事沖突,都是在緩慢敘事中呈現(xiàn)敘述,體現(xiàn)出作者的獨特詩意匠心、脈脈溫情及對筆下人物的深切關(guān)愛。
(二)語言特質(zhì)溫情哲思
《黑白男女》中,劉慶邦一直采用旁觀式的敘述策略,看似冷靜客觀實則充滿感情與關(guān)懷?!鞍职质钦衷诤⒆宇^上的一把傘,傘沒有了,雨點遲早會落到孩子頭上,沒有大雨點,也有小雨點兒。我們想為孩子遮風(fēng)擋雨,但終究不能代替他們的爸爸?!敽⒆又腊职植辉诘臅r候,他們跟別的孩子就不一樣了,離他們長大就不遠了。”[3]29這是衛(wèi)君梅和鄭寶蘭討論丈夫離世要不要告訴年幼的孩子時,衛(wèi)君梅的回答??梢云诖氖切l(wèi)君梅的孩子一定會如她一樣堅強樂觀、堅定地面對生活。這是衛(wèi)君梅在丈夫陳龍民的世界坍塌之后重新構(gòu)建孩子們精神世界的第一步,首先就要正視生活中的困難與挫折,并且把陳龍民的照片放大放在家里正屋上。“我與你的看法相反。他們的爸爸走了,這事掖不得,藏不得。我就是要把照片放在醒目的位置,不斷提醒他們,讓他們學(xué)會正視現(xiàn)實,面對現(xiàn)實。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爸爸這棵大樹不在了,不能依靠爸爸了,要堅強起來,把自己變成樹,自己依靠自己。”[3]99這或許是作者對所有失怙少男少女想說的話,其中包含太多的深層精神體驗與情感期待,充滿著普世情懷與溫情的注視,這文字背后留下了意味深長的回味與喟嘆空間。
人生活在世界上是孤獨的,始終要依靠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心中的世界。人生或許是無意義的繁雜的,但并不妨礙我們積極進取、開拓世界的決心。語言帶給我們的感動如一襲清泉溫暖滋潤著人心,也同樣讓我們看到來自作者心靈世界的認知,蘊含著作者對人生命運的終極思索,引導(dǎo)著我們思考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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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把民間文學(xué)的寫作分為兩種:一種是“為老百姓的寫作”,另一種是“作為老百姓的寫作”[1]。劉慶邦最新長篇小說力作《黑白男女》繼承了他一貫書寫題材的傳統(tǒng),描寫了一個叫龍陌的大型煤礦遭遇瓦斯爆炸,炸死138名礦工,礦工們的遇難導(dǎo)致原本穩(wěn)定的家庭結(jié)構(gòu)迅速解體,他們身后的孤兒寡母面臨的是生活和情感的重新建構(gòu)。本文通過對小說的精神脈絡(luò)、人物形象及語言書寫的分析,進入作者為我們提供的藝術(shù)境地,從而探究作者追求的精神世界和審美理想。
DOI:10.13450/j.cnki.jzknu.2016.03.005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9476(2016)03-0024-03
作者簡介:王越(1991—),女,河南周口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收稿日期:2015-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