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引《書》考論

鐘云瑞，馬士遠(yuǎn)

(曲阜師范大學(xué)孔子文化研究院，山東曲阜273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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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氏春秋》引《書》考論

鐘云瑞，馬士遠(yuǎn)

(曲阜師范大學(xué)孔子文化研究院，山東曲阜273165)

摘要:《尚書》作為政教之書，蘊含著豐富的教化思想?！秴问洗呵铩穼W(xué)術(shù)淵源兼采各家學(xué)說，但側(cè)重于儒家思想?！秴问洗呵铩芬稌贩绞蕉鄻樱蚍Q《夏書》《商書》《周書》，或引篇名如《洪范》，或直接稱“《書》曰”，或未明稱《書》篇，但與《書》內(nèi)容相關(guān)?！秴问洗呵铩芬稌范嗖灰娪诮癖尽渡袝?，或與魯傳本多異，可能與地域有關(guān)?！秴问洗呵铩饭?jié)點性的歷史位置，對探究《書》教傳統(tǒng)的發(fā)展流變具有重要意義。

關(guān)鍵詞:《呂氏春秋》;《尚書》;儒家;稱引方式;《書》教傳統(tǒng)

《尚書》在先秦時代作為政教之書，是王朝乃至諸侯治國理政的理論依據(jù)，蘊含著豐富的教化思想。自孔子以降，《書》教傳統(tǒng)的治世功用逐漸顯著，延及戰(zhàn)國末期，《呂氏春秋》在論事治政的言論中大量援引《書》篇文獻，使其《書》學(xué)思想具有不同于其他諸子的獨特包容性，這為探究《呂氏春秋》引《書》情況提供了前提條件，同時可以考察《呂氏春秋》在推動《書》教傳統(tǒng)發(fā)展方面所起的積極作用。

一、《呂氏春秋》的學(xué)術(shù)淵源

關(guān)于呂不韋的生平事跡，載于《史記·呂不韋列傳》，其云:

呂不韋者，陽翟大賈人也。往來販賤賣貴，家累千金［1］2505。

莊襄王元年，以呂不韋為丞相，封為文信侯，食河南雒陽十萬戶。……莊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為王，尊呂不韋為相國，號稱“仲父”［1］2509。

戰(zhàn)國末期，隨著士階層的不斷壯大、發(fā)展，私門養(yǎng)客盛行其時，古代知識分子托身私門為仕宦的情況普遍存在，鑒于時勢，呂不韋亦召集賓客著書立說，寫成《呂氏春秋》，即《史記》所載:

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jì)，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1］2510。

《呂氏春秋》的學(xué)術(shù)淵源，雜出眾家之手，乃秦相呂不韋集合智略之士而成，如《漢書·藝文志》著錄《呂氏春秋》二十六篇，班固自注曰:“秦相呂不韋輯智略士作。”［2］1741《漢書·劉向傳》云:“秦相呂不韋集知略之士而造《春秋》，亦言薄葬之義，皆明于事情者也?！保?］1953正因為《呂氏春秋》不主一家學(xué)說，博采眾家之思想，故班固將其列為雜家類。對于《呂氏春秋》雜取諸家學(xué)說，郭沫若曾有論說，“它對于各家雖然兼收并蓄，但卻有一定的標(biāo)準(zhǔn)。主要的是對于儒家、道家采取盡量攝取的態(tài)度，而對于墨家、法家則出以批判”［3］423?！秴问洗呵铩吩谖崭骷矣^點之時有所側(cè)重，葛兆光謂“《呂氏春秋》確實兼容了孔門一系的儒者學(xué)說，假托黃帝的古道家言，墨子一系的墨家思考，老子及莊子一流關(guān)于天道與人道的哲理，引用和采納了相當(dāng)龐雜的古典，也借用了相當(dāng)豐富的今典”［4］234。

《呂氏春秋》雖然雜取諸子各家之言論，但也有主次之分，側(cè)重點亦有所不同。徐復(fù)觀在《中國經(jīng)學(xué)史的基礎(chǔ)》中認(rèn)為，從《呂氏春秋》征引諸子學(xué)說的多寡，可以斷定《呂氏春秋》以儒家學(xué)說為主，因為全書稱及孔子最多，約29次，墨子約15次，老子約6次，時而孔老或孔墨并稱［5］57?！秴问洗呵铩吩凇端膸烊珪分袑儆谧硬侩s家類，但《總目提要》卻認(rèn)為該書言論醇正，以儒家思想為根底，其云:

而是書較諸子之言獨為醇正，大抵以儒為主，而參以道家墨家，故多引六籍之文與孔子曾子之言［6］8。

先秦時期諸子百家的興起，起于王室衰微，諸侯力政，故各家目的在于議論政事，匡救時弊，而儒家思想主張經(jīng)世致用，成為戰(zhàn)國時代的顯學(xué)，徐復(fù)觀謂“呂不韋的賓客中……談到政治問題、學(xué)問問題時則以儒家思想為主干，而儒家思想是由總結(jié)古代文化而來，其基本性格本是開放到‘道并行而不?！摹保?］57。故呂不韋本人乃至《呂氏春秋》一書，均受儒學(xué)影響頗深。戰(zhàn)國末年，各種學(xué)說理論體系日臻完善，《呂氏春秋》的編纂，吸取各家學(xué)派的精華要義，兼收并蓄，而將其思想要旨?xì)w宗于儒學(xué)，是對先秦典籍及諸子百家的大綜合，終成為戰(zhàn)國諸子之學(xué)的集大成者。

二、《呂氏春秋》引《書》考述

關(guān)于《呂氏春秋》征引《尚書》文獻的研究，前代學(xué)者已有所涉及，如陳夢家《尚書通論》統(tǒng)計《呂氏春秋》引《書》共10次，劉起釪《尚書學(xué)史》統(tǒng)計共14次。本文試圖通過對《呂氏春秋》引《書》的研究，揭示出戰(zhàn)國末年秦國知識分子對《尚書》的熟知程度，并推測《書》學(xué)在秦國的流布情況，展現(xiàn)不同于東方齊魯諸國的秦國《書》教面貌。

(一)《呂氏春秋》引《夏書》《商書》《周書》類

《呂氏春秋》援引《尚書》而稱《夏書》《商書》《周書》者，凡六處，分別出現(xiàn)在《聽言》《諭大》《孝行》《慎大》《適威》《貴信》諸篇之中，茲就其稱引內(nèi)容與《書》經(jīng)之關(guān)系分別予以考述。

1.《聽言》

《周書》曰:“往者不可及，來者不可待，賢明其世，謂之天子?！惫十?dāng)今之世，有能分善不善者，其王不難矣［7］292。

此句不見于今本《尚書》，卻見于《漢書·晁錯傳》，其文為:“《傳》曰:‘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待，能明其世者謂之天子?！保?］2298二者文句相似，唯《周書》與《傳》不同。細(xì)考文義，晁錯上疏意在說明君主與臣下賢明的重要性，引《傳》以證“神明不遺，而賢圣不廢也”。《聽言》篇旨在規(guī)勸君主聽取議論要分辨善與不善，舉例說明當(dāng)世君主嗜好攻伐誅殺以求利索地，引《周書》內(nèi)容以言明不可遽然聽受。二書援引內(nèi)容雖相同，但立言議事的側(cè)重點不同，《聽言》篇引《尚書》佚文，含有墨家“非攻”學(xué)說的思想，足見《呂氏春秋》博引之廣。

2.《諭大》

夫大義之不成，既有成矣已。《夏書》曰:“天子之德，廣運乃神，乃武乃文?！惫蕜?wù)在事，事在大。……《商書》曰:“五世之廟，可以觀怪。萬夫之長，可以生謀。”空中之無澤陂也，井中之無大魚也，新林之無長木也［7］302－304。

《夏書》引文與今偽古文《尚書·大禹謨》存在一定聯(lián)系，“都!帝德廣運，乃圣乃神，乃武乃文”?？住秱鳌吩?“益因舜言又美堯也?！o所不通，神妙無方，文經(jīng)天地，武定禍亂?！保?］124考諸《諭大》篇文義，以舜、禹、湯、武王等古代圣賢成事顯明為例，說明任何事情的成功，都是追求遠(yuǎn)大目標(biāo)的結(jié)果，即“夫大義之不成，既有成矣已”之意?！吨I大》篇與《大禹謨》在文義方面有相似之處。

《商書》引文見于今本《尚書·咸有一德》:“七世之廟，可以觀德;萬夫之長，可以觀政?！笨住秱鳌吩?“天子立七廟，有德之王則為祖宗，其廟不毀，故可觀德?！保?］324“能整齊萬夫，其政可知。”［8］325意在強調(diào)君王的德化與政教。而此處《商書》引文證“凡謀物之成也，必由廣大眾多長久”，是對上文“務(wù)事在大”的繼續(xù)闡釋。二者文本雖有聯(lián)系，但意義相關(guān)不大。但通觀《諭大》篇文，其意義在于討論治國之術(shù)與為臣之道，故引《夏書》《商書》作為論證的依據(jù)，足見二書在當(dāng)時影響之深。

3.《孝行》

《商書》曰:“刑三百，罪莫重于不孝?！保?］307－308

高誘注曰:“商湯所制法也?！保?］308洪邁曰:“此引《商書》云云，今安得有此文，亦與《孝經(jīng)》不合。”［9］741陳奇猷謂“此系佚《書》，偽古文《尚書》未收錄此文耳。洪氏蓋不知今《尚書》為梅賾偽作，故云然”［9］741。程元敏認(rèn)為《呂氏春秋》所本出自《尚書·康誥》:“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茲無赦?！保?］540－541非是商湯所制法，乃是文王作法以懲戒不孝人?！缎⒔?jīng)·五刑章》:“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蔽逍倘?，暗用《尚書·呂刑》文。又《周禮·地官·大司徒》:“以鄉(xiāng)八刑糾萬民:一曰不孝之刑?！薄肚锕佟ご笏究堋?“以五刑糾萬民:……三曰鄉(xiāng)刑，上德糾孝。”亦均呂氏引《書》之所參酌［10］410?！缎⑿小菲饕U述孝道為治國之本，認(rèn)為治國的各種方策，乃至仁、義、禮、信等種種道德觀念，皆是以孝為基礎(chǔ)，是孝道的推廣擴充。本篇可謂是關(guān)于儒家孝道的專論，故程元敏的觀點較其他各家為勝。

4.《慎大》

賢主愈大愈懼，愈強愈恐?！寿t主于安思危，于達思窮，于得思喪?！吨軙吩?“若臨深淵，若履薄冰?！币匝陨魇乱玻?］353。

高誘注曰:“《周書》，周文公所作也。若臨深淵，恐隕墜也;如履薄冰，恐陷沒也，故曰‘以言慎事’?！备哒T認(rèn)為《周書》乃周文公所作，此說當(dāng)不確?！百t主于安思?！?，《左傳·襄公十一年》作“《書》曰:‘居安思?！保?1］994，《周書》引文，《尚書·湯誥》作“慄慄危懼，若將隕于深淵”［8］299，而這兩句《詩經(jīng)·小雅·小旻》卻作“如臨深淵，如履薄冰”［12］1062，只有“若”與“如”字的不同?！渡鞔蟆菲Q曰《周書》，實際當(dāng)引自《詩經(jīng)》，一則可能當(dāng)時《詩》《書》區(qū)分不是特別清楚嚴(yán)謹(jǐn)，像墨子引述《尚書·洪范》“王道蕩蕩”等句子，徑稱引自《周詩》，或者時人將《詩》稱為“《周書》”也有可能。二則可能由于錯記誤稱。本來引自《詩經(jīng)》，卻誤記成了《周書》。《慎大》篇旨在告誡君主強大勝利時應(yīng)須謹(jǐn)慎，要在強大之中看到潛伏著的危險，文中所闡發(fā)的“于安思?！薄⒁詰n持勝的思想，是對歷史經(jīng)驗的正確總結(jié)，表示人君愈強大愈戒懼之理，與老子“福禍相倚”“知雄守雌”的辯證法思想有高度的一致性。

5.《適威》

先王之使其民，若御良馬，輕任新節(jié)，欲走不得，故致千里。善用其民者亦然。民日夜祈用而不可得，若得為上用，民之走之也，若決積水于千仞之溪，其誰能當(dāng)之?《周書》曰:“民善之則畜也，不善則仇也?！庇谐鸲姡蝗魺o有［7］527。

《周書》所言，不見于其他文獻材料，或與《泰誓下》所載“古人有言曰:撫我則后，虐我則仇”［8］416存在一定的意義聯(lián)系。本篇旨在論述君主役使人民的方法，必須以仁義、忠信待民，才能無敵于天下?！哆m威》篇所宣揚的善待百姓的觀點與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接近，同時與《尚書·康誥》“保民”思想有很大的關(guān)系。可見《呂氏春秋》民本思想淵源于儒家《書》教理論，汲取《書》教精華而擴充原義，是對儒家重民思想的繼承和深化。

6.《貴信》

凡人主必信。信而又信，誰人不親?故《周書》曰:“允哉允哉!”以言非信，則百事不滿也，故信之為功大矣［7］535。

“允哉”一詞多見于《逸周書》，稽考《逸周書》，“允哉”共出現(xiàn)9次，其中《大戒解》篇有“允哉允哉!敬行天道”［13］247一句，與《貴信》篇句式相同。同時，孫星衍輯本《泰誓》，用《史記》所載，并參以《尚書大傳》及后人所引《泰誓》經(jīng)文而連綴成文，其中即有“允哉”一詞。其文為:“唯九年四月，太子發(fā)上祭于畢，下至于盟津之上，乃告司馬、司徒、司空諸節(jié):‘齊栗，允哉!予無知，以先祖先父之有德之臣左右予小子，予受先公，必力賞罰，以定厥功，明于先祖之遺?！保?4］265－269由此可推測，“允哉”是上古時代的常用詞匯。孫星衍疏解云:“史公‘信哉’蓋允字之詁，經(jīng)文當(dāng)為‘允’?！保?4］268《貴信》篇強調(diào)君主必須誠信的道理，伸張“信”的道德價值，引《周書》作為立說依據(jù)，然而卻以儒家言論為思想淵源?！墩撜Z·顏淵》就曾記載孔子關(guān)于“信”的論說，“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怨沤杂兴?，民無信不立”［15］126，故該篇隱含有儒家的信義思想。

(二)《呂氏春秋》引篇名類

《呂氏春秋》直接稱引《尚書》篇目者，只有《鴻范》一篇，見于《貴公》《君守》二文之中。

1.《貴公》

凡主之立也生于公，故《鴻范》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偏無頗，遵王之義。無或作好，遵王之道。無或作惡，遵王之路。”［7］24－25

文中所引“《鴻范》”內(nèi)容見于今《尚書·洪范》，其文為:“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尊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保?］463二者文字幾乎相同?！顿F公》篇旨在闡述君主治國理天下必先公正無私的道理，引《鴻范》文句以告誡臣民勿徇偏私，當(dāng)恪守君王法則?！顿F公》援引《洪范》去私遵法理念，援據(jù)適當(dāng)，符合《書》經(jīng)原義。

2.《君守》

《鴻范》曰:“惟天陰騭下民?！标幹撸园l(fā)之也。故曰:“不出于戶而知天下，不窺于牖而知天道?！保?］438

《鴻范》引文，與今《洪范》字句完全相同，《經(jīng)典釋文》引馬融云:“騭，升也，升猶舉也?！保?］446《呂氏春秋》以“發(fā)”訓(xùn)“騭”，發(fā)、舉意義相近，謂上天蔭覆下民，正所以舉發(fā)之。《君守》篇旨在議論君主所當(dāng)執(zhí)守的根本是清靜無為，集中體現(xiàn)了“虛君”的思想。得道者必靜，可以為天下正，契合《老子》“清靜為天下正”［16］123之意，看似清靜無為，實則有所作為，援引《鴻范》“惟天陰騭下民”以說其理，并闡釋其訓(xùn)詁意義。

(三)《呂氏春秋》引“《書》曰”類

《呂氏春秋》未明言《尚書》篇名，亦未稱《夏書》《商書》《周書》類，而僅以“《書》曰”稱道者，僅一處，見于《報更》篇:

此《書》之所謂“德幾無小”者也［7］375。

趙宣孟嘗飯餓者，后晉靈公令士追殺宣孟，昔之餓者報德，為其斗而死，趙宣孟遂自免于難?！秷蟾菲稌方?jīng)大義，德不在大，亦不在小，以證其事?！赌印っ鞴硐隆酚形木渑c此類似，“且《禽艾》之道之曰:‘得璣無小，滅宗無大’”［17］248。許維遹認(rèn)為，“此逸《書》文，今偽古文《伊訓(xùn)》摭拾《墨子》及此文而改之曰:‘爾惟德罔小，萬邦惟慶。爾惟不德罔大，墜厥宗’”［7］375。由此可推斷，“德幾無小”可能為戰(zhàn)國時代流傳的《書》篇文獻?！秷蟾菲荚谡撌鼍髋c天下賢者為伍的重要性，同時強調(diào)“德”在治國理政時的重要功用，這充分說明《呂氏春秋》編纂者深受《書》教“德”化政治思想的影響。

(四)《呂氏春秋》未明稱《書》篇類

《呂氏春秋》未明言引自《尚書》，而其所敘史事與《書》經(jīng)內(nèi)容有巨大聯(lián)系，實際是對《書》篇文獻的糅合改造與重新編纂，此種情況分別出現(xiàn)在《順民》《驕恣》《重言》《先己》四篇之中，具體論述如下。

1.《順民》

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于是翦其發(fā)，磨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說，雨乃大至［7］201。

此處與《尚書·湯誥》文“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8］299有相似之處。《湯誥》文乃商王成湯滅夏后大告有夏萬方有眾的誥詞，《順民》篇是商湯桑林禱雨的祝辭，二者出現(xiàn)語境不同，但文義相似，皆是商湯代民受罪的誓詞。所謂“順民”，是順依民心的意思，文章列舉歷史上商湯用自己的身體作犧牲為民求雨的事例，旨在說明“以德得民心”的道理，在一定程度上承繼了孟、荀重視民眾的思想。

2.《驕恣》

(楚莊)王曰:“仲虺有言，不谷說之。曰:‘諸侯之德，能自為取師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擇而莫如己者亡?！褚圆还戎恍ひ玻撼贾\又莫吾及也，我其亡乎!”［7］574－575

《驕恣》篇言人君之所以亡國，驕傲恣肆是其中一原因，楚莊王引仲虺之言以喻所擇之人不如己則亡的道理，其義與《論語·學(xué)而》“無友不知己者”相近。仲虺有言，《尚書·仲虺之誥》作“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已若者亡”［8］295，二者文本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同時，該句在先秦兩漢文籍中屢有出現(xiàn)，如《荀子·堯問》:“諸侯自為得師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自為謀而莫己若者亡?！保?8］548《韓詩外傳》卷六作“吾聞諸侯之德，能自取師者王，能自取友者霸，而與居不若其身者亡”［19］213。這些記載與《驕恣》文辭微異而旨趣相同?！秴问洗呵铩芬衮持灾赋鐾鰢е隍滍В鲝埗Y賢下士的觀念與儒家學(xué)說相合。

3.《重言》

人主之言，不可不慎。高宗，天子也，即位諒闇。三年不言，卿大夫恐懼，患之。高宗乃言曰:“以余一人正四方，余唯恐言之不類也，茲故不言?！惫胖熳樱渲匮匀绱?，故言無遺者［7］477。

《尚書·無逸》的原文記載則是:“其在高宗，時舊勞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寧?！保?］631而孔子答子張問所謂“亮陰”二句，載在《論語·憲問》篇，意謂高宗居喪不言，天子行三年之喪:

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三年?！保?5］158

欲通曉《重言》引此句而進行闡發(fā)的目的，需首先從訓(xùn)詁學(xué)方面對“亮陰”二字進行解釋，馬融云:“亮，信也。陰，默也。為聽于冢宰，信默而不言?！保?］631此即謂殷高宗武丁即位前三年慎于言。然而孔子托古改制，以己意引申闡釋《尚書》原義，將靜默不言義改為三年之喪的禮學(xué)依據(jù)。歷代經(jīng)學(xué)家遵從孔子之義，將“高宗亮陰三年”的傳說作為孝悌觀念的重要依據(jù)，進而寫進闡述儒家禮儀思想的著作《禮記》之中，其《喪服四制》云:“此喪之所以三年，賢者不得過，不肖者不得不及。此喪之中庸也，王者之所常行也?！稌吩?‘高宗諒闇，三年不言?！浦??！保?0］1965《尚書大傳》作為第一部對《尚書》進行解釋性的著作，其詳古禮制的解經(jīng)特點必然涉及孔子的學(xué)說，在《周傳·毋逸》篇中引《書》曰“亮陰”作“梁闇”。原文如下:

“《書》曰:‘高宗梁闇，三年不言?！沃^‘梁闇’也?”“《傳》曰:高宗居倚廬，三年不言，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而莫之違，此之謂梁闇?！弊訌堅?“何謂也?”孔子曰:“古者，君薨，王世子聽于冢宰三年，不敢服先王之服、履先王之位而聽焉?！保?1］415－416

通過對上述文獻資料的考辨，孔子托古改制，看重三年之喪的社會倫理價值，《禮記》《尚書大傳》依從此說，而《呂氏春秋·重言》釋為天子慎言，符合《尚書·無逸》經(jīng)文原義。

4.《先己》

夏后伯啟與有扈戰(zhàn)于甘澤而不勝。六卿請復(fù)之，夏后伯啟曰:“不可。吾地不淺，吾民不寡，戰(zhàn)而不勝，是吾德薄而教不善也?！保?］72

《尚書·甘誓》序云“啟與有扈戰(zhàn)于甘之野”，孔穎達《疏》云:“夏王啟之時，諸侯有扈氏叛，王命率眾親征之。有扈氏發(fā)兵拒啟，啟與戰(zhàn)于甘地之野?！保?］257《先己》篇借用夏后啟與有扈氏戰(zhàn)于甘澤的歷史傳說進行演繹，旨在論述君道，強調(diào)“是吾德薄而教不善也”的德教觀念，與《大禹謨》“帝乃誕敷文德，舞干、羽于兩階。七旬，有苗格”［8］140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

三、《呂氏春秋》引《書》概說

通過對《呂氏春秋》稱引《尚書》方式與內(nèi)容的考辨，可見其援引形式不拘一格，或稱《夏書》《商書》《周書》，或直接稱《尚書》篇名，如《鴻范》，或簡稱“《書》曰”，或雜糅《書》篇內(nèi)容以為歷史史實?！秴问洗呵铩吩凇栋擞[》《六論》《十二紀(jì)》之中，共計引用《書》篇文獻13次，其中《八覽》引《書》10次，《十二紀(jì)》引《書》3次，《六論》未見引《書》。同時，由《呂氏春秋》引《書》還可得到以下幾點認(rèn)識:

第一，《呂氏春秋》引《書》多稱《夏書》《商書》《周書》，或直接稱《書》，這與先秦諸書如《左傳》《墨子》等引《書》情況類似?！蹲髠鳌贰盾髯印芬逗榉丁贩Q《商書》或《書》，如《左傳·成公六年》所載“《商書》曰:‘三人占，從二人。’眾故也”［11］830－831?！盾髯印ば奚怼菲?“《書》曰:‘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保?8］36但至《呂氏春秋》的《貴公》《君守》二篇，開始出現(xiàn)引稱篇名《鴻范》。程元敏認(rèn)為，“《書》篇立名甚晚，大概當(dāng)《呂覽》著成、百篇《書序》成著、孔壁傳本、伏生定本之際，于此可以略征［10］409”。但筆者以為，通過對《左傳》《墨子》《孟子》《荀子》等先秦典籍引用《尚書》情況的考查，其中多有稱引《尚書》篇名的情況，這足以說明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尚書》某些篇章就已經(jīng)形成了通用的篇名。

第二，《呂氏春秋》所引《書》篇文獻多不見于今本《尚書》，或與魯傳本《尚書》多異?？赡艿脑蛑皇堑赜蜿P(guān)系，即《呂氏春秋》的創(chuàng)作地域是西部秦國，與儒家后學(xué)孟子、荀子相比較而言，距離東方齊魯之國甚為遙遠(yuǎn)，故在《尚書》傳授源流上有所不同。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載，“十二年，文信侯不韋死，竊葬”［1］231，其舍人多晉國、秦國之人，可知《呂氏春秋》引《書》不見于魯國傳本《尚書》，與地域差異有著較大的聯(lián)系。

第三，《呂氏春秋》稱引《尚書》以證其理，或有失《書》經(jīng)原義之處，但總體而言符合經(jīng)本大義，間有闡發(fā)而已。如《貴公》篇論圣王治理天下必以公，偏頗則失其道，引《洪范》“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偏無頗，遵王之義。無或作好，遵王之道。無或作惡，遵王之路”，謂遵守君王之法則，義與《書》經(jīng)相合。同時，《呂氏春秋》作為戰(zhàn)國末期雜家之學(xué)的代表，博覽諸家見解，吸取精華要義，包蘊各家所長，對各家學(xué)說均有所繼承和闡釋。

四、結(jié)語

在大秦帝國統(tǒng)一天下的前夕，秦相呂不韋召集門客編纂一部《呂氏春秋》，集戰(zhàn)國百家諸子學(xué)問之大成，吸取王官之學(xué)的思想遺跡，進而以雜取諸家的姿勢，縱橫捭闔天下學(xué)術(shù)?！渡袝纷鳛檎讨畷?，在先秦時代的政治交鋒中發(fā)揮著指導(dǎo)性的作用，周秦文籍曾大量稱引援據(jù)，《呂氏春秋》匯集諸家學(xué)說，勢必對《書》篇文獻加以稱用。立足于《書》教傳統(tǒng)的整個大背景之下，《呂氏春秋》是對先秦《尚書》治國理政功用的總結(jié)，是聯(lián)系周秦與兩漢《尚書》學(xué)研究的紐帶，其節(jié)點性的歷史位置不容忽視。因此，全面了解《呂氏春秋》的《書》學(xué)思想，對《書》教傳統(tǒng)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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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study of Shangshu by Lvshichunqiu

ZHONG Yunrui，MA Shiyuan
( Confucius Cultural Institute，Qufu Normal University，Qufu 273165，China)

Abstract:Shangshu is the political textbook of ancient times，and contains a rich enlightenment idea.The academic origin of Lvshichunqiu is from various schools of thought，but place emphasis on Confucianism.The reference way of Lvshichunqiu from Shangshu is various，for quoting name of Xiashu，Shangshu and Zhoushu，or quoting title of Hongfan，or quoting directly of“the book said”，or not quoting precisely but relate to Shangshu.The citation don’t appear in more Shangshu of Fu Sheng，may related to the geographical.The special historical position of Lvshichunqiu is significant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Shangshu teaching.

Key words:Lvshichunqiu; Shangshu; Confucian; quote; traditional Shangshu teaching

作者簡介:鐘云瑞( 1990－)，男，山東濰坊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獻學(xué)史;馬士遠(yuǎn)( 1970－)，男，山東棗莊人，教授，文學(xué)博士，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尚書》學(xué)。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書》教傳統(tǒng)研究”( 13BZW041)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孔子《書》教‘七觀’說研究”( 13YJC770031)。

收稿日期:2015-07-17

DOI:10.13450/j.cnki.jzknu.2016.01.006

中圖分類號:K224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671-9476( 2016) 01-002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