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三“里通外國”案是如何形成的

韓三洲

按照歷史的一貫說法，中共早期工人階級領袖李立三是在“文革”期間被康生一伙逼害致死的。然而，根據(jù)最新的史料揭秘，虛構罪名，誣陷李立三并致其自殺身亡的，恰恰是張國燾的左右臂、原紅四方面軍政委陳昌浩，而害人者自己，后來也死于自己所營造的“特務集團”冤案中。

作為“十次路線斗爭”頭子之一的李立三，一生中有兩個始終擺脫不了的沉重政治包袱，如魅影般纏繞著他，并最終釀成了他的死亡悲劇。第一個是人所共知的發(fā)生在1930年的“左”傾冒險主義錯誤，也就是黨史上所稱的“立三路線”，時間雖說只有短暫的3個月，但作為黨的最高領導人，李立三卻因此被迫在蘇聯(lián)羈押滯留了15年之久，并為這次錯誤路線沉痛檢查懺悔了30多年。第二個政治陰影就是他在1936年與俄羅斯姑娘葉麗薩維塔·基什金娜（后改名李莎）結婚后，隨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蘇兩黨關系的破裂，這讓他成為“里通外國”的嫌疑分子，被排除出中共高層領導的政治圈子，最后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毛澤東的“半個朋友”

1936年，在陜北保安的窯洞里，毛澤東與來自大洋彼岸的美國記者斯諾交談，在回憶自己1915年曾以筆名“二十八畫生”于長沙街頭貼出征友啟事的一段經(jīng)歷時，還講到因為此次擇友甚嚴，所得寥寥，僅得三個半人，第一個為羅章龍，另外兩個均已淡忘，而對李立三，他說只能視為“半個”。說這話的時候，毛澤東的這“半個朋友”正因為“立三路線”在莫斯科接受審查。

李立三回憶，“二十八畫生”征友時，他也在長郡聯(lián)立中學上學，在長沙南城門看到這則手刻油印的征友啟事。當時，他們幾個同學經(jīng)過一番分析猜測，推斷出這“二十八畫生”可能就是毛澤東，因為他們都聽說過長沙有一個叫毛澤東的“怪人”，都想去看看他。就在中秋節(jié)那天，他和一個同學約在一起去看毛澤東，在第一師范的宿舍和自修室都沒找到他，于是找到教室，看見毛澤東正坐在講壇上聚精會神地看書。毛澤東比李立三大六歲，看起來像是一個大先生，加上原來印象中他是一個“怪人”，李立三有些拘束，沒敢同毛澤東談話，卻假裝去看墻上貼的課程表，有意悄悄地從他背后走過，看見毛澤東讀的是《宋史》。李立三從毛身后走過去了，毛這才發(fā)現(xiàn)了他，就起身下了講臺向李立三走來，可李沒敢同他講話就很快走開了。十多年后，在與毛澤東相處的日子里，李立三閑談中提起這段往事，毛澤東沒好氣地說：“原來是你呀！當時我同你講話，你就沒有回答我。”毛澤東還說：“那次訪友活動，只交了三個朋友，現(xiàn)在再加上你，當時我們沒有對話，只見了一面，那就算半個朋友吧！”

娶俄籍妻帶來厄運

1930年，因為“立三路線”的錯誤，李立三接受共產(chǎn)國際的指令，來到莫斯科進行檢討，并被迫滯留在蘇聯(lián)。1936年2月，37歲的李立三與22歲的俄羅斯姑娘葉麗薩維塔·基什金娜結婚，從此兩人相依為命，成為患難夫妻。1946年，李立三夫婦相繼回到中國東北，基什金娜改了一個中國名字叫“李莎”，從此在中國這個第二故鄉(xiāng)落地生根，此后的50多年，用自己的心血與智慧為中國培養(yǎng)出一批批優(yōu)秀的俄語教學和翻譯人才。

據(jù)林伯渠的女兒林利在《往事瑣記》中回憶，由于中蘇兩黨關系的歷史原因，不少長期居留蘇聯(lián)的中國人曾在蘇聯(lián)娶妻，但這些妻子卻不能享受蘇聯(lián)公民的正當待遇，她熟悉的兩位婦女，即李立三之妻李莎和陳昌浩的前妻格拉娘就是如此。她們經(jīng)常埋怨，說嫁了中國人成了二等公民。而且，到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隨著中蘇兩黨、兩國關系日趨惡化之后，凡娶有蘇聯(lián)妻子的中共黨員干部，包括高級干部，都不能聽“反修”報告，不能看“反修”文件。在此之前，這些跨國婚姻的熟人們還有一個小的社交圈子，還能帶著孩子時時相聚?？傻搅酥刑K交惡之后，很多人都頂不住政治壓力，絕大多數(shù)中蘇聯(lián)姻的家庭都拆散了，最后也就剩下那么兩三家幸存者。此時，李立三和李莎的婚姻關系也浮上水面，成為中共高層關注的問題。

1969年夏季，在批判“彭黃張周反黨集團”的廬山會議上，林彪突然對彭德懷提出了一個十分敏感的問題：“彭德懷同志前不久訪問了東歐各國，上山（指廬山）你急于發(fā)難，是不是有背景？赫魯曉夫對你評價那么高，你答應了他什么？”聽到這里，一貫靠整人起家、善于搖鵝毛扇的康生也不失時機地借題發(fā)揮，又把矛頭指向了曾在蘇聯(lián)居留15年，又有一個蘇聯(lián)籍妻子的李立三，開始散布“李立三是里通外國分子”，并找李立三談話，就李莎的國籍問題大做文章。面對康生的發(fā)難，李立三坐臥不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于這年10月給康生寫出書面報告，為李莎澄清力辯，說她“對中國黨和中國人民也是非常熱愛的……她在政治上不會有任何問題，我是可以完全保證的。”

到了1960年，隨著中蘇關系的進一步破裂，周恩來也代表中央找李立三談話，說中央的意見是要李立三和李莎離婚，不然的話，就要李莎脫離蘇聯(lián)國籍，加入中國國籍。1962年6月20日，李立三曾為此事專門致信領袖，為自己與李莎辯白。在同年9月召開的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周恩來與康生代表中共中央，再次與李立三談話，又一次提出離婚問題。為此，李立三在會上作了發(fā)言，專題講述了他與李莎的婚姻關系與現(xiàn)狀。之后，李立三又于10月14日給周恩來寫了一封長達四千字的信，詳細申訴了自己的理由。信中以自己的黨性保證，李莎在政治上是可靠的，反對修正主義的立場是明確堅定的，不能把蘇聯(lián)人民和蘇聯(lián)修正主義混為一談。

為了保全自己的異國婚姻，李立三曾先后四次給中央寫信表示，要我們離婚是不可能的，我們現(xiàn)在這么大年紀了，孩子都這么大了，離了婚怎么辦？何況我們結婚快30年了，夫妻關系一直很好，特別是1938年我在蘇聯(lián)被捕期間，李莎對我一直很忠誠，冒著風險去監(jiān)獄看我，并為此脫離了共青團。李立三讓秘書李思慎給中央送達信件時，眼里充滿著淚水說：“我們真正是一對患難夫妻??！現(xiàn)在，我怎能與她離婚呢？李莎是俄羅斯民族，她對蘇聯(lián)有民族感情，是客觀存在，但是她并不贊成赫魯曉夫搞的那一套修正主義。他對我們黨、對毛主席是擁護的，贊成我們的馬列主義路線。而且，今后我還可以繼續(xù)幫助教育她，一定可以保證使她不反對我們黨的路線?！崩钌砟暝诨貞涍@一段歷史時，說了幾句很有意思的話：30年代末因為李立三的“問題”，蘇聯(lián)的組織逼我同李立三離婚，其結果是不僅沒離，我卻到了中國；這一次是中國方面的組織勸李立三和我離婚，其結果又是沒有離成婚，我卻真正成了中國人的媳婦。1964年，李莎加入了中國國籍，繼續(xù)在北京外國語學院從事教學工作。

據(jù)李思慎所著《李立三后半生》，李立三這幾封信交到中南海后，中央再沒有逼他與李莎離婚。但在政治壓力之下，以前曾是賓客云集、門庭若市的李立三家，也就變得門可羅雀了。建國之初，是李立三最受信任和工作最活躍的時期，他身兼多職，還是政務委員，享受副總理級待遇，家里還有一個警衛(wèi)班。但隨著中蘇關系的逆轉變冷，因受妻子問題的牽連，李立三在黨內(nèi)政治地位每況愈下，日見衰微。到了廬山會議后，李立三原先在華北局的職務基本上也被剝奪，實際上成了坐冷板凳的角色，還經(jīng)常遭受無端的呵斥與冷遇。

李立三寫信規(guī)勸陳昌浩

李莎曾在訪談中提到，當時有人想渾水摸魚，給中央寫誣告信，說她是蘇修特務。此人是誰，所為何來？經(jīng)《李立三后半生》一書披露，才知此人竟是原紅四方面軍政治委員、曾在黨內(nèi)呼風喚雨的重量級人物陳昌浩，而他誣告李莎為蘇修特務竟是出于個人恩怨。

當年西路軍兵敗河西后，作為西路軍軍政委員會主席的陳昌浩曾私自潛回漢口，回家探望前妻劉秀貞，等到再折回延安時，已經(jīng)江山易主、物是人非了。以前的靠山張國燾已在政治上失勢，自此，陳昌浩在黨內(nèi)的地位一落千丈，只剩下寫檢討和辯解的份了。1939年8月，他帶著與前妻所生的小兒子陳祖濤到了蘇聯(lián)，并長期滯留莫斯科，后經(jīng)組織批準，與第二任妻子張琴秋（原是作家茅盾的弟弟、鄂豫皖蘇區(qū)省委書記沈澤民的夫人，沈去世后嫁給了陳昌浩）解除了婚姻關系，并在1945年與一個俄羅斯紡織女工格拉娘結婚。照陳昌浩自己說，就是找一個女工比找知識分子強，少了許多麻煩。在蘇聯(lián)期間，李立三曾與陳昌浩同在蘇聯(lián)外文出版社工作，他們夫婦之間來往也較多。1952年，陳昌浩、格拉娘夫妻攜同他們的兒子、剛及七歲的陳祖莫回到中國，陳昌浩先后任中央馬列學院副教育長、中央編譯局副局長和《俄華大詞典》的主編，格拉娘則在編譯局擔任俄文打印工作。這些職務都是閑差，分明顯示陳昌浩在黨內(nèi)已無足輕重，成了一個過氣的政治人物。

《李立三后半生》中記述，從1959年起，陳昌浩就已經(jīng)另有新歡了，為了另組家庭，一直吵著要與格拉娘離婚，理由是對方“脾氣無常，搞特殊化，生活習性不和”，而個性倔強的格拉娘則態(tài)度明確，堅決不離婚，結果鬧得滿城風雨。李立三與陳昌浩同是黨內(nèi)犯過路線錯誤的高級領導干部，他們的妻子又同為俄羅斯人，在北京交往密切，情同姊妹，平素互有來往。出于同志間的友情和關心，1960年春，李立三給陳昌浩寫了一封信，直言對方在家庭婚姻問題上不夠嚴肅，并提出批評與忠告。

據(jù)林利在書中回憶，在中蘇分歧加劇升級之時，于青島養(yǎng)病達六年之久的陳昌浩立即寫信給中央編譯局領導，堅決要求與格拉娘離婚，還寫了不少格拉娘是蘇聯(lián)使館情報員的胡言亂語，并且拉扯上李莎，說格拉娘的所作所為都是受李立三的妻子李莎指使。中央編譯局領導在局干部會上公布了這封信的內(nèi)容，說陳昌浩要求與格拉娘的離婚是國際階級斗爭在中央編譯局的反映，并表示我們要支持陳昌浩，把格拉娘攆出編譯局。林利找領導反映，說陳與妻子離婚是個人私事，不必提高到國際階級斗爭的高度，陳昌浩這樣做的目的是想借“反修”之機，甩掉老婆，把自己打扮成“反修”戰(zhàn)士。結果，這番話領導不僅不愛聽，一年后，林利自己反而被調出了編譯局。林利回憶，到了“文革”期間，她和“最好的朋友”孫維世是同一天因為“李立三、李莎反革命集團成員”罪名被捕的，后來，她僥幸活著出來了，而年僅46歲的孫維世卻瘐死獄中。陳昌浩為離婚不惜虛構“蘇修特務集團”

最終，陳昌浩如愿以償，組織上批準他與“蘇修特務嫌疑”的格拉娘離婚，并在1966年7月與第四任妻子孟力結婚。中央編譯局則完全贊同陳昌浩的“反修”行動，熱情地把這個反修戰(zhàn)士迎進局里，并把“反修”文件送到他手里閱讀。近些年，不少有關陳昌浩的傳記與訪談中，都說陳昌浩與格拉娘是在“文革”期間被逼離婚，事實并非如此?！拔母铩逼陂g的1967年1月3日，李立三在接待中央編譯局的外調來訪時談到：1962年，陳昌浩為了與格拉娘離婚，不惜給上面提供炮彈，公開散布格拉娘是修正主義分子，說格拉娘與蘇聯(lián)大使館有關系，同時污蔑李立三的老婆李莎，說李莎和他們的女兒也和蘇聯(lián)大使館有關系，還有修正主義言論。陳昌浩還把這件事正式向中央提出控告，實際上是在誣告李立三，對李實行陷害報復，也讓黨內(nèi)高層別有用心的人更進一步地炮制“李立三里通外國”的材料，使他再次受到更嚴厲的政治審查。

即便是到了“文革”期間的1967年5月19日，陳昌浩在向外調人員談及李立三的問題時，依舊表現(xiàn)出對李的不滿，憑空虛構說：“我同我老婆離婚，拖得很久，原因是遭到舊市委和中宣部的阻擾。李莎堅決阻擾我們離婚，李立三在這個問題上也是支持我老婆的，不要她和我離婚……我老婆經(jīng)常到李立三家里去，法院要判決離婚前，法院通知她（指格拉娘），她跑到李立三家里去了，回來時拿出一份很有條理的辯護詞。這是格拉娘自己寫不出來的，我懷疑是李莎或者蘇聯(lián)大使館幫助她搞的。我老婆講，有一次她和李莎去找私人裁縫做衣服，有一個胖女人進去了。李莎告訴格拉娘說，那就是契爾沃年科（蘇聯(lián)大使）的夫人。李莎同她（契爾沃年科夫人）不是巧合，還有副食供應站（指高級干部的副食供應站），他們都去。這些地方就是她們聯(lián)系的地方。不一定都要去大使館?！焙苊黠@，陳昌浩這番話的意思，就是誣指李莎與蘇聯(lián)大使館有密切聯(lián)系，這些都是她里通外國的證據(jù)。

在那個是非混淆的年月，陳昌浩對李立三“里通外國”的憑空誣陷，居然都一一坐實。據(jù)李莎回憶，滿大街都是李立三的大字報，而引用的材料都是來自“道貌岸然、內(nèi)心奸詐的C之手”，這個c，即是陳昌浩。1967年5月25日，中央文革小組正式給李莎戴上了“蘇修特務”的帽子。不僅如此，李莎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本人竟還成了以李立三為首的“蘇修特務集團”的“上級”，這個集團包括楊尚昆、李維漢、張錫儔（原北京俄語學院黨委書記兼院長）、趙洵（原哈爾濱俄語學院副院長）、林利等若干人。在此期間，身患重病的李立三在幾天之內(nèi)被造反派批斗、審訊達二三十次。6月21日，在中共華北局機關禮堂召開批斗李立三、李莎的大會時，整個大禮堂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人們爭睹中央文革點名的“蘇修特務”。次日下午，當召開第二次現(xiàn)場批斗大會之前，李立三卻蹊蹺地“服用安眠藥自殺身亡”。李立三死后的第二天，李莎也被逮捕，關進了秦城監(jiān)獄，在那里艱難度過了八年的鐵窗生涯，并在多年后才獲悉自己丈夫死亡的消息。兩個女兒也同時因為“里通外國”被關押，后又下放農(nóng)村。就在李莎被逮捕的同一天，格拉娘也因“特嫌”的罪名被投入監(jiān)獄，在獄中遭受非人的待遇，并患上精神分裂癥，1980年代后死于國外。更為荒誕的是，一個多月后的7月30日晚間，一直堅持說自己妻子格拉娘與李莎是“蘇修特務”的陳昌浩，同樣是在“里通外國”罪名下無以自辯清白，在不斷遭受紅衛(wèi)兵的無情毒打下，最后也是吞服了大量安眠藥，于北京晨光街的紅霞寓所里自殺身亡。這兩位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中共高層人物最后結局竟也高度相似，不僅都是服藥自盡，而且死后的尸骨也都被秘密火化而不知所蹤了。

李立三死后，他寫給毛澤東的一封遺書被發(fā)現(xiàn)，內(nèi)中唯一的要求，就是申明“我和我的全家沒有做過任何里通外國的罪行。只有這一點請求中央切實調查和審查，并做出實事求是的結論”。13年后的1980年3月20日，在時任中組部部長胡耀邦的親自過問下，才徹底為他恢復了名譽，稱當年對李立三作出“蘇修特務分子，清除出黨”的結論，純屬冤案，予以撤銷。由此，多年來圍繞在李立三身上的種種誣陷不實之詞，得以廓清。而陳昌浩夫婦的冤案，后來也得到平反昭雪?？梢哉f，李立三在“文革”中死于“里通外國”冤案，政治大氣候是一方面，但陳昌浩出于個人目的，先后為構陷冤案者提供政治炮彈，也是造成他人與自己陷入絕境的重要因素之一?！霸嚳刺觐^者，人亦剃其頭”，“文革”期間的歷史吊詭與人事之間的復雜關系，何其發(fā)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