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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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博學詩論視野下的李白接受進程及詩歌對話——以楊慎為中心
蘇燾
(綿陽師范學院新聞與傳媒學院,四川綿陽 621000)
明中期楊慎以其宏博之學,對唐詩尤其是以李、杜為代表的詩歌發(fā)展史的評論,既顯露了其才、學兼容視角的理性解析態(tài)度,也較為典型地代表了明中期理學變革期和復古詩學接續(xù)期融政教、藝術(shù)功能為一體的復雜文學思想。楊慎與李白相似的才子性情,對李白遭際的理解同情,以及對李白同鄉(xiāng)先賢身份的認同,皆顯現(xiàn)出他對李白極具個性的獨特理解。
李白;楊慎;博學;摹仿;對話
從文學活動和文學思潮的興起和接續(xù)來看,楊慎所處時期正介于明中期前、后七子之間的過渡階段;而從對唐詩學梳理反省的角度來看,楊慎本人的獨立觀點以及對七子理論以外詩歌的關(guān)注,則代表了在理學變革和復古思潮的雙重影響下,此時期詩歌批評和詩歌接受領(lǐng)域復雜多元的思想動態(tài)。盡管后來諸家評論皆對楊慎的“六朝論”詩學觀多有側(cè)重,如王世貞說“凡所取材,六朝為冠”[1]31,錢謙益說“用修乃沉酣六朝,攬采晚唐,創(chuàng)為淵博靡麗之詞”[2]3778等,但楊慎博學宏覽的知識底蘊和考據(jù)求實的學術(shù)精神,以及其“高明伉爽之才”[3]64,卻并未拘限于單純的“六朝之學”和“六朝之才”,而是具有更為廣博的視野。楊慎“年未總角,已著詩名”[4],14歲入李東陽門下,24歲狀元及第,37歲后遠謫滇南,從仕宦生涯看,亦可謂天授其才而時不遇矣。但楊慎的非凡才力和長久的謫戍生活,卻使得他在詩文創(chuàng)作和學術(shù)研考方面取得了極大的成就,因而在明代學界和詩文領(lǐng)域有頗高地位?!睹魇贰繁緜髟u為“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5]5083,而明人亦評曰“清新綺縟,獨掇六朝之秀……才情學問在弘正后、嘉隆前,挺然崛起,無復依傍,自是一時之杰”[6]348,皆可見出對其才、學的推重。正是因為楊慎“博物洽聞,于文學為優(yōu)”[5]5105,“其窮極詞章之綺靡,可以見其卓絕之才;其牢籠載籍之菁華,可以見其宏博之學”[7]127,所以楊慎在對唐詩尤其是以李、杜為代表的詩歌發(fā)展史的評論方面,既顯露了以才、學兼容視角對詩歌的理性解析態(tài)度,也較為典型地代表了明中期理學、心學變革期和復古詩學接續(xù)期,融政教、藝術(shù)功能為一體的復雜文學思想。而他與李白相似的才子性情,對李白遭際的理解同情,以及對李白同鄉(xiāng)先賢身份的認同,也顯現(xiàn)出他對李白其人其詩極具個性的獨特理解。
楊慎博采眾家的詩學理念,使得他對詩歌復古的看法能夠由盛唐延伸至初唐六朝以及中晚唐時期,對盛唐李、杜的評價具有自己獨特的詩史眼光。楊慎曾對蘇洵的“經(jīng)史互證”觀點深為服膺,“嘗欲以漢唐以下事之奇奧罕傳者匯之,而以蘇、李、曹、劉、李、杜、韓、孟詩證之,名曰《詩史演說》”[8]368,因此在論述李、杜詩歌之時,楊慎更注重詩歌源流和影響等方面。以宏觀的詩史分期及代表地位而論,楊慎對李杜并舉和推崇的態(tài)度是顯而易見的,他在理論闡述和自己的詩句中,曾屢屢表達對二人的贊譽、傾慕之情,如引司空圖的詩論說“杰出于江寧,宏思于李杜”,在《續(xù)東坡狂云妬佳月》中復述韓愈之觀點說“光焰萬丈長,江河千古注”,在《雨夕夢安公石張習之覺而有述因寄》中自言云“執(zhí)鞭從李杜,傾蓋許班揚”。在《升庵詩話》中,楊慎專門列有“評李杜”一條,其曰:“楊誠齋云:‘李太白之詩,列子之御風也。杜少陵之詩,靈均之乘桂舟駕玉車也。無待者,神于詩者與?有待而未嘗有待者,圣于詩者與?宋則東坡似太白,山谷似少陵?!熘佘囋疲骸字?,神鷹瞥漢;少陵之詩,駿馬絕塵?!u,意同而語亦相近。余謂太白詩,仙翁劍客之語;少陵詩,雅士騷人之詞。比之文,太白則《史記》,少陵則《漢書》也?!盵9]850對李、杜的“神”“圣”之論雖宗承前人,但亦表明楊慎對二人不同風格的清晰認識。除了這種詩史視野的觀照以外,楊慎還有對李、杜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才能的一些細部評價,如“論詩文雅正,則少陵昌黎;若倚馬千言,放辭追古,則杜韓恐不及太白、子厚也”[8]402,可見其對才情天賦和文思敏銳的看重。又如《升庵詩話》中“巫峽江陵”條評李杜對《荊州記》“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一語的化用,楊慎認為:“雖同用盛弘之語,而優(yōu)劣自別。今人謂李杜不可以優(yōu)劣論,此語亦太憒憒。白帝至江陵,春水盛時行舟,朝發(fā)夕至,云飛烏逝不是過也。太白述之為韻語,驚風雨而泣鬼神矣?!盵9]716對“李杜優(yōu)劣”的闡發(fā),成為后來王世貞等說楊慎“揚李抑杜”的直接依據(jù),即所謂“近時楊用修為李左袒,輕俊之士往往傅耳”[9]1005。楊慎曾從詩史的宏觀角度對杜詩做過深入的解析。如:“詩歌至杜陵而暢,然詩之衰防,實自杜始。經(jīng)學至朱子而明,然經(jīng)之拘晦,實自朱始。是非杜、朱之罪也,玩瓶中之牡丹,看擔上之桃李,效之者之罪也。”[9]73再如:“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時事,謂之‘詩史’,鄙哉!宋人之見,不足以論詩也……《三百篇》皆納情合性,而歸之道德也,然未嘗有道德性情句也?!盵8]569這些都是從詩歌源流和傳承的角度,對杜詩體備眾家、“含蓄蘊藉”的特征以及對宋詩的不良影響進行的客觀評述。但從楊慎的才子身份、放謫生活以及其“胡粉傅面……諸伎捧觴,游行城市,了不為怍”[9]1053的縱放不羈舉止及詩歌的情感價值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來看,其心理上對鄉(xiāng)賢李白當更有傾斜。以此而言,楊慎“亦太憒憒”這樣帶有情緒化的論斷,恰恰反映出其作為才子型詩人對李白最真實的接受心理。
因為對李白的才高不遇和謫戍流放有著心理上的相通與體認,所以楊慎在詩文中,常常以抒懷和議論相兼雜的方式來論述李白的懷鄉(xiāng)失意以及考述其故里家世,從而寄寓自己的憫時傷懷之情。如在他與張含合編的《李詩選》中,楊慎詳細考論了李白的出生地、山東和東山之誤以及隴西李氏之辨等,認為“族姓郡國,關(guān)系亦大矣,誦其詩,不知其人可乎?余故詳著而明辯之,以訂史氏之誤,姓譜之缺焉,若夫公之詩歌泣鬼神而冠今古矣,豈容喙哉”[8]43,在看似激烈的語辭之間,實際上寄托了楊慎心底深處的歸鄉(xiāng)之思。此類情懷,在《四川總志序》《周受庵詩選序》中也屢屢被提及,如“若夫陳子昂懸文宗之正鵠,李太白曜風雅之絕麟,東坡雄辨,則孟氏之鋒距”[8]26,“陳子昂海內(nèi)文宗,李太白為古今詩圣”[8]34,等等,亦同如此。而在對李白詩句的解析中,楊慎亦每每以“懷鄉(xiāng)”為主旨進行闡釋和考訂,如《升庵詩話》“太白懷鄉(xiāng)”條云:“太白《渡荊門》詩:‘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端腿酥_浮》詩:‘爾去之羅浮,余還憩峨眉?!帧痘茨吓P病懷寄蜀中趙征君蕤》詩云:‘國門遙天外,鄉(xiāng)路遠山隔。朝憶相如臺,夜夢子云宅。’皆寓懷鄉(xiāng)之意?!庇秩纭岸霹N花”條云:“‘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颂自⑿輵盐魇窆枢l(xiāng)之詩也。太白為蜀人,見于《劉全白志銘》、《曾南豐集序》、魏楊遂《故宅祠記》及自敘書,不一而足,此詩又一證也。近日吾鄉(xiāng)一士夫,為山東人作詩序,云太白非蜀人,乃山東人也。余以前所引證詰之,答曰:‘且諂山東人,祈綽楔貲,何暇核實?!睆膶υ娋浣庖夂涂际鰜砜矗荃r明地體現(xiàn)了楊慎對李白詩歌分析的才、學兼具的特色。這種以李白為標志的鄉(xiāng)邦情結(jié)的流露,無形中為楊慎的李白解讀帶上了特有的地域色彩,即后人所論“楊用修好譽其鄉(xiāng)人,屢尊李白”[10]977。因而在提及蜀地才人時,后人亦常將楊慎與李白并列,如“李青蓮、蘇眉山均擅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升庵先生……是寧啻與蘇李鼎峙,實兼之也”[7]60,“岷江不出人則已,一出人則為李謫仙、蘇坡仙、楊戍仙,為唐、宋并我朝特出”[11]23,以楊慎“戍仙”之謂,而對應(yīng)于李白之“謫仙”,就李白的接受歷史而言,也可謂是另一種形式的延續(xù)。
楊慎才、學兼顧的立場,使得他對李白詩歌的解析一方面著眼于字詞、本事的考述,另一方面亦著眼于句法篇章和風格源流的闡釋,因而初步具有了述、論結(jié)合的特征。
首先,是論李詩字詞用法。楊慎舉李詩“玉窗青春下落花”說明“花已落,又曰下,增之不覺綴,而語益奇”。又舉“水盡南天不見云……不知何處吊湘君”說明“前句云‘不見’,后句‘不知’,讀之不覺其復。此二‘不’字,決不可易。大抵盛唐大家正宗作詩,取其流暢,不似后人之拘拘耳”[9]817。這種對重字的有意指出和“不覺其復”的論評,正表明楊慎對用語自然、不加雕飾的看重,如他對李白“向月樓中吹《落梅》”一句中的用韻分析:“下‘吹’字音去聲,不惟便于讀,亦義宜爾也?!北M管此處的分析可能并不深刻,但從中卻不難看出楊慎對音聲流暢的標舉意圖。這對后來謝榛等人對音韻“清濁抑揚”的辨析等皆有一定的啟發(fā)和影響。
其次,論李詩句法篇章。如“在太白句法”條論前后之照應(yīng):“太白詩:‘天山三丈雪,豈是遠行時。’又云:‘水國秋風夜,殊非遠別時?!M是’、‘殊非’,變幻二字,愈出愈奇。孟蜀韓琮詩:‘晚日低霞綺,晴山遠畫眉。青青河畔草,不是望鄉(xiāng)時?!嘧嫣拙浞??!庇秩缭凇袄畎讬M江詞”條論句法變化:“太白以一句衍作二句,絕妙?!彼€著重論述了李詩不拘對偶的天成自然特征,在“李太白論詩”一條中,他說“李太白論詩云:‘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況使束于聲調(diào)俳優(yōu)哉?‘故其贈杜甫詩有’飯顆‘之奐,蓋譏其拘束也”。所以楊慎認為“五言律,八句不對,太白浩然集有之,乃是平仄穩(wěn)貼古詩也”,“八句不對,太白浩然皆有此體”等,既不納入律體,則大可歸為古詩之杰出者。因此楊慎評劉方平《梅花》詩時所謂的“既不用事,又不拘對偶,而工致天然,雖太白未易先后也”,正是對李白詩歌超然不拘藝術(shù)特色的恰當總結(jié)。而對李詩“不拘”的肯定,也表明楊慎對詩體規(guī)則有著相應(yīng)的理性認識,所以他在《升庵詩話》中,對高棅將李白五律《登新平樓》歸入古詩體裁提出了“誠盲妁也”的嚴厲批評。
再次,論李詩源流風格。楊慎論李詩源流的觀點有二,一是魏晉六朝論,認為李杜皆曾宗法《文選》之詩風:“李太白終始學《選》詩,杜子美好者亦我是效《選》詩,后漸放手,初年甚精細,晚年橫逸不可當?!辈⒃u價劉辰翁說“須溪徒知尊李杜,而不知《選》詩又李杜之所自出?!睂τ诶畎讓W《選》詩,楊慎舉過具體詩例以作說明,如論李白學徐陵詩:“徐陵詩:‘竹密山齋冷,荷開水殿香。’太白詩:‘風動荷花水殿香?!闷湔Z?!庇秩缯摾畎讓W謝靈運:“李白詩:‘東陽素足女,會稽素舸郎。相看月未墮,白地斷肝腸?!粗x靈運有《東陽江中贈答》二首云:‘可憐誰家婦,緣流洗素足。明月在云間,迢迢不可得?!鹪娫疲骸蓱z誰家郎,緣流乘素舸。但問情若為,月就云中墮?!咨w全祖之也,而注不知引?!币约罢摾畎讓W魏收:“此詩緣情綺靡,漸入唐調(diào)。李太白、王少伯、崔國輔諸家皆效法之?!贝祟愓摂啵⒅亓藢钤娏鼷惽鍟呈闱樘卣鞯年U發(fā),皆可見出楊慎所持的六朝詩論傾向,正如他評王邱詩時所說“清新俊逸,太白之先鞭也”。二是古樂府論,即認為李白樂府在辭句和命意上皆來自古樂府,楊慎在“太白用古樂府”一條中有較為集中的論述,全錄如下:
古樂府:“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崩畎子闷湟?,衍為《楊叛兒》,歌曰:“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何許最關(guān)情,烏啼白門柳。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惫艠犯骸俺婞S牛,暮見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崩畎讋t云:“三朝見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古樂府云:“郎今欲渡畏風波。”李白云:“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惫艠犯疲骸按猴L復多情,吹我羅裳開。”李反其意云:“春風復無情,吹我夢魂散?!惫湃酥^李詩出自樂府古選,信矣。其《楊叛兒》一篇,即“暫出白門前”之鄭箋也。因其拈用,而古樂府之意益顯,其妙益見。如李光弼將子儀軍,旗幟益精明。又如神僧拈佛祖語,信口無非妙道,豈生吞義山拆洗杜詩者比乎?
所謂“生吞義山拆洗杜詩”,實際上正透露出楊慎對李白在唐代樂府詩發(fā)展過程中的傳承地位和獨特價值的肯定,結(jié)合前述對效仿杜詩者流弊的批評,不難看到楊慎的藝術(shù)審美視角,即其在《李詩選》中對《荊州歌》評論:“唐人詩可入漢魏樂府者,惟太白此首及張文昌《白鼉謠》、李長吉《鄴城謠》三首而止,杜子美卻無一篇可入此格?!盵12]302從這方面來說,這與稍早于他的朱諫所持的李詩樂府觀亦頗有異曲同工之處。而就古詩、樂府所固有的“美刺”諷諫”等政教道德功能而言,楊慎亦采取了兼善不偏的態(tài)度,如他評《巴陵贈賈至舍人》:“太白此詩解其怨嗟也,得溫柔敦厚之旨矣。”但同時也在《大招》中說:“止取窮理不取艷詞,則今日五尺之童能寫仁義禮智之字,便可以勝相如之賦,能抄道德性命之說,便可以勝李白之詩乎?”[8]376由此可見,楊慎結(jié)合儒家詩教觀點對詩歌的藝術(shù)審美價值給予了較為客觀和理性的評判。
從藝術(shù)傳承的角度對李詩進行解析,以及對清暢自然等風格的推許,是楊慎評價李白和師法李白的重點所在?!皸铋T六學士”之一的張含在《南中集序》中有“楊子冠之年也,其修辭蕩放流動,沨沨乎入李白”之說,所謂“蕩放流動”和“沨沨”,正點出了楊慎學習李詩的流暢縱橫等特征,而這種以才力為據(jù)的風格,在楊慎后期的詩歌中,則多有轉(zhuǎn)化,呈現(xiàn)出壯激之氣。在對李詩以意象、氣勢以及語辭等的學習過程中,楊慎的鄉(xiāng)賢之慕又常常融入其中,因而每每具有對李白、蘇軾的兼納現(xiàn)象。其頗具飄然之氣的長短句《月溪曲為晉寧張?zhí)刭x》最能有所代表。全詩錄如下:
青天行月溪行水,水月相去八萬里。龍宮罔象巧能移,月行翻向清溪底。月溪主人家在涪江濱,襟懷灑落意清真。金波影里流金篆,玉練光中臥玉輪。月溪子,君不聞一月普現(xiàn)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洞鑒虛明有如此。又不見東坡赤壁水月賦,太白青天問月歌。二仙仙去去不返,廣寒宮闕高嵯峨。今夕復何夕,逢君螳螂河。舉頭見明月,正照金叵羅。持斧邀吳剛,開蓬納嫦娥。殺卻蝦蟆綠煙滅,斫卻桂樹清光多。共言銀燭未須秉,不飲如此良夜何?仙舟歸來仍我過,解紅軟舞柘枝傞。主人踉蹌客逃席,起看江月墜江波。君家侍立小童清似玉,擘箋泥我醉寫月溪曲。[13]1404
此詩出現(xiàn)的青天、清溪、問月、嫦娥、桂樹等意象,既有李白的清泠飄逸,亦具蘇軾的灑脫曠然,將太白及時行樂的狂縱與東坡略帶理性的感慨融為一體。這種對太白、東坡筆下的“月”意象有所兼融的創(chuàng)作方式,在七古《臥月引為錢節(jié)夫賦》中亦同樣有體現(xiàn),如“手持寶月金仙偈,口誦明星玉女章,自言五華峰頭住,夢游玄圃樊桐路,御風學霧兩無心,惟愛月華籠海樹”等。盡管在楊慎詩作中曾流露過對李白謫放的同憐自傷之情,如《恩遣戍滇紀行》“遠游吊屈子,長流悲謫仙,我行更迢遞,千載同潸然”,《水峽驛觀瀑布泉行》“乘興聊賡太白篇,知音莫笑徐凝惡”。但就對李白詩意的理解而言,楊慎更多是在繼承效法中抒發(fā)了與其類似的迭宕不羈和豪壯之情,此類詩作主要集中在七古歌行和長短句一類當中,如《后神樓曲》“吾聞仙家五城十二樓,樊桐方丈繞瀛州,長風引舟不可到,環(huán)中根像空神游”“游仙夢覺聞清嘯,載賡清潤連清調(diào),愿從廣成順下風,肯許襄童窺末照,咸池蒙汜紛如馳,扶起混沌須神醫(yī)”,《寄題陳海樵息柯亭》“一口汲盡東海水,海底珊瑚樵作薪”,《辛卯除夕飲潘郎金斗歌》“招揺掲柄轉(zhuǎn)春星,沆瀣騰波挹仙酒,天涯今夕歲云徂,痛飲狂歌夜良久”,《太華山歌送陳子學》“登臨不問煙霞侶,但借神池一勺洗盡區(qū)中埃”等,其所營之境與所發(fā)之情,皆有縱放狂歌之氣勢。而在《結(jié)交行贈張季文兼寄劉建之》《觀金潤甫畫壁歌》《畫草蟲為黃月坡賦》等長短句中,楊慎則將這種縱放化蘊為憤郁壯激,頗顯雄健闊大之風。由于楊慎對李白詩歌古、律的清晰辨體之論,除了古詩歌行之外,他還對李白古、律相間的風格亦有宗法,如五律《西施詠》,其自注云“張禺山云,絕似太白”,王夫之亦盛贊其《折楊柳》為“以古詩為近體者,唯太白間能之,尚有未純處,至用修而水乳妙合,即謂之千古第一詩人可也”[14]1402。
楊慎對李詩字句的考釋、風格源流的梳理、政教內(nèi)涵的肯定、藝術(shù)風貌的辨析以及對李詩的師法摹仿等,反映了他作為才子詩人和博學之士的多元兼容接受心態(tài),也反映出明中期主流詩論之外對李白詩歌的解讀方式。盡管楊慎所代表的六朝派詩論有專門針對七子盛唐論的因素所在,但楊慎的才、學兼具思想,卻對后七子與明后期李詩的審美分析以及選詩評論等皆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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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寧〕
2016-01-30
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SC13E047)
蘇燾(1977―),男,四川南充人,副教授,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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