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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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jīng)·甘棠》“召伯虎說”綜理
邵杰
(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南鄭州 450001)
《甘棠》“召伯虎說”起于清代,近現(xiàn)代以來頗為流行。循其理致,其要有二:一是基于《詩經(jīng)》中的稱謂類比出詩中“召伯”為召伯虎,二是基于召伯虎與南國的密切關(guān)系。前者類比失當(dāng),后者經(jīng)《太保玉戈》映襯已不足以支撐“召伯虎說”。凡此皆可為學(xué)界提供借鑒。
《甘棠》;召伯;南國
關(guān)于《詩經(jīng)·甘棠》中“召伯”的身份,歷來意見主要集中在兩個人:周初的召公奭與西周晚期的召伯虎。前者是歷代研究者的主流意見,后者較為晚起,以其反傳統(tǒng)的姿態(tài)在近現(xiàn)代贏得了眾多擁護者,影響巨大。本文嘗試將“召伯虎說”之源流演變作一梳理,以便學(xué)界參考。
當(dāng)今學(xué)界多以《論衡·須頌》“宣王惠周,《詩》頌其行;召伯述職,周歌棠樹”之語[1]848,作為“召伯虎說”的最早證據(jù)。實則此語中“宣王”“召伯”未必具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且“召伯述職”亦見《法言·先知》:“昔在周公,征于東方,四國是王;召伯述職,蔽芾甘棠,其思矣夫!”[2]286相似的言論亦見西漢文獻,《說苑·貴德》:“召公述職,當(dāng)桑蠶之時,不欲變民事,故不入邑中,舍于甘棠之下,而聽斷焉。陜間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后世思而歌詠之?!盵3]94西漢韓《詩》學(xué)派的王吉亦曰:“昔召公述職,當(dāng)民事時,舍于棠下而聽斷焉。是時人皆得其所,后世思其仁恩,至乎不伐甘棠,《甘棠》之詩是也?!盵4]3058東漢時期文獻如《白虎通·巡狩》亦言“召公述職”[5]292。凡此足證“召伯述職”與“召公述職”的同一性,兩者顯然指涉同一事實。將《論衡》之語理解為召伯虎述職,蓋未深察。諸例中的“召伯”即召公奭。《甘棠》“召伯虎說”并未產(chǎn)生于漢代。持“召伯虎說”最為詳盡的意見,來自清代的牟庭:
召伯,召穆公虎也。穆公以世職為王官伯,事厲王、宣王、幽王,既老而從平王東遷,糾合宗族,作《常棣》之詩,于時國家新造,穆公勞來安定,劬勞于野,嘗宿甘棠樹下,其后穆公薨,而人思之,封殖其棠,以為遺愛。此詩所為作也……《召南》言“平王之孫”,則是東周詩明矣!東周之詩,不應(yīng)有康公之棠,一也;周公大圣,遺愛之長,不后于召公。若《召南》詩為美召康公,而《周南》詩何為不美周文公也?二也;《風(fēng)》、《雅》中多穆公詩,如《黍苗》云“召伯勞之”、《崧高》云“王命召伯”,及此詩云“召伯所茇”,稱號皆同,明一人也。至詩中言及召康公,則如《江漢》云“召公維翰”、《召旻》云“有如召公之臣”,皆曰召公,不曰召伯,三也。[6]147?150
其所提出的三點論證分別是:其一,《召南·何彼襛矣》有“平王之孫”句,故知其為東周時候的詩。既然如此,《召南》中就不應(yīng)該有西周初期的人與物;其二,《周南》中沒有贊頌周公旦的詩,所以《召南》中也不可能有贊頌召公奭的詩;其三,《詩經(jīng)》中其他篇章提及“召伯”者,皆為召穆公,召康公在《詩》中則為“召公”。結(jié)論是,《甘棠》當(dāng)為召穆公(召伯虎)之詩,而非召公奭之詩。
牟氏的前兩點論證頗為牽強,邏輯有所不通:首先,《詩經(jīng)》的成書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其中詩篇的時間跨度極大,不能因為某一篇詩的年代,便斷定該部分之詩皆屬此年代。具體到《召南》,即不能因為《何彼襛矣》為東周之詩,便斷定《召南》十四篇詩皆為東周之詩。況且,即便皆為東周之詩,未必詩篇中就不能出現(xiàn)西周的人與物,后代之詩完全可以反映前代之事。詩篇的產(chǎn)生年代與詩篇中的事件年代,根本不是一回事,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xué)家常常將二者混為一談,牟氏看來也未能例外。其次,周公之遺愛,固然不后于召公,但這與有無詩篇贊美周公并無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詩》固然與政治、史事緊密相關(guān),但《詩》并不能也不必反映所有的政治、史事情況。所有的文學(xué)藝術(shù),都不可能是現(xiàn)實的悉數(shù)映現(xiàn)。況且即便有詩篇對周公的偉大功績進行贊頌,其是否留存在今日“詩三百”中,尚屬疑問。簡言之,據(jù)《周南》無贊美周公之詩,無法斷定《召南》中必?zé)o贊美召公之詩。牟氏的前兩點論證,是不能成立的。最關(guān)鍵的是第三點論證,即從《詩經(jīng)》中的稱謂類比出《甘棠》中“召伯”的身份。牟氏此論,雖然未必為后來的許多研究者,尤其是20世紀以來諸多具有疑古傾向的學(xué)者所見,但這樣的論證方式和結(jié)論無疑在近代以來頗為盛行,直到今天,仍是持“召伯虎說”者的第一利器。
梁啟超認為:“如《甘棠》,因有‘召伯所茇’,毛鄭硬認作召公奭,說是周初的詩。但公、伯顯然有別,伯是五伯的伯,《詩》有郇伯、申伯,都是西周末年的人,《詩·大雅·召旻》稱召公奭為召公,不稱召伯,可見《甘棠》最早不過西周末年的詩?!盵7]98其論證仍是從“召伯”之稱謂入手,且已涉及公、伯等級的不同,惜未充分展開。陸侃如、馮沅君合著的《中國詩史》論述道:
召伯之名在三百篇中凡三見。一見于《召南》之《甘棠》,再見于《小雅》之《黍苗》……三見于《大雅》之《崧高》……這里都是指江漢征淮夷之召穆公虎,是宣王時人。召公之名凡二見。一見于《大雅》之《江漢》……再見于《大雅》之《召旻》……這個召公方是周初的召公奭。我們看了這幾個例證,便知《甘棠》之召伯當(dāng)然是召虎了。他曾到過南方,產(chǎn)生《甘棠》之詩是很可能的。[8]68?69
其對于稱謂問題的論說,與清代的牟庭并無二致。不過,提及召伯虎與周朝南方的聯(lián)系,則顯示出坐實此說的努力。如果說此處還是謹慎地揭示一種可能性,傅斯年則突出強調(diào)了召伯虎與南方的聯(lián)系:“周衰楚盛,召伯虎之功不得保持,國人思之?!盵9]203直接將《甘棠》的背景設(shè)置為周王朝與南方地區(qū)的緊張態(tài)勢。后來,屈萬里解釋此詩曰:“南國之人,愛召穆公虎而及其所曾憩息之樹,因作是詩……早期經(jīng)籍,于召伯虎或稱公,而絕無稱召公奭為伯者。召伯之稱……皆謂召虎;而《大雅·江漢》之篇,于虎則曰召虎,于奭則曰召公,區(qū)別甚明?!盵10]28其言論根源,仍在稱謂。
嗣后隨著古史研究的深入,召伯虎的事跡及其與南方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日漸清晰,并得到研究者的重視。高亨《詩經(jīng)今注》曰:“周宣王封他的母舅于召南域內(nèi),命召伯虎到召南給申伯筑城蓋房……召伯作這件事很賣力氣。他當(dāng)時的住處有一顆甘棠樹,他離去后,申伯或申伯的子孫或其他有關(guān)的人,追思他的勞績,保護這棵甘棠樹以資紀念,因作這首詩。”[11]21此論已立足于召伯虎在南方地區(qū)的經(jīng)營而立說。相近的思路亦見于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這是人民紀念召伯的詩……《詩經(jīng)》時代的人將周宣王的大臣召虎才稱為召伯……召伯輔助周宣王征伐南方的淮夷,老而從平王東遷,頗著功績,人們作《甘棠》一詩懷念他。詩當(dāng)作于召伯死后,其年代約在東周初年?!盵12]38需要說明的是,言召伯虎“老而從平王東遷”(包括前引牟庭說),恐非事實。根據(jù)《史記·周本紀》和《國語·周語》的記載,召穆公在厲王時已為卿士,曾諫厲王止謗。厲王被逐,太子靜被召穆公藏于家中,遂得免禍?!肮埠托姓?4年后,太子靜被立為天子,是為宣王。厲王時即為卿士,說明上一代之召公此時已經(jīng)退出王室核心集團,召伯虎此時之年齡當(dāng)在40左右,不會太年輕。宣王在位46年,加上之后幽王在位的十余年,平王東遷時,召穆公若在位,當(dāng)已在百一十歲以上。以古人之年壽而言,似不太可能。且召穆公這樣的王室重臣,若果真隨平王東遷,各類文獻中當(dāng)有痕跡。所以,言《甘棠》年代為東周初年,并無充足憑據(jù)。牟庭的看法,應(yīng)與其對《小雅·常棣》之詩的認識相關(guān)。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載富辰之語:“召穆公思周德之不類,故糾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詩曰:‘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盵13]1817而《國語·周語中》載富辰之語則曰:“周文公之《詩》曰:‘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盵14]45言周文公之詩,似系此詩于周公旦,與《左傳》兩相矛盾?!睹娦颉吩唬骸啊冻iΑ罚嘈值芤?。閔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盵15]407似乎更傾向于其為周公之詩。鄭《箋》則力主調(diào)和:“周公吊二叔之不咸,而使兄弟之恩疏。召公為作此詩,而歌之以親之?!盵15]407晉代杜預(yù)注《左傳》曰:“周厲王之時,周德衰微,兄弟道缺,召穆公于東都收會宗族,特作此周公之樂,歌《常棣》?!盵13]1817雖也力主調(diào)和,但言厲王之時,起碼在年代上與召穆公是合拍的。楊樹達認為鄭玄、杜預(yù)都是在調(diào)和《左傳》《國語》的矛盾,他分析道:
今按,周公誅管蔡而召公乃言“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豈非責(zé)罵周公乎?此于情理必不可通者也。此鄭說之不可信也。古人言賦詩有二義,自作詩為賦,誦古人之詩亦言賦,至于作詩,不得以歌誦前人之詩解之,《左傳》明言召穆公作詩,非言賦詩,此杜歌詩之說不可通也。今以此銘(引者案:即《六年琱生簋》銘文)核之,公分稟貝于宗族,此與糾合宗族之事一貫也。獻田伯氏,則與詩文篤念兄弟之辭一貫也。穆公之行事與《常棣》詩章之所詠歌,訢合無間,故《常棣》之詩必當(dāng)依《左傳》之說為召穆公所作[16]422。
依此看來,《常棣》為召穆公所作當(dāng)無問題,作詩地點乃在成周。牟庭致誤之由,是認定成周此事必為東周之事。東周時期,固以成周所在之洛陽為都城,但在西周時期,成周之位置亦頗重要,屬于王室直接掌控的地區(qū);許多王室的命令發(fā)自成周,這在西周金文中有大量的反映。召穆公在成周糾合宗族,未必意味著是在東周之時。言召穆公隨平王東遷,顯然無法成立。至于召穆公的年世,目前還不能確切知道,不過言其活躍在厲、宣之世,當(dāng)屬合理。
凡此可知,《甘棠》“召伯虎說”起于清代,盛于20世紀,至今仍有較大影響。其核心論證基于兩個方面:一是《詩》中“召伯”“召公”稱謂的身份類比;二是召伯虎與周朝南方地區(qū)聯(lián)系緊密。前者一以貫之,后者則在20世紀逐漸得以坐實,并不斷得到開拓。然仔細考察,兩者的可靠性都值得懷疑。
前者奏效的前提是《詩》中的稱謂應(yīng)屬同一系統(tǒng),或者有同一平面可資比較分析。然而,《詩經(jīng)》各部分面貌、背景的復(fù)雜狀況,已注定了這一前提的缺失。雖然傳統(tǒng)乃至當(dāng)今的《詩經(jīng)》研究經(jīng)常采用平面式的研究方法,但卻很少有人關(guān)注所依據(jù)的平面究竟是否真實存在?!对姟分衅渌魈幹罢俨本鶠檎俨ⅲ幢亍陡侍摹分罢俨本捅貫檎俨?。僅由《詩經(jīng)》內(nèi)部的類比來推定“召伯”的身份,并不合適。至于后者,亦頗為可商。典籍所載召公奭與南國地區(qū)的聯(lián)系,由于直接材料缺乏,曾受到質(zhì)疑。直到20世紀80年代,學(xué)界展開對光緒年間出土于陜西、現(xiàn)藏美國的《太保玉戈》的研究,召公奭與南國地區(qū)的關(guān)系才真正得到確認。據(jù)李學(xué)勤研究,此戈年代應(yīng)在成王前期,銘文主要意指成王命召公巡省南國,沿漢而下,安撫南方諸侯,召集諸侯來朝之事[17]138。這個結(jié)論目前已得到學(xué)界的廣泛認同。以此可知,召公奭與南方地區(qū)的關(guān)系亦頗密切。以南方地區(qū)的情勢來推導(dǎo)“召伯虎說”,理據(jù)并不充足。
《甘棠》“召伯虎說”的種種疏失,提供給我們一些啟示:一是要重視論據(jù)的效用和自限性,不能以偏概全、簡單比附;二是要尊敬傳統(tǒng),不能盲目疑古,不能以今日之或無推論昔日之必?zé)o;三是要關(guān)注出土文獻和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研究成果,及時修正既成觀念。《詩經(jīng)》研究歷時兩千余年,積累之成果與成見并皆豐厚,胡適在20世紀曾提出:“二千年研究的結(jié)果,究竟到了什么田地,很少人說得出的,只因為二千年的《詩經(jīng)》爛賬至今不曾有一次的總結(jié)算……我們應(yīng)該把《詩經(jīng)》這筆爛賬結(jié)算一遍,造成一筆總賬。”[18]13?14近百年過去,結(jié)算“爛賬”者不少,“總賬”卻仍不清晰。如何真正深入地總結(jié)相關(guān)的研究歷史,仍是《詩經(jīng)》學(xué)界的艱巨任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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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劉小兵〕
2015-12-16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6CZW014);河南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2014CWX005)
邵杰(1984―),男,河南新安人,講師,博士。
I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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