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夢想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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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墨，航海家、藝術(shù)家。曾旅居法國、新西蘭，多次舉辦個人畫展，從事西方美術(shù)史和太平洋、非洲土著藝術(shù)的研究。 2000年2月至2001年9月，自駕帆船環(huán)航新西蘭，遍訪南太平洋諸島國。 2003年3月，從大連起航，經(jīng)過55個晝夜的航行，航程3000多海里，到達海南三亞市，圓滿完成“中國海疆萬里行”。 2007年1月，從中國日照起航， 沿黃海、東海、南海出境，途經(jīng)雅加達、馬達加斯加、好望角、巴拿馬，穿越莫桑比克海峽、加勒比海等海域，橫跨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于2009年8月抵達終點日照?？偤匠?5000海里，圓滿完成中國人首次單人無動力帆船環(huán)球航海壯舉。

1

“高燒五天，孤島無醫(yī)，風(fēng)大浪高人無力，是否命歸菲？”

我發(fā)出這條短信后，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母親，兒子不知道能不能回來看您了。

2008年12月，我從關(guān)島起航回國，本來打算前往臺灣，卻流落在這座隸屬菲律賓的無人之島。大風(fēng)把我的船吹到了這里。大雨，我著涼了，發(fā)起高燒，好幾次不省人事。半醒半迷糊中，腦子里浮現(xiàn)起“絕望”這個念頭。骨頭像散了架，肌肉變得異常敏感，碰一下就疼，怕冷，海風(fēng)呼呼地吹著，從沒有這樣怕過風(fēng)，頭痛欲裂。

我掙扎著爬起來，抓起一把藥塞到嘴里。這只不過是對自己的一個安慰罷了，這些抗生素是我在日照起航前準備的，如今早就過期了。

我扯過被子——已經(jīng)被海風(fēng)和海水打得潮乎乎的被子——蓋在身上，軟綿綿地躺在船艙里發(fā)抖：就這樣認輸了？就這樣結(jié)束了？

不，沒完，一切都沒完！耳邊那個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來。

這個聲音曾出現(xiàn)在山東日照的海邊。我還記得把“日照號”推進海里的情形。為了這條船，為了這次航行，我拉下臉皮四處求人，最終籌到一百萬，這面帆才得以高高揚起。迎著別人譏笑諷刺挖苦的目光時，我從來沒有想過，那就是我的結(jié)束。

這個聲音隨著那斷掉螺絲的舵吱呀作響。在印度洋遇上風(fēng)暴，船舵的螺絲被風(fēng)浪打斷，我用手固定著一個備用舵七天七夜，兩只手臂都快斷掉了，已經(jīng)麻木得幾乎沒有知覺。船只以貼著海面的姿勢被浪涌顛來倒去，我隨時可能被拋進水里，和“日照號”一起永遠沉沒海底。我想過死亡嗎？想過，可沒怕過。

這個聲音回蕩在印度洋美軍基地的碼頭。好幾支槍對著我，我不會英語，一個動作不對勁，那些大兵繃緊的弦就會突然斷裂，隨時會開槍，打死我，然后扔到海里喂魚。死神似乎都露出微笑，可我退縮了嗎？從不想這個！

這個聲音曾游弋在莫桑比克海峽之間。嘿，現(xiàn)在想來他們應(yīng)該是一群膽小鬼。但那時候太驚險了，黑洞洞的夜晚突然出現(xiàn)一條船，只遠遠看見一點燈光，不知道上面有多少人，不知道他們是朋友還是強盜，它像幽靈一樣掠過水面，跟著我，帶來不祥的征兆。我渾身冷汗，手握唯一的武器——魚叉，想象把恐懼無限放大，腦海里是悲壯慘烈的搏殺。但我想過放棄嗎？沒有。

這個聲音曾卷著好望角的海浪向我撲過來。他們把那海浪叫作“殺人浪”。當(dāng)它騰到半空中的時候，遮天蔽日，仿佛能看見一個巨大的黑袍死神揮舞著鐮刀撲過來。我有沒有做過膽小鬼，發(fā)出過哪怕一聲的求饒？同樣沒有！

我已經(jīng)將自己托付給你了，大海！在向你朝拜的路上，我義無返顧，絕不回頭！

當(dāng)海水一次次潑到臉上，讓我感覺自己是一個受刑的犯人時；當(dāng)悶熱的赤道一絲風(fēng)都沒有，整個世界像在一個蒸籠里面靜止時；當(dāng)我的腳在風(fēng)浪中被劃開一道口子，我自己給自己縫針時；當(dāng)身上起滿了濕疹，整日整夜地困擾我的睡眠時，有個聲音一直在腦海中質(zhì)問我：為什么來航海？

2

迷迷糊糊中，我開始做夢（也許這段長達兩年的航程，本身就是一個夢）。在夢里，我掌著舵，夜風(fēng)托起風(fēng)帆，船體離開水面，在半空中飛行。黑影劃過月亮，在星輝斑斕里面撐一支竹篙，我就變成了一個空中的渡客，渡向夢想的彼岸。

是的，這個夢想激勵著我一直走下來。我的童年、少年時期體弱多病，可誰都沒想到被呵護著長大的我，會做出這么一件特爺們的事情！

我證明了自己，我交了許許多多的朋友，他們看著我的國旗贊揚我，贊揚我是一個勇敢的中國人，贊揚我的海洋情結(jié)，以及推動海洋意識的做法，同時他們也開始贊美我的祖國，特別是華人華僑朋友們，他們會傳遞那些有我的消息的報紙，對他們來說，那個船上插著五星紅旗的我，是鄉(xiāng)愁派來的使者，來安慰他們那些充滿思念之苦的歲月。

我被這個夢感動著、激蕩著，它使我迫不及待要航行在海洋上。這絕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我為它放棄了愛情，也放棄了財富。但它卻是這么一件宏大的事情，從沒有哪個中國人，一個人、一面帆、一條船，挑戰(zhàn)占地球表面積十分之七的海洋。而我，離這個目標(biāo)已經(jīng)觸手可及。

兩年多以前，我曾抵達菲律賓，那是我從中國海域駛出抵達的第一個異國?，F(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成了一個輪回。我不能躺在這里呻吟，更不能死在這里。我要繼續(xù)前進！兩年多的長征快結(jié)束了，家近在咫尺，我都可以聽見母親的呼喚，以及兄弟們、朋友們?yōu)槲覒c功的歡呼了。

在菲律賓發(fā)著高燒孤身一人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作家史鐵生的小說《命若琴弦》中那個老瞎子，帶著希望航完大半段旅程，卻發(fā)現(xiàn)攔在終點的是絕望。有時候的確命若琴弦，關(guān)鍵看你是為了彈斷它，還是帶著美妙的弦音上路。

結(jié)果并不是最重要的，人生的意義在于過程。人生必須有目的，信念給人以力量。彈斷弦其實并不是命運的結(jié)果，讓生命奏出應(yīng)該有的旋律，才是若弦之命的目的。

我現(xiàn)在就將奏響這根弦，講述一個孤身一人駕著帆船航行在占地球表面積十分之七的海洋上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就是我。

3

我不愿去回想我的小時候，因為那種狀態(tài)太封閉，太孱弱，太自卑；但我時常又下意識地想起那段時光，當(dāng)我駕著船駛過赤道，看著漫天繁星時，當(dāng)我在寂靜得令人發(fā)瘋的大洋上時，童年的一切都會浮上腦海。童年是一段虧欠，它并不美好，讓我備受折磨；但是童年又是一段蘊藏，沒有那樣的忍耐、堅持和爆發(fā)，我也許至今庸庸碌碌，直到終老。

一切就從我的童年開始講起。

我是一個礦工的兒子。1968年11月10日，我出生在山東省一個叫作新汶礦務(wù)局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礦產(chǎn)的原因，父親給我取了個“墨”字，他或許沒想到，幾十年后，我真的變得像墨一樣黑，但我皮膚的墨色里，蘊含著太陽的能量，是多少年曝曬在大海里儲存的太陽能。

我們這里解放前叫新泰，有豐富的煤礦資源，有一條柴汶河在這里流過，所以煤礦取名“新汶”。自我懂事起，我的視線里就充滿了開礦揚起的灰塵，以及那些現(xiàn)在看來陳舊落伍的工程車輛、挖掘機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至今還常常回蕩在我耳邊，相伴隨的，是我自己咝咝呀呀的喘氣聲。

我的父母已經(jīng)有了五個兒子，但他們意猶未盡，又再接再厲把我給造了出來。輪到我的時候，大概“原材料”已經(jīng)沒有最開始質(zhì)量那么好，而且礦上的空氣、環(huán)境情況可想而知，所以剛來到這個世界上，我的身體就不好，從小嗓子里就呼哧呼哧的，只要稍稍運動就上氣不接下氣。

他們都說我這是哮喘，也可能是氣管炎。這是我五個健壯的哥哥沒有的毛病。所以從小父母和哥哥就給我特殊待遇，他們的眼神里常常流露出對老幺的憐愛之情，但男子漢是絕不需要那種眼神的，那反而讓我更自卑。

母親對我很好，好得有些過分。她最怕我感冒，因為一旦傷風(fēng)著涼，我就會劇烈咳嗽，然后開始哮喘，咳得母親焦急不安、心神不寧。為了給我治病，她帶我跑了不少地方。先是上大醫(yī)院去看，大醫(yī)院治不好，又去鄉(xiāng)里搜羅那些土方偏方。只要聽說有什么法子能治哮喘，不管有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母親都要逼著我試一試。

童年的我身上一年四季都彌漫著一股中藥味，這是一種自卑的氣味。哥哥們被熏得不愿靠近我?？蛇@種氣味越來越濃烈，身體卻也沒見好起來。秋冬寒風(fēng)一起，我又開始咿咿呀呀地“拉二胡”。

晚上睡覺也是母親陪著我，因為哥哥們都不愿意跟我睡。我總是帶著吱吱呀呀有如二胡一樣的聲音進入夢鄉(xiāng)，這讓他們不勝其煩。有時候他們會過來推我一把：“老六，閉嘴！”直到我尷尬地醒過來。

為了我的病，母親以淚洗面，我見她悄悄捶著胸口跟父親抱怨：“對不住老六，不該帶他來世上受苦，他這身子骨，將來可怎么找工作怎么娶媳婦……”父親鼻子里哼一聲：“哭什么？老六要真是個熊包，我養(yǎng)他一輩子！”

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父母的話讓我無比地恨自己。那時候我還小，還想不到娶媳婦那么遙遠的事情，但是有一點我明白：因為是老幺我最受寵，可是又與別家的老幺不同，這種寵愛不過是一種可憐罷了。想到這里，我又開始激動地喘起來。

六歲那年，我上小學(xué)。上學(xué)第一天，母親帶著我去見了班主任。只見她和班主任耳語了幾句，班主任的眼睛掃過我的面龐，似信非信地點點頭。

當(dāng)孩子們一窩蜂沖向操場時，我便被老師攔?。骸澳隳镎f了，要我好好照顧你，這些活動你都可以不參加，就在場外休息吧?！睗L鐵環(huán)、扔沙包、打彈弓，都沒有我的份，看著男同學(xué)們滾打在一起，我只能在操場邊裝作毫不在乎地望著天，或者蹲在角落里數(shù)螞蟻。

和同齡的孩子打鬧是被禁止的，其實哪怕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母親也會擔(dān)心我中途出事?！暗阅^來，我們踢球少一個人！”“翟墨，你有沒有彈弓，打鳥去！”每當(dāng)有孩子在我家門口發(fā)出這樣的召喚，母親就會非常委婉地幫我拒絕：“翟墨他身體不舒服，你們?nèi)グ?！?/p>

1975年冬天，特別冷，母親到學(xué)校來看我，見我有點哆嗦，便徑直走向了班主任辦公室。第二天老師就調(diào)動了座位，在同學(xué)們注視下，爐邊的溫度把我的臉烤得發(fā)燙。但我很清楚，絕不是炭火讓我的臉發(fā)紅。

此后的每個冬天，火爐邊的位置肯定是為我留的，我覺得連班上的女生看我的眼神都不對?！暗阅?，你就是個弱者，真沒用！”我一邊罵自己沒用，一邊用鉛筆在作業(yè)本上無聊地劃動，只感覺一股熱血在往腦袋上涌，眼睛都有些發(fā)酸發(fā)脹。每次聽到有人在說，某某是溫室里的花朵，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時，我就會下意識地想到是我，就會不自覺地躲閃別人的目光。

教室里的冷清和操場上的喧騰被玻璃隔成兩個世界，陽光映照著孩子們臉上的歡笑，是那樣美好。而我被這個生機勃勃的世界拋棄，只能做一個病弱的旁觀者，默默躲在陰暗的角落承受著孤獨和寂寞，心情像溺水一樣沉到谷底。而在上課鈴聲響起的那一刻，我會條件反射般迅速離開窗口，回到座位上拿起書，背挺得筆直，脖子驕傲地高昂著，裝作一門心思溫習(xí)功課，無視陸續(xù)走進來的同學(xué)們。

多年以后，我一個人在海上航行時，有時幾個月時間見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甚至見不到一只動物，那時我就會想起我的童年。按照父母的說法，我能夠順利地長大成人，就已經(jīng)該謝天謝地了，怎么還敢去孤身冒這么大的險呢？當(dāng)我在海浪中搖擺、掙扎過后，偶爾也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但是我更加相信，正是童年那種病痛和心態(tài)，讓我有更多的耐力和韌性，去完成別人無法完成的事業(yè)。

4

借著保護我的名義，所有人都在和我疏遠。

哥哥們都讓著我，可也不愿意帶我玩兒。他們把我當(dāng)?shù)艿芸?，但是卻沒把我當(dāng)作一個男孩，沒把我當(dāng)作跟他們一樣的哥們，可以翻墻上樹、調(diào)皮搗蛋、共同進退的兄弟。他們總是摸摸我的頭，說：“快快坐下來，休息一下！”

我們兄弟六個睡在一張大炕上，可他們五個寧可擠在一塊兒，也不愿挨著我。后來哥哥們陸續(xù)當(dāng)兵，離開了家。那張大炕上的人越來越少，睡的地方也越來越寬松，可我的心也越來越空空落落。

在學(xué)校，我很受老師們的照顧，可恰恰也是這種特殊照顧，讓我顯得那么不合群。

有一天，體育老師把我叫過去，用很委婉的口氣告訴我，如果我覺得實在不舒服，可以不用上體育課，因為即便是上，我也不過是帶著一張假條來走個過場。

我并不覺得自己孱弱到連操場都沒有資格踏入的地步?！袄蠋?，我覺得我身體沒什么問題，可以上課的?！蔽覡庌q道。但他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你身體不好，就不要硬來嘛！”他的目光一下子散開，“就這樣吧，從明天起，體育課的時候你到教室里面讀書去。”

同學(xué)們漸漸地也不待見我了，誰愿意和一個跑不動、跳不遠，走兩步就喘粗氣面色嚇人的孩子玩呢？誰愿意和一個什么球類運動都不會的孩子玩呢？誰又愿意和一個“老師面前的紅人”、“受寵的孩子”玩呢？所以我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少。我也在疏遠所有人，畫畫成了我唯一可以自豪的“長項”。

那時父親工作之余有兩個愛好，一是打獵，二是釣魚，在當(dāng)?shù)兀@也是“引領(lǐng)時尚”的兩個愛好。要擱現(xiàn)在，沒準他老人家也能評個“綠色生活領(lǐng)袖”、“藍調(diào)生活家”什么的。

打獵危險，要翻山越嶺鉆叢林，子彈也不長眼，再說我也跑不動，父親從不讓我跟著。但釣魚是個安靜又安全的活動，父親怕我一個人在家呆著悶，有時也會帶上我。和父親出去釣魚簡直成了我的節(jié)日，其實去了我也只是在旁邊呆著，拿著樹枝和石塊在地上亂畫。

這天陽光燦爛，父親戴著一頂大草帽，抽著煙拿著釣魚竿，悠閑地等待魚兒上鉤。我看著他專注的樣子，覺得挺好玩，拿起樹枝隨手在地上把他畫了下來。畫完之后，我又換了幾個角度，畫他各種各樣的動態(tài)。

等父親收拾漁具回家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杰作”。他驚訝地看了看，問：“老六，這是你畫的？”我點點頭，父親像不認識一樣，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一拍肩膀：“嘿，小子，行??！”

過了幾天，父親拿回來一張畫板，還有一些水彩顏料，說：“既然不用上體育課了，老六可以學(xué)一下畫畫?！奔依锶撕芨吲d，因為我終于找到一個“合適”的興趣，沒有一千米長跑，沒有跳遠和扔壘球，我需要做的就是和平常一樣節(jié)奏的呼吸，然后在畫紙上創(chuàng)造一個充滿生機和活力的世界。

我開始畫畫，跟老師學(xué)，有時候也自己創(chuàng)造。畫跑動的人物，畫大自然，畫孩子們嬉戲打鬧，畫家人，我的畫里充滿了動態(tài)的東西，那是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得到的。我最喜歡畫的就是正義的俠客把一幫強盜打得滿地找牙，父親經(jīng)過我身邊時，端詳一下畫板上的東西，然后就敲我的腦袋：“打你個鬼畫桃符，打你個不專心，再不好好畫老子揍死你！”

畫上的世界刻意和我保持距離，盡管我是那么想融入其中。我當(dāng)時不知道什么叫自閉，但那時候的狀態(tài)就是如此，我不再搭理同齡人不懷好意的召喚，我總是覺得他們企圖嘲笑我。我就和赤橙黃綠青藍紫為伴，和一個幻想的世界為伴。在畫紙上，我描繪過大海，太陽懸在海上，朵朵白云，海鷗飛翔，一艘輪船冒著煙駛向遠方。我不知道真正的大海是不是這樣。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年的哮喘病，以及為了排遣這種病帶來的煩躁而畫畫，都成為后來鼓起那面風(fēng)帆不可缺少的風(fēng)。海上你永遠不會知道將發(fā)生什么，你可以做的就是去接受、去忍耐。就像忍耐漫長而孤獨的旅程，就像忍耐狂躁而恐怖的風(fēng)浪。每次與大海搏斗結(jié)束，我內(nèi)心回歸寧靜，就像一幅畫一樣。那時候我就會慶幸，自己曾經(jīng)拿起過畫筆。

而父親也沒想到，他老人家為了讓幼小的兒子打發(fā)寂寞而畫畫，卻成了我多年后謀生的一項本領(lǐng)。當(dāng)我在法國和新西蘭辦個人畫展時，回想往事，不得不感嘆命運的奇妙。

要不怎么說人的一生都是在少年時期定下型來呢？我的少年時代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但是那些磨難給了我堅忍不拔的心靈，現(xiàn)在想起這一段，我不再不平衡了，相反有些感恩，有些懷念那些讓自己強大起來的執(zhí)拗的歲月。

5

也許是為了保護我的自尊心，小時候，但凡見到我，不論家里人還是鄰居，都會稱贊我是個聽話的好孩子。鄰居們常批評自家孩子：“嘖嘖，看看人家翟墨，一放學(xué)就回家，從不上外面野，瞧瞧你這個沒出息的！”

可是他們不知道，在我“好孩子”的外表下，埋藏著一顆“壞孩子”的心。壞孩子并不是真的壞，而是想自由自在地做想做的事。少年時的我懵懵懂懂地意識到這一點，我不再告訴自己是個弱者，我希望能夠證明自己。

因為繪畫，我在學(xué)校里逐漸找回一點自信，美術(shù)老師時常拿著我的畫，在班上表揚我。每當(dāng)大家的目光投向我時，我故意裝作面無表情，其實心里樂開了花。

可這一點點自信是那么的不夠，隨著年歲成長，我更加渴望大家的關(guān)注，尤其是女孩子們的關(guān)注。到十二三歲，同學(xué)們都漸漸萌生了性別意識，開始對異性充滿好感，男孩子們故意找借口和女孩子們搭訕，女孩子們也常圍成一圈，聚在球場給男孩子們加油。每到這個時候，我會更加落寞，因為我永遠也成不了球場的主角?？晌乙蚕Ｍ?，女孩子們的目光能在我身上停留。

就像蘇童在某篇小說里寫過的一樣，當(dāng)時住在鐵路邊的礦上少年，最“拉風(fēng)”的就是穿上流行的喇叭褲、提著四個喇叭的錄音機到處亂晃。錄音機里播放著流行歌曲，少年們搖搖擺擺地踩著舞步，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女孩們的目光……我多么希望成為這些少年中的一員，多么希望能成為那個發(fā)號施令的孩子頭。可當(dāng)時，在孩子們的游戲中，我連參與權(quán)都沒有，更別提話語權(quán)了。

這些穿喇叭褲提錄音機、愛玩愛鬧不好好學(xué)習(xí)的，被老師看作“壞孩子”；而那些埋頭學(xué)習(xí)、經(jīng)常受老師表揚的，被認為是“好孩子”。我因為身體不行，跑不了走不動，只能乖乖留在教室里，被人錯劃為“好孩子”一派?？商熘?，我是多么渴望做一個受人關(guān)注的“壞孩子”！為此，我和五哥一起做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砸碎了學(xué)校所有教室的窗玻璃。

起因是那天五哥受了點委屈，被老師批評了，為了表示抗議，放學(xué)后他偷偷砸了教室一塊窗玻璃，我也撿起石頭“嘩啦嘩啦”一路砸下去。

這起沒有任何技術(shù)含量的“案件”很快被破獲了，第二天，母親被叫到學(xué)校，我和五哥被拎到老師辦公室。我低頭站著，心里有些惶恐也有些興奮，甚至隱隱有些期待，期待即將來臨的暴風(fēng)驟雨，心想，我一定要像個爺們，父親和母親怎么揍都咬緊牙關(guān)不投降。

誰知，我和五哥一起闖的禍，到最后根本沒我啥事。五哥被罰寫檢討，在全校學(xué)生大會上念，還差點被開除學(xué)籍。回家后，他又被父母好一番胖揍。而我在一旁站著，直接被所有人忽略，老師、父母仿佛都忘了我的存在。五哥一時成了風(fēng)云人物，成了全校調(diào)皮搗蛋孩子們的偶像，而我，這個主犯之一，卻壓根兒沒有人想到要懲罰我！

嗨，我哭笑不得，就像一只極力要弄出點動靜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小老鼠，卻屢屢失敗。我對自己說，翟墨，你太弱小了，弱小到天塌下來都沒資格去撐；弱小到自己闖了禍，卻要借哥哥的肩膀來承擔(dān)后果。這種被忽略的痛苦，對我來說，比體罰更難受！

6

我這個年紀的小男孩是最要面子的，偏偏我最沒有的就是面子。在班上我被笑話成比女生還要女生，在那個男女涇渭分明的年紀，這簡直就是在羞辱我。忍受不了的時候，我就跑到空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希望能把哮喘的毛病一口氣吹走。這樣的發(fā)泄只換來我頭暈眼花，更加氣喘吁吁。我真的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我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一頭栽在草叢里，哇哇地哭起來。

我在老師和同學(xué)面前抬不起頭來，在父親母親面前，在哥哥們面前，我也覺得低他們一等。我恨父母為什么要讓我來到這個世界，遭受人們的冷嘲熱諷。哪怕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也能刺痛我的內(nèi)心，同學(xué)講話稍不注意，我就會覺得那是在影射我，便捋起袖子找他們的麻煩，可沒有人愿意出來迎戰(zhàn)，理由是：“把你打了不算英雄，還得道歉，我們才不做這虧本生意呢?！?/p>

“我要變得強大起來！”這種信念一天天在我腦海中強化。我暗暗發(fā)誓不讓任何人看扁，我要讓自己身強體壯，讓別人以把我當(dāng)對手為榮。

我開始偷偷鍛煉，如果讓母親知道了，她一定會用強大的憐憫心把我的“強身計劃”扼殺在萌芽之中。幸好，我雖然弱不禁風(fēng)，卻具有一種風(fēng)風(fēng)火火、當(dāng)機立斷的品格，這種品格讓我在成年后能高高揚起風(fēng)帆，一路高奏凱歌。

我開始跑步，長跑，從跑一小段就上氣不接下氣，漸漸變得能均勻地控制呼吸；我用冷水洗澡，從夏天洗到冬天，一開始皮膚驟然縮緊，冷水的刺激讓我疼痛不已，到后來還能哼起小曲兒。長長的鐵軌邊留下我奔跑的影子，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鄰居們打算一如既往地贊揚我是個好孩子時，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個原來說話都沒有力氣的小男孩，現(xiàn)在面色要紅潤許多，說話有了中氣，個頭比自家孩子還略微顯高一點了。

在偷偷鍛煉之前，我曾經(jīng)和五哥一起去抬過一條大魚。我抬著魚走在前端，趔趔趄趄的，腳下一軟，一個狗啃泥摔在地上，為這事五哥被母親一頓胖揍，母親邊打邊心疼地喊：“老五，要你看好老六，你看你怎么看的！弟弟有病，要你照顧他，你怎么就這么不聽話呢？”

我慶幸，母親的溺愛沒讓我變成一個嬌氣的孩子。鍛煉讓我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厚實、有力。那一天，我又跟著父親去釣魚，其中有條一米多長的大魚，父親讓我去叫五哥來一起抬，我卻一聲不響地走過去，一下子扛在了肩膀上。五哥后來跟我說，那天下午，遠遠地看見一個人，扛著一條大魚歪歪扭扭地回來，他真不敢相信居然就是我。母親就站在五哥旁邊，她沖我一招手，目光從滿是怒氣忽然變得憐愛有加，“老六！”她吼了一聲，再沒有下文?！罢嬗心阈∽拥?！”五哥拍拍我的肩膀，“這才是我們的好弟弟！”

我生平第一次耗盡了體力。原來我的體力是那么充沛，簡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更讓我驚奇的是，后來我就再也沒有犯過哮喘，這個病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被我克服了。那天的晚飯?zhí)貏e香，我捧著碗都不愿意放手。父母和哥哥們都投來贊許的目光：我真正成為五個哥哥的小弟，我正在變得強大起來。

許多時候，人的潛力不可思議。英國詩人拜倫是跛腳，但是他從未因為這個缺陷放棄努力，不但就讀于劍橋大學(xué)，寫出一系列詩歌名篇，最后還成為一支聯(lián)軍的司令，在保衛(wèi)希臘的戰(zhàn)爭中染病捐軀。拜倫的詩歌我偶然讀過，最讓我興奮的是里面那些英雄的篇章，我每每聯(lián)想起自己，也覺得無比自豪。

這個時期我的畫作已經(jīng)和以前有了風(fēng)格上的不同。我很少畫那些柔弱的景致，線條和色彩都要生猛許多。我的身體里也住著一個英雄，那會是《奧德賽》里面的奧德修斯嗎？那個英雄駕著船歷經(jīng)千難萬險，在海上漂泊十年后終于回到家鄉(xiāng)，我也期待一個英雄的歸宿。

7

就像所有體質(zhì)偏弱，但內(nèi)心燃燒著熊熊生命之火的少年一樣，我的成長交織著對無力的自卑和對強健的渴望。有那么一顆火種在我心中燃燒，時刻準備點燃靈魂，迸發(fā)無窮的能量。然而我強身健體沒能做到這一點，我畫畫也沒能做到這一點，在隨后的日子里，我從北到南地闖蕩，除了討生活以外，似乎也沒有找到那種得力的感覺。

實在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多少年以后，這種得力的感覺，我從一個航海的挪威老人身上，真真切切感覺到了。他對我說的一席話，讓我心里那座錨緩緩升起，一面帆呼啦啦地鼓起來。他的話就是風(fēng)，就是船，載著我開始一段探險旅程。

這時距離我人生的起點，已經(jīng)過去了31年。

后來，當(dāng)我一個人在海上漂的時候，常常會夜深忽夢少年事。一個人的幼年經(jīng)歷會在他身上烙下深刻的烙印，我能夠一個人完成環(huán)球航海，與兒時這些經(jīng)歷有莫大關(guān)系。

當(dāng)我去環(huán)球航行時，大部分時間是一個人呆在大海上，抬頭是天，四顧是海，遠遠望去，只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是海天交界線?？床坏疥懙?，看不到一艘船，看不到人煙，有時連一只鳥的蹤影也看不到。

航海人不怕風(fēng)浪，可寂寞卻是天敵。白帆低垂、航船靜止，幾十天不見目標(biāo)，安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那是一種與世隔絕的純凈，讓人感到很惶恐，孤獨如螞蟻噬骨似的難忍，那種痛苦無法言表。

這種極度的寂寞和極度的孤獨，會使人患上失語癥，會使人承受不了而發(fā)瘋。在茫茫大海上，曾有水手因為承受不了極度的孤寂而自殺，而我，早在幼年時，便學(xué)會與寂寞泰然相處，學(xué)會了享受孤獨。

而那段被哮喘折磨的歲月，也增強了我生命的承受力。呼吸是我們每時每刻都在做的事情，患上氣管炎，可想而知，一呼一吸之間，都在痛苦間煎熬，這使我在面對身體不適時更有耐力。

風(fēng)浪、嚴寒、睡眠不足、濕疹折磨，我能做到種種挑戰(zhàn)自己身體極限的事情，都是幼年經(jīng)歷的饋贈。那段每天堅持鍛煉的經(jīng)歷，也使我學(xué)會了迎難而上，不怕苦不怕累，為了一個目標(biāo)而執(zhí)著努力。

上天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當(dāng)它拿走你的一樣?xùn)|西，必定會補償你另一樣?xùn)|西。

幼年這段與疾病抗?fàn)?、與自卑抗?fàn)幍膶氋F經(jīng)歷，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挫折教育”。如果一個孩子的成長過程過于順利，當(dāng)他成年后遭遇到一點挫折，稍微情緒找不回來，往往就會過不了那個坎。新聞里常常報道，一些大學(xué)生或因考試成績不理想、或因失戀而跳樓自殺，每當(dāng)看到這類新聞，我只覺得痛心。

一個人如果沒有經(jīng)受過磨難，就永遠不會體驗到生命的意義。航海以后，我懂得了生命的意義。曾有人批評我航海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實際上，我比誰都珍惜生命，人活著，一切才有意義。

戶外運動都是會面臨危險的，那為什么國外還有很多人推行？因為這種對抗，磨練的是自己生命的承受力。若把一個孩子扔在沙漠里面，他必定會面對困境，爆發(fā)出強大的生命力，想辦法和自然交流、對抗，努力活下去，同時，也會下意識地思考生命的價值。戶外運動的魅力也在于此，一定要接觸，一定要參與，去體驗大自然的魅力，去了解人生的意義。

（摘自《一個人的環(huán)球航?！罚?/p>

編者注：

2008年底，翟墨抵達菲律賓群島，連續(xù)五天高燒，飄到一個不知名的荒島上，島上沒有人，船上只有過期的藥，翟墨憑著自己的堅強意志硬熬了過來。2009年2月7日，翟墨離開菲律賓，開始往中國海域進發(fā)，一路都是頂風(fēng)逆行，從菲律賓到三亞走了五天五夜。2月12日下午抵達三亞港，踏上歸國后的首個城市。經(jīng)過維修調(diào)整后，途中對深圳、廈門、上海等地進行了訪問。8月16日，翟墨勝利歸航，為其環(huán)球航海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