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蝴蝶夢”故事類型演變及其文化內(nèi)涵

楊曉麗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 0071）

莊子“蝴蝶夢”故事類型演變及其文化內(nèi)涵

楊曉麗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 0071）

《莊子·齊物論》中“莊周夢蝶”的故事，本是哲學(xué)家對社會人生的體悟?！皦舻彼休d的人生哲學(xué)智慧，被歷代文人引用于詩文中，隱微地表達個人對社會人生的感悟。隨著佛教的傳播，“夢蝶”故事吸收了佛教的幻空觀念，內(nèi)涵有所擴展。元明清市民文化興起，為迎合市民階層的需要，文人將“夢蝶”與莊子的故事結(jié)合在一起，敷衍出一個包括莊子試妻、劈棺等情節(jié)在內(nèi)的完整故事。各劇種不斷改編搬演使“蝴蝶夢”故事廣泛流傳。五四以后，隨著女性意識的覺醒，莊妻形象開始變得血肉豐滿。

莊周夢蝶；蝴蝶夢；文化意蘊

作為莊子哲學(xué)的組成部分，“夢蝶”囊括了莊子有關(guān)人生的思考及體悟。在宗教盛行的環(huán)境中，“夢蝶”糅合了宗教的幻與空觀念，內(nèi)涵有所擴展。敘事文學(xué)發(fā)展之后，文人將“莊子妻死”及“夢蝶”合在一起敷演出一個完整的“蝴蝶夢”故事，且有莊妻及楚王孫等形象出現(xiàn)，曲折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為人們津津樂道，使該故事廣泛傳播。梳理各時期“蝴蝶夢”故事形態(tài)，可知該故事在流傳演變過程中所反映的社會狀況及文化意蘊。

一、莊子“蝴蝶夢”故事的演變歷程

文獻記載中，“蝴蝶夢”最早見于《莊子·齊物論》，莊子“蝴蝶夢”后世亦稱為“莊周夢蝶”。此時的“夢蝶”故事僅是莊子個人對社會人生的哲理性思考。

魏晉至唐宋，“夢蝶”意象在兩條道路上發(fā)展。一是在學(xué)者注疏中被進一步哲學(xué)化解讀［1］112-114?！皦舻惫适虏粌H沿著莊子所開辟的哲學(xué)意象深化，注家還將其個人對社會人生的理解傾注其中，使“夢蝶”所體現(xiàn)的哲理意蘊更為豐富。二是“夢蝶”意象頻繁出現(xiàn)在文人詩文作品中。詩文作品中的“夢蝶”意象是在吸收莊子哲學(xué)思維和各家注疏哲學(xué)性解讀的基礎(chǔ)上所生發(fā)出來的帶有詩意特征的文化符號。這一時期文人詩文中的“夢蝶”故事帶有了更為普遍的文學(xué)價值，即將莊子“夢蝶”意象從簡單抽象的哲學(xué)符號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實社會人生的詩意體驗。

南宋詩文中，“夢蝶”意象帶有濃烈的傷感悲涼情緒。這一點在陸游、辛棄疾等人作品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①。此外，宋代繪畫對“夢蝶”意象也有所表現(xiàn)?！独僳E叢談卷九·考試畫師》記載宋徽宗時畫工戴德淳事：“德淳畫‘蝴蝶夢中家萬里’，作蘇武牧羊臥草蝶中，亦善用意?！保?］177以繪畫的形式表現(xiàn)“夢蝶”，“夢蝶”故事的表現(xiàn)方式擴大。

元代詩文曲文繁榮，文人作品中“夢蝶”意象被多次使用②。然元代詩文曲文對“夢蝶”意象的使用并未超出前代詩文的意義范疇?！皦舻边€停留在人生如夢、時光短暫、做夢等對人生社會的哲理思索層面。除了詩文與戲曲，元雜劇中也有敷演莊周故事的。李壽卿《鼓盆歌莊子嘆骷髏》，應(yīng)該包括三部分：莊周不受聘、鼓盆歌、嘆骷髏［3］498。史九敬先《老莊周一枕夢蝴蝶》，寫莊周本是神仙，獲罪下凡，貪戀凡塵迷失正道，后經(jīng)太白金星指點，度化成仙［4］379-393。院本名目有《莊周夢》《蝴蝶夢》，惜已失傳。元雜劇將“夢蝶”故事與莊周的故事聯(lián)系起來，增強了故事因素，使“夢蝶”從詩文中哲學(xué)化的意象符號變成可以獨立存在的完整故事。

明代馮夢龍話本小說《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將莊子故事進行擴充改編，增加了扇墳女、戲妻、劈棺、楚王孫等內(nèi)容［5］11-18，對“蝴蝶夢”故事成型起到關(guān)鍵作用。馮氏借鑒元雜劇將“夢蝶”故事與莊周的故事聯(lián)系起來的做法，將“夢蝶”敷演成了一個首尾完備、生動曲折的故事整體。

馮氏話本小說之后，“蝴蝶夢”故事被雜劇傳奇所改編，常被搬演到戲曲舞臺上，基本延續(xù)馮氏話本小說的大框架，僅對故事情節(jié)稍加變動。明清傳奇以《蝴蝶夢》為名者就有四種，包括謝國本、陳一球本、無名氏本和石龐本，多以莊周得道成仙結(jié)束全篇［6］。明清雜劇傳奇中的“夢蝶”故事多從宗教視角表現(xiàn)莊子度脫成仙的經(jīng)過。

明清以后，“蝴蝶夢”故事的舞臺演出經(jīng)久不衰。多個劇種對蝴蝶夢故事進行改編與搬演，但基本故事框架并未超出明清時期的莊子試妻、劈棺等內(nèi)容，且由于市民文化的影響，流入庸俗。只是在清代后半葉，由于政府嚴禁“淫戲”，莊子試妻故事在戲劇舞臺上一度消失［7］。

20世紀以“莊子試妻”為核心情節(jié)的《大劈棺》再次掀起莊子故事的熱潮。《蝴蝶夢》《小寡婦扇墳》《莊周試妻》等戲劇作品再度出現(xiàn)。20世紀80年代以后，“蝴蝶夢”成為戲曲舞臺上的熱門，各劇種對“蝴蝶夢”故事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改編，開始注意對人物內(nèi)心及情感變化作細膩的體察與把握。莊妻從話本中的淫婦，逐漸轉(zhuǎn)變?yōu)闉榍榧m結(jié)、內(nèi)心充滿痛苦的血肉飽滿的女性形象。

隨著“夢蝶”故事傳播與影響的擴大，影視文學(xué)也開始進行熒幕改編。香港電影之父黎民偉1913年拍攝《莊子試妻》，是公認的香港第一部電影［8］28。1988年吳文忠把川劇《田姐與莊周》改編為四集黃梅戲電視劇《劈棺驚夢》，講述了一個小婦人在封建社會桎梏下的掙扎過程［9］。2003年據(jù)舞臺越劇《蝴蝶夢》改編的6集越劇電視劇，對劇中人物造型及審美意識進行處理，其中戲曲MTV手法的大量運用成為閃亮點［10］。1994年至1999年由曹路生編劇、陳明生導(dǎo)演的話劇《莊周戲妻》，先后到日本、英國、德國等國家演出，使國外觀眾開始了解這部話?。?1］。越劇電影《蝴蝶夢》是戲曲電影的一次全新嘗試，是中國首部水墨風(fēng)格全虛擬合成的越劇藝術(shù)電影［12］。

二、戰(zhàn)國至魏晉：莊子“夢蝶”哲學(xué)意蘊的建構(gòu)與亂世的生存智慧

“夢蝶”本是莊子對人生的思考，屬于莊子哲學(xué)思辨范疇。蝴蝶意象既反映了人生如夢的慨然，又是莊子人生智慧的集中體現(xiàn)。莊子認為宇宙間有真宰存焉，它超越一切是非，位處環(huán)中，世人師其成心，執(zhí)迷于是非生死無力脫身。只有跳出成心，師法自然，才能達到“以明”的狀態(tài)。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看，蝴蝶與莊周、生與死，是對立與統(tǒng)一的整體。對立的雙方同時具有向?qū)Ψ睫D(zhuǎn)化的因素。萬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對立，又相互轉(zhuǎn)化。此就是彼，彼就是此，蝴蝶即莊周，莊周即蝴蝶。只有跳出成心的局限，才能看到宇宙間的大道?！扒f周夢蝶”是莊子解釋生命存在狀態(tài)的方式，其中包含了莊子面對時代困惑的生存智慧。

蝴蝶意象的建構(gòu)與莊子時代的思想觀念息息相關(guān)。戰(zhàn)國中后期，戰(zhàn)爭頻仍，百姓生活困苦，朝不保夕。戰(zhàn)亂使人們切身體會到社會變化及人生無常，從而看淡生死。對身處戰(zhàn)亂的人們來說，生是病苦，死才是解脫與歸宿。作為思想家的莊子，對生死的認知更加透徹，從而產(chǎn)生人生天地間如夢似幻的夢幻感。這在《莊子》原文中可找到注腳?！肚f子·至樂》記載莊子妻死，莊子鼓盆而歌，以氣聚則生、氣散則死解釋生死，以豁達的態(tài)度看待生死盛衰的變化［1］614-615。莊子哲學(xué)中，生與死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身處亂世中的個人應(yīng)當順應(yīng)自然的變化規(guī)律，打破成心的蔽障，擺脫死亡帶來的恐懼，看淡生死，物我兩忘。這種超脫豁達的處世哲學(xué)，是莊子對戰(zhàn)亂時代生存現(xiàn)狀的思索，對亂世之中生命意義的領(lǐng)悟。莊子之后，每當文人面對亂離，遭遇艱辛之時，“夢蝶”便成為他們抒發(fā)困懣，消極處世的代表符號。

魏晉時期社會亂象頻仍，政權(quán)更迭頻繁，社會矛盾錯綜復(fù)雜。為爭奪權(quán)力，各力量之間進行著激烈的斗爭。連年戰(zhàn)亂使人民的生活困苦不堪，亟須尋求精神的安慰與心理的疏導(dǎo)。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不足以使民眾擺脫精神的苦難，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思想在紓解人們精神困苦方面則起到積極作用。老莊哲學(xué)提倡的物我兩忘、不為物累、回歸自然人性等觀念被人們普遍接受，并與魏晉時期盛行的清談之風(fēng)結(jié)合在一起，發(fā)展為魏晉玄學(xué)。魏晉玄學(xué)以探討天人關(guān)系為內(nèi)核，講求出世。士人崇尚清談、狂放任性，企圖通過玄虛清談來傾吐自己所體知的宇宙人生道理。在魏晉士人筆下，“夢蝶”便代表著超脫放逸、擺脫規(guī)則與束縛的哲學(xué)意象。

同樣地，在唐五代的亂世中，文人亦以“夢蝶”寄寓內(nèi)心感受，如南唐宋吳淑《事類賦》：“莊周夢蝶，武子囊螢，蝸角戰(zhàn)于蠻觸?！保?3］578站在宏觀相對論的角度思考人間萬事，感嘆人生渺茫以及爭戰(zhàn)的無意義。

三、魏晉到金元：宗教思想傳播交融與“夢蝶”意蘊的擴展

魏晉時期，佛學(xué)開始盛行，佛教典籍的翻譯與傳播，使士人在談玄論理的同時，又受到佛家思想的影響。魏晉時期流行大乘佛教般若學(xué)，主張“性空假有”的“空觀”思想，否定人生的真實性。大乘佛教的空幻觀與道家所提倡的超越物我、自然為一、尋求個體精神自由等思想具有相似性。佛教借助中國本土的思想修飾和改變自身，得以廣泛傳播。莊子哲學(xué)思想中的“夢蝶”意象所代表的物化觀念被佛教吸收。在佛教文化的影響下，“夢蝶”意象亦吸收融合佛理。

“蝴蝶夢”內(nèi)涵本就有表達對禍福無常、生死虛實的感悟。隨著佛教思想的介入，“夢蝶”意象擴大了表意內(nèi)涵，將佛教空與幻的認知感悟融入其中。如蕭綱《十空》詩，今存《如幻》《水月》《如響》《如夢》《如影》《鏡像》六首，實化用《金剛經(jīng)》“水月鏡花夢幻泡影，如霧如電”等“世事皆空”的觀念?！皦舻币庀蟊换玫皆娋渲?，《十空·如夢》詩：“未驗周為蝶，安知人作魚。”［14］245表現(xiàn)人生如夢的幻空思想。

佛教經(jīng)過魏晉南北朝的發(fā)展，到唐代走向全面興盛。唐代統(tǒng)治者對佛教持推崇扶持態(tài)度，佛教的八大宗派在唐代逐漸確立并定型。唐代士大夫如王維、白居易等皆篤信佛教，詩文作品多有佛教影響的影子。統(tǒng)治者在推崇佛教的同時亦支持道教的發(fā)展?！杜f唐書》記載，天寶元年，尊莊子為南華真人，詔號《莊子》為《南華真經(jīng)》［15］215。有唐一代，文人士大夫生活在三教融合的文化氛圍里。

宋代佛教在唐代發(fā)展的基礎(chǔ)上依舊興盛，禪宗最終取代其他宗派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且由于長期對本土文化的吸收借鑒，佛教的中國化、世俗化和平民化意味更為濃厚。民間佛教和居士佛教在這一時期迅速發(fā)展，佛教思想在社會各階層中廣泛傳播［16］。宋代理學(xué)開始興起，理學(xué)以儒學(xué)為基礎(chǔ)，吸取佛道思想建立起新的儒學(xué)理論體系。儒釋相通與三教互補成為學(xué)術(shù)潮流，許多佛道人士及學(xué)者主張三教合一。三教合一思想使老莊思想與佛教、儒家相融合。

唐宋佛道思想中人生空幻等觀念具有相似的精神指向。在宗教文化的浸染下，“夢蝶”的意蘊逐漸擴大，不僅具有道教哲學(xué)物我兩忘、物化為一的思想特征，還吸收了佛教的空幻觀，反映人生無常，若實若虛的宗教虛無觀。

此外，宋代“夢蝶”意義內(nèi)涵的擴展除受宗教因素影響外，社會政治變革亦在已深諳宗教空幻觀念的文人內(nèi)心推波助瀾。北宋時期，統(tǒng)治者以文治國，文人士大夫受到重視，生活安逸，雖對國家積貧積弱現(xiàn)象有所憂患，但又常常迷失在安樂富足的生活情趣中。隨著金兵入侵、山河破碎，文人閑適安逸的生活情趣被國破家亡的顛沛流離感所取代。文人紛紛作詩寫詞描述此間的心路歷程，并以“夢蝶”對比今昔，深感繁華不再、昨是今非的蒼涼。“夢蝶”不再僅是生活安定后的哲思，而是歷經(jīng)悲苦、痛定思痛的親身體驗。故在南宋文人筆下，“蝶夢”不僅具有莊子齊生死、同物我、灑脫超凡的淡然，還具有宗教文化下的空幻虛無的消極及盛衰無常的悲愴。

金元時期，民族矛盾激化，社會環(huán)境動蕩，全真教發(fā)展為當時道教最大的一派。全真教是中國儒釋道三家文化互為消長、互為融合，且道教學(xué)說不斷變革發(fā)展下的產(chǎn)物，它將儒家的忠孝觀、佛教的心性說、道教的清靜無為有機結(jié)合起來［17］，意味著儒釋道三教合一思想在道教體系中的完成。全真教的思想包括三教合一、返本歸原，性命雙修，先性后命；積功累行、公行雙全三個方面［18］。全真教要求人們除情欲、棄名利，“屏去妄幻，獨全其真”。讀書人無法逃避社會的黑暗現(xiàn)實，便將目光投到虛無的仙境。在全真教的影響下，作家以道教神仙故事為題材，宣揚全真教義。呂洞賓、張?zhí)鞄?、韓湘子等神道紛紛被編入劇本并搬演于舞臺，莊子的物化逍遙亦成為宣揚教理的載體?！豆呐韪枨f子嘆骷髏》《老莊周一枕夢蝴蝶》二劇都講述了莊子悟道的故事。莊子“夢蝶”成為悟道成仙的一種手段。

四、元明清時期：“夢蝶”故事的定型與繁榮

元代文學(xué)史以俗文學(xué)為主流，這有幾方面的原因。首先，元代是個多民族融合雜居的時代，各民族各階層的文化在一起碰撞、交流，從而使南方文化與北方文化、雅文化與俗文化產(chǎn)生交流融合。其次，在元代社會穩(wěn)定之后，城市經(jīng)濟和工商業(yè)得到發(fā)展，城市人口劇增，市民階層壯大，出于對文化娛樂的需求，俗文學(xué)創(chuàng)作開始繁榮。再次，統(tǒng)治者輕賤文士，曾長達80余年停止科考，文人被拋離既定的仕途軌跡。文人社會地位低下，飽受壓迫和貧窮的煎熬，常年生活在社會底層，目睹社會黑暗，了解民生疾苦。文人熟悉市民文藝，思想情感可與下層民眾溝通聯(lián)系，創(chuàng)作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保存了平民化、大眾化的通俗特色［19］。

元代俗文學(xué)主要以小說和戲劇兩種體裁為依托，這兩種體裁是敘事文學(xué)的主要形式。敘事文學(xué)強調(diào)故事性、曲折性、生動性、具體性，表現(xiàn)尋常百姓的喜怒哀樂，帶有強烈的市民意識。小說的創(chuàng)作與雜劇的演出滿足了民眾對文化娛樂的審美追求。在社會文化因素的主導(dǎo)下，“夢蝶”故事開始疏離上層文人的壟斷，向底層文人與民眾靠攏。莊子式的哲學(xué)思辨方式以及佛教對人生哲理的晦澀闡發(fā)形式對于底層民眾來說過于深奧艱澀，為了迎合底層民眾的欣賞水平，在元代文人手中，莊子“蝴蝶夢”逐漸脫去形而上的哲思外殼，以生動曲折的故事性獲得更廣泛的流傳。上文提及的元代兩部宣揚全真教教義的雜劇《鼓盆歌莊子嘆骷髏》《老莊周一枕夢蝴蝶》中，“夢蝶”與莊子的故事結(jié)合在一起，成為故事性強的敘事文學(xué)作品。在元代文人的努力下，“夢蝶”從片段化的詩句引用發(fā)展成強調(diào)故事性的敘事文學(xué)作品，為明代“夢蝶”故事的定型奠定了基礎(chǔ)。

明代馮夢龍話本小說《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是有關(guān)莊子“蝴蝶夢”故事最重要的一次變革。馮氏對“夢蝶”進行了大范圍的想象擴充，說莊子原是混沌初分時的一只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得了氣候，長生不死，翅如車輪”；后游于瑤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鸞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莊周?！耙蛩鞑环玻佬膱怨?，師事老子，學(xué)清凈無為之教。今日被老子點破了前生，如夢初醒，自覺兩腋風(fēng)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榮枯得喪，看做行云流水，一絲不掛”［5］11。話本小說對莊周夢蝶故事的想象處理，是對當時社會上流行的神仙教化思想的繼承。話本中，莊子故事第一次具有了完整的情節(jié)線索，其中“莊子試妻”情節(jié)的增添對莊子故事的定型意義重大。扇墳女、莊妻田氏、楚王孫等人物形象的出現(xiàn)使莊子故事突破單薄的情節(jié)線索，在多個人物事件的矛盾沖突中表現(xiàn)故事主題，為后世戲曲的改編提供了素材。

“蝴蝶夢”故事在明代定型，是文人在元雜劇基礎(chǔ)上對莊子故事又一次有意識的敘事化改造。明清時期，商品經(jīng)濟進一步發(fā)展，城鎮(zhèn)化進程不斷推進，小市民階層日益活躍。文學(xué)不僅是上層文人消遣的工具，下層市民也通過各種方式接觸文學(xué)藝術(shù)。隨著大眾對敘事文學(xué)的欣賞水平的提高，“夢蝶”故事情節(jié)的曲折性得到加強，“莊子試妻”故事獲得了廣泛的發(fā)展空間。

五、清代以后：莊妻形象的演變與女性意識的覺醒

馮夢龍之后，“夢蝶”故事基本定型，后世“蝴蝶夢”故事內(nèi)容不出馮氏話本小說的框架，核心情節(jié)是“試妻”。莊妻成為“蝴蝶夢”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形象。然莊妻形象在多數(shù)劇中流于扁平化，是被無端猜忌和懷疑的對象，是作為莊子參破世俗的障礙存在的。

民國時期政治文化發(fā)生巨變，新文化運動提倡婦女解放、戀愛自由、婚姻自主，莊妻形象開始被重視，但對女性的道德要求仍是第一主題。這種對女性同情有余、尊重不足的話語結(jié)構(gòu)很長一段時間影響著“蝴蝶夢”故事中莊妻的形象塑造。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各劇本“蝴蝶夢”故事中，莊妻還是被同情和拯救的對象。如黃梅戲電視劇《劈棺驚夢》中，莊妻未能看穿詭計，無法控制對假王孫的感情，在極度矛盾和掙扎中不得已劈棺，當大徹大悟的莊子給她一紙休書放她尋求真愛時，她卻因為感到羞辱，擔心被人嘲笑而絕望地舉斧自殺。劇中莊妻被塑造成一個愚昧無知、心智孱弱的女人，一味依順丈夫、循規(guī)蹈矩地服從社會習(xí)俗［20］。

然而五四所提倡的女權(quán)運動仍然不可避免地顛覆了傳統(tǒng)的封建道德倫理觀念，女性意識覺醒由此一發(fā)不可收拾。20世紀50年代國家在法律上確立了男女平等權(quán)利，使女性由家庭走向社會，獲得工作機會和社會地位，女性意識覺醒成為時代的主流。80年代以后，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變化使多數(shù)女性獨立自主，女性的社會地位提高，主體意識增強［21］。社會對女性的看法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一改以往對女性的輕視，開始尊重勞動，尊重女性。反映在“蝴蝶夢”故事中，就是各劇本對莊妻形象的著力刻畫，使莊妻形象從被鄙視和遭不屑的女性變成敢愛敢恨的女主角。

昆劇《新蝴蝶夢》寫莊子主張順乎自然人性，在自己解脫的同時，不忘妻子的解脫。劇本表現(xiàn)了田氏大膽追求愛情，對莊周滿懷歉意又無可奈何的矛盾心理。劇本深入挖掘人性與人情，深度渲染了人物的愛恨糾結(jié)。莊周與田氏皆被塑造得充滿人情味［22］。越劇《蝴蝶夢》中的莊妻田秀美麗、善良，勇敢追求愛情，看破莊周詐死試妻的把戲，將計就計表達真情。在莊周露馬腳之后還想試妻時，田秀蝴蝶夢破碎，舉斧劈棺，冷靜地與莊周分手，果斷出走。該劇把莊妻塑造成一個真實、可愛、癡情的女性形象［23］。湘劇《蝴蝶夢》中的莊妻同樣善良真誠，對楚王孫的愛出于自然情感的流露，表現(xiàn)出心靈深處追求自由愛戀的欲望。劇中的莊妻是一個和平、善良、真誠的女性形象［24］。上述各“蝴蝶夢”劇本都注重對莊妻內(nèi)心情感變化作細膩體察，莊妻形象變得更為豐滿生動。這一變化，折射的是 20世紀后半葉中國女性主體意識普遍覺醒的時代文化特征。

注釋：

① 如陸游《遣興》詩、《城南雜詩》，辛棄疾《念奴嬌》詞。分別見于：吳之振等《宋詩鈔》（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865頁），唐圭璋編《全宋詞》（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917頁）。

② 詩歌如耶律楚材《過閭居河》及《思親》詩、黃清老《壽龍翔長老笑隱》、謝應(yīng)芳《題林泉雅趣圖贈杜玉泉》、于立《春睡》、謝宗可《睡燕》等。戲文如南戲《小孫屠》、馬致遠【雙調(diào)】《夜船行》、劉時中【雙調(diào)】《清江引》、張可久【越調(diào)】《霜角》、徐再思【黃鐘】《紅錦袍》、汪元亨【中呂】《朝天子·歸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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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劉小兵〕

The Evolution of Zhuangzi’s Butterfly Dream and Its Culture Connotation

YANG Xiao-li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The story of Zhuangzi’s butterfly dream in zhuangzi expresses the philosopher’s reflection on life and world. The butterfly dream has been cited by many literati in each Dynasty. Along with the spr ead of Buddhism， the s tory absorbed the concept of illusion - unreality of Buddhism and enlarged its meaning. With the prosperous development of citizenry literature in the Yua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n order to cater to the citizen， literati combined butterfly dream with the story of Zhuangzi and made the story a complete novel consisting of testing wife， splitting coffin and so on. All kinds of editions of the story made it spread widely. After the May 4th Movement， the female ideology was woken up and the figure of Zhuangzi’s wife became richer.

the butterfly dream of Zhuangzi； butterfly dream； culture connotation

I206

A

1006-5261（2016）04-0013-05

2016-04-22

楊曉麗（1986—），女，新疆烏魯木齊人，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