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學鴻
(揚州大學 新聞與傳媒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9 )
枚乘《七發(fā)》的背景依托及時空調(diào)遣
賈學鴻
(揚州大學 新聞與傳媒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9 )
《七發(fā)》把對話雙方設定為吳客和楚太子,是以漢初同姓諸侯分布的格局及吳、楚兩國的交往為背景。吳客是枚乘本人的投影,楚太子角色的設定則反映出楚國宮廷所享受的特殊待遇?!镀甙l(fā)》有關狩獵事象的敘述,得益于枚乘曾經(jīng)擔任武職侍從的人生經(jīng)歷,體現(xiàn)的是吳地尚武風氣。廣陵觀濤板塊出現(xiàn)的地名,有的是確指其地,有的則是泛指,還有的采用指代的方式,應該加以區(qū)分。有的地名與神話傳說存在關聯(lián),是吳地文化的歷史積淀。廣陵觀濤按照時間順序展開,色彩描寫有明暗之別;潮水漲落的曲線構成作品的敘事脈絡,緩急相濟,在時間的剪裁上頗具匠心。
《七發(fā)》;背景依托;空間調(diào)遣;時間剪裁
枚乘《七發(fā)》在漢賦發(fā)展史上是一篇具有里程碑性質(zhì)的作品,歷來都受到很高的評價。劉勰《文心雕龍·雜文》寫道:“及枚乘摛艷,首制《七發(fā)》。腴辭云構,夸麗風駭。”“自《七發(fā)》以下,作者繼踵。觀枚氏首唱,信獨拔而偉麗矣……”劉勰從七體創(chuàng)作的角度,充分肯定《七發(fā)》的歷史地位和文學價值。在劉勰看來,枚乘的《七發(fā)》不僅在文體上首開先河,文學成就也是后來的七體作品無法企及的。從20世紀中葉開始,中國大陸幾部重要的文學史教材和著作,均對《七發(fā)》予以充分肯定?;蚍Q:“七發(fā)是標志著新體賦--漢賦正式形成的第一篇作品,在賦的發(fā)展史上有重要地位?!保?]141還有的從問答體框架、鋪陳寫物的散文化、題材開拓、道德與審美關聯(lián)等方面給予高度評價[2]187-189。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枚乘的研究圍繞《七發(fā)》展開,據(jù)初步搜索,相關論文已達200余篇,成為漢賦研究的一個熱點。盡管如此,《七發(fā)》還有許多可供開拓的空間,尤其在創(chuàng)作的背景依托及行文的時空調(diào)遣方面,有必要進行深入發(fā)掘。
《七發(fā)》開篇寫道:“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眳强秃统?,是枚乘為《七發(fā)》設定的兩個角色,全文以二人對話的形式展開,是一篇問對體的散體賦。這種文體的開創(chuàng)者是宋玉,他的《風賦》《高唐賦》《神女賦》《對楚王問》等傳世作品,都以這種方式寫成。宋玉的問對體散體賦,均是宋玉回答楚王提出的問題,他的長篇回答構成文章的主體部分,宋玉本人成為對話的主角。漢代許多散體賦也是采用主客問答的方式寫成,其中對話主人公都有作者本人的投影。東方朔的《答客難》是東方朔與客的對話,東方朔本人是對話的主角。司馬相如的《子虛上林賦》設置三個角色,分別是子虛、烏有和亡是公,亡是公是對話的主角。實際上,亡是公是司馬相如的代言人,在他身上留下的是司馬相如本人的投影。
在枚乘之前和稍后時期,問對體形式的散體賦中對話的主角,或者明確標示就是作者本人,或是留下作者本人的投影?!镀甙l(fā)》中的吳客列舉七件人間樂事開導楚太子,前六件事都是長篇大論,是作品的主要構成部分。而楚太子的問答卻極其簡短,處于次要地位。作為《七發(fā)》對話主角的吳客,其實就是枚乘本人的化身。《漢書》卷五十一枚乘本傳記載:“枚乘,字叔,淮陰人也,為吳王濞郎中?!保?]2359吳王劉濞是西漢初年幾大同姓諸侯之一,枚乘曾在吳王府任郎中。郎中,官名,始置于戰(zhàn)國,秦漢沿置。關于郎官的職責,應邵《漢官儀》有如下記載:
郎官,皆主更直,執(zhí)戟宿位?!芍辛?,屬官有五官中郎將,左右中郎將,曰三署。署中各有郎中、議郎、侍郎、郎中。皆無員,多至千人。[4]663
應邵敘述的是秦漢朝廷郎官的職責,其中提到郎中。西漢諸侯王官職的設置仿效朝廷,郎中的職責也是充當侍衛(wèi),并且沒有正式編制,實際上是門客?!镀甙l(fā)》中的吳客,來自吳地,前去開導楚太子,充當他的心理醫(yī)生,折射出枚乘本人的身份。
《七發(fā)》中吳客與楚太子二人的對話,實際反映出吳楚兩地的文化交流。這與西漢初年同姓諸侯王的地理分布密切相關?!稘h書》卷三十五《荊燕吳傳》收錄了晁錯諫書的如下話語:
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故孽子悼惠王王齊七十二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兄子王吳五十馀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3]1906
在劉邦所封同姓諸侯王中,齊悼惠王劉肥、楚元王劉交、吳王劉濞的勢力最大。但是,到了呂氏執(zhí)政時期,齊國已經(jīng)衰落,原來的封地被分割,悼惠王的九個兒子相繼為王,齊國四分五裂,無法再與吳、楚兩個諸侯國相比。枚乘所處的漢文帝時期及景帝前期,吳楚兩個諸侯國仍處于興旺階段?!镀甙l(fā)》把問對雙方設定為吳客和楚太子,從當時兩個同姓諸侯國所處的地位而言,不僅旗鼓相當,而且封地相鄰,可謂門當戶對。楚國的都城是彭城(今江蘇徐州),吳國都城在廣陵(今江蘇揚州),兩地距離較近,便于進行交往。據(jù)《史記·吳王劉濞列傳》記載,吳王太子的幾位師傅都是楚人,他們是由楚地進入?yún)峭鯇m廷的。景帝三年(前154)的七國之亂,就是吳國與楚國共同謀劃的。由此看來,《七發(fā)》把對話雙方的所在地域設定為吳和楚,與吳、楚兩個同姓諸侯國所處的地位、相互之間的關系密不可分,具有必然性、合理性。
《七發(fā)》中這位楚太子,作品開頭把他寫成是富貴病患者:“意者久耽安樂,日夜無極,邪氣逆襲,中若結轖?!睂τ趨强偷倪@種推測,楚太子基本認可,承認自己是因為沉溺于享樂而生病。因耽于享樂而生疾,是當時貴族的通病?!镀甙l(fā)》把楚太子作為這方面的典型,也有其客觀依據(jù)。吳楚七國之亂發(fā)生在漢景帝三年(前154),枚乘是在這次戰(zhàn)亂之前離開吳國的。由此推斷,他在吳王濞那里任郎中,是漢文帝在位期間及景帝即位的前二年。這個期間,正是楚王室最受西漢朝廷寵愛的時期。對此,《漢書·楚元王傳》有如下記載:
元王立二十三年薨,太子辟非先卒,文王乃以宗正上邳侯郢客嗣,是為夷王?!⑺哪贽?,子戊嗣。文王尊崇元王,子生,爵比皇子。景帝即位,以親親封元王寵子五人。[3]1922
楚王室受到西漢朝廷的特殊優(yōu)待,楚元王劉交的兒子都享受王子的待遇。枚乘在此期間是吳王劉濞的郎中,應當對此有所了解。沉溺于聲色犬馬而患病,在西漢王室成員中具有普遍性。既然楚王室享受朝廷的特殊優(yōu)待,楚王子對耳目口腹之樂的追求,應當可想而知。《七發(fā)》中這位貴族王子所患的富貴病,應是把當時楚國王室的特殊地位作為背景,有其客觀依據(jù),而不是全都出于虛擬。有的學者認為,《七發(fā)》中的楚太子,指的是太子辟非[5]1-8。這種推斷有待確證。不過,楚王室受到中央朝廷的優(yōu)待,太子的生活條件格外優(yōu)裕,倒是毋庸置疑的。
《七發(fā)》中,吳客用七件人間樂事誘導生病的楚太子,前六項依次是賞樂、美食、乘車、游觀、田獵、觀濤。對于這六項活動所作的敘事,文中并不是平分秋色,而是有輕重之分、繁簡之別。作品前半部分敘述賞樂、美食、乘車、游觀四項活動的樂趣,楚太子都無動于衷,拒絕參與,所作的回答是:“仆病,未能也?!倍攨强蛿⑹鎏铽C之樂時,楚太子則作出了積極的回應,事情出現(xiàn)轉機。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學者通常都是從娛樂對象的性質(zhì)方面加以解說。賞樂、美食、乘車、游觀,雖然都是人間樂事,但還沒有超出楚太子日常生活的空間。而田獵則不同,這一活動已經(jīng)走出宮苑,并且富有挑戰(zhàn)性,所以開始引起楚太子的關注和興趣。從邏輯上進行推演,這種解說確實合乎實際,言之成理??墒?,《七發(fā)》對田獵所作的敘事及其所包含的文化內(nèi)涵,還有更加豐富的因素。
吳客向楚太子所講述的田獵場面,鎖定的地域是方林、蘭澤和江?。骸坝紊婧醴搅?,周馳乎蘭澤,弭節(jié)乎江潯?!崩钌谱ⅲ骸啊蹲至帧吩唬骸疂?,水涯也?!保?]1080獵場是在長江岸邊。當時楚國都城在彭城(今江蘇徐州),遠離長江;而首都位于廣陵(今江蘇揚州)的吳國,卻位于長江之畔。由“弭節(jié)乎江潯”這句判斷,《七發(fā)》敘述的田獵當是以吳國為空間背景。《七發(fā)》對于前四個事象所作的鋪陳,涉及到眾多的地域。賞樂提到龍門之桐、《麥秀之歌》所在的殷商故地,美食提到各地的物產(chǎn),游觀則出現(xiàn)荊山、汝水等北楚之地,而對田獵所作的敘述,則沒有出現(xiàn)吳國以外的地域。
《七發(fā)》對田獵所作的敘事,凸現(xiàn)的是“校獵之至壯”,其中甚至不乏血腥場面,體現(xiàn)的是尚武傾向。《漢書·地理志》稱:“吳粵之君皆好劍,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fā)?!保?]1677這里所說的吳、越之君,指的是春秋末年這兩國的君主。吳地尚勇,直到班固所處的東漢初期仍然如此。枚乘在吳國任郎中,當時的君主劉濞,就是因為勇武而被封為吳王。據(jù)《史記·吳王劉濞列傳》記載,淮南王英布謀反,劉邦前往征伐,當時劉濞年二十,有氣力,充當騎將參加平叛,因有功而被封為吳王。同篇還有如下記載:“孝文時,吳太子入見,得侍皇太子飲博。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保?]2823孝文帝期間,枚乘供職于吳國王府,是吳王濞的郎中。此時吳國太子以輕悍的楚人為師傅,吳國宮廷還沿襲著尚武的風氣?!镀甙l(fā)》把田獵作為超越賞樂、美食、乘車游觀的人生樂事加以描寫,這種選擇體現(xiàn)的是當時吳國宮廷的尚武風氣,應是枚乘對田獵非常推崇的文化背景使然??梢栽O想,沒有這種文化背景,枚乘不一定把田獵作為人生樂事寫入《七發(fā)》,或者即使寫入作品,也未必把它置于如此顯要的位置。
枚乘在吳王府任郎中,充當侍衛(wèi),屬于武職。這一職務使他有機會隨從吳王參加許多重要的活動,其中包括田獵。這種活動帶有風險性,枚乘作為王府的侍衛(wèi),可能隨從前往。枚乘有參加田獵的親身經(jīng)歷,有親眼目睹田獵的場面和過程的機會,因此,《七發(fā)》對于田獵所作的敘事也就別具特色。與對賞樂、美食、乘車、游觀四事的描述相比,主要區(qū)別如下:
第一,客觀陳述與主動參與之別?!镀甙l(fā)》對前四項樂事所作的表現(xiàn),基本上是客觀陳述,吳客置身于這些活動之外。賞樂事項是“龍門之桐”領起,美食事項由“芻牛之腴”發(fā)端,乘車事項的首句是“鐘岱之牡”,游觀事項的開頭是“既登景夷之臺”。這四個事項的起首處都見不到吳客參與的跡象,他是游離于這些活動之外的。而田獵事項一開始便寫道:“將為太子馴騏驥之馬,駕飛軨之輿,乘牡駿之乘”,這種表述語氣給人造成一種印象,仿佛吳客要給楚太子準備車馬,參加田獵活動,他是田獵的參與者之一。吳客是枚乘本人的化身,充當吳王的侍衛(wèi),為主人準備車馬,隨從狩獵是他的職責。田獵事項的開頭語,反映出枚乘本人的職責擔當。
第二,大量用典與描寫為主的區(qū)別?!镀甙l(fā)》對前四個事項所作的敘述,大量運用各種典故,多取自歷史傳說,在解讀上有較大的難度,經(jīng)常會遇到障礙。而田獵事項的敘事則明顯有別,它雖然總文字量遠遠超過以前各項,所用的典故卻極其有限,而主要采用直賦其事的白描筆法。這種敘事方式使人覺得親切、真實,并且也比較容易解讀。
第三,簡與繁的差異。前四個事項都是單獨一個段落完成,楚太子的回應也只有一次。田獵事項的敘事則明顯不同,整個田獵過程分三段加以敘述,楚太子的回應也反復出現(xiàn)三次,分別置于三段的末尾。田獵事項的三段敘事,展現(xiàn)出它的全過程,并且在場面和情節(jié)描寫方面很細致,給人以真實感。
總之,枚乘在吳王府擔任侍衛(wèi)官的人生經(jīng)歷,使他有機會親身體驗田獵活動所帶來的樂趣。由此而來,《七發(fā)》對田獵所作的敘事,也就更加貼近生活現(xiàn)實,更具有藝術感染力。
枚乘《七發(fā)》對田獵所作的文學敘事,對西漢散體賦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司馬相如、揚雄散體賦對天子狩獵活動所作的展示,對《七發(fā)》均有不同程度的借鑒。司馬相如、揚雄之所以能夠創(chuàng)作出水平很高的狩獵題材的散體賦,除了他們本身文學素養(yǎng)所起的作用,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與他們在朝廷的職務擔當密切相關?!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記載,司馬相如“以貲為郎,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司馬貞索隱:“張揖曰:‘秩六百石,常侍從格猛獸?!保?]2999司馬相如曾在漢景帝時期擔任武騎常侍,職責是騎馬隨從天子出行,擔當警衛(wèi),應當有機會參與諸如天子狩獵之類的活動。張揖特別指出武騎常侍之職與天子狩獵活動之間的關聯(lián),已經(jīng)隱約暗示,司馬相如后來創(chuàng)作《天子游獵賦》,得益于早期所擔任的武騎常侍這種職務。揚雄以狩獵為題材的散體賦是《羽獵賦》和《長揚賦》。他雖然沒像枚乘、司馬相如那樣擔當武職侍從,但是,他有機會參加漢成帝出席的狩獵活動,對此,《漢書·揚雄傳》有明確記載。漢成帝田獵,“雄從,……故聊因《校獵賦》以風?!保?]3541漢成帝在射熊館觀看胡人手搏猛獸,“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揚賦》?!保?]3559揚雄的《羽獵賦》、《長揚賦》,是兩次參與天子的狩獵活動之后所作,對狩獵場景耳聞目睹,有親身的體驗和感受,當然也有自己的想法。所有這一切,都在作品中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
以上,由枚乘《七發(fā)》田獵敘事的段落,引出西漢以狩獵為題材的散體賦作者職務擔當?shù)膯栴}。這個事實表明,西漢狩獵題材的散體賦盡管寫得鋪張揚厲,但是,并非全是出自虛構和想象,而是有它的客觀依據(jù)和現(xiàn)實基礎,其中作家的閱歷、職務擔當,是不可忽視的因素,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
《七發(fā)》中吳客引導楚太子的第六件人生樂事是廣陵觀濤,開頭寫道:“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游兄弟,并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睆男形恼Z氣判斷,吳客是觀濤活動的直接參與者,并誘導楚太子也參加觀賞,敘事方式與前面的田獵事項一脈相承。
對于吳客所說的廣陵,李善注:“《漢書》:‘廣陵國,屬吳也?!保?]1081李善認為,廣陵指西漢的廣陵國,所引《漢書》見于《地理志·下》。顏師古注:“高帝六年屬荊州,十一年更屬吳,景帝四年更名江都,武帝元狩四年更名廣陵?!保?]1638李善對廣陵所作的認定是正確的,《史記》、《漢書》可以提供許多證據(jù)予以支撐。但是,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四十敘述浙江錢塘潮時寫道:“枚乘曰:‘濤無記焉,然海水上潮,江水逆流,似神而非。于是處焉?!保?]568酈道元所引的語句出自《七發(fā)》,與今本所傳稍異。他認為,《七發(fā)》所說的廣陵濤是在浙江錢塘江,而不是在揚州。
酈道元斷定廣陵濤指的是錢塘潮,由此引發(fā)一樁學術公案,即廣陵曲江究竟是在揚州,還是在錢塘江。清朝初期,毛奇齡、朱彝尊、閻若璩都把廣陵曲江說成是錢塘江,稍后的揚州學派對此予以反駁?!巴糁械摹稄V陵曲江證》指出了酈道元的疏誤,比較全面地論證了廣陵曲江即揚州一帶的長江河段。”[9]130梁章鉅的《文選旁證》則旁征博引,再次確證廣陵曲江指的是揚州、鎮(zhèn)江之間的長江區(qū)段。[10]798汪中(1744~1794),江蘇江都人。梁章鉅(1775~1849),福建長樂人,官至江蘇巡撫。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同樣確認廣陵曲江是在揚州,李慈銘(1830~1894),浙江會稽(今紹興)人。梁章鉅、李慈銘均非揚州本土人,但他們一致斷定廣陵曲江是在揚州,而不是在錢塘。經(jīng)過這幾位學者的辨析,這樁聚訟不已的學術公案基本結束,廣陵曲江位于揚州成為學界的普遍共識。
力主廣陵曲江位于揚州的還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揚州畫舫錄》的作者李斗。他是揚州儀征人,在揚州居住達30年之久?!稉P州畫舫錄》卷七列有“廣陵潮”條目,卷九列有“廣陵潮再論”條目,都是論證廣陵曲江位于揚州,而不是在錢塘,列舉的證據(jù)極其充分。這部書寫成于乾隆六十年(1795),同年有自然盦初刻本。李斗和汪中是同時代人,都屬于揚州學派成員,并且對廣陵曲江作出了相同的認定。稍后于李斗和汪中的梁章鉅,在論證廣陵曲江位于揚州的過程中,援引俞思謙的大段考證。俞氏的考證提到李頎詩、李紳《入揚州郭詩注》,還提到蔡寬夫《詩話》。無獨有偶,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七的“廣陵潮”條目,也提到蔡寬夫《詩話》,以及李頎的“揚州郭里見潮生”的詩句,并且明確標是出自“御制詩序”[11]95。這樣看來,俞思謙和李斗所援引的文獻來源,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而李斗的上述考據(jù),尚未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
《七發(fā)》提到的廣陵曲江觀潮,指的是在揚州觀賞潮水。既然如此,對于其中出現(xiàn)的地名,理應放到揚州、鎮(zhèn)江之間的長江區(qū)段加以考察,從而透視觀濤敘事在空間調(diào)遣方面的具體做法,揭示出相關地名所處的空間方位及其文化內(nèi)涵。
《七發(fā)》的地名集中出現(xiàn)在兩個段落,首段如:
秉意乎南山,通望乎東海;虹洞兮蒼天,極慮兮崖涘。流攬無窮,歸神日母?!R朱汜而遠逝兮,中虛煩而益怠。
這段文字中出現(xiàn)的地名,南山、東海比較容易理解。揚州、鎮(zhèn)江隔水相望,鎮(zhèn)江在南,揚州在北。揚州臨江無山,鎮(zhèn)江則是山在江邊。所謂的南山,指鎮(zhèn)江的北固山。這個區(qū)段的長江由西向東奔流而入海,所謂的東海,指長江所匯入的海域,至今仍稱為東海。對于文中出現(xiàn)的日母,李善注:“言周流觀覽而窮,然后歸神至日所出也。”[6]1081李善把日母釋為太陽升起之處,也就是東方,所作的解釋是正確的。在神話傳說中,太陽的母親確實位于東方?!渡胶=?jīng)·大荒南經(jīng)》寫道:“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痹嫦壬Q:“日浴,宋本、吳寬抄本、毛辰本并作浴日,諸書所引亦作浴日,作浴日是也?!保?2]438神話傳說中,太陽的母親是羲和,她生出十個太陽并在東方甘淵為他們洗浴。《七發(fā)》稱東方為日母,既是取象于太陽升起于東方這種自然規(guī)律,又有神話傳說的背景。
這段文字出現(xiàn)的最后一個名詞是朱汜。李善注:“蓋地名,未詳?!保?]1082這個地名確實有些費解,因為它涉及到古代的哲學理念及詞語的特殊含義。朱,在這里用以指代空間方位?!秴问洗呵铩び惺加[》:“西南曰朱天?!备哒T注:“西南,火之季也,為少陽,故曰朱天?!保?3]668《淮南子·天文訓》亦有相同記載。朱,亦指西南,是把色彩與方位相配。再看汜,《詩經(jīng)·召南·江有汜》:“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毛傳:“決復入為汜?!编嵭{:“江水大,汜水小。”[14]108汜,指支流從主流分出,最后又歸于主流。朱汜,指的是位于西南方向,從長江分出而最終又匯入長江的支流。揚州、鎮(zhèn)江段的長江水域,確實存在這種先分后合的現(xiàn)象。對此,趙葦航先生有如下論述:
世界諸大河的河口段,都有河道彎曲或分汊的特征。揚州地區(qū)長江水道正是以這種彎曲河道的形式發(fā)展的。江中布有江水洲(或河口沙壩),使河道分汊,水流分成兩段,繞行江心洲兩側,順直河道變?yōu)閺澢?。前人把洲北的汊道稱為北江,或北港;洲南的汊道稱為南江,或南港?!F(xiàn)在和暢洲的北支汊道,也呈弧形彎曲。歷史演變的遺跡證實,鎮(zhèn)揚河段具有分汊彎曲的特征,“曲江”就是這種特性的產(chǎn)物。[9]131
趙先生以上論述是對文中“廣陵之曲江”加以解釋,可謂恰如其分。同時,這段論述對于破解“朱汜”的含義,亦有借鑒意義。鎮(zhèn)江、揚州區(qū)段的長江分汊彎曲,而“廣陵潮發(fā)生在長江的北支汊道--曲江(北江)”[9]131,當時的長江是以流經(jīng)廣陵的一側為主干,而流經(jīng)鎮(zhèn)江的一側為支流,故南側汊道可稱為汜。揚州在北,鎮(zhèn)江在南,故鎮(zhèn)江一側汊道可稱為南汜。長江水域在鎮(zhèn)江、揚州區(qū)段是彎曲的,而不是直線的東西流向,鎮(zhèn)江一側汊道不是位于廣陵的正南,而是在西南方向,因此稱為朱汜,即西南方向的支流汊道。
《七發(fā)》以上連續(xù)出現(xiàn)地名的段落,其中的地名承載兩方面的功能,一是標示江水的流向,二是表現(xiàn)觀賞者的活動?!氨夂跄仙剑ㄍ鯑|?!保菙⑹鲇^賞者的活動,他關注長江對岸的南山,遠望長江匯入東海?!傲鲾垷o窮,歸神日母”,還是寫觀賞者的心理活動,想的是太陽即將從東方升起。而“臨朱汜而遠逝”,則是描寫鎮(zhèn)江、揚州區(qū)段長江的分汊而流的態(tài)勢。
《七發(fā)》集中出現(xiàn)地名的第二個段落如下:
初發(fā)乎或圍之津涯,荄軫谷分?;叵枨囿?,銜枚檀桓。弭節(jié)伍子之山,通厲骨母之場。淩赤岸,篲扶桑,橫奔似雷行?!畈▕^振,合戰(zhàn)于藉藉之口。
這個段落出現(xiàn)的地名非常密集,解讀難度較大。對于“或圍之津涯”,李善注:“或圍,蓋地名也?!保?]1083李善猜測或圍是地名,但沒有進一步加以說明。其實,這里的或圍,是用于修飾后面的津涯。津指渡口,涯指水邊。津涯,謂渡口的水邊?;驀?,謂有。圍,環(huán)繞。有圍,即有環(huán)繞?!盎驀蜓摹保赣协h(huán)繞的水邊,這是廣陵濤可以見到的興起之處。為什么把廣陵濤在視域之內(nèi)的始發(fā)之處稱為“或圍之津涯”,這與當時長江入海口的地理形勢密切相關:
漢時長江口在揚州至泰州一帶,河口段近似一喇叭形,喇叭口朝東北方向,這是形成廣陵濤的有利條件。喇叭河口,向下展寬,向上束狹,有利于潮波在上潮傳播過程中愈上愈強。加上曲江水淺,海潮從開闊的海灣驟入河口淺隘處,潮波就容易破裂而形成潮涌。[9]131
這段論述對于解讀“或圍之津涯”很有幫助。西漢時期長江口是喇叭形,所形成的港灣兩邊被陸地所環(huán)繞,是喇叭口形地勢,所以稱為有環(huán)繞的渡口水邊,視域之內(nèi)的廣陵濤就從這里興起。圍,指環(huán)繞,即長江口喇叭形的兩側。
“回翔青篾,銜枚檀桓”,李善注:“青篾、檀桓,蓋地名也。”[6]1083李善注語焉不詳,沒有出示這兩個表示空間方位名詞的具體所指。篾,一種竹子。張衡《南都賦》在列舉多種竹子之后,稱它們“澶漫陸離”。澶漫用以形容竹林,指的是散布之象?!镀甙l(fā)》所說的檀桓,亦即《南都賦》出現(xiàn)的澶漫,都用以修飾竹林,指的是漫衍散布之象。檀桓,有時又寫作檀欒,也是用于形容竹林。枚乘《梁王菟園賦》開頭寫道:“脩竹檀欒,夾池水,旋菟園,并馳道,臨廣衍,長穴板?!保?]236從這幾句話所表達的意義判斷,檀欒指的是竹木分布得很廣,所占面積較大。檀桓、檀欒、澶漫,是同一個連綿詞的不同寫法,經(jīng)常用于形容竹林的漫衍,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成為專用術語?!镀甙l(fā)》前面稱“回翔青篾”,指在桃枝竹生長之處回翔。緊接著又稱“銜枚檀桓”,像軍隊成員口銜竹木片靜寂無聲,其中的檀桓,還是指竹林,突出它的廣衍分布。由此看來,《七發(fā)》中的青篾、檀桓,雖然起著指示空間方位的作用,但并不是嚴格意義的地名,而是用指代的方式表示竹林所在位置。正因為如此,李善注對它們只能含混言之,而無法落到實處。
再看文中提到的伍子之山。《史記·伍子胥列傳》記載,伍子胥自殺之后,“吳王聞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吳人憐之,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7]2180關于胥山的具體方位,斐骃集解、張守節(jié)正義,或稱是在蘇州東南三江口附近,或稱在太湖邊,確認是在吳地。從《史記·伍子胥列傳》的記載可以認定,胥山應該位于鄰近太湖的長江岸邊。當時的長江從揚州以東入海,還沒有伸展到南通一帶,距離吳地最近的長江區(qū)段,就在揚州附近。那里的太湖又稱為五湖,水域面積很大,北部已靠近丹陽。胥山位于太湖邊緣,又臨近長江,只能是在揚州區(qū)段的江岸附近,故《七發(fā)》把它說成是廣陵濤所波及之處。
與胥山前后相次的是骨母之山。對于骨字,李善注:“疑骨母字之誤也?!保?]1083因此,他把骨母釋為胥母,認為骨是胥字之誤。骨、胥,字形相近,二者確實容易混淆,李善的說法在后代得到普遍認可。梁章鉅寫道:“古‘胥’字作‘’,故因而誤?!保?0]800從文字構形上進一步確認了李善的判斷??墒?,李善注又把伍子胥廟所在之山稱為胥母山,這就造成混亂,把胥山和胥母之山混為一談。胥母作為地名,見于《越絕書》,“后世學者注《越絕書》此句時,均指出‘胥母’為蘇州太湖中的另一座山--洞庭東山?!保?5]94-96太湖的洞庭東山,一名胥母,即今莫厘山。
把胥母說成是太湖的洞庭東山,是有它的根據(jù)的,那就是胥母與太湖的關聯(lián)?!对姾耢F》稱:“大跡出雷澤,華胥履之,生伏犧。”[16]伏犧,即伏羲,傳說中的華夏人文始祖。相傳伏羲是華胥在雷澤履大跡而生,華胥氏是伏羲之母,當然可以稱為胥母。那么,傳說中的華胥氏履大跡的雷澤究竟位于何處呢?對此,《山海經(jīng)·海內(nèi)東經(jīng)》提供了答案:“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在吳西?!睂Υ耍嫦壬鷮懙溃骸按恕逗?nèi)東經(jīng)》‘在吳西’之雷澤,確當是震澤即太湖。”[12]382太湖,古稱震澤、具區(qū)澤。相傳華胥氏履大跡而生伏羲的雷澤,就是今太湖地區(qū)。西漢時期的太湖,其北部是今長蕩湖、禹湖,這兩個湖的周圍是濕地,已接近今常州、丹陽,與揚州的長江岸段不過百里?!镀甙l(fā)》提到的胥母之場,指的是華胥氏履大跡的地域,是以神話傳說為依托而生成的地名。至于后來把太湖的洞庭東山稱為胥母山,則是對這個神話傳說進一步加以推衍、附會的產(chǎn)物,雖然不是很確切,但也有它的依據(jù)。至于地名為什么稱為胥母山,后人卻未能進一步加以考索,只是作為既定的歷史事實而接受下來。
《七發(fā)》廣陵觀濤段落還有“凌赤岸,篲扶?!敝Z。李善注寫道:
赤岸,蓋地名也。曹子建表曰:“南至赤岸?!鄙街t之《南徐州記》曰:“京江,《禹貢》北江。春秋分朔,輒有大濤至江乘,北激赤岸,尤更迅猛?!比徊⒁猿喟对趶V陵,而此文勢似在遠方,非廣陵也。[6]1083
李善認定赤岸是地名,但對于它是否位于廣陵又表示懷疑。這種情況之所以出現(xiàn),是由赤岸這個名稱的特殊用法造成的。李善所引曹植之文,出自他的《求自試表》,其中寫道:“臣昔從先武皇帝,南極赤岸,東臨滄海,西望玉門、玄塞。”這是他敘述隨從曹操四方出征的經(jīng)歷,赤岸、滄海、玉門、玄塞,分別指代南、東、西、北四方,依次指曹操對孫權、袁譚、馬超、烏桓的征伐。或稱:“赤岸,赤壁?!保?7]879這個解釋是正確的,這里的赤岸指長江武漢區(qū)段,那里曾發(fā)生赤壁大戰(zhàn)。郭璞《江賦》寫道:“源二分于崌崍,流九脈乎潯陽。鼓洪濤于赤岸,淪馀波乎柴桑?!崩钌谱ⅲ骸啊稘h書》,廬江郡有潯陽縣。”“《漢書》:豫郡有柴??h?!保?]388
與赤岸并列的潯陽、柴桑,位于今江西九江的北部和南部,在長江九江區(qū)段的兩側。與這兩個地方相提并論的赤岸,也應在長江的九江區(qū)段。從曹植的《求自試表》到郭璞的《江賦》,赤岸都用于指代長江的岸畔,但具體地點存在較大差異,一在今湖北武漢附近,一在今江西九江一帶。這一事實表明,從曹植所處的建安三國時期,到郭璞所處的東晉階段,用赤岸指代長江岸畔,是文人反復使用的筆法,具體空間方位則因時因地而異。枚乘《七發(fā)》中所說的赤岸,也屬于這種類型,它指的是廣陵區(qū)段的江岸,而不是指某個固定地點。文中赤岸與扶桑對舉,扶桑指東方,是概括言之;赤岸指廣陵區(qū)段的江岸,也是概括言之。赤岸這個名稱,從枚乘到曹植、再到郭璞,都用于指稱長江岸畔,是泛指、概指,而不能過分地以實求之。
李善懷疑《七發(fā)》所說的赤岸不在廣陵,可是,對郭璞《江賦》提到的赤岸,李善注寫道:“《七發(fā)》曰:‘凌赤岸’。或曰:赤岸在廣陵興輿縣。”[6]388李善在這里又把《七發(fā)》和《江賦》出現(xiàn)的赤岸混為一談,用《七發(fā)》為《江賦》作注。從他引用的說法推斷,在李善為《文選》作注之前的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把《七發(fā)》所提到的赤岸落實到更加具體地段的做法。到了宋代的《太平寰宇記》,則稱赤岸山在六合東三十里,高十二丈,周四里,土色皆赤,因名[10]801。赤岸所處方位隨著歷史推移而日益具體確切,這與前面提到的胥山、胥母之場的情況相似,是經(jīng)常可以見到的現(xiàn)象,但不能把它們作為確鑿的證據(jù)。
《七發(fā)》集中出現(xiàn)地名的第二個段落的末尾提到“合戰(zhàn)于藉藉之口”。李善注:“藉藉,蓋地名也。”[6]1081從常理推斷,把疊字作為地名,基本不存在這種可能性。而“藉藉之口”又確實是指濤水所波及的空間,需要把這四個字放在一起加以考察。藉藉,交錯雜亂,回應前面的合戰(zhàn)。口,指長江入海口。如前所述,西漢時期的長江口近似喇叭形,河口朝東北延展增寬,猶如人口張開之象。波濤激蕩于喇叭形江口,故稱藉藉之口。
《七發(fā)》集中出現(xiàn)地名的第二個段落,所有地名都用于表示廣陵濤所涉及的空間,是一組標示地理方位的詞語。這組詞語有確指與泛指之別,有直接標示與間接指代的差異。對于這組詞語的解讀,必須以廣陵濤所涉及空間的地理形勢為依據(jù),同時還要參照與該地密切相關的歷史典故、神話傳說,并且注意作品空間調(diào)遣所采用的修辭手法。
廣陵觀濤板塊按照時空順序進行敘事,在出現(xiàn)一系列相關地名的過程中,體現(xiàn)出時間的流程,二者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廣陵觀濤板塊明顯地劃分為兩個段落。第一段從“客曰:‘將以八月之望,并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開始,結尾是“太子曰:‘善!然則濤何氣哉!’”這個段落所敘述的是觀濤的前奏,“至則未見濤之形也,徒觀水力之所到”。濤水還沒有興起,所觀賞的是漲潮前的長江流水。那么,觀賞者是在什么時段來到江邊的呢?對此,文中作了交待:“莫離散而發(fā)曙兮,內(nèi)存心而自持?!崩钌谱ⅲ骸澳x散,謂精神不離散也。發(fā)曙,發(fā)夕至曙也。《說文》曰:‘曙,旦明也。’”[6]1082李善注基本正確。今本《說文》無曙字,李善所見本當與今本異。這里所說的發(fā)曙,指黎明、天亮,開始出現(xiàn)陽光。這個段落前面還有“歸神日母”之語,表面是說凝神于太陽升起的東方,內(nèi)里暗含期待太陽升起之意。從這兩句所提供的信息判斷,觀賞者是在拂曉來到江邊的,開始階段天還沒亮,觀覽一段時間之后才出現(xiàn)曙光。這個段落把主要時間設定在天亮之前,能見度較低,因此,對長江水勢所作的描寫重點在突出它的模糊不清。其中的“恍兮惚兮”、“混汨汨兮”,都是用以形容江水撲朔迷離、隱隱約約,是用暗色加以描寫。廣陵觀濤板塊第二段是對濤水加以鋪陳,從“其始起也”到“遇者死,當者壞”,是描寫漲潮的場景。開頭寫道:
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
這段描寫接連運用兩個比喻,把初發(fā)的潮水比作白鷺下翔,比作素車白馬排列前行,都是用以凸現(xiàn)潮水的白色。除了比喻之外,所運用的詞語也往往表示色彩的白。對于浩浩溰溰,李善注:“溰溰,高白之貌也。”[6]1082溰溰,指的是白色,用于形容白馬素車。對于濤水的旁作而奔起,文中寫道:“六駕蛟龍,附從太白;純馳浩蜺,前后駱驛?!边@里所說的太白,指的是作戰(zhàn)時軍事將領所持的旗幟。《逸周書·克殷解》:“武王乃手太白以麾諸侯,諸侯畢拜,遂揖之?!保?8]345太白,《史記·周本紀》作大白:“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諸侯?!保?]124太白,指純白色材料制成的旗面,即白旗。李善注以河伯釋太白,迂曲難通,不合文意。對于純馳浩蜺,李善注:“浩鯢,即素蜺也。波濤之勢,若素蜺而馳,言其長也。”[6]1082這一解釋是正確的,浩蜺,指的是白蜺、素蜺。以上句子描寫濤水初漲,反復渲染它的白、素,用的是亮色,與第一個板塊用暗色描寫江水,形成鮮明的對照。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在于所依托的時段不同。觀賞江水奔流是潮水未至之際,天還未大亮,故所作的描寫用表示幽暗色彩的詞語。而觀濤則是天明之后,能見度高,所以,浪濤翻滾所呈現(xiàn)的白色清晰可見。這段文字所作的色彩描寫,與天明這個特定的時段相對應,所作的調(diào)遣可謂獨具匠心。
觀濤板塊第二個段落對于漲潮場面的描寫,前一部分是敘述潮水逆流而上的情景。在此之后,又出現(xiàn)一段密集排列地名的敘事。先是:“初發(fā)乎或圍之津涯,荄軫谷分;回翔清篾,銜枚檀桓?!苯淮媪鞫系某彼某醢l(fā)地點,以及它在向上游推進過程中所經(jīng)的區(qū)域。而“弭節(jié)伍子之山”,則是說逆流而上的潮水停止向前推進,已經(jīng)達到前行的終點。從“通厲胥母之場”開始,描寫的是潮水回落,向下游奔流的場景。海水漲潮是一波接著一波,由此而來,前波潮水回落,必定與繼續(xù)上行的潮水發(fā)生沖突,文中所說的“合戰(zhàn)于藉藉之口”,指的就是這種場景。這段文字相繼使用初發(fā)、回翔、銜枚、弭節(jié)、通厲、合戰(zhàn)等詞語,與一系列地名相對應,按照時間順序全過程地展開,出現(xiàn)潮水漲落的壯觀場面。從初發(fā)到回翔之后的態(tài)勢,前面已有渲染和鋪陳,故文中不再重復。而回翔之后的態(tài)勢,則是這后一段落描寫的重點。李善注:“回翔,水復流也。銜枚,水無聲也?!保?]1083李善所作的解釋是正確的?;叵?,指逆行的潮水或進或退,已是強弩之末,不再有先前的威力。銜枚,則是指潮水沒有聲音,上行即將停歇,弭節(jié)則是潮水停止上行。從“通厲胥母之場”開始,潮水則進入回落階段,回歸大海,并在長江入??谂c后至的漲潮相互激蕩。
廣陵觀濤板塊所作的敘事按照潮水起落的時段依次推進,實現(xiàn)了剛柔互補、緩急相濟。描寫潮水的初漲,節(jié)奏急促,氣勢磅礴。展示潮水上行階段的末尾,則從容按節(jié),舒緩迂徐。最后一段表現(xiàn)潮水回落奔向大海,則又恢復第一段落的描寫筆法,以急促的節(jié)奏收尾。在此過程中,聲響、色彩、物體形態(tài)的描寫穿插其間,體現(xiàn)出不同時段的景觀特點。按照時空順序進行敘事,是漢代散體大賦普遍采用的方式?!镀甙l(fā)》作為漢代散體大賦的奠基之作,在這方面樹立了典范,為后來的賦體作家所效仿。
西漢初期,同姓諸侯王門下的幕僚文人,是這個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力軍?!稘h書·地理志》寫道:
漢興,高祖王兄子濞于吳,招致天下娛游子弟,枚乘、鄒陽、嚴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3]1668
漢初同姓諸侯王雖然同出自劉氏,但是,所分封的地域不同,各處的民風習俗及自然地理環(huán)境存在很大差異。就這些諸侯王本身而言,也是各有特點和個性,人生取向大相徑庭。而那些諸侯王門下的賓客,出身經(jīng)歷及愛好也是差別甚多。這些文人的創(chuàng)作以諸侯王及其封地為背景,也以自身的經(jīng)歷及生存狀態(tài)為依托。因此,對這些幕僚文人進行創(chuàng)作的背景依托加以審視,實際是對當時的文化生態(tài)進行歷史還原,有利于對文學作品的生成進行深層揭示。同時,諸侯王所在區(qū)域的山川形勢和人們的社會活動,一旦被納入幕僚文人的創(chuàng)作視野,勢必對文學作品所采用的筆法起制約作用。枚乘的《七發(fā)》作為漢賦名篇,為從上述角度切入進行研究提供了可能,并且有助于這個領域探索的深入進行。政治背景、人生經(jīng)歷,決定了《七發(fā)》的選材,也制約著它的敘事筆法。沿著這個思路去審視漢初其他諸侯王門客的創(chuàng)作,可能還會有許多新的發(fā)現(xiàn)。
[1]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2]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上)[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
[3](漢)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9.
[4](清)嚴可均,輯.全上古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一冊)[Z].北京:中華書局,2009.
[5]趙逵夫.《七發(fā)》與枚乘生平新探[J].西北大學學報,1999,(1).
[6](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Z].長沙:岳麓書社,2002.
[7](漢)司馬遷,撰.(晉)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9.
[8](北魏)酈道元,著.(清)王先謙,校.合校水經(jīng)注[Z].北京:中華書局,2009.
[9]趙葦航.汪中對廣陵濤研究的貢獻[J].揚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1).
[10]梁章鉅,撰.穆克宏,點校.文選旁證[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
[11]李斗注,王軍,評注.揚州畫舫錄[Z].北京:中華書局,2007.
[12]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Z].成都:巴蜀書社,1996.
[13](秦)呂不韋,著.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新校釋[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4](清)王先謙,撰.吳格,點校.詩三家義集疏[Z].北京:中華書局,2009.
[15]吳恩培.名作背后的文化之爭--枚乘《七發(fā)》后的曲江觀濤處及“胥山”[J].名作欣賞,2011,(25).
[16](宋)李昉,等編.太平御覽(卷七十八)[Z].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本.
[17]傅亞庶.三曹詩文全集譯注[Z].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
[18]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撰.逸周書匯校集注[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The Background of Qi Fa Written by Meisheng and its Space-Time Dispatchment
JIA Xueho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Media,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Jiangsu 225009, China )
Qi Fa, taking the kingdoms' distributions with the same surnames in the early Han Dynasty and the intercourses between Kingdom Wu and Kingdom Chu as background, supposes one side of the dialogue as Wuke and the other as Prince Chu. The former is a reflection of the author himself, Meisheng, and the latter is a reflection of the special treatment enjoyed by royal court of Kingdom Chu. The description on the hunting scene in Qi Fa benefits from Meisheng's past experiences in serving as a military attendant, which embodies Kingdom Wu's tendancy towards advocating the martialism. Of the place names appearing in the scene of tide-watching in Guangling, some are definite
, some are generic references and others are substitute references, which should be distinguished. Some places are related to myths and legends, which are the historical accumulation of Wu's culture. The tide-watching scene in Guangling is unfolded according to the time order, with the color description light and shade ,the curve of tide's rising and falling makes up the narrative skeleton with the tone gentle and urgent, and the clipping of the time is expertly planned.
Qi Fa,the background,space-time dispatchment,the clipping of time
I207.224
A
1673-9639 (2016) 01-0016-09
(責任編輯 白俊騫)(責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何歷蓉)
2015-11-15
賈學鴻(1969-),河北涿州人,揚州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曾發(fā)表論文30余篇,出版專著《莊子結構藝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