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川
(江西科技學院,江西南昌330098)
論蘇軾詞中的轉折藝術
張子川
(江西科技學院,江西南昌330098)
蘇軾作詞,善轉折,于平淡處轉情,于情濃時轉景,于眼前轉至遠方,于當下轉至回憶,于現實轉入夢境,這種轉折推動了蘇詞情感的發(fā)展,是蘇詞傳情達意的重要手段。在蘇詞中,情緒的轉折、時間的轉換、空間的變折共同作用,構成了蘇詞情境合一、變化多樣的藝術特點。
蘇詞;情緒;時空;轉折
沈謙稱“填詞結句,或以動蕩見奇,或以迷離稱雋,著一實語,敗矣”(《填詞雜說》),動蕩者,轉折是也;而迷離,則是因細微情感、景物的精巧變化所營造的一種氛圍。在這里討論的轉折,不僅僅是在文章布局謀篇、結構行文時的一種藝術方法,還包括情感、內容、空間、時間的轉折,作者在做詞時左右運思,正反落筆,邊敲側敘,纖徐委曲。這樣的轉折來源于人內心的情感與氣質,情隨物轉,物與情遷,使詞能時刻保持著情境相諧、物我合一的狀態(tài),極大地發(fā)揮了詞“言情”的藝術特點。這樣的轉折變化,有些來源于詩人的主觀設計,有些則來源于詩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直覺。
筆者讀蘇詞,往往有這樣的感受,蘇子瞻作詞,善轉折,于平淡處轉情,于情濃時轉景,于眼前轉至遠方,于當下轉至回憶,于現實轉入夢境,轉折使蘇詞增添了百轉千回的感情,使其真正達到了“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蘇子瞻曾言“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自評文》)?!凹捌渑c山石曲折”,便是在創(chuàng)作之中因物賦情,由景生情,由情寫景,因情取物。這樣的選擇,即造成了在詞的內容、情感上的轉折靈動,風云變幻,由此才成就了蘇詞或淳樸、或清雅、或豪邁、或婉約的種種風貌。
蘇詞中的轉折很多,大抵說來可分為三類:一曰情緒的轉折,二曰時間的轉換,三曰空間的轉折。
情緒節(jié)奏的轉折是蘇詞中最重要的一種轉折類別。“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龍·明詩》),詞的創(chuàng)作也是詞人情感的自然流露,并且因其音樂性的特點,而更加注重情感的表達。而個體生命的情感往往是處于變化的狀態(tài),帶有極強的無序性。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稱“東坡詞,純以情勝,情之至者詞亦至”,表明蘇詞長于言情,詞中言語在情感的伸展中蔓延的特點。反映在詞的藝術表現上,即是“情之至者詞亦至”。《滿庭芳·歸去來兮》: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首句直譯之“回去吧,可是我該回哪兒呢,我的家鄉(xiāng)在萬里之遙的蜀中眉山”,表達的是一種歸鄉(xiāng)之情。然而細查之,則可將此一句,分作三層。以“歸去來兮”起首,將人們的聯(lián)想引至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田園將蕪,胡不歸”,顯出一種歸去的迫切;次節(jié)自問“吾歸何處”,其茫然而不知歸處之情象,便在眼前;末句又是一轉,回思故鄉(xiāng),吾家猶在萬里之外。這種思鄉(xiāng)之情,一語而三折,又如何不讓思鄉(xiāng)人肝腸寸斷。且結句有思索之后,恍然大悟之感,足見其奔波飄零之時日久長,其情便愈加悲傷,平常語中有大悲慨。次句言明自己人已半百,年華不在,情緒又作一折。漂流萬里,浮沉半生,時間的促迫,滲透著年華老去的思鄉(xiāng)之情,其悲愈甚。上片后兩句,轉寫黃州,“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這些黃州風物,將作者的情緒由思鄉(xiāng)又轉入離別時對黃州的留戀與不舍。整個上片的情緒仿佛眉山之下的青衣江水,一流三轉,層層疊下,愈低愈險,浪花四溢,至“楚語吳歌”則漸至中流,平淡無痕,底面卻又絲絲暗潮,待到結句,連暗潮也無,澄澈明凈。在上片中,詩人的情感于悲傷的底部,平滑地反彈而上,沒有絲毫矯揉造作,唯有平常語方可達到之境界。
下片前半句陡峭依然,悲慨傷懷之情自然流露,但卻并不濃重,后半句漸入平淡,卻又有無盡回味。僅一句“來往如梭”,即遮蓋住了所有之悲哀,將“身如不系之舟”的悲傷淡化在平常的話語中。下一句接著寫道“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不妨譯為“此去汝州,路途奔波,但我想汝州也自有汝州之快樂,等秋風漸起之時,那層層的洛水清波,自有一凡風色”,將離別黃州之不舍,將去汝州之期盼融為一體,閑淡之中,又有上一句徹悟之余韻,在將情緒轉折的痕跡處理的幾乎不見?!昂迷凇本?,則又將詞人的思緒由汝州轉向黃州,其情卻早已從懷念眉山故鄉(xiāng)中所超拔出來,轉至對黃州之不舍。柳柯之柔嫩,恰似詞人對眉山、黃州、汝州諸地之情絲,千頭萬緒,柔腸百轉。而結尾的臨別告語,奇峰突起,收束全篇,與上片的純真友情相呼應,將惜別之情推向高潮。
這首詞的情緒節(jié)奏,沿著眉山的懷念——黃州的留戀——汝州的期盼——離開黃州的不舍的思路層層推進,每一次的轉折,都將詞的情感推向新的高峰,不斷豐富單一的情感內核。雖然僅僅是一首別詞,但在蘇軾的筆下,在經過這種一波而三折的情緒變幻中,詞的情感變得更為豐富,更為貼近真實的生活。正如陳廷焯所說“東坡、少游,皆是情余于詞”,情感溢出于詞章,在文字中流淌,情感的節(jié)奏變化必然推動了詞文的節(jié)奏變化。
時間是客觀物質運動過程的連續(xù)性和順序性,而詩詞反映的則是主觀的生命律動,而當創(chuàng)作主體賦予客觀時間以主觀特性時,客觀的單向運動的時間,獲得了主觀感知的倒流、超越、凝結,甚至跳躍的生命力。在蘇詞中,每一次時間的轉換即意味著一次情感的遷移,使情感表現得更為婉轉,綿密?!队烙鰳贰っ髟氯缢罚?/p>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上片寫夏夜之景,由“明月如霜”至“寂寞無人見”,詞人通過流動的時間,將明月、好風、曲港、游魚等諸多景物,凝聚在整個情境中,營造了整個夏夜靜美怡人的氛圍。接著時間開始呈現出倒流的態(tài)勢,“如三鼓”至“覺來小園行遍”,寫的是自己夏夜游園漫步之因由,原來竟是方才被遠處之鼓聲所驚醒。時間由當下轉至過去,在時間的追溯中越發(fā)襯托出夏夜的靜謐。
下片首句回到當下,“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天涯倦客”寫的是當下的自己,然而為何稱為“倦客”,概因已離別故鄉(xiāng),流落天涯二十余年,這一句中的當下時間滲透著過去時間;“燕子樓空”,是眼前當下,“佳人何在”,又暗示了過去時間,昔年張尚書為關盼盼所建的燕子樓,而今早已佳人不在,“空鎖”的是舊時的燕子,一句之中,古今時間已經幾度轉折變幻,這樣的變幻更讓詞增添了幾分朦朧感?!肮沤袢鐗簟本涑浞譂B透著詞人對于時間的感慨,詞人從單向流動的時間中超越出來,站在時間一維流動之上,縱橫觀察時間的特性。蘇軾的覺悟往往自古今的對比中所出,這種時間的轉折,造就了一種歷史塵封,人生如夢的蒼涼感。同時,在茫茫的古今對比中,自身也就有一種洞見,世事如潮水,漲落不定,盛衰有變,而自己在這潮水中浮沉怨憤無力,不若超脫。故而蘇軾有了更深的體悟,逝去的歷史,之于現在而言都如大夢一場;而現在的我,又何嘗不是未來人的夢境。詞人不由感嘆,這世間又有幾人醒著,大家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悲歡得失之中,從未想過這些終究會消泯于時間的長河里,自己不過是古今世事之夢的一個道具,一己之悲歡是何等可笑。這種洞徹時間真諦的感悟,在時間轉折中帶出,是時間本身的特質,帶給詞人以心會。詞的結句以未來之人,在此樓此地,對著一如既往不變之月色、夜景,為今日之自己感嘆。此一句又以今為古,將古今如夢一句衍發(fā)到了一個新的境界。古今未來,皆如夢境,更多了一番渺漠與空寂,雖不言悲,卻悲不堪言,舉重若輕,妙不可言。
全詞以時間的交疊變幻、互相滲透,將詞人意識的深處主觀時間順序表現出來,將由于詞人的豐富多變心理活動具象化,達到了情感與時間的完美互動。這樣的時間轉折在《念奴嬌·赤壁懷古》、《八聲甘州·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等蘇詞名篇中均有反映,時間上大開大闔的節(jié)奏變幻、互相滲透,構成了無所局限、寬闊宏達的意境,這也是蘇詞在某些篇章中呈現出豪放風格的主要原因。
時間的轉折往往伴隨著空間的變幻??臻g是物質存在的基本形式,人們通過對空間中的景物從形狀、大小、遠近、方位等方面進行感知,來把握物質的空間特性。但在詞中,作者以獨特的視角,采擷現實空間的內容,并通過空間視野的轉換、凝聚,將其熔鑄為傳達自身情感和意志的一個藝術的幻境。而在蘇詞中,空間的轉換也成為其拓展空間、營造意境,及推動情感發(fā)展的重要手段。且以《水調歌頭·落日繡簾卷》為例,首句“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夕陽色赤、遠空色青,又有繡簾、亭臺,色彩斑斕,層次分明。一物一層,由近及遠,空間由一室之內,一瞬間,隨著江水奔流至天際,豁然開朗。在空間表現上,單個的物體在視野中是整個環(huán)境的橫截面,而當這個平面增加了視線延伸的距離,則使整個空間變得立體、生動起來。同時還應該提到的是,這詞的首句滲透著一種極高妙空間運用手法,由近及遠,由窄及闊,眼界闊大,往往會給人造成一種心情暢達之感。又如下片首句“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千萬頃的水面,遼闊無邊;廣闊的水面,明凈如鏡;山峰翠綠的影子倒映其中。這是由面構體,縱向拉伸,造成空間的典范。千頃碧波,是一種平面描寫;而倒映山峰的轉折,則由水面的山峰和水映的山峰共同構成了這個平面的高度?!扒ы暋钡囊暯鞘沁h視,“倒碧峰”則傳達了視角下移的信號。這種空間視角的轉換,對于寫景造景十分重要,是構造情境的重要手段。
這種時間和空間上的轉折,如果是詞人的主觀設計,是很難達到的,只有在詞人真實情感有表達需要時,才會自然而然地流露。時空的轉折,豐富了詞在表達情意的內涵空間,《少年游·去年相送》是極為典型使用時間空間并用的詞,詞中上片尤為具有代表性。詞曰“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上片共兩句,分寫兩時、兩景,都點明時間“去年”、“今年”;點明事件“雪中送別”、“春暮盼歸”;送時兩人,盼時一人,背景皆置于城門處,都有飛雪揚花的雪白迷蒙的背景,恰如素心中紛擾的情絲。時間與空間的交替變幻,全面推動讓復雜的情感得以完美的展現。上片雖只兩句,然其相思之情,卻已然幾經轉折,翻上了幾層,起首去年別離之不舍是一層,這是時間的作用;以雪落似揚花為其翻上一層擔憂,則是空間在展現力量;至今年春盡時,時間轉換相思漸起則又添上一層相思;至揚花似雪則加入一層追憶;而上片末句那句“猶不見還家”則含有幾分哀嘆與埋怨,甚至擔憂在其中。詞中思婦殷切企盼而夾帶失望的心理,通過時空的轉折表現得淋漓盡致。
三者之間,第一種轉折,是后面兩種轉折的動力,而后二者則是因情緒轉折之需要所產生的,且空間的轉換有時與時間的離合同時發(fā)生。正如《文心雕龍·神思》“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又曰“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文心雕龍·神思》),當創(chuàng)作者“思接千載”之時,其筆下自然出現時間的離合;而值其“視通萬里”之時,又自然表現出空間的轉換。
轉折之妙,妙在渾融,將眼前之景與遠方之景共同營造一個意境,境中含情;轉折之妙,妙在不淫,寫情易濫,濫則不可止,少回味,轉折則有一詠三嘆,回韻悠悠之感;轉折之妙,妙在不辨,虛實不分,雅俗不厘,隨勢而行,往往又情渾意長之特質;轉折之妙,妙在不拘,句式不拘,則形式上常有空靈飛動之勢,情節(jié)不拘,則內容上多有開闔起伏之感,開闔愈大,便愈有奇峰突起,高潮迭出之感。劉熙載在《藝概》中稱蘇詞“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此言分明表達了蘇軾在進行詞的創(chuàng)作中感情的自由靈動、內容的大開大闔,這是對蘇詞轉折所塑造出的藝術特點的直觀感知。
[1]元好問.元好問全集(下)[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 199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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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杜未末,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13.
[4]劉勰.文心雕龍義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9: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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