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三千年：周公

金克木

《論語》里記載大圣人孔子說過：“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能在孔圣人身強力壯時夢中常見的自然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周公是什么人？

周公是一個謎一樣的人物，是有血有肉的宰相符號。確切點說，他是三千年來中國宰相的代號，大大小小有名無名的相爺都多多少少有他的影子。

宰相是什么人？是陪伴皇帝老虎替他辦事的人（“伴君如伴虎”），從秦始皇的李斯到慈禧太后的李鴻章都是。

周公是《尚書·周書》的主角，在《毛詩·豳風》中的作詩人和主題。他還被認為在《周易》的卦爻上加解說，因而是用八卦卜筮的必不可少的禱告對象之一，與文王、孔子并列。在歷史傳說中他是周朝制度的奠基人，是《周禮》或《周官》的制定者。他帶兵打過仗，建設過洛陽城，受過貶逐，又是詩人、文人。他是個屬于歷史兼理想的政治人物的藝術(shù)形象。

“周公一世”是幾個樸素形象的合成。后來的或優(yōu)或劣或局部或全體的復制品越來越擴大化，復雜化，細致化。時代環(huán)境不同了，要處理的問題不同了，要對付的人不同了，但是當宰相的，不論有無宰相的名義，都帶有一些周公形象。學得不好不得善終，如李斯。學得好的如蕭何，就會保全自己，只是當差，辦后勤。除推薦韓信外，自己不出主意。殺韓信時他不說話，好像還幫了忙。

諸葛亮是“周公二世”。他本來也是樸素的形象，越來越傳奇化，成為另一種圣人。中國人無論識字不識字誰不知道諸葛亮？三個“臭皮匠”也敢和他比一比。可是三分天下一到手，諸葛亮就遠遠超過皮匠了。他“官拜武鄉(xiāng)侯執(zhí)掌帥印”。皮匠仍然是皮匠。然而劉備活著的時候，請葛亮不過是蕭何。掌帥印的劉備死了，他仍然只當宰相。六出祁山不打仗，和司馬懿心心相印。兩人都擁兵在外，自己不做皇帝。曹操曾經(jīng)自比周公，作詩說：“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這幾位相爺都是周公的后代。

外國人不懂諸葛亮，又不懂曹操，就不懂中國人。若從根本上說，不懂周公就不懂中國人。擴大化了的難分解，不易懂，不如原始的比較容易像語言一樣“分節(jié)”了解。晚期的宰相如李鴻章，就難懂。周公得美名。李大人受惡名。他是長江航運招商局的大股東，是大資本家，在第一批由官僚轉(zhuǎn)化的資產(chǎn)階級之列，這一點誰記得？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不是他主張打的。打敗了，主戰(zhàn)的皇帝和大臣沒責任，卻要他去日本求和。他在馬關(guān)挨了一槍，又招來俄國干涉，才使日本軍閥肯在稍稍降低條件的條約上簽字。義和團也不是他召進京城殺“洋鬼子”和“二毛子”的。八國聯(lián)軍來了，慈禧太后跑了，面臨“瓜分”亡國，又派他來喪權(quán)辱國一次，再戴一頂漢奸帽子。主犯隱藏，從犯遭殃。自古沒有犯錯誤的皇帝，帝王永遠正確，亡國怪手下不盡忠。但這也不是沒有代價的。李鴻章打仗起家，聯(lián)絡外國人又周游列國見過世面，辦海軍，辦陸軍，辦招商局，讓外國人開礦修鐵路，接替曾國藩，終于挖空了滿族朝廷，由他的“北洋”將領(lǐng)袁世凱等人接班。他本想“以夷制夷”，結(jié)果是“以夷制夏”，無數(shù)資本家都是買辦化身。他做“周公末世”，恐怕周公在天之靈未必愿意。然而末世周公怕也只能是這樣。功罪難以評說，還是看看“周公一世”吧。

周公姬旦是周文王的兒子，周武王的弟弟，周成王的叔叔。武王滅殷時大功臣是姜太公，即姜尚，姜子牙，勝利后封到山東半島靠海的齊國。周公本封在周，這時封到山東半島南部的魯國。這姬姜二姓兩大族分據(jù)東海的山東，和周朝的根據(jù)地陜西遙遙相對，扼住黃河上下游。姜子牙去齊國了。周公派大兒子伯禽去魯國，自己留在朝廷掌大權(quán)。亡國的殷紂王的兒子武庚，大概是作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封在原統(tǒng)治地河南，夾在周、齊間，周公的弟弟管叔、蔡叔封在武庚周圍，奉命監(jiān)護也就是監(jiān)視亡殷的“頑民”。陜西、河南、山東，整個黃河流域是周公家族的統(tǒng)治地區(qū)。這就是所謂“封建”。這個戰(zhàn)略部署好極了。后來的皇帝中有本領(lǐng)的得天下后往往照這個格局布置。例如周公以后兩千幾百年的明太祖朱元璋就自己定都南京，封最能干的兒子朱棣做燕王，定都北平，也就是北京。版圖擴大了，東西兩都變成南北二京了，但格局照舊。清初削平異姓“三藩”之后，也是以滿族人任湖廣總督、兩江總督，統(tǒng)領(lǐng)“八旗”駐軍，執(zhí)掌地方最高權(quán)力。至于管、蔡后來竟然用武庚號召為殷復辟反對周公而遭鎮(zhèn)壓，那是后話。正如燕王后來打敗侄兒成為永樂皇帝一樣，不是原先布置的。這些屬于另一檔次，與戰(zhàn)略布局不是一回事。

周公的另一大功業(yè)是在河南靠陜西這邊建立了一個新城洛陽。這又是偉大的戰(zhàn)略部署。不僅給周平王東遷建立東周準備了退路，向更發(fā)達的中原地區(qū)進了一步，而且眼光直射到西漢、東漢。以后東西對立轉(zhuǎn)為南北相峙，黃河上下游的豐饒轉(zhuǎn)為長江上下游的富足，是版圖擴大、經(jīng)濟發(fā)達、交通便利、人口繁殖的結(jié)果，布局模式仍出不了周公的畫策。他仿佛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領(lǐng)，無怪乎算八卦的不忘禱告周公。

周公的主要官職是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時當了沒名義的攝政王。這又是后來三千年中一個重要政治形象。最后王朝滿清開國是攝政王多爾袞，亡國時也有個攝政王保小皇帝宣統(tǒng)的駕。從秦朝呂不韋起，有名義沒名義的攝政王不少。不過這些攝政王在皇帝長大“親政”后大都沒有好下場。周公也是遭到自動或被動的放逐。傳說他這時還作了《鴟鸮》詩。詩收在《詩經(jīng)》中，作得很好，但若真是周公作給成王看的，那膽子未免太大了。攝政王還少不了一個皇太后。秦朝呂不韋，清朝多爾袞，都有皇太后合作。周公如何？看《詩經(jīng)》以《關(guān)雎》開篇，傳說與周文王結(jié)婚有關(guān)。重“后妃之德”，周公也未必沒有皇嫂做內(nèi)應。夏、殷不算，西周亡國的幽王的故事就是烽火戲諸侯引王妃褒姒一笑。從此亡國的罪名有可能就加在后妃頭上以保全皇帝威名。周公據(jù)說還曾禱告神要自己代替武王死，又保密，又在貶逐時泄漏給成王知道，因而能回來重掌政權(quán)。這些故事說來話長，雖然本身簡單，卻是后代再三變形式重復的歷史模式。

周公的故事足夠一部長篇小說或電視連續(xù)劇。到底是小說還是歷史？說不清楚。學者們喜歡研究這類問題，普通人不耐煩去問真假，沒法定。眼見未必是真，何況眼不能見的？當代流行所謂“紀實小說”。“小說”一詞在外國話里本是“虛構(gòu)”之意。我們又有“事實與虛構(gòu)”的小說，兩者夾雜分不清。這一直可以上溯到上古的歷史文獻如《書經(jīng)》《史記》《左傳》等。這是我們的悠久傳統(tǒng)，割不斷，滅不掉，砸不爛的。打倒再踏上多少只腳也只能把自己墊高些，真假照舊難分。當事人自己口述回憶、日記、書信就那么可靠？靠不住得很。這問題不好辦，不問為妙。也許正因此，“假作真時真亦假”的《紅樓夢》才會一出現(xiàn)抄本便風行，直到今天還不衰，還要查清事實和虛構(gòu)?？鬃铀チ司筒辉賶粢娭芄?。若是《紅樓夢》和許多被當成歷史的小說以及被當成小說的歷史也衰了，那是不是圣人衰老“不復夢見周公”的時代快到了呢？何必尋根問底？正是：周公原是夢，一夢三千年。

（選自《中國文化老了嗎？》，中華書局2016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