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新區(qū)的干部培養(yǎng)及其群體發(fā)展趨向
——以川北區(qū)為考察中心

何 志 明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新區(qū)的干部培養(yǎng)及其群體發(fā)展趨向
——以川北區(qū)為考察中心

何 志 明

干部匱乏是20世紀50年代初期新區(qū)基層建政時所面臨的共同問題。以川北區(qū)為例，中共川北區(qū)委采取上級訓練輸送與下級自行培養(yǎng)相結合的方式，在依靠南下干部的同時，著力培養(yǎng)地下黨干部、民主人士干部以及鄉(xiāng)村干部，使干部匱乏的狀況得以迅速緩解，為該區(qū)政治經濟秩序的恢復奠定了組織基礎。在此過程中，川北區(qū)干部呈現(xiàn)出地方化的特征，這反映了整個新區(qū)地方干部群體的轉型與發(fā)展趨向。與地方化趨向相伴隨的，則是地方干部對于國家政權向心力的強化。

新解放區(qū)；干部培養(yǎng)；南下干部；地方化；川北區(qū)

20世紀50年代初期是廣大新解放區(qū)(簡稱新區(qū))政權重建的過渡階段，與建政相對應的是對于各級干部的龐大需求，以及干部極為匱乏的狀況。為此，新區(qū)各地紛紛采取舉措，加大干部培養(yǎng)力度，并在數年內解決了這一問題。此時期成長起來的地方干部*本文所指的“地方干部”，不僅包括省以下至鄉(xiāng)一級的脫產干部，還涵蓋村以下不脫產的鄉(xiāng)村干部。，遂成為此后中央政令在地方得以順利貫徹的關鍵群體?？疾煨聟^(qū)地方干部的成長軌跡，對于認識此時期的政權建設無疑大有裨益。目前學界相關研究主要側重于建政，對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群體——“干部”則關注不多*目前國內外學界相關研究大都側重考察此時期的基層政權建設和社會改造。參見陳益元：《建國初期農村基層政權建設研究(1949—1957)——以湖南省醴陵縣為個案》，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張濟順：《遠去的都市：1950年代的上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Pranz Schurmann, Ideology and Organization in Communist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8; A.Doak Barnett, Cadres, Bureaucracy, and Political Power in Communist China,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7.這些論著更多地強調“組織”，而本文則主要關注“人事”，即對新中國成立初期地方干部的培養(yǎng)予以專題考察。。鑒于此，筆者擬運用地方檔案館藏的未刊檔案及其他內部書刊，以川北區(qū)為主要考察對象，探討新中國成立初期新區(qū)的干部培養(yǎng)及其成效，進而分析地方干部群體的轉型與發(fā)展趨向。

一、新區(qū)建政的困境：干部匱乏

20世紀50年代初期，全國實行大區(qū)制，其中西南區(qū)除重慶市外，分為川北、川南、川東、川西、貴州、云南、西康七大省級行政區(qū)，共計381個縣*參見《西南行政區(qū)劃》，《中央政法公報》第12、13合期，1950年7月15日。。隨著舊政權的崩潰，幅員遼闊的新區(qū)所需接管干部數量自然十分龐大。例如，為了給接管西南區(qū)準備干部，第二野戰(zhàn)軍在南京組建了著名的西南服務團，吸收了大量青年學生、工人參加。盡管西南服務團總計達到1.7萬多人，但面對7000多萬總人口的待接管區(qū)，仍然顯得捉襟見肘。對此，鄧小平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1949年9月20日，他在西南服務團縣團級以上干部大會上講話，稱：

現(xiàn)有的一萬六千名干部遠遠不夠分配。在一萬六千人中，縣委委員以上的只有一千二百人，區(qū)鄉(xiāng)級干部五千，其余一萬多是青年學生干部?，F(xiàn)有數量按正規(guī)配備只能配備三個區(qū)黨委，單是四川一省就是四個區(qū)黨委。云貴康要配七個區(qū)黨委，要接管七千萬人口的地區(qū)，現(xiàn)有干部遠遠不足。*西南服務團團史研究會編：《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服務團組織史(1949.6—1950.5)》，內部資料，1989年，第5—6頁。

這里所說的1200名縣級以上干部中，有200名是地級以上干部，余下的1000名干部要分配到380多個縣，每縣平均不足3人。鄧小平坦承：干部數量“從西南工作需要說來則是很困難的”*成都市檔案局編：《成都解放》，中國檔案出版社，2009年，第45頁。。當然，根據中共中央對于接管新區(qū)的總布局，西南服務團主要負責接管川東、川南以及云貴等省區(qū)，而川北、川西和西康省則由跟隨第一野戰(zhàn)軍一部和華北野戰(zhàn)軍第十八兵團南下的山西干部接管。為了迅速接管包括川北區(qū)在內的廣大新區(qū)政權，1948年至1949年間，中共中央就調配干部南下的問題作出了四個決議或指示*這四個決議與指示是《中共中央關于準備五萬三千個干部的決議》(1948年10月28日)、《中央關于軍事形勢和準備渡江南進干部的指示》(1949年2月3日)、《中央關于解決粵桂滇川黔寧青等七省所需干部辦法的指示》(1949年5月30日)和《中央關于準備抽調三萬八千名干部問題的指示》(1949年6月11日)。參見《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7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426—431頁；《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8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105—107、311—312、326—328頁。，并從北方老區(qū)調配了大量干部隨軍南下。這些干部就是中共黨史上著名的“南下干部”。據統(tǒng)計，參加此次大規(guī)模干部流動的人員達到了10余萬人之眾*根據《中國人口》叢書的數據，南下干部共約13萬人。參見李立志：《變遷與重建：1949—1956年的中國社會》，江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0頁。另有南下干部歷時三年、分為八批、共有近10萬人之說。參見葉頂編著：《新中國的集結號：南下！南下！》，武漢出版社，2010年，第299頁。。

為了給即將占領的川西北地區(qū)準備干部，1949年5月，中共中央晉綏分局于山西臨汾開辦黨校，“培訓了萬余名南下干部”，其中分配到川北區(qū)的干部為1680名，這些干部按照預定安排，隨軍進入川北后沿途任職*甘肅省人大常委會辦公廳編：《懷念李登瀛同志》，內部資料，1998年，第176頁。。相對于川北區(qū)的面積和人口而言，這一數字是遠遠不夠的。1950年初，中共川北區(qū)委和川北行署分別成立，下轄南充、遂寧、達縣、劍閣4個專區(qū)、35個縣以及南充市，耕地面積為2450余萬畝，人口為1700余萬。若將前述1680名干部分配下來，一般大縣可分20多人，小縣僅7人至8人*《懷念李登瀛同志》，第176頁。。這還不包括行署和專署一級黨政機關所需要的干部。此外，根據1951年1月西南第二屆財政會議通過的計劃，川北區(qū)的干部編制為35629名*《四川省人事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7頁。此處的干部是指脫產干部，不包括鄉(xiāng)村干部。，既有干部數與編制數同樣差距甚遠。

川北區(qū)僅存在了兩年半左右的時間，但其在重建川北各級政權、培養(yǎng)地方干部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的過渡作用。與新區(qū)其他地區(qū)類似，干部匱乏問題同樣困擾著新生的川北區(qū)各級政權。

川北區(qū)建政之初，干部結構主要由以下幾部分組成——隨軍南下干部(1319人)、老區(qū)南下的學生(361人)、軍隊調地方工作干部(586人)、西南局調來的干部(400人)、地下黨員(1031人)，共計3697人。這樣一個干部隊伍，要配備至川北區(qū)黨政軍直屬機關、4個專區(qū)、36個縣(市)、315個區(qū)(還不包括鄉(xiāng)與村一級)，則“干部差額極大”。為此，中共川北區(qū)委采取“全面照顧、重點加強、先城后鄉(xiāng)、先腹心后邊緣”的方針，統(tǒng)籌分配干部，根據每縣情況，有的分配10多名干部，最多的也只配備了30多名干部。*《中國共產黨川北區(qū)歷史(1949—1952)》，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第124頁。此處南下干部數量與前文有所出入?？梢?，干部匱乏的問題在縣級以下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

例如在達縣專區(qū)下屬的通江縣，接管之初共有15名南下干部，其中除3人參加縣委外，其余分別擔任縣政府直屬科局負責人和下屬4個區(qū)的正副區(qū)長。據1950年3月計劃，全縣需要區(qū)科級以下干部120人，但當時只有7名，缺額高達113人。對此，地委承認：“(全專區(qū))現(xiàn)有干部在質量與數量上均離工作的需要相距很遠”。*《達縣地委組織工作報告》(1950年3月27日)，達州市檔案館藏，檔案號15-1-5。在整個川北區(qū)亦是如此。1950年下半年，中共川北區(qū)委組織部向西南局報告稱，該區(qū)干部隊伍的情況仍然是“少、弱，且新成份中思想、政治、歷史情況復雜”*中共川北區(qū)黨委辦公廳編?。骸丁创ū惫ぷ鳌抵饕牧蠀R集》(一)，內部資料，1952年，第119頁。。該區(qū)干部匱乏的現(xiàn)狀又是整個西南乃至全國新區(qū)的縮影。時至1951年底，西南局在給中共中央的報告中，仍然認為“西南干部量少質弱，情況復雜”*《西南局關于反霸、減租、退押工作情形向中央的報告》(1951年12月15日)，《西南工作》第36期，1951年1月16日?！段髂瞎ぷ鳌肥侵泄仓醒胛髂暇值臋C關刊物，當時僅供縣團級以上干部閱讀。。干部是政權的核心部分，代表政府直接面對民眾履行職權，而此時干部的大量匱乏，一度嚴重制約著新區(qū)各級黨政機關的施政效能。這在1950年初的征糧過程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接管建政之初，新政權的任務極為繁重，包括剿匪、征糧、減租退押、恢復工商業(yè)等。而在新區(qū)，征收1949年的公糧更是刻不容緩。為此，中共中央特地就征糧、土改等問題指示華東、中南、華南、西北、西南局，明確指出：盡管“征糧任務甚大”，但“必須加以完成”*《中央關于土地改革、減租減息及征收公糧問題向華東、中南、華南、西北、西南各局的提議》(1950年1月)，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編：《黨內資料》第31期，1950年1月23日。。要順利完成這一艱巨任務，急需大量具有一定管理經驗與能力的干部，尤其是鄉(xiāng)村干部。但如前所述，短時間內是無法找出這么多干部的。無奈之下，新區(qū)一些基層政權采取了不加區(qū)別地吸收新干部和留用舊有保甲長等方式，進而在征糧過程中出現(xiàn)畸輕畸重的偏差。1950年初，時任西北局第三書記的習仲勛向中共中央作出報告，稱由于該區(qū)基層干部“新成份多(百分之九十)”，使“鄉(xiāng)村新干部保甲作風嚴重”，在征糧過程中“普遍發(fā)生貪污、包庇、打人、罵人”等現(xiàn)象。他進而指出，這類偏向若不及時糾正，將使“各階層人心仍未安穩(wěn)”。*《習仲勛同志一月份向毛主席的綜合報告》(1950年1月)，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編：《黨內資料》第31期，1950年1月23日。這是鄉(xiāng)(村)一級的情況。

在縣、區(qū)一級，一些職能部門干部缺乏同樣是一個嚴峻的問題。在川北達縣專區(qū)各縣內，黨政機關領導干部嚴重不足。據1950年9月12日達縣地委組織部報告，該區(qū)下屬八個縣委中只有三名組織部部長(其中兩人還兼任稅務局局長)，人手不足導致各縣“組織工作上沒有專人負責管理”*《達縣地委組織情況》(1950年9月12日)，達州市檔案館藏，檔案號21-1-4。。組織部門尚且如此，其他部門的干部情況可想而知。對此，1951年下半年，中共川北區(qū)委在其工作報告中坦承：“去年進入川北時，老解放區(qū)干部僅一萬五百個，二萬解放軍，一年半以來，很多該作的工作沒有作”*《胡主任介紹川北情況》(1951年下半年)，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北”16-55。?？梢姡捎诨鶎痈刹康拇罅繀T乏，新政權在完成緊迫的建政任務時面臨著不小的挑戰(zhàn)。因此，培養(yǎng)與提拔新干部就成為新區(qū)各級政權組織工作中的首要任務。

經過不斷努力，川北區(qū)的干部數量有了很大增長。1950年11月，川北區(qū)召開第一次組織工作會議，此時該區(qū)各級干部總數已由當年年初的1680人增加到11.5萬余人，進而“基本上解決了干部數量上少的問題，渡過了干部荒的階段”*《〈川北工作〉主要材料匯集》(一)，第127頁。。此外，縣一級干部緊缺的現(xiàn)狀亦得到了有效緩解。例如，時至1952年6月，通江縣的黨務、政府、公安、財經、文教、群工、法檢七大系統(tǒng)的干部達到了638名*《通江縣整編工作情況報告》(1952年6月12日)，達州市檔案館藏，檔案號21-1-63。。這與南下干部抵達該縣時的十余人相比，簡直判若霄壤。在短短兩年多時間內，川北區(qū)的干部缺乏問題即得到了有效解決，這一目標究竟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

二、解決問題的主要途徑：培養(yǎng)本地干部

總體說來，川北區(qū)解決干部不足問題的主要措施是“上下結合”，即上級訓練輸送和下級自行培養(yǎng)的方式同步進行。早在接管之初，1950年1月15日，中共川北區(qū)臨時工作委員會(中共川北區(qū)委的前身)就干部問題發(fā)出指示，要求各地“抓緊時機大量訓練干部，各地委都應招收大量知識分子及貧苦進步的舊職員開辦短期訓練班”*《〈川北工作〉主要材料匯集》(一)，第2頁。，進而于當月成立川北人民革命大學(后改名為西南人民革命大學川北分校*西南人民革命大學是1950年4月西南局和西南軍政委員會設立的一所干部培訓學校，下設校部和四個分部，還在成都、云南、貴州、川北等地設立了六個分校。1953年9月，該校正式宣布結束。)，主要面向川北廣大青年知識分子招收學員，培訓與選拔基層干部*中共山西省委黨史辦公室編：《1949：山西干部南下實錄》(下)，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48頁。。據統(tǒng)計，截至1952年8月川北區(qū)撤銷，該校共培訓近萬名干部。這些學員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后直接分配工作。因急需干部，一些學員僅學習了兩三個月就被調往地方參加建政。當時對此有一個風趣的說法，即“拉著黃牛當馬騎”。*蔣子恒主編：《西南革大史稿》，重慶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164、170頁。

由于南下干部人數較少，無法獨立承擔繁重的接管建政任務，及時培養(yǎng)與提拔本地干部就成為解決干部不足的主要途徑。總體說來，新區(qū)的本地干部主要由地下黨干部、民主人士干部以及鄉(xiāng)村干部等群體組成。南下干部抵達新區(qū)后，首先面臨的就是與地下黨干部會師的問題。為了協(xié)調好兩者之間的關系，1950年1月15日，中共川北工委制定了《川北初期工作綱要》，明確要求各地“必須認真執(zhí)行西南局關于團結培養(yǎng)與正確使用地下黨力量的指示，盡量發(fā)揮地下黨在各種工作中的作用”*《〈川北工作〉主要材料匯集》(一)，第2頁。。盡管“黨內會師基本上是順利的”，但在具體執(zhí)行過程中，南下干部與地下黨干部之間還是出現(xiàn)了若干不協(xié)調的現(xiàn)象，“大問題不多，小問題還是不少”*《〈川北工作〉主要材料匯集》(一)，第108頁。。

與以知識分子群體為主的地下黨干部不同，南下干部大多是工農出身。外界環(huán)境的巨大差異使二者形成了各自的工作方式與思想觀念，在面對同樣的問題時難免有不同的看法。例如，20世紀50年代前期，為了緩解財政困難，除舊政權留用人員和民主人士干部實行薪金制外，中共黨內干部主要實行供給制。圍繞薪金制和供給制問題，南下干部與地下黨干部產生了認識分歧。根據規(guī)定，供給制僅針對干部本人，而家庭成員則不在供給范圍之內。南下干部大都未攜帶家屬，故實行供給制并無問題。地下黨干部則不然，他們在當地還有家人需要養(yǎng)活，故希望組織能發(fā)給薪金。因為薪金制的好處就是“每個月都要發(fā)工資，工資吃飯肯定是用不完的，能有剩余”，進而可以補貼家用。但在南下干部看來，地下黨干部的這個要求完全就是搞特殊化，故而不予支持。*筆者在四川省達州市達川區(qū)石橋鎮(zhèn)街道采訪唐大偉的記錄(2015年3月7日)。平心而論，二者對于待遇問題的看法都有充分的理由，并無嚴格意義上的對錯之分，但無論如何，類似的不協(xié)調現(xiàn)象還是客觀存在的。不過，由于新區(qū)地下黨干部人數總體較少，這種不協(xié)調并未對建政工作帶來明顯的阻礙。

根據西南局的要求，中共川北區(qū)委在展開組織審查的基礎上，為全區(qū)3493名地下黨員恢復了組織關系，使他們在剿匪、征糧等工作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中國共產黨川北區(qū)歷史(1949—1952)》，第124—125頁。。同時，區(qū)委還對一些地下黨干部委以重任。例如原地下黨川北工委負責人王敘五，在和南下干部會師后擔任了中共川北區(qū)委組織部副部長兼民政廳廳長，區(qū)委對他“極為倚重，常(讓他)參與主要決策工作，特別是在統(tǒng)戰(zhàn)工作方面多采用他的建議和意見”*四川師范學院等編：《王敘五遺作選》，內部資料，2000年，第308頁。。正是由于中共川北區(qū)委在處理南下干部與地下黨干部關系的問題上頗有成效，該區(qū)“在團結培養(yǎng)川北地下黨干部和處理地下黨各種問題上，在當時四川四個區(qū)黨委中是最好的”*《懷念李登瀛同志》，第179頁。。

無論是地下黨干部還是南下干部，普遍來說難以勝任那些專業(yè)技術性較強的崗位，政權機構的迅速運轉還必須依靠本地的民主人士干部。他們中一些人曾在舊政權中任職，具有較高的社會威望和較強的工作能力，且積極向新政權靠攏，是新區(qū)建政初期本地干部隊伍中的一支重要力量。1949年12月9日，中共中央專門就新區(qū)使用舊政權工作人員發(fā)出指示，認為除了“高級的積極推行反動措施的政務官，不宜留用，或另行處理”外，其他工作人員均可在一定程度上考慮留用或任用*《中央關于舊人員處理原則的解釋與指示》(1949年12月9日)，中共中央西南局政策研究室編：《黨內資料》第2期，1950年1月16日。。幾天后，西南局在一份文件中強調，建政時要“防止關門傾向”，大膽吸收當地民主人士參加政權，并要求“加強統(tǒng)戰(zhàn)部的工作(對外亦叫做統(tǒng)一戰(zhàn)線部)”*《西南局關于吸收民主人士參加政府工作問題復貴州省委》(1949年12月12日)，中共中央西南局政策研究室編：《黨內資料》第2期，1950年1月16日。。基于這一指示，中共川北區(qū)委十分重視對于民主人士干部的任用。區(qū)委組織部要求各地必須保證黨外人士在政權中占1/3的比例，反對黨內干部的“清一色”，并保證民主人士干部“真正有職有權，敢于放手工作”*《〈川北工作〉主要材料匯集》(一)，第108頁；《川北區(qū)黨委統(tǒng)戰(zhàn)部通知》(1950年5月4日)，達州市檔案館藏，檔案號23-1-4。。

問題在于，如何發(fā)現(xiàn)與培養(yǎng)民主人士干部？各界人民代表會議(簡稱各代會)是一個合適的契機，可以考察民主人士在會上的表現(xiàn)，進而從中確定干部人選。各代會具有選拔人才的功能，這在以往很少被注意到。根據中共中央的要求，各縣必須召開各代會，但部分新區(qū)領導未能領會上級意圖，他們不僅不愿與地方上層人士接近，且將各代會視為贅疣。

據西南局組織部報告，盡管各縣陸續(xù)召開了各代會，但仍然對黨外人士持戒備心理——“怕黨外人士當官有了權”，“怕在會議上有理說不過”，“怕人家搗亂制不了”。某些南下干部甚至對當地民主人士說：“你們是戰(zhàn)敗者，我們是戰(zhàn)勝者，如果今天不養(yǎng)你們，你們就會當土匪”。*《西南局組織部五月份給西南局并中央組織部的報告》(1950年5月)，《西南工作》第7期，1950年6月24日。在川北區(qū)，一些擔任縣長的南下干部系農民出身，文化素質較低，這使得他們“不敢與開明士紳接談，因為人家一談就是之乎者也，自己對答不上，甚至有些怕到人代會上去作報告”*《川北行署關于各界人民代表會議情況的報告》(1950年4月10日)，《西南工作》第2期，1950年4月30日。。出于這種戒備心理，川北一些縣在配備干部時將民主人士排斥在外，并未認真貫徹區(qū)委組織部關于提拔民主人士干部的指示*中共川北區(qū)委組織部明確規(guī)定，各縣直機關在配備干部時，“除民政、財政由黨員擔任外，其余科長可用有德有能力的非黨干部或民主人士來擔任，能力弱一點有造就者亦可提拔”。參見《〈川北工作〉主要材料匯集》(一)，第148頁。。

這種孤立的做法所帶來的消極影響很快在征糧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由于南下干部人數較少，且并未充分利用當地上層人士的力量，征糧工作進展得十分遲緩。截至1950年3月底，川北區(qū)才完成了總任務的10%*《〈川北工作〉主要材料匯集》(一)，第4頁。。為此，區(qū)委發(fā)出指示，要求各地必須“廣泛動員與組織一切可能的力量參加征糧，以減少阻力，造成運動”，并積極召開各代會，將各地的征糧任務在會上通過*《〈川北工作〉主要材料匯集》(一)，第43頁。。征糧過程中遇到的嚴重阻力也使一些縣開始較為自覺地重視民主人士的影響力，進而逐步將其吸納至干部隊伍之中。

在川北通江縣，副縣長張立(南下干部)在1950年7月中共達縣地委召開的各縣負責人會議上承認，通江縣一開始并未認識到“統(tǒng)戰(zhàn)的重要意義”，進而對民主人士采取了排斥的態(tài)度*《達縣專區(qū)各縣負責人聯(lián)席會議記錄》(1950年7月)，達州市檔案館藏，檔案號21-1-2。原文件無標題，標題為筆者所擬。。但經過諸如征糧、剿匪等運動后，該縣陸續(xù)將一些民主人士提拔到縣直機關的領導崗位上來。據1952年12月統(tǒng)計，該縣政府下屬的14個部門負責人中，民主人士占5人，分別是文教科、工商科、糧食局、郵政局和電信局，甚至超過了中共川北區(qū)委統(tǒng)戰(zhàn)部設定的1/3的比例規(guī)定*《通江縣現(xiàn)有人員登記表》(1950年4月28日)，通江縣檔案館藏，檔案號2-1-5；《通江縣干部登記表》(1952年12月25日)，達州市檔案館藏，檔案號21-1-71。。這些民主人士干部在任職后，充分利用其舊有社會關系網絡和專業(yè)知識技能，保證了地方政權迅速而高效地運轉。

地下黨干部和民主人士干部是本地干部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主要供職于縣區(qū)級以上的政權之中，而廣大鄉(xiāng)級以下的干部，卻需要從本地貧雇農中培養(yǎng)提拔。50年代前期在新區(qū)鄉(xiāng)村中開展的一系列運動，例如減租退押、土地改革等，為新政權發(fā)現(xiàn)貧雇農積極分子并將其培養(yǎng)為鄉(xiāng)村干部奠定了基礎。時任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的劉伯承在西南軍政委員會第一次全體會議上即指出，在各種運動中“大量培養(yǎng)和提拔工農干部，是今后干部工作的重要任務”*中共中央西南局農村工作部編：《西南區(qū)土地改革運動資料匯編》上冊，內部資料，1954年，第27頁。。西南局亦認為：“在土地改革中涌現(xiàn)出來的積極分子經過土改已培養(yǎng)為干部的，應成為基層政權干部的主要來源”*《深入檢查總結土地改革，在勝利結束土地改革的基礎上展開民主建政和教育農民的工作，做好一九五一年生產運動的一切準備》(1951年9月)，《西南工作》第66期，1951年9月25日。?？梢?，鄉(xiāng)村干部主要是在各類運動中被遴選和提拔的。隨著各類運動的開展，川北區(qū)鄉(xiāng)、村干部數量迅速增多，到1951年底已達9萬人。

但在土改結束后，川北區(qū)部分鄉(xiāng)村干部出現(xiàn)了“松勁”“換班”的思想，即表示“干部不想當了”*《川北區(qū)土改時期開展的“酆斯云思想”討論》，《南充史志》1986年第2期。。在西南區(qū)，這種思想被稱為“酆斯云思想”*土改結束后鄉(xiāng)村干部產生的“換班”思想，除西南區(qū)外，在其他地方也有出現(xiàn)，僅稱謂有所差異，例如湖南的“李四喜思想”等。。酆斯云，川北區(qū)南充縣人，貧苦農民出身，因在征糧、土改中表現(xiàn)積極而先后被提拔為鄉(xiāng)農會主席、鄉(xiāng)長，土改后他覺得自己文化層次低且當干部耽誤生產而自行離職回家種地*參見酆斯云口述，王積厚、林維明整理：《“酆斯云思想討論”對我的教育》，《南充市文史資料》第2輯，內部資料，1994年，第106—108頁。。官方媒體對酆斯云的事例進行了報道，使其在西南區(qū)干部中間成了“知名人物”。酆斯云的想法代表了很多鄉(xiāng)村干部的思想動態(tài)，例如在南充縣，土改后不少人抱怨當干部“累死不討好，變牛遭雷打”，一些干部甚至產生“破罐子破摔”的態(tài)度，南充縣永豐鄉(xiāng)四村主席茍測洋說，“我總想犯個錯誤，好把我撤換了”，還有人見到工作隊干部時“故意耍態(tài)度”，“想在工作同志面前失掉信任，造成被撤換的條件”*中共川北區(qū)黨委辦公廳編印：《〈川北工作〉主要材料匯集》(二)，內部資料，1952年，第123頁。。在達縣，磐石鄉(xiāng)七村農協(xié)主席當選后，“他的妻子堅決阻止他就職，否則就要去吊頸”；西外鄉(xiāng)王善錢被選為抗美援朝小組長后，竟“坐在家里哭”*《政治思想教育工作作得不夠，達縣不少鄉(xiāng)村干部產生換班思想》，《川北日報》1951年11月20日。。據統(tǒng)計，川北區(qū)存在“換班”思想的干部竟“占整個鄉(xiāng)村干部百分之五十左右”*《川北區(qū)黨委十一月份向西南局的綜合報告》(1952年12月11日)，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北”1-02。。

為了防止這種“換班”思想繼續(xù)蔓延，中共川北區(qū)委決定在全區(qū)鄉(xiāng)村干部中展開一次針對“酆斯云思想”的大討論*關于川北區(qū)對“酆斯云思想”的討論，參見何志明：《農村互助合作的發(fā)動與鄉(xiāng)村干部教育——以川北達縣為考察中心(1951—1952年)》，《當代中國史研究》2014年第5期。。同時，針對鄉(xiāng)村干部中事實上存在的“五多”現(xiàn)象(任務多、會議多、干部調動多、臨時辦公室多、干部調訓多)， 區(qū)委采取精簡機構、明確職責等方式為他們減負。此外，區(qū)委主要領導還找酆斯云面談，啟發(fā)他的覺悟，并指出，土改的完成只是建設的第一步，故這種“土改分得了勝利果實就認為革命成功了”的思想是錯誤的，同時根據他個人的能力，要求南充縣委重新為其安排工作。經過上級組織的幫助，酆斯云不僅摒棄了“換班”思想，重新走上工作崗位，后來還被提拔為副區(qū)長并入黨。*參見酆斯云口述，王積厚、林維明整理：《“酆斯云思想討論”對我的教育》，《南充市文史資料》第2輯，第108—110頁。鄉(xiāng)村干部在土改后出現(xiàn)的這類思想，是其自身認知水平的實際表現(xiàn)。對于中共川北區(qū)委而言，對鄉(xiāng)村干部展開思想教育并幫助其扭轉這種消極意識，則是干部培養(yǎng)工作的重要內容。

川北行政區(qū)盡管僅存在了兩年多的時間，但培養(yǎng)與提拔了為數可觀的鄉(xiāng)村干部。1952年6月，中共川北區(qū)委召開擴大干部會議，區(qū)委第二書記趙林在講話中稱，全區(qū)培養(yǎng)小組長以上的鄉(xiāng)、村干部將近46萬人，占農村人口的3.1%*《〈川北工作〉主要材料匯集》(一)，第93頁。。與地下黨和民主人士干部不同，鄉(xiāng)村干部幾乎全是在川北區(qū)建立之后才被發(fā)現(xiàn)與培養(yǎng)起來的，這個數字充分說明了川北區(qū)在培養(yǎng)地方干部方面所取得的成績。

三、地方化：南下干部自身的調適過程

根據中共中央的安排，大量南下干部進入新區(qū)接管縣區(qū)級以上政權并在其中擔任要職。南下干部大都是北方人，他們到達新區(qū)后，首先需要面對與北方迥然相異的自然地理、飲食習慣、物產氣候乃至文化習俗，同時還需要迅速融入地方以便于開展工作。這實際上是南下干部的地方性適應過程。

據從陜西入川的南下干部回憶，部隊從隴南到達四川江油后，在當地鬧出不少笑話：一些士兵去買橘子，將其誤認作是太行山的柿子，張口就吃；事務長去買菜，將柚子當作南瓜買回來，還抱怨說，“四川的南瓜色不正，皮不光，滿身滿臉疙疙瘩瘩，坑坑凹凹，只好湊合著吃”*四川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成都軍區(qū)軍事百科全書編審室編：《回憶四川解放》，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11頁。。此類情況并非特例，在江西亦流傳著來自東北的南下干部將苦瓜摘來煮湯的故事*《當代江西史研究》編輯部編：《記憶》，當代中國出版社，2010年，第182頁。。

具體到川北區(qū)，負責接管的南下干部大都為山西人。在語言方面，四川話與山西話同屬北方語系，故而這里的南下干部并未遭遇類似東南沿海地區(qū)的語言交流障礙*例如在福建，南下干部不懂閩南語，不少本地干部同樣不懂普通話。后者在閑談時總是使用閩南語，南下干部斥之為“地方主義”。不過，時至1956年，該地召開黨的會議時仍然需要口譯員(interpreters)參加。為了幫助一些地方干部提高語言水平，當年，福建省還推行了一次普通話學習運動。參見A.Doak Barnett, Cadres, Bureaucracy, and Political Power in Communist China, p.133.。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習慣方面的差異則是一道難關。與山西干燥的氣候不同，川北區(qū)較為濕熱，南下干部很快出現(xiàn)了水土不服的情況*1950年9月，中共通江縣委向達縣地委報告稱，因氣候原因與任務繁重，很多南下干部身體出現(xiàn)了狀況，“身害疥瘡的有百分之九十五，特別奇怪的是最近有十余個同志生殖器疼也，還有原來的毛病也發(fā)生有吐血的，有害腸胃病的”，因當地醫(yī)療條件有限，要求地委設法補助藥品。參見《通江干部材料》(1950年9月11日)，達州市檔案館藏，檔案號21-1-10。。此外，川北為典型的南方飲食文化區(qū)，以大米為主食，這對長期以面食為主的山西干部來說，也是非常不適應的。他們“初到南方，吃大米還不習慣，加上沒菜吃，體質普遍下降，還由于水土不服，出現(xiàn)消化系統(tǒng)疾病明顯增多(的現(xiàn)象)”*《郭林祥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2003年，第312頁。郭林祥于20世紀50年代初期擔任川北軍區(qū)副政委。。環(huán)境差異給南下干部帶來了不小的困擾，但除了慢慢適應之外，倒也別無他法，而且此類問題只是南下干部需要面對的眾多困難中的一小部分。

大多數南下干部是文化層次較低的農民，他們到南方后常常在文化層面上出現(xiàn)“水土不服”的現(xiàn)象。這種隔閡首先在與地下黨員的關系上體現(xiàn)出來。地下黨員大都為本地人，文化層次較高，且家庭出身較南下干部為優(yōu)，這使得雙方在工作中出現(xiàn)了若干不協(xié)調。據中共達縣地委報告，南下干部與地下黨干部因“生活習慣不同，語言不同，互相感到不便”，地下黨干部認為“老區(qū)來的農民不講衛(wèi)生，說話不轉彎”，而南下干部“開始對地下黨估計很高，在工作上要求較高，但地下黨新同志多有些水平不高，不像有些老同志所估計的一樣，還有個別地下黨員因舊社會的影響，用人上靠關系拉攏，因而老區(qū)來的同志不滿，視為地下黨不行”*《達縣地委組織工作報告》(1950年3月27日)，達州市檔案館藏，檔案號15-1-5。。同時，在西南區(qū)，一些南下干部認為“四川人狡猾不可靠”*《通江縣區(qū)干部的情況》(1950年6月)，通江縣檔案館藏，檔案號2-1-6。，還有所謂“四川沒有好人”的說法*《西南局組織部五月份給西南局并中央組織部的報告》(1950年5月31日)，《西南工作》第7期，1950年6月24日。。在華東區(qū)，負責接管杭州的南下干部大都為魯西南農民，“杭州的市政設施、現(xiàn)代化技術、奇怪的服飾以及方言不通引起的文化沖突”都使其“因文化層次和處理城市問題能力的低下感到自卑”，為此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放棄了預先安排的職務*參見James Z.Gao, The Communist Takeover of Hangzhou: The Transformation of City and Cadre, 1949-1954,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4, pp.75-76。。

事實上，在自然氣候、飲食習慣和風俗人情等方面，川北區(qū)的南下干部大都能很快適應，但這種轉型只是他們實現(xiàn)自身地方化的部分內容。除此之外，南下干部在工作中往往沿襲了老區(qū)的方式方法，更造成另一種“水土不服”。接管川北、川西的南下干部大都來自原中共中央晉綏分局，他們到達新區(qū)后，出于“路徑依賴”，自然會將在老區(qū)土改中習得的動員技術運用到新區(qū)。例如，在減租退押運動中，他們認為：“四川群眾好發(fā)動，火一點就著，征糧是向群眾要東西，減租退押是給群眾東西，還能比征糧困難？”“不管他幾大任務，反正是斗地主，這個不怕，在華北搞了幾年，我有辦法”，“干就是了”。*《中共成都市委溫江地委文件選編(1950—1952)》上冊，內部資料，1987年，第186頁。據中共溫江地委報告，該區(qū)的山西籍基層干部在退押運動中受晉綏區(qū)土改“左”傾及此前征糧經驗的影響，“只知道用‘逼’、‘壓’、‘斗’的簡單辦法”，且存在“寧‘左’勿右”的想法*《中共成都市委溫江地委文件選編(1950—1952)》上冊，第207頁。。張永青(時任中共川北區(qū)委宣傳部副部長兼川北日報社社長)回憶在四川工作的情況時亦指出，不少晉綏干部南下后將“‘左’的東西帶到了四川，對四川的工作和發(fā)展有很大的影響”*張永青：《永青文札》，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13頁。。南下干部這種思維方式的沿襲，為新區(qū)建政之初的征糧、減租退押運動帶來了消極影響。

這種“左”的工作方式的重要特點之一，就是不愿團結、培養(yǎng)本地干部。前文提及的各代會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中共中央、西南局以及川北區(qū)委多次強調，南下干部接管當地政權后，要迅速召開各代會，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以便盡快恢復地方秩序，反對“關門主義”。但一些南下干部對于提拔本地干部尤其是民主人士干部持抵觸情緒。他們中的一些人從“打江山”與“坐江山”的簡單觀念出發(fā)，公開聲稱：“革命艱苦時你們不來，革命勝利了你們來領導咱們了，在組織上我可服從，在思想上一輩子也弄不通”。在川東南川縣，縣長(南下干部)悲觀地認為該縣“只有兩個人可靠”。*《西南局組織部五月份給西南局并中央組織部的報告》(1950年5月31日)，《西南工作》第7期，1950年6月24日。在中南區(qū)，據鄧子恢報告，該區(qū)不少南下干部是從“北方農村提拔起來的”，“對本地干部仍然存在不信任心理”，進而拒絕提拔后者。為此，鄧子恢直接指出：“這是目前縣、區(qū)政權等群眾聯(lián)系薄弱的主要癥結所在”。*《鄧子恢同志給毛主席的九月份綜合報告》(1950年9月)，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編：《黨內資料》第47期，1950年9月25日。

在川北區(qū)，一些南下干部“不愿意與各界人士交朋友，特別不愿與上層人士接近，在會議上表現(xiàn)傲慢、武斷、旁觀、散漫及無紀律現(xiàn)象”*《川北區(qū)黨委關于各市縣區(qū)召開各代會的檢討向西南局的報告》(1950年4月1日)，《西南工作資料》第3期，1950年6月10日。。有的南下干部直接稱：“他們那里根本沒有一個開明人士”。為此，中共川北區(qū)委要求南下干部必須糾正“不愿開大會”的思想，每年必須召開四次各代會。*《〈川北工作〉主要材料匯集》(一)，第120、8頁?？梢?，南下干部自身的地方性適應，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在中共川北區(qū)委的指示下，兼之撇開民主人士帶來的消極影響，南下干部逐漸扭轉了“關門主義”的傾向，開始主動融入當地社會。前文已提及，川北通江縣在建政之初存在“關門主義”傾向。經過區(qū)委和地委的督促，同時吸取征糧工作中的教訓，該縣迅速召開了各代會。截至1952年5月，通江縣各代會已經召開了八次，參加代表共計1868人*《通江縣人民政府兩年來民主建政工作總結》，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建北”16-70。。1951年12月，川北區(qū)召開第三次民政工作會議，明確肯定了建政22個月以來，全區(qū)各縣在召開各代會方面的成績：“縣(市)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及鄉(xiāng)農民代表會議，已逐漸成為經常而普遍的制度，大大地密切了政府與人民間的聯(lián)系。”*《川北區(qū)第三次民政工作會議總結報告》，《川北政報》第2卷第20期，1951年12月31日。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有助于川北區(qū)的南下干部很快融入當地。

南下干部進入新區(qū)后的調適過程，實際上體現(xiàn)了地方化的群體發(fā)展趨向。既有研究大都注意到南下干部執(zhí)掌新區(qū)黨政大權的“強勢”一面，但對他們進入新區(qū)(尤其是基層)后所遭遇的困境以及相應的地方化過程著墨不多*筆者曾以川北通江縣為個案，對接管該縣政權的南下干部面對的這種困境以及作出的調適進行了分析。參見何志明：《新中國初期政權建設中的基層干部研究：以川北通江縣為中心》，博士學位論文，南京大學歷史學院，2016年。。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權力源自中央授予，南下干部的這種地方化趨向主要反映了“外來”與“當地”的互動，并不代表著他們對于當地利益的認同與維護，特別是當中央政令與地方利益出現(xiàn)沖突之時，其作出的行為選擇更是體現(xiàn)了這一點。

四、結 語

英國學者許慧文(Vivienne Shue)歸納了新中國成立初期成功實現(xiàn)鄉(xiāng)村社會轉型的七個因素，“干部錄用”(Cadre Recruitment)即居其一。她認為：“直接錄用本地人從事鄉(xiāng)村工作，而不是通過中央層面的遴選與訓練系統(tǒng)來吸納干部，是中共管理策略成功的一個關鍵原因”*Vivienne Shue, Peasant China in Transition: The Dynamics of Development toward Socialism, 1949-1956,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pp.323-324.。在這里，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這些南下干部和新提拔的鄉(xiāng)村干部是否成了杜贊奇(Prasenjit Duara)筆下的“保護型經紀”？*〔美〕杜贊奇著，王福明譯：《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7頁。盡管史蒂夫·史密斯(Steve A.Smith)指出，“基層干部在村里是國家的代理人，有責任執(zhí)行中央的政策，但他們處在來自本社區(qū)的持續(xù)不斷的壓力之下，也會用盡量少損害本地利益的方式來解釋和實施中央政策”*Steve A.Smith, “Local Cadres Confront the Supernatural: The Politics of Holy Water (Shenshui) in the PRC, 1949-1966”, The China Quarterly, No.188, 2006. 該文中譯本參見董玥主編：《走出區(qū)域研究：西方中國近代史論集粹》，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366—392頁。，高錚(Jams Z.Gao)對南下干部接管杭州的研究也證明了這一點*由于20世紀50年代初期中共的具體政策不時有所改變，南下干部在執(zhí)行政策的過程中往往根據自身情況對其加以解釋。例如在杭州，南下干部對中共中央政策的態(tài)度并非一味簡單順從，而是予以“創(chuàng)造性的解釋”(creative interpretation)，進而使其更符合當地的利益。參見James Z.Gao, The Communist Takeover of Hangzhou: The Transformation of City and Cadre, 1949-1954, p.249。，但我們不應該對南下干部和鄉(xiāng)村干部成為地方“保護型經紀”的可能性作出過高的估計。

南下干部在20世紀50年代的新區(qū)政權中始終處于主導地位。正如一位受訪者所言：“南下干部下來個個都沒有當普通干部的，都是哪個單位哪個單位的領導頭頭?！?筆者在四川省達州市達川區(qū)石橋鎮(zhèn)街道采訪唐大偉的記錄(2015年3月7日)。上級乃至中共中央的授權是南下干部在新區(qū)擔任要職的主要依據，也是其法理權威的唯一來源*例如，筆者2015年2月28日在四川省通江縣鐵佛鎮(zhèn)平壩村采訪劉坤遠時了解到，在川北通江縣，南下干部在黨政機關中占據主要地位，他們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講，盡管他們在工作方式上實現(xiàn)了自身的地方化，但仍然是上級黨政機構的代理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與當地并無直接的鄉(xiāng)土關系，執(zhí)行上級政令自然較為堅決。

南下干部自身的地方化特征，還體現(xiàn)在對于新區(qū)基層干部的培養(yǎng)與提拔上。南下干部畢竟人數有限，而保甲制度被廢除后，新政權所需鄉(xiāng)村干部數量極為龐大。留用保甲長只是權宜之計，時機成熟后還是要以鄉(xiāng)村干部取而代之。鄉(xiāng)村干部是國家與民眾之間的橋梁，是上級政令得以貫徹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中共達縣地委機關報《通川報》曾發(fā)表社論稱：“大家都曉得，鄉(xiāng)村干部是人民政府和群眾之間的一道橋梁，廣大農民群眾的意見要通過你們反映上來，人民政府根據這些意見訂出合乎廣大人民群眾利益的政策法令需要你們傳達下去并帶頭執(zhí)行，這責任重大得很”。參見《反對松勁思想，帶頭完成各項工作任務——論“鄉(xiāng)村干部十大守則”二條》，《通川報》1951年11月25日。。因此，建政初期，必須著力培養(yǎng)本地干部，以便充實基層黨政機構、實現(xiàn)執(zhí)政目標。在西南區(qū)，西南局明確要求，在提拔鄉(xiāng)村干部時首先應從土改中涌現(xiàn)出來的積極分子中進行選拔。為了給鄉(xiāng)村干部隊伍建立一支“預備軍”，1950年底，中共川北區(qū)委制訂計劃，預計在1951年2月前培養(yǎng)20萬農民積極分子*《中共川北區(qū)黨委為培養(yǎng)二十萬農民積極份子，建設三十萬人民武裝自衛(wèi)隊，發(fā)展四百萬農協(xié)會員的偉大任務給各級黨委及全體農村工作同志的一封信》(1950年11月24日)，《川北政報》第1卷第9期，1950年12月15日。。到了1952年6月，該區(qū)鄉(xiāng)村干部更是達到了40余萬人。這些鄉(xiāng)村干部和積極分子伴隨著當時的諸多社會運動而出現(xiàn)、成長、提拔乃至淘汰。

因為鄉(xiāng)村干部仍然是從當地貧雇農中產生，從地域來源角度而言，他們與民國時期的保甲長并無大的區(qū)別。不同的是，這些經過諸多運動被遴選、提拔出來擔任鄉(xiāng)村干部的貧雇農，是由村莊政治的邊緣人翻身成為權力掌握者的，這種新式政治精英地位的取得，完全仰賴中共與新政權的提拔和支持。黨和政府可以隨時根據其在運動中的實際表現(xiàn)，對這種政治地位予以加強、削弱甚至褫奪。因此，鄉(xiāng)村干部群體在實現(xiàn)地方化的過程中，也強化了對新政權的向心力。兩者呈現(xiàn)看似矛盾但又各自成理的發(fā)展趨向。

1952年9月，時任中共中央組織部副部長的安子文發(fā)表《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年來的干部工作》一文，對新中國成立三年來干部工作中所取得的成就進行了充分肯定，他說：“三年來干部工作的第一個成就，是在干部的數量上有很大的發(fā)展”，除軍事系統(tǒng)外，自1949年10月至1952年9月，全國干部總數從72萬增加到275萬人，增長了將近4倍*安子文：《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年來的干部工作》，《人民日報》1952年9月30日。。這是全國的統(tǒng)計情況。新區(qū)各省干部數量的增長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在湖南，據1950年4月統(tǒng)計，該省政權系統(tǒng)干部數量為34033人，而到1951年，該省干部達到18.5萬人之多*《湖南省志·政務志·人事》，湖南出版社，1995年，第7頁。；福建省的干部數量從1950年的66538人增長至1952年的150681人*《福建省志·人事志》，方志出版社，2000年，第172頁。；廣西省在1950年初各級干部僅4616人，1952年則增長至近7萬人*《廣西通志·人事志》，廣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7頁。。在本文重點考察的川北區(qū)，據1952年3月統(tǒng)計，區(qū)級以上干部為4萬余人，小組長以上的鄉(xiāng)、村干部則達到46萬人*《川北區(qū)黨委擴大會議討論“三反”情況的報告》(1952年3月)，《西南工作》第96期，1952年4月7日。。這與川北區(qū)建政之初的干部匱乏狀況形成鮮明的對比。與這個過程相伴隨的，則是新中國政權在川北區(qū)的日益鞏固。干部培養(yǎng)對于新區(qū)順利建政的顯著意義，不言自明。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川北區(qū)的干部培養(yǎng)成績在整個新區(qū)并非特例，而是具有相當的普遍性。事實上，新區(qū)其他省份亦通過各種途徑最終解決了干部匱乏的問題。例如，為了盡快填補干部不足的空缺，湖南采取了從中小學教員中就地選拔的方式來應對。據統(tǒng)計，該省在1951年即提拔了9.4萬人(其中包括被提拔的中小學教員)*《湖南省志·政務志·人事》，第7頁。。這種強調面向當地人的干部選拔方式，充分體現(xiàn)了干部地方化的特征?？梢?，以川北區(qū)為個案，揭示50年代前期新區(qū)地方干部群體的轉型與發(fā)展趨向，是一種合理的嘗試。

(本文作者 四川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歷史文化學院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 成都 610207)

(責任編輯 趙 鵬)

The Cultivation to Cadres and the Developing Trend of the Group in New Liberated Areas in the 1950s: in the Center of the Chuanbei Region

He Zhiming

The lack of cadres was a common problem in political power building of the grass-roots units in new liberated areas in early 1950s. With the Chuanbei district as an example, the Chuanbei District commission took the method of combining the higher levels of training delivery and the lower levels of cultivation, relied on cadres, and at the same time, focused on the cultivation of underground party cadres, cadres of democrats, and village cadres, which rapidly relieved the situation of the shortage of the cadres, and laid the organizational foundation for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der to restore. In this process, the Chuanbei district cadres showed the characteristic of localization, which reflected the trend of trans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local cadres of the new district. Accompanied with the local trend, is the reinforcement of the local cadres for the centripetal force of the state power.

D232；K27

A

1003-3815(2016)-10-007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