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榮會
美男也薄命
諸榮會
一
很長一個階段,邵洵美都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失蹤者”。
今天,從邵洵美留下的詩來看,作為“新月派”詩人之一的他應該是有點“娘娘腔”的——“新月派”詩人大多都有一點,但是,從他留下的照片來看,他長得倒是儀表堂堂,一副男子漢模樣:長方的臉型有棱有角,上面的五官也大小適中分布適當,尤其是一條鼻梁很是挺直,為這張臉確實平添了幾分英氣。據說邵洵美很為自己的這條鼻梁而自豪,自稱是“希臘式”的。以我們據現實生活中所獲得的經驗來判斷,一個大男人過于在意和自豪于自己的長相甚至某個器官,其十有八九性格有點“娘娘腔”。據說現實生活中的邵洵美也確實很“娘娘腔”,別的不說,只說一點:他每當出門,都要梳洗打扮一番,且都要搽一點胭脂,使得他原本有點蒼白的臉色能顯得白里透紅。
以魯迅的性格,他應該是對“娘娘腔”的男人和男人的“娘娘腔”一概不喜歡的,所以魯迅雖然與邵洵美同在上海居住,也應該不會不知道上海有這么一個“美男子”詩人,但與他并無交往。魯迅在《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一文中,雖然提到了邵洵美,但是只一筆帶過,稱之為“有美男子之譽的邵洵美”。應該說此時的魯迅,對于邵洵美雖并無好感,但是也無多少惡意。
邵洵美
說魯迅對于邵洵美并無好感,當然也是有一定依據的。因為眾所周知,邵洵美與徐志摩是死黨,無論是生活中還是藝術上,多年后他自己的女兒還在回憶錄中寫下這么一段話:
洵美被徐志摩深深吸引,包括他的詩,他的文采,他的學識,他的才氣,他的為人。他靈感如泉,連吐珠璣,洵美認為中國新詩詩人當中,沒有一個及得上徐志摩的。志摩比洵美大十一歲,也曾留學劍橋,洵美尊他為老師,視他為兄長,兩人親密無間。志摩喜歡的,洵美也愛之;志摩厭惡的,洵美也憎之。
——邵綃紅著《我的爸爸邵洵美》,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6月出版
然而魯迅是很不喜歡徐志摩和他那種“阿呀阿喲,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的。魯迅在《野草·概述》里曾說:“看見當時‘阿呀阿喲,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盛行,故意用‘由她去罷’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的?!边@玩笑便是也作了一首擬古的打油詩《我的失戀》發(fā)表于1924年12月8日《語絲》第四期上;后來,又在《〈集外集〉序》中更明確地說:“我更不喜歡徐志摩那樣的詩,而他偏愛到各處投稿,《語絲》一出版,他也就來了,有人贊成他,登了出來,我就做了一篇雜感,和他開一通玩笑,使他不能來,他也果然不來了?!币虼苏f,魯迅對于徐志摩的態(tài)度,大體上也是并無多少好感,但也并無多大惡意;而對于作為徐志摩死黨的邵洵美,大體上態(tài)度也在這個程度。即使邵洵美是個有點娘娘腔的美男子,如果僅因為這魯迅就罵人家,那魯迅就太沒道理了。
其實,邵洵美遭魯迅罵多有他自討之處。
邵洵美和妻兒
邵洵美還有著一個雅號叫“文壇孟嘗君”,得之原因莫外乎有三:一是他不僅有著一顆對于文學事實的熱心,更有著為之而付出的雄強財力;二是他如當年的孟嘗君善得士養(yǎng)士一般發(fā)現和培養(yǎng)了一大批懷才不遇的作家,許多人能登上文壇甚至成為知名作家,正是通過他的提攜;三是他的周圍時時圍繞著一大批作家,大有文壇一方盟主的意思。“文壇孟嘗君”的邵洵美,與“娘娘腔”的邵洵美,似乎是相矛盾的,然而,事實上兩種看似相矛盾的性格竟同時存在于邵洵美身上,這使得本是“娘娘腔”的他,有時竟也會寫出一些指點江山、縱論天下、評說蒼生的文字,可是又因為他終究不是那種眼高四海、雄視天下、穿越古今的人物,在這類文章中,寫寫那種“阿呀阿喲,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還可以的文筆,一不小心便會走了偏鋒,意失偏頗,甚至傷人傷眾。
1933年8月,邵洵美在自己出資所辦的雜志《十日談》第二期上發(fā)表了一篇大談“文人無行”的文章,尤其是里面有這樣一段,很是傷人傷眾:
其所以為文人之故,總是因為沒有飯吃,或是有了飯吃不飽。因為做文人不比做官或是做生意,究竟用不到多少本錢。一枝筆,一些墨,幾張稿紙,便是你所要預備的一切。嘸本生意,人人想做,所以便多了。此乃是沒有職業(yè)才做文人的事實……我們的文壇便是由這種文人組織成的……誰知既為文人矣,便將被目為文人;既被目為文人矣,便再沒有職業(yè)可得,這般東西便永遠在文壇里胡鬧。
如果只是個純粹文人,甚至是個落魄文人寫出這樣的文字,人們或許會只當他是發(fā)發(fā)牢騷,或正話反說而已;可是偏偏是有著“文壇孟嘗君”雅號的邵洵美說出這樣的話,且“一巴掌打二十四個癩痢頭”,那對于天下文人,就不但是辱罵,而且是取笑了!他就此獲得天下文人的討伐,自是理所當然,而被魯迅罵上門來,想來也是咎由自取。
二
魯迅回擊邵洵美的第一篇文章是《各種捐班》。文章從“清朝的中葉,要做官可以捐,叫做‘捐班’”說起,然后筆鋒一轉,說現在則連做“文人學士”和“文學家”也可以“捐班”了,即“開宗明義第一章,自然是要有錢”,花錢“開一只書店,拉幾個作家,雇一些幫閑,出一種小報,‘今天天氣好’是也須會說的,就寫了出來,印了上去,交給報販,不消一年半載,包管成功”。魯迅在此筆鋒所指,明顯是邵洵美那所謂“文壇孟嘗君”的頭銜,因為此時的邵洵美,的確在現實生活中出資開著書店,辦著報刊等。最后魯迅更加明確地針對邵洵美文章中所說的當文人不需要本錢的話,話里有話地不無諷刺地說,你說做文人是“嘸本錢生意”,其實也得“投資”呢!
魯迅的文章剛發(fā)表,在邵洵美書店當編輯的章克標,竟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文壇登龍術》的文章,這正好又給魯迅提供了一個靶子,于是他又寫了《登龍術拾遺》一文。雖然此文是針對章克標文章而寫的,但是事實上回擊的仍是邵洵美,請看里面這段文字:
要登文壇,須闊太太,遺產必需,官司莫怕。窮小子想爬上文壇去,有時雖然會僥幸,終究是很費力氣的;做些隨筆或茶話之類,或者也能夠撈幾文錢,但究竟隨人俯仰。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闊太太,用陪嫁錢,作文學資本,笑罵隨他笑罵,惡作我自印之。
顯然,魯迅在此還是在抨擊邵洵美前文中“飯吃不飽”的“這般東西”卻“在文壇里胡鬧”的說法。并進一步揭露了其“作文學資本”的錢,原本是“有富岳家,有闊太太,用陪嫁錢”。
就在寫《登龍術拾遺》的同一天,魯迅還寫了《幫閑法發(fā)隱》一文,文中更責問邵洵美說,你很不贊成“飯吃不飽”的人“在文壇里胡鬧”,那么“有錢”有“資本”的你又在文壇里干了些什么呢?最后,魯迅又指出,邵洵美頂著個“文壇孟嘗君”的頭銜,實際上只不過是凈做些“戲場里失了火”,卻“在臺前說笑、打渾”的勾當。
邵洵美當初寫作那篇文章時,并不是針對魯迅的,或許他壓根兒就沒想到魯迅會生這么大的氣,并且站出來發(fā)這么大的火,以至出手如此之重。面對魯迅的痛罵,邵洵美似乎蒙了;當然,也或許是他此時已明知自己理虧,一心想著早點息事寧人,所以在這一過程中,一直都不曾再還口;更或許是在邵洵美看來,魯迅罵他在文壇似乎什么正事也沒有,凈做些“戲場里失了火”,卻“在臺前說笑、打渾”的勾當并不合乎事實,他做過的“正事”在那兒擺著(如魯迅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紀念和贊揚的青年作家胡也頻,在他被害后妻子丁玲陷入困境的情況下,他曾為丁玲送去500大洋,這才使她及孩子能在沈從文的護送下回到湖南老家躲避風頭),所以不屑去爭辯。當然這些都只是我們的猜測。
然而魯迅似乎一直對此耿耿于懷,直到近一年后的1934年夏,他在寫作晚年最重要也是最著名的雜文《拿來主義》時,還不忘在其中對邵洵美“順手一擊”:
譬如罷,我們之中的一個窮青年,因為祖上的陰功(姑且讓我這么說說罷),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搶來的,或合法繼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
后世的一般人,在這里只看到了魯迅的“順手一擊”,并沒看到與此同時,他其實也順手修正了曾說邵洵美“有富岳家,有闊太太,用陪嫁錢,作文學資本”的話——或許是魯迅后來自己發(fā)現,說邵洵美的“文學資本”,即用來辦書店、辦刊物,開印刷廠的錢只是“做女婿換來的”,確與事實有不合處,也即有失公允,因為他本來就是個有錢的公子哥。邵洵美的祖父是官至一品的封疆大吏,曾做過湖南巡撫、臺灣巡撫等;他父親雖然因改朝換代,官做得大不如其父,但是官商兩不誤,邵家的錢一點也沒少掙。因此邵洵美17歲時就能開著汽車在上海灘游蕩了——要知道汽車在中國進入尋常百姓家也就近幾年的事,可那是上世紀初的近百年前,那時汽車在中國是怎么樣的稀罕物呵!所以在《拿來主義》中,魯迅對邵洵美作“順手”的最后“一擊”時便改作這樣說了:“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搶來的,或合法繼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魯迅的網更嚴密了,邵洵美自然是無論如何也逃不脫了。
那么,人們?yōu)槭裁匆徒o邵洵美一頂做女婿換來“文學資本”的帽子呢?
今天的我們或許首先想到的原因是“相罵沒好言”,是罵他的人(包括魯迅)在罵他時總挑最惡的話來罵——罵一個人錢的來路不正,除了罵他是偷來的和搶來的之外,大體也就是賣身而來的最有殺傷力了。然而事實上并非如此簡單,若究其原因,并不完全是罵他的人一方,應該更在邵洵美自己一方,即與他的“娘娘腔”很有關系。
三
邵洵美的妻子盛佩玉是盛宣懷的孫女。雖然盛家的確是大戶,但是相比之下邵家也不算很差,兩個家庭結親,畢竟不同于建立合資公司或股份公司,非得要論出個誰的股份大小,兩家只要大差不差,就算是門當戶對了;如果再加上公子、小姐間又能互相認同(那個時代還說不上愛情),那更算是珠聯(lián)璧合了。事實上,邵洵美與盛佩玉的婚姻,大體上正是如此。
然而,邵洵美非得把自己打扮成一副“苦孩子”的模樣,在追求盛佩玉的過程中,更是故作一副“苦戀”模樣,這不能不說是他原本的“娘娘腔”性格使然。
我們先來看看邵洵美是如何追求盛佩玉的:有一天,他偶爾從《詩經》中讀到“佩玉鏘鏘,洵美且都”兩句,發(fā)現詩句中與“佩玉”相對仗的詞是“洵美”,于是靈機一動,立即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洵美”,以向美人表達自己愿與之成雙成對的意思和決心。這樣的事情,一般的男人哪能做得到!不能不成為一段佳話。
我們再來看看邵洵美如愿抱得美人歸后又是如何表現的:1927年,邵洵美與盛佩玉在上??柕秋埖昱e行隆重的婚禮,證婚人是震旦大學創(chuàng)始人、校長馬相伯,婚禮上更是社會各界名流云集,有郁達夫、徐志摩、劉海粟等,他們的婚紗照還被當月的《上海畫報》作了封面,注介文字是“留英文學家邵洵美與盛四公子侄女佩玉女士新婚儷影”,內文還有一篇《美玉婚淵記》。然而,洵邵美卻為自己的婚姻寫了這樣一首詩:
我是只小羊,
你是片牧場。
我吃了你睡了你,
我又將我交給了你。
這樣一首“娘娘腔”十足的詩,應該說更多表達的是邵洵美在抱得美人歸后的一種得意,當然也有與愛妻間的“肉麻”。然而這是要深層理解才能品味出的,一般人一眼看其字面意思,油然而起的理解一定是:你這個娘娘腔的男人,原來娶人家只是為了“吃”人家“睡”人家呵!怪不得你要為人家把名字都改了!
邵洵美得到那頂“做女婿換來的”的帽子的緣起,或許正在此吧!
然而,邵洵美最后入另冊,并非因為“做女婿換來”文學資本,甚至也并不能說就因為魯迅的一篇《拿來主義》,雖然該文長期都作為各級學校的語文教材,有著廣泛的影響。
邵洵美的入另冊,其實說來仍與他“娘娘腔”性格兼美男子形象不無關系。
四
美男子形象兼“娘娘腔”性格的男人一般都是很有女人緣的,何況他還會寫詩,還有大把大把似乎永遠也揮霍不完的鈔票——這是更要了女人們命的!如果再加上他還會說標準而流利的外語,擁有一個“希臘式”的鼻梁,那么他的女人緣具有“國際性”便也是自然而然了,因為人類文化間和意識形態(tài)間的差異,有時在男女間吸引力面前原本就是微不道和忽略不計的。 在邵洵美眾多的異性朋友中,就有不少西方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女性,如當年上海一家著名洋行大班的妻子、有著“女交際家”之稱的麗茨夫人。難能可貴的是,這位西方貴婦竟然十分喜歡中國的京劇,還投資組織了一個京劇團,而這團長自然便非邵洵美莫屬了。邵洵美與麗茨夫人這種朋友與合伙人之間的雙重關系,自然讓他們之間在生活中過從甚密。不過要說與邵洵美關系最為密切的西方異性,還并非是這位麗茨夫人,而這里之所以提到她,是因為正是在她召集的一個晚宴上,讓邵洵美遇見了另一位影響他終生的西方女性。
1935年春的一天,邵洵美接到麗茨夫人的晚宴邀請,主題是歡迎一對遠道而來的美國姐妹。這樣的飯局邵洵美歷來都是樂于出席的,若不是西方人做東,他有時還會在宴會結束時越俎代庖地為主人埋單,以示慷慨——其實他的這個“文壇孟嘗君”的美名,一多半也是為朋友們的飯局埋單埋來的。
沐浴著習習的晚風,邵洵美自駕著汽車,行駛上霓虹與天空余霞交相輝映的大街上,心情異常愉快,當他走進約定的包間時,一眼便看到了一對年輕的西方女子,他立即判斷她倆一定就是今天這個晚宴的主角了。當麗茨夫人為他們作介紹時,久經風月的邵洵美敏感地覺得,其中的妹妹,眼睛里發(fā)出的光分明有些異樣。
姐妹倆都姓哈恩,于是姐姐叫海倫·哈恩,妹妹叫艾米莉·哈恩。席間酒過三巡,邵洵美提議,一是為了稱呼方便,二是為了表示親切,三是也合乎中國人的習慣,下面的席間稱呼干脆先將姓省去,就叫她倆一個海倫,一個艾米莉。對此大家自然一致稱好!或許是受到了鼓勵,或許是艾米莉的美麗此時已深深打動了他的心,讓他忽然間來了靈感,他說他忽然為妹妹艾米莉想到了一個很好的中文名字,眾人于是都問是什么,而此時他反倒賣關子說:“上海話中‘艾’與‘項’諧音,‘米莉’又與‘美麗’諧音,就叫‘項美麗’!”眾人一齊叫好。當邵洵美又用英語將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并作了一些解釋時,艾米莉也欣然接受了這個“美麗”的中國名字,當然同時接受的,還有眼前這個能說一口流利而標準的英語,且有著一個“希臘式”鼻子的中國男人殷勤遞上的好感與愛意。
有了愛情的女人,往往對前途是義無反顧的。不久,姐姐海倫回國了,妹妹卻留下了,留在了國難當頭的中國,留在了山雨欲來、黑云壓城的上海,留在了邵洵美的身邊。
然而,此時的邵洵美,已經是一個有著五個孩子的父親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項美麗不但仍走進了邵洵美的個人生活,而且竟也走進了邵家,最終不但成了邵洵美妻子盛佩玉的朋友,而且還與邵家大小也和睦相處,被邵家人昵稱為“蜜姬”。
家里都叫她蜜姬(Mickey,是她名字艾米莉的愛稱)。我們住在同一條弄堂里,我們住在弄堂底,1802號,蜜姬住在第一排房子,1826號。她來我家,進門脫下皮大衣,俯下身來逗我。正在那時,從她大衣領子里鉆出毛茸茸的一團東西,兩條長臂朝我伸來,嚇得我直往后退。蜜姬趕緊把那東西喚回去,抱起它,到沙發(fā)邊跟我爸爸(邵洵美)談話去了。媽媽(盛佩玉)說:“怕什么?那是一只小猩猩。”其實它是一只長臂猿,是蜜姬從城隍廟買來的。蜜姬給它取了個人的名字叫Mr.Mills(密爾斯先生)。
——邵綃紅著《我的爸爸邵洵美》,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6月出版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然而這確是事實!如果此時徐志摩不因飛機失事去了另一世界,他看到邵家的這一幕,一定反過頭來對自己的這位死黨加粉絲羨煞的吧?因為他總是愛上不同的女人,可又怎么也不能在這些女人間調和。
那么,在這場跨國的三角愛情中的邵洵美,又如何能在兩個女人間左右逢源相安無事的呢?
五
對于項美麗一方,一般人最容易作出的猜測是,西方人畢竟思想開放嘛!因為有愛情,所以明知道自己只是個小三,也無所謂;對于盛佩玉一方,一般人恐怕就很難理解了,哪怕是作出一個自以為是的猜測似乎也很難。
其實,對于這個問題是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能說清的,我們今天所作的猜測都只是猜測而已,但是好在有當事人自己留下的文字,所以我們的猜測或許又有接近幾分事實的可能。
項美麗當初來到中國,是得到《紐約客》的資助的,其條件是為其撰稿介紹中國和中國人。因此,初到中國連中國話也聽不懂、更不會說的項美麗,事業(yè)上是很需要邵洵美這個能說一口流行而標準英語的“文壇孟嘗君”的,更重要的是他確實也對自己一見鐘情,何況還是一個有著“希臘式”鼻子的美男子。我們這樣的猜測,似乎在純潔的愛情中摻進了一些沙子,但唯因如此,應該更符實情。
上世紀30年代,邵洵美(后排左一)與葉淺予等人
果然,在邵洵美的引見下,項美麗認識了一大批當時中國的文化與社會精英,如錢鐘書、全增嘏、吳經雄、林語堂等。要知道,《紐約客》那時在中國人的心目中與《花花公子》差不多,名聲并不好,一些有身份和地位的名人對于它更是無多少好感。如項美麗曾想去采訪宋慶齡,但宋慶齡一聽項是《紐約客》的記者便立馬拒絕。后來正是邵洵美的幫助,項美麗不但成功采訪到了宋慶齡,還采訪到宋氏三姐妹,并得到了她們贈送的許多珍貴資料和照片,這才寫出了她的成名作《宋氏姐妹》,從而奠定了她在新聞界和文學界的雙重地位。很長一個階段,邵洵美幾乎成了項美麗的向導兼翻譯。正是在邵洵美的幫助下,項美麗很快便寫出了令《紐約客》頗感興趣的稿件,并在上面以專欄的形式不斷發(fā)表。甚至自己身邊的這個中國情人兼向導、翻譯本身,也成了此時項美麗的寫作對象,她的《潘先生》便是以邵洵美為原型寫成的一部筆記體的小說,里面的許多情節(jié),其實是可以當著事實來讀的,如:
項美麗
在一個晴朗的傍晚,佩玉突然建議我,要是懷了孩子,最好穿堅身裙,那以后,我們(盛佩玉與項美麗)開始討論多妻的問題。關于這個問題,她母親最有發(fā)言權。她曾是佩玉父親十位妻子之一。更有甚者,他(盛佩玉的父親)最后并沒有死在她們任何人的懷抱晨,他猝融會貫通于一名歌妓的家中。
盛佩玉能與作為“小三”的項美麗如此平心靜氣地討論多妻的問題,本身或許便可看出盛佩玉在這一問題上原本就很“大度”(或許也有無奈),至少并不是人們想象的那么小氣,原因很簡單,這就她早就見怪不怪了。
再看《潘先生》中的另一段:
(邵洵美與盛佩玉)最大的孩子是個男孩,他是全家的驕傲。他出生以后,佩玉奮發(fā)努力,試圖延續(xù)自己的成功。她又一連生了四個孩子,但是不幸他們全是女孩。鐵定地,堅實地,全是女孩!佩玉為此深為羞愧,她和她母親常常怨嘆命運。一個幸福的中國家庭,應當不止一個男孩和繼承人,應當多一個男孩以防不虞。不過,我不以為海文(邵洵美)為此事對佩玉不滿。有一個男孩聊勝于無。佩玉有了很多孩子,已經避免了悲劇??墒呛N牡拇蠹彝ダ锬泻T乏,所以他們堅持勸他娶個小老婆,為他延續(xù)子嗣。
由此再聯(lián)系前文看,為什么佩玉不早不遲,正好在聽說項美麗懷了孩子后,才與她討論多妻的問題?所有問題的答案正在此。一切都并不是盛佩玉多么大度——無論是對對邵洵美,還是對項美麗——對于邵洵美她是心有歉疚,對于項美麗,是因為她或許能為邵洵美生個男孩,幫她為邵家完成自己似乎已難以有能力完成的任務。
一場驚世駭俗的跨國戀情,其背后原本與愛情并沒有多少關系,至少其中原本就沒有愛情!
六
那么,在這場三角愛情中最重要一角的邵洵美呢,他之于項美麗,又保持著一種怎樣的關系,且在這種關系中他們又各處于一種怎樣的地位呢?
很長一個階段,許多人都認為項美麗只是邵洵美的“妾”,邵洵美實在是為中國男人爭了口氣,終于將外國女人做了咱中國男人的“小”。更有甚者,認為項美麗連“妾”都算不上,只是邵洵美“包養(yǎng)”的一個二奶。換句話說,項美麗對于邵洵美來說,除了不著邊際的“愛情”和性愉悅外,并沒有什么“實用價值”。
然而事實上并非如此簡單。項美麗與邵洵美之間到底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后世學者們的見解有時竟完全相反,特別是近年來,在一些有著女權主義傾向的女性學者看來,邵項之間,不但不是邵洵美“包養(yǎng)”了項美麗,而且恰恰相反,差不多是項美麗“包養(yǎng)”了邵洵美。
香港科技大學博士毛尖女士曾在香港《信報》上發(fā)表文章說:
在中國人寫的傳記中,作者試圖突出再三強調的是:男主人公邵洵美用自己的才華征服了白人女主人公,在他們的愛情中,作者渲染了邵洵美的財富的揮霍,也暗示了項美麗的“妾”的地位,但是在由一個白人男性撰寫的關于“白人女性和華人男性”的愛情故事中,男主人公成了一個“被觀看者”,一個“被西方女”的肖像,挺直的鼻梁和柔軟的胡須使他在西方人眼中成了美男子性所欲望的“美人”,邵洵美很像傳統(tǒng)故事中,被男人垂青的“女性”。
我不明白這位撰寫“白人女性和華人男性”的“白人男性”到底是誰,但是很明白的一點是,毛尖女士之所以引用他的觀點,一定是很同意他的這一觀點,以為在邵項之戀中,并不是美男子的邵洵美讓項美麗作了“妾”,而是作為一個女人卻有著男性性取向的項美麗“玩”了“被西方女”的邵洵美。這個觀點實在是新奇,但是是否合乎事實,真是天知道!我以為他們或許壓根兒就忘了一點,男女之間,只要彼此吸引,互相認可,在一起究竟誰“玩”誰似乎是一點也不重要的,本身也是說不清的,本質上古人對此早就有言——兩情相悅和兩性相悅。
不過有一個事實我們也不能不看到,這就是在邵洵美與項美麗事實上在一起的四年中,絕非是如有些人所說的,是邵洵美“包養(yǎng)”了項美麗,相反,項美麗事實上給予邵洵美的幫助確實也是很大的,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項美麗,邵洵美在后來,尤其是在上海淪陷后,他這個“文壇孟嘗君”還能不能當下去,也是個大大的問號。具體說來,正是因為項美麗,邵洵美才能在日寇的鐵蹄下保住了他的那些印刷廠中的機器設備,他也才能繼續(xù)辦他的那些書店、報刊等。
“八·一三”事變中,邵洵美全家連夜從麥克利克路(今臨潼路)的徐園住所倉皇出逃,避難租界;雖然不久后在霞飛路(今淮海中路)1802號居住了下來。但是由于這次逃難,實在是逃命為主,除了只將很少的一些細軟隨身帶出外,其他財產都沒能帶出,至于那些印刷廠的機器設備、書刊紙張等,更是只能棄之不顧。然而這既是他半輩子的心血,更是他安身立命的資本呵!戰(zhàn)火暫停間熄,喘息甫定的邵洵美,就想著如何將這些印刷機運到租界。但是此時的上海已被日軍已全面占領,要沖破日軍的封鎖自然是不可能,暗度陳倉也太冒險。最后是項美麗出面,以美國人的身份成立了一家洋行,再以此出面移運這些設備。日本人果然不敢動“美國人的東西”,項美麗又以私交,設法向英租界當局借來幾輛警車,讓英國巡捕監(jiān)押,不但把邵家工廠的機器設備,而且連同徐園家里尚存的家什也一起運來了租界。盡管如此——在中國的土地上,反而需要打著外國人的旗號才能保護中國人的生命和財產,事情實在滑稽,也實在恥辱,但是這種恥辱并不只屬于邵洵美,而是屬于整個國家和民族。
1938年9月1日,邵洵美又以項美麗的名義創(chuàng)辦了抗日月刊《自由譚》,宣傳抗日;《自由譚》被近???,她又在邵的協(xié)助下,編輯出版了《直言評論》(《Candid Comment》)向海外發(fā)行。這期間最值得一提的是,項美麗還以美國人的身份為掩護,支持共產黨地下人員完成了《論持久戰(zhàn)》的英譯本的翻譯出版工作,并向外發(fā)行。
雖然并沒等到抗戰(zhàn)結束,項美麗與邵洵美便因為分手而回國(也有人說是因為回國而分手)了,但正是憑著項美麗當初的幫助,邵洵美才能繼續(xù)有資本、有條件、有能力在日寇的鐵蹄下將他的“文壇孟嘗君”做將下去,一直做到八年的抗戰(zhàn)勝利,再做到三年內戰(zhàn)結束。
1949年春,邵洵美又面臨著一次重大抉擇:走還是留。據說胡適已為他買好了去臺灣的機票,但是邵洵美說他的工廠,還是工廠里的印刷機實在搬不走呵!也許他說這話時又會想起項美麗的吧!
邵洵美留下了,并且將印刷廠交給了新生的國家,這個曾揮金如土,四處為朋友飯局埋單的“文壇孟嘗君”,竟也過起了普通百姓的尋常生活,然而這并沒能讓他免于牢獄之災。1958年冬,邵洵美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罪名是:美帝特務。他之所以獲得這一罪名,正是因為項美麗。
四年后出獄,已是1962年春,但是出獄后的邵洵美并沒能走進人生的春天,此時的他貧病交加,越來越重的哮喘病讓他這個當年的美男子彎腰躬背、形容枯槁,連走路都成了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墒?,為了一家人糊口,也為了自己能活下去,他不得不日夜譯稿,賺幾個微薄的稿酬。1966年,“文革”爆發(fā),全國稿酬制取消,他一家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好在此時他已快走到人生的盡頭了。
1968年5月5日,這個當年的“文壇孟嘗君”在貧病交加中孤獨地死去了,事實上早已被注入另冊的一位現代文學史上的詩人,一個有幾分“娘娘腔”的美男子,一名中國現代文學的稱職的經紀人,從此以后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失蹤者”。
今天,當我們回看邵洵美這樣的人生結局并試圖尋出其原因時,竟然發(fā)現除去他討魯迅罵該主要由他自己負責任外,其他方面似乎并沒多少大錯;至于他的“娘娘腔”,他的“希臘式”的鼻梁,他的跨國戀情等等,今天更似乎已成了現代文學史上的佳話和美談了,然而在當時特定的歷史階段,又似乎正是這些最終要了他的命,它們在其一生中所起的作用,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似乎誰安排好了的一般,最后讓他在劫難逃,一切似乎都是他命中注定。常言道“自古紅顏多薄命”,看來有時美男也薄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