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公社體操隊
林那北
一
這應該是一九七一年秋天的事,那年我十歲。
因為母親在中學任教,我們的家就安在校園里。開學前幾天我看到從校門口走進一個特別的男人,三十歲不到,個子不高,上下半身在腰部那里有清晰的分界,越往上往寬闊,兩臂粗壯的肌肉一泡一泡隆起,背和胸部向前向后拱起,有著非??鋸埖暮駥崳路t被高高頂起,至兩肩處達到高峰:像戴著一個硬質(zhì)假套,平平的,鼓鼓囊囊地向外擴張。而腰卻細小,臀也窄小,腿倒不小,把褲管撐得滿滿的,隨時要裂開似的。他步子邁得很大,但腳板落下卻很輕,前掌著地,后跟輕輕一踮,看上去就有一跳一跳的感覺。他不是空著手,右手抱一個嬰兒,左手提一包行李,而旁邊是個非常年輕的美貌女子,大眼,小嘴,高個。
青年的林教練
后來才知道,他是上海體育學院體育系體操專業(yè)畢業(yè)的,姓林,1967年走出大學校門時,整個社會已經(jīng)動蕩得沒有寧日了,而他父親在臺灣,雖只是一名不問政治的小學教師,他卻還是被冠以種種罪名,能分配到縣里最偏僻的山區(qū)中學任教已是萬幸。在那里一待就是幾年,終日無所事事,無趣又無聊,就與當?shù)蒯t(yī)院一名護士的女兒結婚,剛當上父親,就被我父親調(diào)來。作為公社分管文教衛(wèi)生的革委會副主任,我父親還兼任這所中學的黨支部書記,他那時也未必具體知道體操是什么玩意,但“上海體育學院”這個名頭足夠震撼,他要破天荒在鎮(zhèn)上成立一支體操隊。
游泳有江河就行,舉重靠粗糙的石頭就練得出臂力,乒乓球只要有只賽璐珞小球,即使沒有正規(guī)桌子,草草搭塊木板,中央橫幾塊破磚頭充當網(wǎng),甚至因陋就簡以巴掌當球拍,也可以玩得很樂趣橫生。而體操行嗎?體操不行,哪一屆農(nóng)民運動會設立過此項比賽?形式美與技巧上的要求,注定了體操沾不得一點鄉(xiāng)野氣,它必須是一身陽春白雪的公主范。
年輕時的林教練
父親卻不管這些,或者他還根本不知深淺,腦子就猛地一熱了。
有天在縣檔案館翻看父親檔案,我眼睛曾被兩個名詞灼了一下:三青團和國民黨?!拔母铩敝羞@是兩頂多么沉重的帽子,無論戴到誰的頭上都是滅頂之災,一家人也無法幸免遭殃。父親是孤兒,其父留下的薄屋早就被族親侵吞,于是我們在填寫表格時,一直理直氣壯地寫下“雇農(nóng)”二字—比“貧農(nóng)”更貧的無產(chǎn)者。沒想到一九四五年在福建英華中學讀初二時,父親曾加入過三青團,一九四七年到福建省訓練團學測量時又曾加入了國民黨。幸虧一九五七年經(jīng)縣委審干辦審查鑒定是清白的,無非當時是集體性的,每個人都是閉著眼睛稀里糊涂被一鍋端進去,沒填表,沒宣誓,沒活動。但我仍不免捏了一把冷汗,能洗得白是他的幸運,當然也是我們的,否則那該是怎樣一段不堪的日子。父親自己也后怕過嗎?他居然幾十年都對此諱莫若深,即使晚年也從來只字不提。他不是一個寡言慎行的人,恰恰相反,他幾乎有多嘴多舌的嫌疑,言多必失,因此泥沙俱下,可是他卻把這個往事捂得密不透風。學測量時他是在距福州幾十公里外的建甌縣,一九四七年七月,也就是在加入國民黨沒幾天,他就得了一場痢疾,當他的二舅得到消息,把自己家中唯一一枚金戒指當?shù)糇霰P纏,坐輪船趕到建甌時,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二舅把他背回家,每天漫山找草藥,終于撿回一條小命。奶奶曾多次說起那些日子自己被嚇得如何夜不能寐,又流掉多少眼淚。一直以來她都恨不得把這個兒子時時含在嘴里捧在手中,可是病好沒幾天,兒子突然又走了。村里有人是閩中游擊隊的小頭目,父親自作主張投奔而去。檔案上有關他加入游擊隊的記載,時間正是一九四九年七月。很驚險,在兩個時代的臨界點上,一場幾乎致命的病反而幸運地把他之后幾十年政治生命救下了,他自己會不會因此心有余悸?踩出的每一步都試圖多拼上一點勁,以抹除那兩個名詞投下的深重陰影?
細想又覺得也未必,不甘寂寞是他性格里的主色調(diào),似乎一直急著要從命運手中討回點公道,所以不懈地折騰,永遠處于出發(fā)狀態(tài)。以褒義詞形容是有抱負,貶義詞則是有野心。偏偏生不逢時,世事幾十年連綿動蕩,生活與精神相互顛沛流離,總是受挫,不斷失意,永遠無法心想事成。他挺不甘的,誰誰誰能力那么差,卻步步高升了;什么什么事自己做得多么出色,卻無人喝彩。私下雖抱怨,也就怨一怨而已,轉個身馬上又抖擻了,依舊隨性任性,并且豪情激情。那個時代強大的政治機器覆蓋之下,處處局促凝固,即使有一副天賦翅膀,也沒有飛翔的空間,似乎也唯有文藝與體育成為僅剩的兩道小縫隙,姑且容下得些許個人的拔節(jié)起舞。從這點上看,父親是幸運的。除了游蹩腳的泳、打胡亂的乒乓球,他并無其他體育長項,唱歌雖嗓門洪亮音域寬廣,卻抵不住走調(diào)的攪和,終究也不足掛齒。但機緣巧合,他被推到這兩道縫隙的邊緣,無法沖到第一線,卻可以搖旗吶喊。想必他自己也意識到機不可失,便用上所有的力氣,喊得聲嘶力竭。
中學里還有另一位體育老師Z也懂體操,于是分工,上海體育學院畢業(yè)的林教練主要帶男隊,Z教練則帶女隊,隊員全部從附近幾所小學里挑選,年齡在五到十一二歲之間。招人時,我們逐個張開胳膊趴在棕墊上,以尺子從這個指尖丈量到另一個指尖,再站直了量身高。如果兩臂距離超過身高,就淘汰。為什么?以那個上海體育學院體操專業(yè)畢業(yè)的老師經(jīng)驗,四肢緊湊身材嬌小才是最佳人選,臂長的小孩以后個子肯定高,而高個子離心率大,怎么適合翻滾騰躍?在身高一米六四的俄羅斯冰美人霍爾金娜出現(xiàn)以前,女運動員超過一米六,還能在這個項目上翻騰成國際頂尖人物的,大約僅有羅馬尼亞的科馬內(nèi)奇吧??岂R內(nèi)奇多高?一米六一,而她的所有奇跡都是在這個身高出現(xiàn)前創(chuàng)造的,再往上長,不行了,年紀也大了,還發(fā)胖,只好退役。
那天我從棕墊上起來后,就聽那個上海來的老師嘟嚕了一句:“這么長!”尺子從腳底拉到頭頂,果然超出,超了很多。而我弟弟則基本相等,是可造之才。
但我還是在那年九月和弟弟一起入隊了。
那真是一段新鮮的日子,每天早晨五點半就得起來,先到田徑場上練體能,再到室內(nèi)體育館里練技巧。單杠、雙杠、平衡木、高低杠、吊環(huán),這么齊全的設備農(nóng)村中學通常不可能有,但“文革”前這所中學的體育組組長恰好就是學體操出身的,雖已調(diào)走,卻留下這些器材,都堆在倉庫里,已經(jīng)破損了、陳舊了,沒事,修一修補一補還管用。
但棕墊沒有,彈跳板沒有,少兒使用的被我們喊成“山羊”的小鞍馬也沒有。棕墊花錢買,鎮(zhèn)上恰好棕樹極多,棕制品因此盛行,能工巧匠也不缺,把尺寸告訴他們,完成起來沒有任何難度。練高空飛行動作時落地需要一塊厚厚的海綿墊進行保護,沒錢買,也不知城里哪里可以買到,索性也土法上馬,還是用棕編織出碩大的外殼,內(nèi)里以稻草充填,有四五十公分厚,我們把它稱為“棕包”。彈跳板和山羊則是讓學校木工到市里看一眼,量下尺寸,然后回來先用木頭釘出鞍馬的骨架,外面包上棕片和皮革,而彈跳板則是用反復刨光的竹板精細拼出,一次次調(diào)試一次次修改,彈性與柔韌性都不錯,跳馬和上單杠、平衡木,它都是必要的。另外,體操鞋也沒有,那時誰家有閑錢購這種軟底、帆布面、勒口嵌著橡皮筋的鞋子?林教練畫出圖,到鎮(zhèn)上找到鞋匠,鞋面是這樣這樣,鞋底又是這樣這樣。世代制鞋為生的師傅第一次動手做這種古怪的中看不中用的鞋子,又陌生又好奇,幾番失敗之后,最終也像模像樣地做出一批。
一開始男女隊是分開訓練的,體育館歸女隊,而男隊則把二號樓原先作為化學實驗室的幾間房子打通了當成訓練房,空間夠大,但樓高卻不夠,單杠三百六十度大回環(huán)之類的動作就無法完成。樓上是教師宿舍,于是只能挖地下,挖好了,鋪上長方形的棕墊,看上去有點別扭,但沒關系,很實用。屋頂上再裝個滑輪,系上帆布繩,繩子的一端抓在教練手中,一端則綁在隊員的腰間,這是練動作時的必要保護。因陋就簡,一切還是都煞有介事地徐徐展開了?!凹毠?jié)!”這是上海來的林教練的口頭語,體操是力與美的運動項目,連坐立行走都不可大意,注意細節(jié),平時有好習慣,上場比賽才有好成績!
隊伍剛成立沒幾天,這個鎮(zhèn)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一件事發(fā)生了:省體操隊用卡車拉著器材浩浩蕩蕩地上門來了。是林教練前去邀請的,林教練說省隊里有他熟人,父親一下子就兩眼放光。去去去,把他們請來!居然真的來了,很轟動,白天先是在中學體育館表演,晚上則出現(xiàn)在公社電影院的舞臺上,單杠、雙杠、自由操、跳馬、鞍馬,真是大開眼界啊,一個人居然可以如此翻轉跳躍,跟斗孫悟空似的又高又飄。林教練手癢癢,借機也上場露了一手。上單杠時他雙掌忘了扎護套,結果掌心起了一層皮,紅通通一片,痛并快樂著。
讓省隊來表演,父親是為了造勢鼓勁,林教練則是為了讓他的小隊員們清晰看到前方的搖曳多姿。他確實非常急著出成績,從貧窮山區(qū)調(diào)到平原富庶鄉(xiāng)鎮(zhèn),無異于鯉魚躍了一次龍門,一家人生活都狠狠改觀,能否盡快出成績關乎林教練的尊嚴和信譽,他不愿辜負別人的期待。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關鍵還在于他胸腔內(nèi)的那把火,他太愛體操了,練了十幾年,一身疙瘩肉可以證明他付出的汗水和渴望,突然一場運動,把他從體操館甩到連操場都坑坑洼洼塵土飛揚的山溝溝小校園,一腔的力氣和技巧都憋屈在那里,終于可以重新開閘發(fā)泄,于他,就是天大的快樂。
練得太苦了,每天清晨不到五點就得起床,天還未亮,街上空蕩蕩的,各自從家里獨自走到街頭小吃店,提前訂下的鍋邊糊、三角糕已熱氣騰騰擺在那里,吃下,開訓!練到七點左右散去,回家草草吃過早飯,就進了課堂,傍晚訓練又開始了。等到寒暑假來臨,教練就像占了天大便宜,二話不說就把全天都占下了。舉杠鈴、長時間倒立、背著雙手下蹲練蛙跳、小腿綁在沙袋往上坡路單腿大步跳……體能訓練總是最枯燥乏味,上器械或練技巧也東磕西碰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從高空落進棕包時則灰塵四起,嗆了一嘴。
我能坦白地說每天一大早能夠咬著牙從被窩里爬起來,其實是沖著鍋邊糊和三角糕的嗎?多少年后,當再吃起這兩樣福州小吃的時候,每一次無一例外都能呼吸到那個歲月獨特的晨曦氣味,并且有一份對食物的欣喜期盼徐徐而來。饑餓的少年,三頓都僅勉強果腹,而額外多出來的美食卻殘酷地飄浮在未蘇醒過來的小鎮(zhèn)清晨,為了它們,就這樣一次次把自己拖出被窩。
按林教練的經(jīng)驗,長身體的時候運動量過大,有可能導致肝出問題,因此他不時把女兒吃的白糖偷偷帶一些來分給大家吃。父親得知后,立即從公社財政里撥了一筆錢買煉乳,傍晚時用開水泡稀,每人一杯。問一九八九年出生的女兒知道什么是煉乳嗎?她瞪著一雙牛一樣的大眼連連搖頭?,F(xiàn)在超市已經(jīng)買不到這東西了,即使買得到,端到這一代孩子跟前,他們也只會鼻子一哼滿臉不屑。可是當年對于我們,那是可以滲進骨髓的誘惑,美味一直飄進夢的深處。所有屈服于食物的理想,都像食物一樣容易被空氣腐蝕變質(zhì)。這注定了我在這條道上無法走遠。
二
福州人把虎紋蛙稱為“水雞”。后來父親自然而然就把林教練和水雞聯(lián)系到一起,首先因為林教練能輕盈地一蹦老高,前空翻、后空翻、側空翻、旋空翻讓人眼花繚亂,其二則是林教練身上密布的結實肌肉。父親總是萬般羨慕地夸獎他:“你一身都是水雞肉??!”
短褲、赤膊,這是林教練夏天在訓練館里最常見的形象,胸肌比很多成年女人都豐厚飽滿,外凸得讓我們這些小女孩瞥一眼就忙不迭害羞閃開了。因為雙肩寬闊厚實,他個子顯得更矮,但體積卻不小,除了腦袋外,渾身每一處肢體都比常人大幾圈,不是油膩膩肥肉堆出來的大,沒有肥肉,所有的皮都鼓面般緊實地裹住肉,卻不是平面的,而是凹凸不平一縷一縷地堅硬隆起,如同西北荒原上被風雨長年侵蝕過的山坡。很少看到他雙臂貼住身體,貼不住,總是微微往外提起,胳膊上兩塊小山丘似的大肉團就清晰地鼓在那里,后來才知道那叫肱二頭肌。
之前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把肉長成這樣。林教練自己顯然也寸寸珍惜,常見他走著走著,忽然把手臂往胸前猛一勾,捏緊拳,把肱二頭肌秀給自己欣賞,臉上布著一層灼人的光亮。
訓練的間歇,大家隨地往棕墊上一坐一躺,東倒西歪,呼呼喘著氣,他則助跑,踺子,手翻空翻成串來。或者往手掌上搓搓鎂粉,助跑、踏板、上馬—跳鞍馬了。再或者是套上護掌,在手腕處扎緊,然后縱身一跳抓牢單杠,擺浪上杠,興致起時甚至來幾個大回環(huán)……不是給別人看的,他只是技癢而已。
孩子氣、單純,這是我母親對他的看法;熱情、有事業(yè)心,這是我父親對他的評價。后來我多次覺得這些特點分明與我父親絕大部都重合了啊,區(qū)別無非是閱歷的深淺。激情、昂揚、執(zhí)著、有夢想又有幾分天真,這類人從政情商不夠,但在文體界卻可能火花四射。父親比林教練幸運的是,妻子雖然也是任性的嬌小姐,但畢竟愿意講道理。
林教練的妻子剛剛十八歲,實在太年輕了,自己還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卻陰差陽錯匆匆為人妻再為人母。困在山區(qū)中學時,林教練不過是一只折翼的飛禽,鐵板一塊的天空逼著他不得不為柴米油鹽低下頭,他那時在心灰意冷中大約也認命了,打算把這種庸常的日子過下去,但剎那間峰回路轉,離去的體操又從天而降,他翅膀猛然一抖,重新飛向當初的自己,甚至火燒火燎地要把失去的一把都奪回來??墒撬谌松凸壤锶⑾碌钠拮訁s不知比翼為何物,沒有過渡,沒有心理準備,生活剎那間就錯位了。寒暑假時體操隊全天訓練,林教練來得比所有人都早,走得又比所有人都晚,早來他可以自己先練一練,晚走則是把誰留下來加練,吃一吃小灶。沒有額外的金錢補貼,和錢無關。
他沒有料到后院起火了。
以前再笨手笨腳,他也會勤快地做飯燒水洗洗尿布抱抱孩子。女兒才幾個月大,正是吵吵鬧鬧最煩人的時候,而他卻走了,從早到晚像鴉片鬼抱著大煙戀戀不舍般泡在體操房里,家里怎么辦?妻子從小被父母寵得凡事不做也不會做,孩子一哭一鬧一生病,她無所適從,只好也哭也鬧。她鬧當然是沖著自己丈夫去的,摔碗扣盤子,甚至一氣之下把痰盂也一把踢飛。有天大家正練著,忽見這個小婦人咬著唇氣沖沖地快步進來,她不像以往那樣哭罵,只是沉默地瞪著眼,鐵青著臉,把懷里的女兒往棕墊上猛地一丟,然后掉頭而去。
太驚悚了,幾十年過后當時在場的幾個人都還清晰記得這一幕,連嬰兒跌在棕墊上騰起的灰塵幾乎都歷歷在目。林教練怎么辦呢?他倒陣腳沒亂,把女兒抱起,往左胳肢窩上一夾,一只手輕松兜著,另一只手照樣揮來指去,誰練什么誰又練什么,一切如常。一個健壯如牛的男子,一個被一堆結實肌肉反襯得越發(fā)嬌小的嬰兒,父女二人像一幅剪影,當時看的是滑稽,之后回想起來卻是另一種況味。
那時,我們這群小東西對教練家的火藥味暗地里其實都很好奇。一旦看到體育館里突然出現(xiàn)女人和嬰兒,眼睛馬上就亮了,耳朵立即就豎起來,幾乎有等著看戲的興奮感。
但父親有不同看法,這時候他會讓母親先出面勸,母親勸不了,他就自己出面教育。其實他所謂的教育與發(fā)火訓斥并沒太大差別,有一次他說了半天對方仍委屈地哭哭啼啼,他氣得臉都歪了,手一舞大聲吼起:“再吵就跟你不客氣了!”
清官都難斷家務事,父親這個糊涂官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站到林教練一邊。男兒在前方奮戰(zhàn),后方無論多難女人都應該肩起全部,別吵,別煩,別嘰嘰喳喳哭哭啼啼!可是萬一前方的那些事是女人所不屑的呢?她憑什么要無端承受?父親根本沒有耐心管這些,國家、民族、前途、革命,他的字典里裝的都是這類大詞,大得抽象無邊,他抓不住握不牢,而此時一個個跟斗仿佛正如一根根羽毛飄在眼前,他或許希望把它們迅速聚攏起來,就可以編織出一對飛翔的翅膀。名次意味著實力和榮譽,多一塊金牌就多為國爭個光,就更證明我們已經(jīng)不是東亞病夫,一直到今天如此粗糙的觀念仍符合許多人的想象力,為此可以不遺余力,甚至不擇手段。父親那時同樣急著證明,春天里他在一塊從來只播種谷子的土地上異想天開地種下一棵蘋果樹,肯定有人等著看笑話哩,即使沒人笑,他也腦門熱烘烘地盼著枝繁葉茂,他比林教練更急著看到樹上結出紅彤彤的果來。這時候有人來搗亂,無論有什么理由,這些理由在他眼里統(tǒng)統(tǒng)都是狗屁不通的。
體操訓練館在二號樓,我家先是住三號樓,后面搬到一號樓,總之都離得不遠。當然就是再遠,父親一有空還是要去看看。通常這時候他的形象是這樣的:蹺著二郎腿,雙臂抱在胸前,臉轉來轉去這個看看那個瞧瞧,喉嚨習慣性地一聲接一聲輕咳著。沒有人理他,林教練也顧不上他,他每次去也不需要別人理,默默地坐著,默默地看,看到訓練結束,大家走了,他也走。
對于教練而言,父親坐在那里的每一秒鐘,空中都飛舞著一根無形的鞭子。
有時會突然爆出喊叫聲,仿佛要把訓練館的屋頂掀掉,這是誰掌握了哪個有難度的動作,比如空翻轉體多少度或者接連翻出幾個后手翻。父親如果不在現(xiàn)場,林教練就立即派人去通報,然后父親火急火燎地趕來了,一路都是小跑。
第一個拿下新動作的往往是我弟弟。協(xié)調(diào)性好,身體輕盈,有爆發(fā)力,這三大優(yōu)點是體操運動員必備的,而弟弟恰好都具備,這令父親獲得雙倍的快樂,簡直亢奮了,每天都像有大獎會隨時從天而降。
一九七三年六月,地區(qū)體操對抗賽舉行。所謂對抗其實不過是與另一個縣體操隊之間進行,那個縣有一對體操夫婦,原本是省隊教練,被下放到縣里后,自告奮勇組織起體操隊,一批男女孩已經(jīng)被他們極其專業(yè)地錘打了幾年。父親不知深淺地帶著組隊才一年的一干人馬殺到人家家門口,比一比,還不算太丟人,出乎對方意料,也出乎自己意料。比賽結束后不久,兩隊各挑選三人組成體操男子隊,代表地區(qū)參加省體操比賽,居然很耀眼,一舉拿下團體冠軍。個人項目公社體操隊的三人也沒空手,分別獲男子少年甲組自由體操第二名、跳馬第二名、單杠第三名。初戰(zhàn)告捷。
那一年下半年我們縣改隸福州市管轄,市里舉行少年體操賽,父親又興沖沖把人帶去了。經(jīng)歷過地區(qū)和省里的比賽,父親心里多少有了幾分底,但仍然忐忑,大城市誰說不更藏龍臥虎呢?等到各個項目拉開戰(zhàn)幕,他一下子就樂了,越看越樂,而別人則越看越目瞪口呆。
動作有難度,穩(wěn)定性好,空翻高而且飄。不是一個兩個出彩,很整齊,一茬五六個人都旗鼓相當。體操比賽最證明整體水平的是團體成績,最證明個人綜合素質(zhì)的是全能項目。那一次,這支忽然冒出來的公社體操隊拿下一大堆名次,除了團體冠軍、男子少年乙組全能冠軍、男子少年甲組全能冠軍外,單項的收獲也非??捎^:男子少年甲組自由體操冠軍、跳馬冠軍;男子少年乙組自由體操冠軍、單杠冠軍、跳馬冠軍,另有十幾個第二至第四的好名次。出師大捷!
1979年與表弟、二姨以及二姨夫的吉普車
父親笑得嘴都快裂到耳根上了。
他和林教練一下子都成為名人,人們指指點點問來問去,兩人喜滋滋地不厭其煩地回答,恨不得把別人沒問到的也一一傾瀉給人家。第二年再赴市里比賽,幾乎無一人空手而歸,其中仍然有團體和個人全能這兩項最被看重的冠軍,個人單項成績更是空前豐收,拿走了自由體操、跳馬、單杠、吊環(huán)、雙杠項目的絕大部分冠軍,最出彩的是男子少年乙組,除了鞍馬僅獲第二、第三名外,余下的自由體操、雙杠、單杠、吊環(huán)以及全能的一至四名竟然毫不客氣地全部包攬了。
在我的記憶里,男子乙組少年全能冠軍兩次都由我弟弟拿下,問他,他說沒錯,是拿過,只是不記得究竟拿過幾次。父親應該記得,但我已經(jīng)永遠無法向他發(fā)問,兩年前他在經(jīng)歷了漫長四年中風折磨后,撒手離開了這個他所摯愛的世界。我以為至少縣志里會記幾筆,但很奇怪,來回翻幾遍,竟沒有找到只言片語。一支從鄉(xiāng)下半路殺出來的公社體操隊,因陋就簡,土法上馬,沒有優(yōu)質(zhì)器材設備,連服裝都土氣十足,卻橫掃了全福州,這事多少有點匪夷所思,幾乎頗具傳奇色彩,在當時引發(fā)那么多的歡呼驚奇,為什么卻被縣志完全忽略了?某個瞬間我一恍惚,不免懷疑起體操隊是否真實存在過,幸虧找到了林教練,他記憶也零碎了,記不得具體哪個人有什么成績,但記得一個大概,并且找到一些老照片,證明他的弟子當年確實曾屢屢外出征戰(zhàn),到市里、省里以及省外。然后又是由他牽頭,找到當年那些隊員,各自搜刮記憶,把幾次大賽成績收集起來。
那年福州市少年體操賽結束后,立即組隊參加在龍巖地區(qū)舉行的全省體操賽。林教練找到那次比賽后,福州市代表隊在古田會議舊址前的合影,男隊八人中,有六人是熟悉的面孔,他們都是公社體操隊的成員,剩余兩個則是從福州五個區(qū)中挑選出來的。赴龍巖參賽前,這兩人被專程從市區(qū)送到鄉(xiāng)下,在我們學校簡陋的體操房里集訓,其中一人現(xiàn)在是福建師范大學體育學院的院長。
在那次全省體操賽上,公社體操隊共獲得全能和跳馬、吊環(huán)、雙杠、單杠的冠軍,另有眾多的二至六名,總之無一空手。
體操隊凱旋回鎮(zhèn)上不久,一紙調(diào)令抵達,父親被任命為縣體委副主任,主持工作。
另一個意外則與弟弟有關:省體操集訓隊讓他和幾個小伙伴一起立即去省城報到。
三
除了體操,林教練還兼練拳術。他其實與我父親算同鄉(xiāng),那是一個自古民風剽悍的老鎮(zhèn),民眾普遍尚武,史上曾出過武探花、慈禧御前侍衛(wèi),武秀才更是不計其數(shù)。當然文人和官員也不少,名聲最大的官員是國民政府主席林森。讀書做官與習武御敵是兩條并行不悖的路,父親如果一直在這個豐饒多姿的古鎮(zhèn)上長大,除了能更早耳聞詩書,應該也會被四處舞動的刀槍棍棒所吸引??上\不濟,出生九個月零八天他就喪父,奶奶不愿改嫁,抱著他逃回娘家,從此遠離鎮(zhèn)上的一切。
林教練沒有經(jīng)歷這些,他從小就開始練武,即使后來專業(yè)學的是體操,但拳腳功夫卻一直舍不得放棄。興趣起來時,他會打一套拳讓大家開開眼界,應該是南拳吧,雙臂虎虎生風,雙腳跺地咚咚作響。那雙手掌奇厚無比,像被充了氣,大小魚際肉乎乎地隆起。仿佛是為了炫耀它們,他說話時總是喜歡把掌舉到半空,掌心向上,五指階梯式張大,由內(nèi)向外一下一下用力甩動。有時還會扎下馬步,雙臂一張,大喊一聲:“來來來,你們都來!”男隊員們一擁而上,場面一下子沸騰,都以為可以像螞蟻搬家那樣,合力把他扳倒,不料眨眼間咚咚咚一個個被小雞似的拎起來,拋到棕墊上,東倒西歪。
相比較,女隊的日子是無趣單調(diào)的。女隊的Z教練四十多歲,理平頭,頭發(fā)黑得像抹一層漆,皮膚也黝黑,卻緊致圓潤,唇極薄,圓乎乎的眼睛精亮如燈,雙眼皮的褶子相當歐化,一道一道清晰得像刻上去的。他沒有林教練那一身“水雞肉”,體態(tài)勻稱流暢,雖個子不高,但雙腿修長,每一步都邁得極大,遠遠望去他不是在走,而像在飄。我想不起他笑起來是什么樣子,似乎他從來不笑,也極少說話,更不像林教練那樣肯與隊員玩出諸多熱鬧花樣?!皯n郁”,憶起他時,這個詞也緊跟著浮起來。
Z教練沒有帶我們走遠,林教練攜男隊外出征戰(zhàn),在市里省里轟動一時,女隊已經(jīng)解散了。出了一點事。事情與服裝有關。
男隊員無論訓練還是比賽,里頭都必須穿起一條特制的窄得幾乎沒有任何空隙的布質(zhì)小三角褲。三角褲的式樣是林教練提供的,手帕似的格子布,看上去也只有對折起來的手帕那么小,有點舊了,邊緣有淡黃色的汗斑,褲頭不是松緊帶,而是在左側開個口,縫上四根可以結實捆綁的帶子。想必這是林教練自己穿的,母親踩縫紉機依此為弟弟仿制時,我湊過去好奇地問了幾句,她卻支吾不答。后來發(fā)現(xiàn)弟弟每次訓練與比賽,都一定先穿好它,再套上外面的褲子—許多年后我才真正明白,那是為了防要害處受傷。
女隊員從來沒有這樣一條小三角褲,女隊的問題與此正好相反。
幾年前我在中篇小說《燕式平衡》里寫過這樣一個故事:雜志女編輯余致素十一歲時,練體操的她被性心理扭曲的教練傷害,不讓她穿內(nèi)褲訓練,致使她做燕式平衡這個動作時,暴露了少女私處。此事被發(fā)現(xiàn)后,她就活在一個詭異的、壓抑的氛圍里,無數(shù)無端傷害連綿而至?;橐霰緛硎亲詈玫慕饷?,不料在臨結婚前,男友忽然接到一個阻止舉行婚禮的神秘電話,但請柬已經(jīng)發(fā)出,婚禮只好如期舉行。幾十年里原本非常愛她的男人卻越來越冷淡,官卻接連不斷地上升,已位居副市長之職,他不斷提出離婚,被余致素一次次拒絕。余致素要一個解釋,卻始終沒有得到。她努力想自救,也一直無法獲得。直到丈夫因經(jīng)濟問題被雙規(guī),才明白潛伏在她生活里那個魔鬼似的謎底:她那從未謀面的公公原來就是當年那個不許她穿內(nèi)褲訓練的體操教練。冤家路窄,小時候的那場無辜被傷,傷口從來沒有痊愈,一直陰影般緊隨了她幾十年。
在這篇小說里,關于女隊的服裝是這樣描寫的:“女隊每個人發(fā)了三套服裝,一套比賽用,兩套訓練用。比賽用服很大眾化,幾乎所有隊都一樣,針織面料,連身套頭,上面長袖下面三角褲,酒紅色的,有黃色裝飾性滾邊,胸前印著青山縣少體校的字樣。而訓練服則是那個人自己設計的,上下身分開,上面是藍色針織短袖,下面是銀杏灰咔嘰短褲,褲管很大,偏大了,但是所有的隊員剛開始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
藍色針織短袖、銀杏灰咔嘰短褲,當時就是我們女隊員的服裝。褲管大,又沒穿內(nèi)褲,做燕式平衡這類動作時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已經(jīng)不言而喻了。不是每個人,只有其中一個,她頭發(fā)自然卷,個子不高,身體柔軟度非常好,下腰后雙手可以從后面直接握住腳踝,整個人紙片般輕松對折起來。
不記得這事最初是誰揭開的,一片嘩然。那個無辜受傷害的卷發(fā)女孩迅速消失,應該是轉學走了,從此不知所終。我至今仍記得她名字,但不知道她后來的日子。
一波還未平,另一波更震撼的接踵而來:Z教練與學校宣傳隊的S有曖昧關系。S已年過十八歲左右,發(fā)育得飽滿,眼梢往上吊,眉宇間顧盼生輝,很有姿色,舞也跳得好,相當出色,而Z教練除了會體操,還懂樂器,二胡、揚琴都很拿手,所以常來宣傳隊排練,就這么粘到了一起。師生戀那時是彌天大罪,何況Z教練有家有妻有子,根本不是單身。
我記憶里是先體操隊出問題,然后才查到宣傳隊的,但前些天,當年公社的秘書到我辦公室聊天,他指出我錯了,應該正相反,Z教練與宣傳隊的S不僅僅曖昧,而且肚子弄大了,事情才鬧大,再一查,不許體操隊那位女生穿內(nèi)褲的事才順藤摸瓜被查出。是真的嗎?也許,只是我已經(jīng)遺忘。
父親怒不可遏,這不是砸他的牌子嗎?據(jù)說他因此召開了全公社中小學教師大會,一個人坐在主席臺上,吹胡子瞪眼睛,對教師竟如此失德滔滔訓斥了一個多小時,講到盛怒時,霍地站起,一只手抓著蒙著一塊紅布的麥克風,另一只手把桌子拍得震天響,連椅子都被他一腳踢飛了。接著他大步向前,狠狠地抽了Z一個耳光。
下面鴉雀無聲。
整個校園頓時被詭異的氣氛所籠罩,到處交頭接耳嘰嘰喳喳。
事情發(fā)生前我已退出體操隊,急性黃膽肝炎,練不動了。這項運動一開始我其實就沒多大興趣,柔韌性差,下腰劈腿練得都很苦,又嚴重恐高,上高低杠、平衡木都發(fā)虛,能堅持一陣,完全是因為被每天隊里那些蛋糕、饅頭、鍋邊、煉乳等點心所吸引,忽然一病,母親立即給我加營養(yǎng),嘴就沒那么饞了,索性就退出。
退出了卻一樣震驚。父親掌握事件最核心部分,今天女生S揭發(fā)了什么,明天Z教練坦白了什么,他悄然把消息說給母親聽時,常常沒料到附近還有一雙豎起來的耳朵。幾個校領導頻繁進出我家,一有新進展他們就急匆匆來匯報,父親有時記得把我趕走,有時忘了,我就小心地縮在一旁偷聽。當那些人義憤填膺陳述議論時,我分明覺得語氣里又有一股興奮的河流暗涌。說的時候當然也義憤,也氣惱,但會不會還有另一種情緒潛行暗流,比如曖昧的興奮或者模糊的好奇呢?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被八卦忽然犁出一道深深的暗溝,逸出常規(guī)的桃色總是最容易刺激人們的神經(jīng)。
學校離校門口不遠的那幢樓是一號樓,左邊最靠樓梯旁的一間屋是長條形的,中間隔開了,分出前后兩間。Z教練當時就關在里屋,外面派學生輪流看管。一墻之外,就是民居的天井。因為樓是建在高處的,天井低了二三十米,但通過窗子可以俯瞰下面的一舉一動。有一天我們正吃著飯,突然有人匆匆敲門,說Z出事了。父親放下筷子就走,我也連忙跟上。到了樓梯旁那間屋子,恰好看到校長暴跳如雷地吼著什么,接著一巴掌就甩到Z教練臉上了。Z教練沒有反抗,站得筆直,頭勾著,一動不動。
原來Z教練寫了一封信給那個S女生,告訴她什么事不能說、什么事不該說、什么事雖然已經(jīng)說他又打算推翻不認等等。信是從窗子丟下去的,大約是希望下面民居里的人撿到后,送到離這不遠的S家中,彼此統(tǒng)一口供。這當然可以理解成挑戰(zhàn)與蔑視,父親也惱了,他當即決定召開學校班子會議商討一下,商討的結果是把Z的妻子喊來。
Z教練的妻子在另一公社任小學老師,之前沒有人看到她出現(xiàn)在這所中學。那天她來時,穿一件嫩綠色的毛衣,梳兩條齊胸辮子,個子很勻稱,不太高也不太矮,眉眼柔和端莊,總之長得比我們想象的漂亮很多。校長先見了她,把Z教練的事前前后后說了一遍,Z教練妻子安靜地聽著,臉上一直很鎮(zhèn)定地微微笑著,不時輕輕頷首,仿佛傾聽的是一個事不關己的遠古傳說。學校為什么要把她召來呢?肯定是鑒于Z教練如此冥頑不化,已經(jīng)到死不悔改的地步,只好打出最后一張牌,讓她出面配合教育。她不配合,體操隊的事她說不可能;和女生S的事,她也說不相信。都鬧這么大了,連那封丟到民居天井里的信都擺到面前了,仍然不可能?不相信?她輕輕笑了一笑,不再回答。接下去一連幾天,她專注地照顧起Z教練的生活。不知道門關起來后里屋發(fā)生了什么,我們只看到門打開時,Z教練的妻子默默地打飯、提水、洗碗洗衣服,一切都很家常,她做得有條不紊,充滿耐心與愛心,仿佛她親愛的丈夫正辛辛苦苦沖鋒陷陣建功立業(yè),無限憐惜與敬仰之下,她必須這樣心甘情愿地全力付出自己。
沒有聽到謾罵,沒有聽到哭泣—當然,也沒聽到笑聲。
太意外了,所有想當然的邏輯都一下子栽倒在這個看上去如此柔弱的女人面前,連同情都來不及付出一絲,就被人家一巴掌狠狠打了回來。是內(nèi)心強大還是無奈認命?不知道,也許都有,也許跌到低谷時,反而一副最若無其事的神情才最能拯救自己。不見得什么樣的女人就能造就什么樣的男人,但娶不同的女人,男人一定會在人生所有起承轉合的重要關口上遭遇迥異,是被撒把鹽還是被舍命相救,都看他的運氣?!疤瞬黄鹆?,這女人!非常不簡單??!”后來父親多次在不同場合夸Z教練的妻子,話說得很由衷,他確實被震住了。
只是不知道在后來的幾十年里,父親可曾是否悄然悄反省過:當時反應是否過激了?處理的方法是否過于簡單粗暴了?在那年粗糙暴戾的年代,誰有耐心設身處地為別人細膩著想呢?美德的產(chǎn)生與繁衍需要廣闊深厚的高貴作為土壤,而那時恰恰高貴這東西恰恰已經(jīng)被“摧枯拉朽”得片甲不留,人與人間彼此傷害又如何?早已理所當然習以為常了。
非常巧,一年后我們家從三號樓搬到一號樓,分配給我們的房子恰好就是曾關過Z教練的那個長條形的房間。夜深人靜時,Z教練和S的故事不時會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腦子里,雖仍懵懂混沌,卻也難免暗暗心跳臉紅。關于男人女人,關于性,不知道對我而言這是不是最初的啟蒙。
經(jīng)過這場變故,宣傳隊倒影響不大,氣氛微微尷尬了一陣,轉身該唱該跳又一切如常了。和那位卷頭發(fā)的體操隊女孩一樣,S也消失了。涉世未深的她在那個懵懂歲月,不慎踩進一條荊棘道,悔之莫及,卻無可挽回。我曾反復想象過她之后的生活,想多了內(nèi)心漸漸多出一根刺,不時替她痛一下。
教練沒了,體操女隊就無法再支撐下去,只好終止,徹底解散,獨剩一支男隊。父親極為受挫,臉黑了一陣子,長吁短嘆。榮譽分明就是他的生命,他志在藍天,一直渴望向白云深處而去,可是還沒開始騰空而起,就被人突如其來當頭一棒。手下的丑聞也是丑!幸虧還有體操男隊,他很快又振作起來,并把激情、精力以及公社下?lián)艿呢斄Χ技械侥嘘犐砩稀?/p>
一下子,男隊就肩負起雙倍的期望。
四
弟弟去省體工隊集訓時不到十歲,個子矮小,腦袋圓滾滾的,兩眼黑眸奇大。文藝體育在那個時代是兩條誘人的出路,能正式進體工隊,往往就意味著未來的飯碗有了保證。即使未來太遠,暫且可以不管,至少眼前說一說道一道,也挺讓人舒心爽快的。父親高興極了,他總是掩藏不住絲毫得意,似乎也從沒有掩藏的打算。去母親在福州下杭路的娘家做客,他更是開口就聲若洪鐘,仿佛他兒子轉眼就可以出現(xiàn)在全國比賽場上,并且勇奪冠軍建立奇功,名揚天下。
二姨夫是軍官,性格與我父親相當接近,都能說會道、動輒就激動得兩眼放光。那天他也正巧帶司機開輛吉普車來娘家,和我父親大吹一通牛后,內(nèi)心豪情頓漲,霍地站起,手一揮,說:“走,去看看!”
吉普車把我和兩個表姐妹一起拉到省體工隊,母親和姨夫也去了,倒是因為實在擠不下,父親沒有去成。父親其實不是太同意我們這次出動,說歸說,去不一定要去,因為集訓隊老師吩咐過:不許探親!但怎么攔得住呢?吹牛都已經(jīng)把箭吹到弦上去了。
省體工隊非常大,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有那么多大房子和大操場的單位。果然門口不讓進,但這難不住姨夫,他穿的四個口袋軍官服裝很管用,跳下車三下兩下就成功把門衛(wèi)說動了,門衛(wèi)愉快放行,并給司機指了體操房的位置。
訓練正在進行,我們闖進來時,看到弟弟穿著短褲、赤著上身練跳馬,抬頭一見我們,馬上什么都不顧了,臉紅撲撲地跑過來。教練馬上追過來,黑著臉讓我們走,必須走,立即走。我們走時,弟弟也跟上來了,他也要走。
母親趕緊拉著我們上車,弟弟則被老師死死拖住。
果然不該來探望啊,這么小的孩子,突然之間離開家,開始一種刻板而苦巴巴的日子,心緒本來就極不穩(wěn),再有家人出現(xiàn),老師之前所有的安撫努力都化為泡影了。當晚弟弟在省體工隊就開始吵著要回家,老師軟硬兼施,不起作用,繼續(xù)吵,天翻地覆地吵,訓練也不去了。折騰了幾天,老師腦袋都腫了一大圈,只好打電話讓我父親先領回去緩和一下情緒再來。
父親把弟弟先帶回外婆家,他臉已經(jīng)黑得像一口鍋,他吼起,他隨手拿起一根棍子往死里打。這些有用嗎?一點用都沒有。他這個兒子不吃這一套,身上已經(jīng)血痕醒目,眼都哭腫了,問他明天回體工隊好不好?他馬上停下不哭,脖子一梗,聲嘶力竭地喊道:“不好!”舅舅和舅媽看不下去了,決定當老好人,帶著弟弟到百貨,指著柜子里的飛機、汽車等玩具,讓他隨便挑,作為交換條件只有一個,就是回體工隊。弟弟本來眼睛已經(jīng)亮亮盯著里頭的東西,猛地一怔,后退幾步,不要東西,不回去。
體工隊的老師一男一女來了兩三次,本來是來接人的,卻每次都搖著頭離去?!懊髂臧?,等他長大一些再說?!?/p>
1973年公社體操隊三名男隊員代表莆田地區(qū)體操隊參加全省體操賽
第二年福州市青少年體操賽,弟弟仍然成績突出,于是再次被省體操集訓隊召入,與上次一樣,他不是一個人去,隊里還去了另外三個。集訓男隊從全省不過挑了十幾個好苗子,其中一個鄉(xiāng)下公社卻來了四個人,這當然是空前的,傳為一時佳話。集訓沒幾天,五月,天開始燥熱起來,從集訓隊里挑出幾個人拉到蘇州,參加全國體操分區(qū)賽。弟弟去了,父親和林教練也被喊上一同前往。林教練是被臨時分配當男子甲組教練,而父親呢?他體操業(yè)務一竅不通,居然隨團觀摩這么專業(yè)的賽事,說白了無非是一種獎賞。他似乎并不是太明白這一點,興奮得每天都像過節(jié)。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最喜歡說的話題就是比賽現(xiàn)場所見,海綿墊是怎樣的,彈簧板是怎樣的,平衡木的質(zhì)量和我們用的有什么不同,體育館內(nèi)的燈光又是怎樣的,如此等等,翻來覆去地,永不疲倦。
弟弟是屬于比賽型的選手,不怯場,人越多他越容易興奮,但放到全國一比賽,差距仍擺在那里。他沒有取得名次,但父親覺得還是有希望。周圍的行家總是夸弟弟身體素質(zhì)出眾,速度、力量、技巧、爆發(fā)力兼?zhèn)洹还苋思矣卸嗌倏蜌獾某煞郑赣H都照單全收了。他覺得只要再系統(tǒng)練一練,他這個兒子拿個全國冠軍肯定不會有問題。國家隊里不是已經(jīng)從福建省挑去一個蔡煥宗嗎?在參加蘇州舉行的全國體操分區(qū)賽之前不久,全國體操個人賽剛剛在南京舉辦,那次蔡煥宗包攬了全能以及跳馬、雙杠、單杠、鞍馬、吊環(huán)所有冠軍,只要他一出場,別人就什么戲都沒有了。李寧出現(xiàn)之前,這么牛的體操王子非蔡煥宗莫屬。父親為兒子眺望的未來大約就是蔡煥宗第二,他暗自分析一番,覺得非常有可能,都是全面型的,鞍馬、吊環(huán)、跳馬、雙杠、單杠、自由操,所有項目都很均衡,福建既然能出一個蔡煥宗,當然也可以有第二個。
問題是他兒子并不認為這是一個好想法。太苦了,進入省集訓入隊第一周就必須過“壓”這一關。如何壓呢?最輕松的是前壓腿:坐地上,上下半身向前對折,胸貼緊大腿,雙手抓住腳尖,背上則壓一張杠鈴片,教練再一屁股再坐上去,也沒閑著,手指指這個喊喊那個,照樣指導其他人訓練。不是幾秒鐘,幾分鐘,而是每次半小時,時間到了教練站起,往你屁股上輕輕一踢,說起來吧。哪起得來?腿已經(jīng)麻了,腰已經(jīng)僵了。
側壓腿是把地毯卷成一團,約有二十公分高吧,人仰躺上面,雙腿側打開,兩名教練左右站著,一手抓大腿,一手握腳腕,然后同時往下壓,讓腳尖壓抵地面,腿頓時不是一字打開,而似飛翔的向下垂懸的鳥翅膀。更可怕的是壓肩:倚住鞍馬,肩靠在馬頭上,胳膊被教練抓住,反肩向后一點點往下按壓,一直壓出九十度。明明只能向前伸出的胳膊,就這樣古怪地向后面長出了,像一根木頭凌空插進體內(nèi)……
幾天前和弟弟當年一起進入集訓隊的一個人在電話里向我描述這些時,聲音還是打結的。他說:“哇,太可怕了啊!”另一個描述起手臂九十度反轉到背后的瞬間,用了“火辣辣”這個詞:從腰間到手指尖,半個身子猛地一麻,像通紅的烙鐵在那里狠狠烙過。
而我在做上面這些描述時,胳膊上也猛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為了戰(zhàn)勝另外的身體,必須如此決絕地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寶劍鋒確實可以從磨礪出,卻先得把自己割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這樣有意義嗎?對一些人有意義,我卻再三慶幸自己已經(jīng)早早逃離了。比起戰(zhàn)場上的廝殺殘酷性,運動場的皮肉之苦也許并不算什么,但人生來不是為了承受苦痛,若是為了拯救什么自然還有一些價值,而體育更高更快更強,無非是被人拿去換更多世俗的名與利,那么不要也罷。
弟弟也不想要。人間的好還沒來得及嘗幾口,小身子卻先得被這樣堅硬錘打。偏偏集訓隊員睡的還是上下鋪床架,晚上爬上床鋪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太疼了,身體各個部位都試圖游離而去,躺下的過程都是煎熬的過程,但每天一大早又被一個個拖起來,繼續(xù)機械重復的是類似的動作。有種觀念強調(diào)訓練場就是戰(zhàn)場,教練下課后可以慈祥,一訓練就馬上換了一個人,喝叱、謾罵都是小意思,動手打又怎么了?還不是為你好?哪個動作沒做好,罰!不行,再來!再來!再……真不當人看了,全成了機器,哭,沒有不哭的,啜著淚是家常便飯,放聲號啕也顧不得難為情。能經(jīng)得起漫長碾壓的,最后真的只能是鳳毛麟角的那么幾個,大部分中途都膽怯了、氣餒了、妥協(xié)了,然后夭折出局。
弟弟不是被淘汰出局,而是自己做出了選擇。集訓沒多久,他又吵著回家。當然不能回家,于是他就逃。
“意志”這個詞是父親經(jīng)常提及的,他沒有酒量,但好煙嗜茶,頂峰時一天需抽掉一包半的煙,這成為他與我母親間最經(jīng)常的吵架話題。母親憤憤不平地反復叨叨過一件事:“文革”前至少有兩次加工資的機會,父親都主動讓給了別人。為什么?因為別人更困難。問題是誰家不困難呢?上有老下有小,母親一向又不是過得慣苦日子的人,更永遠學不會精打細算的本事,每個月剛發(fā)工資時舒展一下,到了臨近發(fā)工資那幾天必定是捉襟見肘的。家里又沒有金山銀山,你充什么好漢?。〖热灰呀?jīng)充了,怎么還有臉抽煙—抽的哪是煙,分明是錢!而且抽得那么投入,煙灰落下都無知覺,衣服褲子就東一個西一個小洞,那也是燒錢。父親常自夸是怕老婆協(xié)會的,在母親面前,凡事一般都抱著“不跟婦人一般見識”的阿Q精神,呵呵呵虛與委蛇,一而再地遷讓,只有抽煙一事,他擺出賴皮的嘴臉絕不妥協(xié),手指間仿佛永遠需要有一根白色的煙夾在那里,日子才能往下繼續(xù),以至于食指與中指染上了一圈晦澀的煙黃色,像兩株提前枯萎的亂草。但是有一天,他和幾個同事圍在一起邊抽著煙邊聊著戒煙的不可能性,誰誰誰已經(jīng)試了多少次,結果都以失敗告終等等。這個話題之前估計也沒少說起,說一說多少就為延續(xù)陋習找到一點心理依據(jù)。這時父親突然把煙蒂往地上一丟,霍地站起,大聲宣布從此刻起開始戒煙。人家都當玩笑,不料竟然成真,從此他一次也不再碰過煙。這后來成為他吹噓的資本,抽了三十六年的煙,三十六年啊,居然說戒就戒了,沒有點意志行嗎?
可惜意志這東西是不能遺傳的,我沒有,弟弟也沒有。
弟弟一秒鐘都不想在集訓隊待下去了。那天晚上他一反常態(tài)不鬧了,臨熄燈前值班老師來查一遍,很平靜,很安全,弟弟已經(jīng)老實躺在床上了。老師走了,宿舍里其他人傳來勻稱呼吸聲后,弟弟摸黑起床,把枕頭塞進被子替代自己,再把鞋子整齊放在床前,制造出自己已經(jīng)入睡的假象,然后穿起另一雙鞋溜出宿舍。大門已經(jīng)關了,他爬墻。幾年體操訓練出來的敏捷身手和出眾彈跳力此時派上用場,他輕松就躍到外面。
那時省體工隊一帶還是偏僻的鄉(xiāng)下,樹林、雜草、田野、小道,沒有路燈,連公交車也在傍晚時停運。這個小小少年怎么辦呢?他交錯地跑和走,很恐懼,但體操房令他有更大的恐懼。他毫不遲疑地往前走,星星、月光和盈耳的蛙聲都給他鼓勵,為他壯膽。一會兒后面?zhèn)鱽砺曧?,幾?jié)手電晃來晃去。是幾個老師騎自行車找來了,弟弟連忙躲到樹后,他們蹤影消失了,他又走,一直走了幾公里,到了鼓樓,那里有汽車通到外婆家。他上了車,下半夜兩點多敲開了門。
外婆信佛極深,即使是在那個打爛砸爛的時代,她也仍然每天堅持吃素,并早晚在家偷偷念經(jīng)誦佛和跪拜。一個人長年醉心于某事,身體整個兒被浸染滲透,在容貌上會漸漸透出相近的氣質(zhì)。胖、白皙、行走舒緩、舉手柔軟、嘴角永遠掛著慈悲的微笑,模樣兒越來越接近擺在案上的那一尊白瓷彌勒佛。那天半夜,最先被敲門聲驚醒的人是她,打開門一看,她心跳如鼓,悠悠道了一聲:“哎呀,我的仔!”
集訓隊值班老師不知道我外婆家,他們一夜沒睡,找得魂都快丟了,直到第二天分管教練上班,他之前來過我外婆家,登門一看,果然見到這個膽大包天一肚子都是鬼點子的小東西。
父親在縣里,母親在鎮(zhèn)上,他們分別火速抵達市區(qū),我也一同跟隨。
父親很少打子女,他早出晚歸亢奮地忙自己的事,沒時間打,也懶得打,但一旦動起手,就是雷霆萬鈞的。這次他真是惱了,抓住椅子砸椅子,找到棍子揮棍子。他的冠軍老子夢做得正酣哩,哪里能碎得這么倉促而狼狽不堪?太丟人了!母親本來也怒不可遏,見丈夫已經(jīng)失控,終于還是擔心出事,于是掉轉過身開始護兒子,加上外婆、舅舅、舅媽,頓時形成兩大陣營,一方人多勢眾,一方僅剩下兩眼都瞪得通紅的父親。
外婆說:“算了,不練就不練,有什么關系?!?/p>
父親說:“不行,必須練,必須……”他都哽咽了。
集訓隊教練來幾趟,最后單獨和弟弟做了長談,談過,他們站起來,搖了搖頭。從來沒有一個隊員敢于以如此方式離開體工隊大門,構思這么細密、過程這么決絕,這無疑已經(jīng)宣告這棵苗子對體操的徹底背叛。既然能跑一次,必定還會再跑無數(shù)次,并且如果成為壞榜樣,別人也相繼模仿,那就不得安寧了。競技體操在登頂?shù)耐局锌隙ê芸?,得拿身體一次次挑戰(zhàn)各種極限,唯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才能把淚水有效轉化為笑意,推動自己一步步向前跋涉,否則再好的技術天賦,也是白搭。
父親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只有接受。
弟弟以性格中最執(zhí)拗的牛脾氣,為自己的命運扭了一個彎。這輩子他本來可以賴體育為生,后來卻考上大學英語專業(yè),畢業(yè)后做起外貿(mào)生意,接著又舉家遷往異國,再也不與體育沾任何邊。倒是中學時數(shù)次參加縣中學生田徑運動會,把男子乙組百米和鐵餅兩項縣紀錄保持了七八年之久才被人打破,這算是那幾年體操生涯的一個殘留物,除了他的速度與力量再次得以證明外,并沒有其他用處。小小年紀就敢于不顧一切自主選擇生活,這是他的勝利,但對父親而言無疑卻是又一次挫敗。體操隊之后雖然又持續(xù)了幾年,直至一九七七年父親離開縣體委才解散,但缺了弟弟這個角色,父親再怎么強打起精神,也掩飾不住心底的絲絲失意。無人時他可能連連嘆氣,懊惱不息。作為縣體委負責人,他卻沒有任何體育專長,沒有業(yè)務,這當然是個不足,多少讓他心虛,本來可以拿兒子的成績彌補一下,如今也化為泡影了。自己的兒子都左右不了,他又有多少能力左右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