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作家群：最會講故事的人

○邱華棟

印度作家群：最會講故事的人

○邱華棟

邱華棟，一九六九年生于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峽縣。十六歲開始發(fā)表作品，并編輯校園《藍星》詩報。十八歲出版第一部小說集，并被免試破格錄取到于武漢大學中文系。一九九二年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北京工作，曾任《中華工商時報》文化版副主編，《青年文學》雜志主編，《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在職文學博士。現(xiàn)任魯迅文學院副院長。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十部，分為兩個系列：一個是描寫當代北京城市生活變化的 《夜晚的諾言》《白晝的躁動》《正午的供詞》《花兒與黎明》《教授》，另一個系列是歷史小說：描寫近代以來西方人在中國活動的系列長篇小說《中國屏風》：《單筒望遠鏡》《騎飛魚的人》《賈奈達之城》《時間的囚徒》，以及描寫成吉思汗在中亞和中國著名道人丘處機會面的歷史小說《長生》。

另外，還寫有 《手上的星光》（1994）、《環(huán)境戲劇人》（1995）、《闖入者》（1998）、《4分33秒》（2010）、《塑料男》（2010）等二十八部中篇小說。還創(chuàng)作有描繪北京中產(chǎn)階層生活的系列短篇小說小說《社區(qū)人》六十篇，以及帶有后現(xiàn)代風格的短篇小說《時裝人》系列五十篇，和少年生活系列短篇小說《我在那年夏天的事》五十篇。共出版有小說、電影和建筑評論集、散文隨筆集、游記、詩集等，結(jié)集為七十多種版本。多篇短篇作品被翻譯成日文、韓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發(fā)表，并有法文版四種和越南文八種出版。

曾獲得第十屆莊重文文學獎、《上海文學》小說獎、《山花》小說獎、《廣州文藝》小說獎、北京老舍長篇小說獎提名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編輯獎、茅盾文學獎責任編輯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優(yōu)秀編輯獎、蕭紅小說獎優(yōu)秀責任編輯獎、郁達夫小說獎優(yōu)秀編輯獎等十多次。

印度的英語小說寫作一直非常繁盛，自這個國家在一九四七年獲得獨立之后，英語作為殖民主義者遺留下來的語言，不僅沒有在這個國家消失，反而逐漸成為一種更主流的文學寫作語言了。過去很多用英語寫作的作家比如納拉揚、拉迦·拉奧等就不說了，單是最近三十年，印度裔作家寫的英語小說就一直在西方世界大放異彩：一九七一年，奈保爾以長篇小說《游擊隊》獲得了英國的“布克小說獎”，這是印度裔作家第一次榮獲這個英語文學的最高獎。到了一九八一年，薩爾曼·拉什迪憑借長篇小說《午夜的孩子》再度成為該獎的印度裔作家獲獎?wù)?，標志著印度裔作家所?chuàng)作的英語小說達到了一個巔峰，備受世界矚目。此后，一九九三年，維克拉姆·賽思的長篇巨著《如意郎君》出版，成為整個英語文壇的一件大事；接著，居住在加拿大的羅辛頓·米斯垂以長篇小說《完美的平衡》獲得了一九九五年的吉勒獎；到一九九八年，印度女作家阿魯?shù)碌佟ち_伊以自己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卑微者的上帝》獲得了“布克小說獎”；八年之后，三十五歲的印度裔女作家基蘭·德賽的《失落》獲得了二○○六年的“布克小說獎”，二○○八年，最新的布克獎得主依舊是一個印度作家：三十三歲的阿拉德溫·阿迪加憑借長篇小說《白虎》拔得了頭籌，從而將印度英語文學又推上了一個新境界。有趣的是，《白虎》這部小說是以一個當代印度企業(yè)家給準備訪問印度的中國總理溫家寶寫的幾封長信結(jié)構(gòu)而成的，描繪了印度當代新富人在崛起的過程中是如何不擇手段、如何經(jīng)受著道德和良心的拷問，內(nèi)心掙扎但卻無濟于事，懺悔之情滿紙滿頁的狀態(tài)，實在值得被翻譯成中文。正是因為上述這些印度裔英語作家在幾十年間不斷地將一種混合了印度的社會現(xiàn)實和文化的景觀，并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小說技巧結(jié)合起來的英語小說貢獻給世界文壇，在英語文壇上興風作浪，不斷地掀起波瀾，才使世界文學的版圖有力地轉(zhuǎn)向了東方大陸，我所說的“小說的大陸漂移”就這樣堅定地漂移到了亞洲。

一、薩爾曼·拉什迪：魔耶生死觀（1947——）

智慧神鳥

在當今世界文壇上，尤其是英語世界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印度作家特別會講故事，用英語寫作的印度本土作家或者有印度背景的“無國界作家”越來越多，他們四海為家，走南闖北，不斷地講述那個南亞次大陸上的國度的傳奇，這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在他們中間，薩爾曼·拉什迪是最杰出、最具有傳奇性的小說家。由于他的作品所具有的巨大爭議性，和他的人生遭遇的傳奇性，給我們構(gòu)造了一個當代作家的神話。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歐洲人過情人節(jié)的這一天，薩爾曼·拉什迪也收到了一份禮物——一則死亡追殺令——伊朗當時的最高精神領(lǐng)袖霍梅尼下令，全世界的穆斯林都可以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手段處死他，出版他的小說《撒旦詩篇》的出版商也在這個追殺令的范圍之內(nèi)。于是，后來就爆發(fā)了很多關(guān)于他和他那本惹禍的書的游行、抗議與暴力沖突，由此也導(dǎo)致了英國等西方國家和阿拉伯穆斯林國家之間的文化論戰(zhàn)和決裂，薩爾曼·拉什迪也成為了由英國派專人二十四小時不間斷保護的小說家。多年之后，伊朗總統(tǒng)宣布，已故的精神領(lǐng)袖霍梅尼的那則追殺的命令“從來也沒有被認真地執(zhí)行過”，宣示了一種諒解的態(tài)度，薩爾曼·拉什迪本人也發(fā)表了和解聲明。最近一些年，他出席國際文學活動就多起來了。不過，雖然他可能心有余悸，但是他卻從來都不甘寂寞，無論是私生活還是每次出版新書，都會繼續(xù)掀起一些波瀾，制造一些新聞，并惹出一些官司和麻煩。

薩爾曼·拉什迪可以說是引領(lǐng)了一九八○年代之后越來越突出的“無國界作家群”現(xiàn)象和文學大潮的領(lǐng)軍人物。就像加西亞·馬爾克斯把全世界讀者的目光轉(zhuǎn)移到拉丁美洲文學上一樣，薩爾曼·拉什迪也將讀者的目光和小說創(chuàng)新的主潮轉(zhuǎn)移到了南亞次大陸，實現(xiàn)了小說的大陸漂移的轉(zhuǎn)折，將文學創(chuàng)造力的增長點強有力地轉(zhuǎn)向了亞洲。

一九四七年，在印度和巴基斯坦同時成為獨立國家的那一年，他出生在印度孟買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他的祖父是一位著名的烏爾都語詩人，他的父親則是一個信仰伊斯蘭教的穆斯林商人，家境殷實，對文學也有著很強的鑒賞力。他的母親也對印度歷史有研究，對自己的家譜的研究也很用心，這使得薩爾曼·拉什迪從小就能夠在一種很好的文學氛圍里成長，祖父和父母親的文學修養(yǎng)，一直在滋養(yǎng)他成長。一九六一年，還在上中學的薩爾曼·拉什迪就被父親送到了英國接受教育。在英國，從高中時代開始，他就開始面對面地接觸純正的英國文化，中學畢業(yè)之后，他進入到英國著名的劍橋大學攻讀歷史學，同時，還參加了學校里的戲劇劇社舉辦的一些演出活動。一九六八年，二十一歲的薩爾曼·拉什迪獲得了歷史學碩士學位，他回到印度，和父母親一起遷居到巴基斯坦這個穆斯林占大多數(shù)的國家，只待了不到一年，就又回到了英國，和一個英國女子結(jié)婚生子，從此就在英國定居了下來。

在英國，一開始，他主要靠撰寫廣告腳本謀生，但是他心里想的卻是要成為一個作家。一九七五年，二十八歲的薩爾曼·拉什迪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格里森姆》，這是一部篇幅不大的小說，是薩爾曼·拉什迪初試啼聲之作，帶有魔幻和科幻的色彩，講述了一個長生不老的印地安人的故事。這個印地安人想尋找生命的意義，于是，他就邁上了尋找真諦的旅程。在后來的旅行中，他遭遇了各種各樣離奇的事情，遇到了很多非常古怪的人，并獲得了很多的見識和思想的結(jié)晶，尋找到一種人生的智慧。這部小說類似那種史詩和傳奇的現(xiàn)代變種，又有些像英國古典文學中的浪漫傳奇“羅曼司”，因此引起了英語讀者對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印度移民作家的濃厚興趣。小說的題目有些怪，其中暗含著一個隱喻：“格里森姆”這個書名是“姆森里格”倒過來的書寫，而“姆森里格”是古代波斯神話史詩中的智慧神鳥，非常會講故事。早在十二世紀，就有一位著名的波斯詩人寫過一首描述這只神鳥的長篇敘事詩《百鳥之會》，因此，薩爾曼·拉什迪寫這本小說，隱含了多重的寓意。從小一看，到老一半，在這薩爾曼·拉什迪的第一部小說中，就呈現(xiàn)出他后來的小說更加突出的特點：基于印度文化的魔幻性和傳奇性，用一種狂歡化的敘事語調(diào)和語言風格來講述離奇古怪的人間故事，他本人就像是那只會講故事的智慧神鳥的現(xiàn)代轉(zhuǎn)世。

印度的孩子

薩爾曼·拉什迪真正出手不凡的作品，應(yīng)該是他的第二部小說《午夜的孩子》，這也是他迄今為止最出名的小說，我覺得，可能也是整個二十世紀最好的長篇小說之一?！段缫沟暮⒆印芬唤?jīng)出版，立即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小說接連獲得了英語最高文學獎“布克小說獎”、詹姆斯·泰德·布萊克紀念獎、美國英語國家聯(lián)合會文學獎、一九九三年的“25周年布克小說獎紀念獎”等多項大獎，薩爾曼·拉什迪也一鳴驚人地成為最為耀眼的世界文壇的文學明星。這部小說翻譯成中文在五十萬字左右，氣勢恢弘，場面宏大復(fù)雜，故事線索和人物眾多，是一部雄心勃勃的作品，它在最近三十年里重新樹立起一個偉大小說的標桿——如果我們把一些重要作品的出現(xiàn)作為二十世紀小說史不斷轉(zhuǎn)折的象征的話，那么，《尤利西斯》《城堡》《喧嘩與騷動》《百年孤獨》《午夜的孩子》等，就構(gòu)成了帶有轉(zhuǎn)折意義的小說新標桿，也標示了一種創(chuàng)作偉大小說的接力棒不斷地在歐洲、北美洲、拉丁美洲、南亞次大陸上被傳遞，由此可見《午夜的孩子》的重要意義。

《午夜的孩子》廣泛地動用了薩爾曼·拉什迪的個人經(jīng)驗和家族歷史的很多材料，小說展現(xiàn)了二十世紀印度風云變幻的復(fù)雜歷史，呈現(xiàn)出一種波瀾壯闊和令人眼花繚亂的敘事效果。按照結(jié)構(gòu)，《午夜的孩子》可以分為三個部分。在第一個部分里，小說的敘述者是一個叫薩利姆的青年，他和創(chuàng)作《午夜的孩子》的薩爾曼·拉什迪年齡相仿。薩利姆向一個叫帕德瑪?shù)呐裕ê髞硭麄儌z結(jié)婚了）講述自家的身世，由此，構(gòu)成了小說的全部敘述基調(diào)，就是小說是一種回憶和講述性的。小說是這樣開頭的：

“話說有一天……我出生在孟買市。不，那不行，日期是省不了的——我于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出生在納里卡爾大夫的產(chǎn)科醫(yī)院。是哪個時辰呢？時辰也很要緊。嗯，那么，是晚上。不，要緊的是得更加……事實上，是在午夜十二點鐘聲敲響時。在我呱呱墜地的時候，鐘的長針短針都重疊在一起，像是祝賀我的降生。噢，把這事說說清楚，說說清楚——也就是印度取得獨立的那個時刻，我來到了人世。人們喘著氣叫好，窗外人山人海，天空中放著焰火。幾秒種過后，我父親把他的大腳趾給砸壞了；不過，他的這個麻煩同在那個黑暗的時刻降臨在我身上的事情相比，就是小事一樁了，因為那些和藹可親地向你表示歡迎的時鐘具有說一不二的神秘力量，這一來我莫名其妙地給銬到了歷史上，我的命運和我的祖國的命運牢不可破地拴到了一起，在隨后的三十年中，我根本擺脫不了這種命運?！保▌P芳譯）

在薩利姆的講述中，時間在不斷地向過去深入，又不斷地被拉回到他們的眼前，而這個眼前實際上在讀者讀到的時候也是過去時了。小說的第一部分是從一九一七年開始敘述的，講述了薩利姆的祖父從德國歸來，在印度北部的克什米爾地區(qū)行醫(yī)的經(jīng)歷。他的女兒嫁給了一個穆斯林、皮貨商人艾哈邁德，組建了一個小家庭之后，他們就搬到了德里經(jīng)商。但是，在德里，他們的貨棧遭到了反對穆斯林的印度教極端勢力的襲擊，貨棧被燒毀了，他們無法再繼續(xù)做生意了。于是，艾哈邁德帶著妻子又來到了孟買，繼續(xù)開拓新的生意。在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的零點，印度和巴基斯坦同時成為了獨立國家的那個重要時刻，艾哈邁德和妻子的結(jié)晶、他們的兒子薩利姆出生了。薩利姆一出生，就接到了當時的印度總理尼赫魯?shù)馁R信，賀信說，他是和祖國一起誕生的，他的成長將成為獨立印度的歷史和印證。這是小說的第一個部分，薩爾曼·拉什迪動用了他自己的家世材料，尤其是關(guān)于他祖父、父親的一些生平，但又有所改造和挪移，虛構(gòu)和創(chuàng)造。

《午夜的孩子》的第二個部分，則把敘述的重點放到了薩利姆的成長上，薩利姆可以看成是薩爾曼·拉什迪的一個化身，是從薩爾曼·拉什迪的體內(nèi)分裂出來的另外一個薩爾曼·拉什迪。這個部分講述了薩利姆的童年、少年，一直到他長到了十八歲的這段歲月的故事。這個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薩利姆實際上是一個印度下層說唱藝人的孩子，他剛出生的時候，在醫(yī)院的產(chǎn)房里就被護士給弄錯了，于是，他進入到一戶穆斯林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而艾哈邁德夫婦的真正親生兒子，則跟著那個賣唱藝人到處奔波，賣藝為生，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小說描述了在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這一天的午夜，全印度一共出生了一千零一個孩子，這就是小說點題的地方：午夜出生的孩子的歷史和后來不同的命運，構(gòu)成了印度自一九四七年獨立以來的歷史。這一千零一個“印度之子”很多都有特異功能，有的可以穿透鏡子，有的則可以隨意地放大和縮小自己的身體，有的還可以改變自己的性別。其中，有些孩子在出生的時候離午夜十二點這個時間越近，他的特異功能就越強大。比如薩利姆，他可以隨意地進入到很多人的意識世界和內(nèi)心、進入到他們的睡夢中，有著心靈感應(yīng)的強大力量。這些在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午夜出生的孩子，可以在薩利姆的心靈感應(yīng)之下，于午夜十二點之后都匯聚到他的頭腦中開會，由他向他們發(fā)布命令和各種信息。在薩利姆十一歲的時候，他當年在醫(yī)院里被掉包的真相大白了，當年的醫(yī)院護士、現(xiàn)在是他家保姆的瑪麗自己說出來了，于是，艾哈邁德夫妻之間就出現(xiàn)了裂痕，結(jié)果，薩利姆被母親帶走了，她和丈夫分居了。此外，在薩利姆的個人生活之外，印度現(xiàn)代史上的諸多重要的歷史事件在這部書中都有所呈現(xiàn)，并且在每個人物的命運中打上了烙印。比如，一九六二年爆發(fā)了中印戰(zhàn)爭，在這場以印度宣告失敗的戰(zhàn)爭過程中，分居長達四年的艾哈邁德和妻子終于和好了，薩利姆被父親帶著去做了一次關(guān)于鼻子的手術(shù)，結(jié)果，他的心靈感應(yīng)功能消失，而碩大如黃瓜的鼻子可以嗅聞到人們內(nèi)心的各種情緒，也就是說，他心靈感應(yīng)的功能轉(zhuǎn)移到了鼻子上。隨后，薩利姆全家離開了印度，遷居到了巴基斯坦的卡拉奇，小說的第二部分結(jié)束。

《午夜的孩子》的第三個部分，則是從薩利姆參軍說起。他二十四歲的時候被派往東巴基斯坦執(zhí)行任務(wù)，但是，東巴基斯坦在印度的暗中策劃和幫助下，獨立為孟加拉國，在混亂的局面中遭遇了生命危險，薩利姆被巫女帕瓦蒂藏到了柳條筐子里帶回了印度，一起來到了德里的貧民窟。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個雜耍藝人，這個雜耍藝人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受他的影響，薩利姆開始投身于政治運動。薩利姆后來和巫女帕瓦蒂結(jié)了婚，但是，他卻不愿意和妻子圓房，巫女帕瓦蒂很生氣，用魔法招來了印度軍隊中的一個上校濕婆，濕婆其實就是艾哈邁德夫婦真正的兒子，當年，正是護士瑪麗把濕婆和薩利姆搞錯了，掉了包。濕婆對薩利姆發(fā)生了影響，帕瓦蒂終于和丈夫有了性生活，他們的孩子在一九七五年印度總理英迪拉·甘地夫人宣布緊急狀態(tài)的時候出生了。隨后，薩利姆投身于反對政府對貧民窟的改造計劃的行動而被捕入獄，蹲了兩年大牢，在一九七七年出獄之后，開始到處尋找妻子和兒子的下落。后來，他發(fā)現(xiàn)老婆、巫女帕瓦蒂已經(jīng)去世了，兒子還在，他就帶著兒子回到了孟買。在那里，找到了經(jīng)營著一家辣醬工廠的他的奶媽瑪麗，在工廠里擔任管理人員，還同工廠里的女工帕德瑪結(jié)了婚，開始向他講述自己家族的故事，由此構(gòu)成了小說內(nèi)部圓圈式的敘述結(jié)構(gòu)。

《午夜的孩子》顯然是在向偉大的敘事作品《一千零一夜》致敬，它的敘述語調(diào)也帶有戲仿《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的腔調(diào)，小說里有一千零一個孩子，也是向《一千零一夜》致敬的一種隱喻。整部小說的敘述時間跨度有近七十年，將印度和巴基斯坦獨立前后幾十年的歷史貫穿其間，囊括了現(xiàn)代印度歷史上所有的重大事件。小說中的地點也在不斷轉(zhuǎn)移，在克什米爾、德里、孟買、卡拉奇、舊德里、孟買之間穿梭，并把虛構(gòu)和想象、歷史和現(xiàn)實、幻覺和巫術(shù)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仿佛給我們端上了一盤五味雜陳的印度酸辣醬。它全面描繪了南亞次大陸上的神奇歷史和現(xiàn)實，以及英國長期統(tǒng)治印度、撤離之后給印度和巴基斯坦帶來的后遺癥。小說還因為真實描繪了一九七五年印度實施的緊急狀態(tài)和在孟加拉發(fā)動的戰(zhàn)爭，一度被印度的執(zhí)政黨國大黨列為了禁書。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午夜的孩子》帶給我的閱讀快感不亞于讀《百年孤獨》等很多偉大小說時的感覺，一種偉大小說的敘事風格在薩爾曼·拉什迪的筆下誕生了，這個喧鬧、斑駁、復(fù)雜、幽默、斑斕、神奇的敘述風格，似乎從遙遠的拉伯雷的《巨人傳》和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那里傳來了回聲。

羞恥與殺身之禍

一九八三年，延續(xù)《午夜的孩子》的成功的余波，薩爾曼·拉什迪出版了長篇小說《羞恥》。這一次，他把小說的地理背景從印度轉(zhuǎn)移到了巴基斯坦，以巴基斯坦兩個前總理布托和齊亞·哈克為原型，再以一個巴基斯坦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發(fā)展和崩潰作為巴基斯坦成立幾十年歷史的縮影，繼續(xù)他對南亞次大陸現(xiàn)實和歷史、文化和精神的挖掘和批判。小說將政治隱喻、歷史、藝術(shù)與語言、宗教、文化等等巧妙地結(jié)合起來，以“羞恥”這個核心概念作為小說的原點，把巴基斯坦社會、尤其是上層統(tǒng)治階層不顧羞恥，爭權(quán)奪利、以暴力去維持統(tǒng)治的政治生態(tài)描繪得淋漓盡致，呈現(xiàn)了巴基斯坦在一九四七年獨立之后艱難的發(fā)展歷程。小說分成了五個部分十六個章節(jié)，處處都是非常有趣和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比如，在小說的一開始，小說主人公家庭就和外部社會隔絕開來，以一臺升降機作為聯(lián)系外界的工具；在小說的結(jié)尾，一場爆炸毀滅了那座誕生了無數(shù)故事和人世糾葛的老宅子：“接著是爆炸聲，沖擊波摧毀了大宅，她燃燒的火球尾隨沖擊波，像大海一樣滾向天邊；最后是那團云，它升起，擴散，懸掛在現(xiàn)場的虛無之上，直到我再也看不見再也不在那里的東西；那團寂靜的云，狀如一個灰白、無頭的巨人，一個夢的形影，一個鬼魅，抬起一只手臂，作出告別的姿勢?！保S燦然譯）

《羞恥》這部小說也一度遭到了巴基斯坦上層人士的不滿，但是并沒有遭到禁止。我感覺小說雖然在表現(xiàn)歷史的寬度和厚度上要遜色于《午夜的孩子》，但也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小說獲得了法國年度最佳外語圖書獎。一九八六年，薩爾曼·拉什迪到拉丁美洲的尼加拉瓜旅行了半年，寫出了一部游記《美洲虎的微笑》，描述了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所見所聞，表達了他對尼加拉瓜和拉丁美洲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和希望。

薩爾曼·拉什迪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的小說《撒旦詩篇》出版于一九八八年?！度龅┰娖穼⒂《群桶突固挂崮滤沽忠泼裨谟纳詈鸵了固m教的歷史興起結(jié)合起來，做了一個多層面的描述，小說延續(xù)了薩爾曼·拉什迪本人那種狂歡式的敘述，語言夸張、情節(jié)離奇、思想復(fù)雜、場景繁多、夢境繽紛、結(jié)構(gòu)多層。在一開始，小說的情節(jié)就非常驚人：在倫敦上空，被恐怖分子劫持的一架飛機爆炸了，結(jié)果，從空中掉下來兩個人，他們就是本書的主角加百列和薩拉丁。他們都是穆斯林，但是都失去了信仰，離奇地掉到了英國的海灘上，從此，開始了在英國光怪陸離的生活和經(jīng)歷：“飛機裂成了兩半，像只裂開的豆莢吐出了它的種子，也像只蛋殼破裂后的雞蛋暴露了它內(nèi)部的所有奧秘……”不過，離奇的是，小說中的這個場景和不久之后發(fā)生的美國泛美公司103班機在空中爆炸的“洛克比空難”簡直一模一樣。那場空難最終被證明是仇恨美國的利比亞恐怖分子干的。小說虛虛實實，詭異而離奇，似乎描繪了來自南亞次大陸上的兩個主人公的信仰缺失和墮落，但是又描繪了他們的蛻變和再生。你要是仔細閱讀，就會發(fā)現(xiàn)，小說的敘事者是魔鬼撒旦本人，是他在講述加百列和薩拉丁在現(xiàn)代英國社會發(fā)展的故事。小說是復(fù)調(diào)的，多層次的，其中一個層次是主人公以夢境的方式，講述了伊斯蘭的先知穆哈默德的故事，這是小說最受爭議，也是惹下了禍端的地方。在這條線索中，薩爾曼·拉什迪細致地描繪了一個阿拉伯商人的精神履歷。他自稱受到了真主安拉的啟示，自己命名自己是先知，創(chuàng)立教派，但實際上，他卻是一個奸詐淫亂的人，還將魔鬼撒旦的一些文字混入了《古蘭經(jīng)》去欺騙信徒——這個小說的主人公夢中出現(xiàn)的這些情節(jié)，成為穆斯林最憤恨的原因，認為薩爾曼·拉什迪褻瀆和侮辱了伊斯蘭教的先知穆哈默德。因為,即使他在描述一場夢境，也容易被看成是一種詆毀，我也覺得他的這種寫法并不妥當。小說很快在印度和南非遭到了禁止，在英國北部一些印度和巴基斯坦穆斯林聚集區(qū)也遭到了抗議和焚毀。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霍梅尼的死刑追殺令發(fā)出后，一些穆斯林國家抗議和焚毀這本書的事件不斷發(fā)生，該書的意大利文、日文、挪威文的譯者也接連遭到襲擊，受傷或者死亡。一本書惹這么大的禍端是二十世紀頭一樁，這也是薩爾曼·拉什迪本人都沒有想到的。他也立即被英國政府保護了起來，有幾十個伊斯蘭教國家宣布禁止此書的發(fā)行，同時，有幾十個西方國家宣布支持薩爾曼·拉什迪。世界為此分成了兩大陣營，劍拔弩張、互相對立。薩爾曼·拉什迪緊急發(fā)表了道歉聲明，但是，并沒有獲得穆斯林社會的諒解。一直到一九九八年，在英國外交官員的不斷努力下，伊朗政府宣布，并不打算真正執(zhí)行已經(jīng)去世的霍梅尼的刺殺命令，薩爾曼·拉什迪才結(jié)束了長達九年的東躲西藏的生活，開始在一些場合公開露面。

在薩爾曼·拉什迪到處躲避刺殺的時候，他給自己的兒子寫了一本書《哈倫和故事?！罚谝痪啪拧鹉瓿霭?。我們知道，《故事?！肥怯《戎拿耖g故事書，薩爾曼·拉什迪寫這本書，是為了平復(fù)在躲藏期間繚亂的心緒。小說講述了一個半神話、半童話的故事：在一個虛構(gòu)的國家里，有一座無名的城市，在無名城市里生活著一家三口，說書人拉希德、妻子索拉亞和他們的兒子哈倫。拉希德因為很會說書，結(jié)果被競選的政客們拉去為自己的黨派和政治勢力說書，因為政客本人的聲名狼藉，結(jié)果拉希德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哈倫為了幫助父親恢復(fù)說話的能力，和父親一起乘坐火焰鳥，來到了一座城市。在哈倫的幫助下，他的父親經(jīng)歷了種種的磨難，終于喝到了水精靈提供的故事海的水，重新獲得了說話和講故事的能力，回到了無名城；而和情人私奔的哈倫的母親也回來了，一家人重新團聚在一起，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薩爾曼·拉什迪寫這部作品，明顯是在向自己的幼子扎法爾表達父愛和一種特殊的心境，在那個被封殺的特殊歲月里，他寫這么一個故事，是在盼望自己能夠像恢復(fù)了說話能力的拉希德一樣，可以重新獲得說話和寫作的能力?！豆惡凸适潞！愤@本薄薄的小說，延續(xù)了薩爾曼·拉什迪善于從印度民間傳說和神話的傳統(tǒng)中取材的手法，以印度文化給他帶來的魔幻靈感，創(chuàng)造出一個想象的、充滿了色彩的、匪夷所思的神話和童話世界。小說中，神話人物、機器人、鬼怪、會說話的魚、火焰神鳥、黑色歹徒、漂亮的阿拉伯公主等等，構(gòu)成了一個神奇的世界，是老少皆宜的一部作品。

一九九一年，薩爾曼·拉什迪出版了散文隨筆集《想象的故國》，收錄了薩爾曼·拉什迪的七十篇隨筆，其中大部分文章都是談?wù)摦敶澜缥膲臀幕療狳c問題的，他對眼下的全球化、種族與多元文化沖突的世界，表達了他的真知灼見，一些書評閃耀著智慧和犀利的光芒。一九九四年，他又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東方，西方》，收錄了一些描述印度和巴基斯坦人來到了歐洲特別是英國的移民，在東方和西方都有些無所適從的故事。每一篇小說自身是獨立的，但是它們的主題卻是統(tǒng)一的，仿佛是一個由“東方，西方”這個主題所串起來的串珠，精致而有意思。

腳下的土地在嘆息

薩爾曼·拉什迪在一九九五年出版了長篇小說《摩爾人的最后嘆息》。由于有死刑追殺令的威脅，薩爾曼·拉什迪自一九八九年之后一直四下躲藏，這本小說完全是在他到處躲避的時間里寫出來的。小說的故事背景依然是印度，雖然他已經(jīng)有多年沒有回到印度了，可以說，這本書完全是他想象中的印度，帶有史詩的風格，小說共分四部分，分別是“家族的分裂”、“馬拉巴的馬薩拉”、“孟買市中心”、“‘摩爾人的最后嘆息’”。小說描繪了一個印度香料商人家族四代人的故事，講述者就是主人公摩爾本人，他小時侯就被母親逐出家門，由此開始了自己艱難的求生和在世間的浪游。小說敘述的時間起點是一九○○年，在那一年，摩爾的祖父和祖母結(jié)婚了，從此，這個家族開始了紛繁復(fù)雜的演變，家族成員中，一個個都有著奇異的經(jīng)歷，有著非常突出的性格，性格導(dǎo)致的命運也異常多樣，構(gòu)成了小說中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摩爾的父母親宗教信仰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他們的結(jié)合生下了摩爾，摩爾的命運因此而帶有悲劇的因素。在這部小說中，過去薩爾曼·拉什迪最喜歡的、將印度的真實歷史事件融合到人物命運中的手法并沒有怎么使用，他著墨最多的，還是這個家族的內(nèi)部事務(wù)和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小說環(huán)環(huán)相扣，動人心弦，主人公摩爾在對家族的追尋中似乎接近了家園、愛和母親的世界，但是，他在時間的長河里瞬間又失去了這一切。

小說的名字命名為《摩爾人的最后嘆息》有著三重的含義。首先，主人公叫做摩爾，小說講述的是他的故事；其次，摩爾的母親繪制的系列繪畫作品叫做“摩爾系列”，其中的一幅畫就叫做《摩爾人的最后嘆息》，畫面上表現(xiàn)的是一四九二年黯然退出現(xiàn)在的西班牙格林納達地區(qū)的摩爾人首領(lǐng)、蘇丹波布迪爾，他的臉上充滿了驚恐、痛苦、衰敗和失落的表情。摩爾人是阿拉伯人和北非的柏柏爾人的統(tǒng)稱，在西羅馬帝國崩潰之后侵入現(xiàn)今西班牙的伊比利亞半島的大部分地區(qū)，帶來了發(fā)達的伊斯蘭文明。數(shù)百年之后的一四九二年，在基督教國家的攻擊下，又黯然退出了整個半島。但是，摩爾人留下的文明和文化，在今天的西班牙仍舊可以看到蹤跡，在《堂吉訶德》中都可以看到隱約的痕跡。薩爾曼·拉什迪這部小說中主人公的遠祖，就是那些來自伊比利亞半島上信奉伊斯蘭教的摩爾人，小說的最后部分，主人公來到了西班牙，燒毀了母親所居住的一個大宅子。因此，摩爾這個人的身上附著了太多的歷史和文化信息。摩爾這個人物的命運還揭示了印度本身內(nèi)部存在的文化分裂感，小說帶有濃厚的感傷氣息，似乎和薩爾曼·拉什迪隱藏起來、四處躲避著寫這本書的蒼涼、孤獨的心境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在小說的結(jié)尾，主人公摩爾似乎找到了講述整個家族故事的方式，他寫下了整個故事的結(jié)局：“……閉上我的雙眼，按照我們家族的老習慣，每當碰到麻煩時，總能沉沉睡去，并期望能在一個更新、更快樂、更好的時光中醒來?！边@本書是薩爾曼·拉什迪在一個特殊時期寫出的，是關(guān)于他的祖國的一次深情的打量和回憶，動用了他的家族經(jīng)驗的部分素材，也是他投入感情最大的一本書。

一九九九年，時年五十二歲的薩爾曼·拉什迪出版了他的第六部長篇小說《她腳下的土地》。這又是一個大厚本，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女歌手維娜，她就仿佛是希臘神話中擅長音樂的俄爾甫斯一樣，一旦唱起歌來，能夠感動天地萬物和鳥獸蟲魚。她的丈夫奧馬是她所在樂隊的靈魂，他創(chuàng)立了以妻子維娜為主唱的世界上最流行的搖滾樂隊。小說描繪了這兩個人離奇的愛情經(jīng)歷。他們倆是在維娜十五歲的時候，于孟買相識，但是，隨后維娜就消失了，十年之后才再次出現(xiàn)在奧馬眼前，把奧馬從重病的昏迷中喚醒。隨后，他們開始了在印度孟買、英國倫敦和美國紐約之間的穿梭，一邊演出，一邊演繹他們的人生故事。不過，小說是以維娜以前的一個情人、攝影家瑞爾的視角來敘述的，他以旁觀者的口吻描繪了維娜一生中和男人的糾葛，特別是和奧馬與瑞爾本人的三角戀情。

閱讀這本書，我感到最驚奇的還是薩爾曼·拉什迪對自上世紀四十年代之后發(fā)展迅猛的搖滾樂的熟悉程度。在對音樂比較懂行的作家中，米蘭·昆德拉和托馬斯·品欽都是佼佼者，薩爾曼·拉什迪與之相比毫不遜色。小說中，大量搖滾樂的歷史、人物和樂曲的名稱成為小說音樂譜系信息的支撐。而孟買、倫敦和紐約的地理和文化背景也很清晰精確地被描述，顯示了某種“世界小說”的影子。小說中也有著多個層次的敘述，薩爾曼·拉什迪把一些歷史事件以真真假假的方式攙雜到小說人物的生活中，并對主人公產(chǎn)生了影響，這是他的拿手好戲。我覺得這部小說還隱藏了一個雄心，就是對二十世紀最流行的音樂、搖滾樂做一個腳注，把借助電子傳媒而流行和擴展開來的流行音樂的歷史向我們做了一個全景畫面式的呈現(xiàn)。小說延續(xù)了薩爾曼·拉什迪的拉雜的、多層次的、眩目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敘述風格，以三個藝術(shù)家的生平，結(jié)構(gòu)出一個二十世紀的人間故事和新傳奇。

紐約的視線

二○○一年，已經(jīng)移居到紐約、并且迎來了自己第三次婚姻的薩爾曼·拉什迪出版了長篇小說《憤怒》。這一次，薩爾曼·拉什迪把小說故事的背景完全放到了紐約。主人公是一位來自孟買和倫敦的大學哲學教授（似乎是他的化身），他對玩具娃娃有著特殊的興趣愛好，發(fā)明了一種后來在市場上非常暢銷的玩具娃娃“小腦袋”，并且依靠這個玩具賺了不少錢。但是，他忽然對這一切感到厭倦了，于是，他拋棄老婆孩子，獨自從倫敦自我流放到了紐約——這個人物頗有些像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以畫家高更作為原型所塑造的主人公。來到紐約之后，教授的生活不僅沒有改觀，還憑空多了一腔的憤怒，因為，紐約曼哈頓島上充滿了人類貪婪的欲望和金錢的氣息。有兩個女人圍繞著他在旋轉(zhuǎn)，她們漂亮、能說會道，而且都被他所吸引。教授一方面為他拋棄了妻兒、跑到這個世界的欲望之都感到后悔，另外一方面，他又因為自己吸引了那些美麗的女人而自我滿足和陶醉。小說描繪了曼哈頓一幅世界末期沉醉在金錢和欲望中充滿浮躁、奢華、迷亂和瘋狂氣息的畫面，將一個中年男人尋找生命意義的困頓放到那個特殊的背景幕布上，投影成一個巨大的、低頭思索和滿懷莫名的憤怒的形象。小說描繪了多元種族和文化沖突的紐約，使我覺得它似乎為二○○三年發(fā)生的“9· 11事件”預(yù)言了結(jié)果、埋下了伏筆。薩爾曼·拉什迪這家伙一個令人驚奇的地方，就是他總是能夠在小說里預(yù)言到一些東西，他也敢于去觸碰敏感的話題，得罪了任何人都不以為意，他依然擅長講故事，只不過在《憤怒》中，這個故事多少顯得單薄和煽情了。

二○○二年，薩爾曼·拉什迪出版了他的第二部隨筆集《跨越這道線：非小說文集1992－2002》，收錄了他十年來寫下的六十多篇文章，內(nèi)容涉及到當代政治、文化、音樂等多個領(lǐng)域，他對當代世界的重大政治事件一點也不避諱,對克什米爾、科索沃、北愛爾蘭問題都發(fā)表了自己尖銳的看法。其中，還收錄了他四處躲藏時期的日記和一些對庫切、安吉拉·卡特這些英語世界著名作家評論和回憶的文章。英文版封面是一根豎立起來的鉛筆，鉛筆頭則演化成了火柴頭，顯示了薩爾曼·拉什迪以筆為槍和火藥的暴烈性格。

雖然《憤怒》不被叫好，但薩爾曼·拉什迪繼續(xù)他的小說探索。二○○五年，他出版了長篇小說《小丑撒拉利爾》，獲得了一定的好評。小說故事開始時的背景是在美國的洛杉磯，敘述者是一個神秘的女人。一天，當?shù)匾粋€有權(quán)勢的人物馬克西米連在他的私生女家門口被莫名其妙地槍殺了，殺人者還沒有逃走，他竟然是馬克西米連的司機。這個司機是印度克什米爾人，自稱“小丑撒拉利爾”。小說由此導(dǎo)引我們進入了薩爾曼·拉什迪的敘述迷宮。原來，馬克西米連是“二戰(zhàn)”期間法國地下抵抗運動的一個重要首領(lǐng)，“二戰(zhàn)”結(jié)束之后，他成為戴高樂政權(quán)的高級官員，后來，又來到了美國繼續(xù)擔任外交官，曾經(jīng)擔任過美國駐印度大使，還領(lǐng)導(dǎo)過美國的反恐怖機構(gòu)。一開始，無論是警察還是媒體，都認為這是一樁涉嫌政治的謀殺案，尤其是司機的印度人身份和死者的復(fù)雜政治履歷。但是，警方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原來，馬克西米連、馬克西米連的司機、馬克西米連的私生女、馬克西米連的一個神秘的情婦這四個人，共同構(gòu)成了一種奇特的戀愛關(guān)系，最后才導(dǎo)致了謀殺的發(fā)生。

薩爾曼·拉什迪以他一貫的敘事策略，把故事講得撲朔迷離、盤根錯節(jié)、斑斕生動。小說還把美國、英國、印度的一些場景轉(zhuǎn)換，變成了小說中人物活動的背景，呈現(xiàn)出二十世紀末期在全球化時代里被多元文化影響著的人的命運糾葛。小說的敘述風格如同蝴蝶展開了翅膀那樣斑斕美麗，優(yōu)美而翩然地扇動，他的想象力和對二十世紀復(fù)雜政治情勢的觀察，使他將一種巧妙的隱喻若隱若現(xiàn)在小說里，使小說具有了復(fù)雜性和閱讀快感，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

摩耶生死觀

二○○八年，主要活動在美國紐約的薩爾曼·拉什迪又傳出新聞，他和名模出身的第四位妻子分手了。一時間，各路記者爭相報道關(guān)于他的逸聞逸事，十分熱鬧。同時，在這年的四月，他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新作《佛羅倫薩的女巫》。在小說中可以看出薩爾曼·拉什迪想努力拓展自己寫作題材和空間的努力，他就像一個會魔法的說書人，一邊說書，一邊還能從口袋里掏出你意想不到的東西來吸引你的視線。

《佛羅倫薩的女巫》講述了一個歷史故事，并且和印度有關(guān)。小說的時間背景放到了十六世紀，故事的敘述者是一個從歐洲前往印度莫臥兒王朝的旅行者德拉默爾。他歷經(jīng)了千難萬險，終于來到了印度莫臥兒王朝的皇帝阿克巴的宮殿，并且隨身攜帶著一個他自己寫的故事，四下散布。很快，莫臥兒王朝的人們都開始癡迷于他所講述的這個故事了。在這個帶有自傳性的故事中，年輕的歐洲旅行者德拉默爾自稱是莫臥兒王朝曾經(jīng)失蹤的一個公主的孩子，而失蹤的公主正是現(xiàn)在的阿克巴皇帝的小姑奶奶，是一個有著黑色長睫毛、大眼睛的美人，在當年莫臥兒王朝和北部的烏孜別克部族打仗的時候，她被烏孜別克軍閥首領(lǐng)給搶掠走了，最后不知所終。這個旅行者的故事講述了后來發(fā)生的故事。原來，這個公主后來流落到了波斯皇帝的手中，被遺棄后，又成了佛羅倫薩一個年輕軍官的情人。當她和軍官從蘇丹的軍隊中回到了故鄉(xiāng)佛羅倫薩的時候，她使用了自己的巫術(shù)，使整個佛羅倫薩發(fā)生了很多離奇古怪的事情。他們還生下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是德拉默爾，他現(xiàn)在來到了莫臥兒王朝，來給皇帝阿克巴講述這個故事。

小說穿針引線地將十六世紀的印度和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意大利佛羅倫薩的歷史連接在一起，將兩個國家的王朝和政權(quán)所面臨的問題，通過一樁愛情故事呈現(xiàn)出來。神秘的失蹤公主那強大的巫術(shù)使世界被包裹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閱讀這本小說，我不得不佩服薩爾曼·拉什迪強大的想象力和巨大的消化能力，他總是能夠令讀者感到一種小說的魔力和神奇，并在他小說中的每句話、每個場景和每個故事細節(jié)中呈現(xiàn)，他還可以將龐雜的歷史知識和時間線索都囊括到他那結(jié)構(gòu)復(fù)雜、敘述生動的小說中。

薩爾曼·拉什迪的作品內(nèi)容相當復(fù)雜，但是其核心思想，則體現(xiàn)了印度哲學的摩耶生死觀。印度哲學中的摩耶觀看待世界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這種哲學觀點認為，世界是現(xiàn)實的，但是又不是真實的，幻覺和現(xiàn)實本身有著相同的地位，真實和虛幻常常在不停地轉(zhuǎn)化，彼此對立、融合和消解。“摩耶”這個詞本身的意思就是“幻覺、魔術(shù)、把戲”的意思，在印度古代哲學典籍《奧義書》中，集中體現(xiàn)了這種思想，宇宙萬物顯現(xiàn)的都是幻象，也因此會消亡不見，世間萬物的存在無理由、無常，幻象迷惑人眼人心，只有識破了它和現(xiàn)實本身之間可以自由轉(zhuǎn)換，就可以消除心靈上的困惑和痛苦。因此，在薩爾曼·拉什迪的小說中，虛構(gòu)和想象、歷史和魔幻常?；ハ嗷煜跁r間和空間的層次上都處于相同的地位。

很長時間以來，西方一些讀者和評論家，都把薩爾曼·拉什迪的小說歸入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名下，這很不恰當。實際上，“魔幻現(xiàn)實主義”是拉丁美洲的獨特產(chǎn)物，和薩爾曼·拉什迪的小說有著根本的不同。閱讀薩爾曼·拉什迪的小說，你可能會聯(lián)想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那些神奇的作品，但是，薩爾曼·拉什迪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是基于印度哲學的“摩耶觀”而生發(fā)出來的一種魔幻現(xiàn)實主義寫作，他是在自身的文化土壤上，以他本人的強大文學天賦和小說創(chuàng)造力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的小說最神奇的地方，就體現(xiàn)在現(xiàn)實和虛幻之間可以隨意地轉(zhuǎn)換這個層面上，形成了薩爾曼·拉什迪自己的印度式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也形成了他的一個強大、宏闊、神奇、以印度和英語文學作為基點出發(fā)，并混合了其元素的文學世界。薩爾曼·拉什迪因此成為世紀轉(zhuǎn)折時期最重要的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