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胡瀚
《秦疆治略》中的清末陜西好訟問題
文 / 胡瀚
從《秦疆治略》的記載來看,清末陜西好訟的原因包括民風民情、漢回雜處、外省客民、商品經濟發(fā)展以及水利水患等五個方面。面對清末陜西好訟風氣,《秦疆治略》提出的“清訟源”策略,由于路徑依賴的現(xiàn)實問題,在當時是難以達成的。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清末官僚受制于傳統(tǒng)思維方式、理論資源、治理模式,尚不具備近現(xiàn)代社會的治理能力。
《秦疆治略》;好訟;陜西;清訟源
學界關于好訟問題的研究主要是圍繞東部地區(qū)展開的。因此,該問題的研究仍然存在延展空間的必要性。為此,筆者將目光轉移到陜西,擬以《秦疆治略》(以下簡稱《治略》)為基本史料,通過文獻的梳理,探究清末陜西的好訟問題,并從法律社會學的角度進行分析,以期對該問題作出合理的解釋。
《治略》是道光年間陜西巡撫盧坤撰輯的一部地方志。盧坤,字厚山,順天涿州人;嘉慶四年進士,道光元年,護理陜西巡撫;二年,擢廣東巡撫,未之任,調陜西[1]11601-11602。時值川楚教亂剛剛勘定,面對地方治理問題,他提出“夫地方總以得人為要,必使民安物阜,俗美風淳,襄大化之流行,召太和之翔洽,是豈專在上司督責,而實貴于地方官之能盡其職。”[2]盧坤深知盡職“必公正其心,必廉潔其守,洞明事理,權衡重輕,庶幾措施咸宜,興除悉當。既非魯莽所能為,更非粉飾所能冒”[2]。為此,他撰輯了《治略》,以便地方官知曉治道所宜,恪盡職守,達到興利革弊的治理效果。他深信“司牧者誠能耐一己之煩勞,悉心籌劃,禁一切之擾累,實力奉行,勉為循良,恪盡職守,庶幾利興弊革,不難臻于上理”[2]。盧坤“早歲留心經世學”,《治略》從內容和體例上都反映了經世致用的理念。該書仿照《陜西通志》,按行政區(qū)劃標目,分區(qū)記事,記載了陜西各州縣的基本情況,指出了治理的關鍵問題。道光七年,王志沂將《治略》附于《陜西志輯要》之后,并由賜書堂刊刻,今人所見《治略》多為此本。據(jù)王志沂自稱,曾多次陪同盧坤外出巡視,而又將《治略》作為省志輯要組成部分收入,估計他亦參與了《治略》之編撰。[4]
《治略》是盧坤在調查的基礎上,根據(jù)各地所稟告的情形,擇其有關利弊者編輯而成的,其記載具有很大的真實性。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治略》記載的局限性。歷史是史學家與事實交互作用下形成的。[5]19《治略》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清末陜西各地的“真實情況”,然而盧坤在編纂過程中難免會對相關材料進行選擇、舍棄、加工,甚至加入個人的想象。例如《治略》對城固縣的訴訟問題語焉不詳,而實際情況卻是“數(shù)月以來,日坐堂皇決庶獄,幾至刻無暇晷”。同時,除了史才、史學、史識等主觀因素外,時代背景、政治立場等因素也影響著記載的真實性?;谑妨险鎸嵭耘c局限性之間的張力,本文關于清末陜西好訟問題的考察,只是通過《治略》窺其一斑,增補學界在清末好訟問題上的認識,并非就該問題作出定論。
當時陜西所屬州縣91個,《治略》記載為 “詞訟繁多”、“以健訟為能”、“民情好訟”、“斗狠好訟”的州縣為23個,占到總數(shù)的25.27%。其中關中11個,陜南12個,陜北0個,分別是臨潼縣、三原縣、醴泉縣、商州、鎮(zhèn)安縣、山陽縣、商南縣、大荔縣、朝邑縣、白水縣、華陰縣、蒲城縣、永壽縣、鳳翔縣、岐山縣、鳳縣、寧羌州、沔縣、略陽縣、安康縣、洵陽縣、白河縣、石泉縣。
上述數(shù)據(jù)表明,清末陜西呈現(xiàn)出“南好訟,北寡訟”的地域特點,好訟州縣集中在關中、陜南。當然,這種空間維度的考察有“以點帶面”的成分,并不是說上述州縣的全部地區(qū)都好訟。如果將空間縮小到縣域層面上,差異性便會凸顯出來。如醴泉縣 “盜案稀少,詞訟無多……惟九嵕山北地方鄙野,民情慓悍,囂訟成風”[2];岐山縣“西北二鄉(xiāng)民情淳厚,……東鄉(xiāng)風氣斗狠好訟”[2]。
清末陜西的好訟問題也是具有時間維度的。有州縣先前寡訟,近來好訟,朝邑縣、石泉縣就是這方面的典型。朝邑縣“舊稱安阜易治?!儊黹g有刁棍黠衿,誘博唆訟”[2];石泉縣“嘉慶初年以前,民間富厚淳樸,訟獄亦簡,且畏見官,號稱易治。自白蓮教亂,富者去而之他,貧者流而為匪,川楚無業(yè)之徒紛紛而來,開山種地,肆其刁悍,滋訟抗官,遂致民風一變”[2]。
受道德主義影響,傳世文獻往往將好訟的原因歸結為道德淪喪。受經濟決定論影響的學者將好訟的原因歸結為商品經濟發(fā)展。隨著研究的深入,更多的學者認為好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如侯欣一認為,明清江南地區(qū)好訟的原因包括“特殊的民風、人口增長的壓力、專制體制的弊端、胥吏的存在”[7]。徐忠明、杜金則認為,好訟的主要原因有“性格、鼓煽唆訟、經濟利益、風氣習尚”[8]。從《治略》的記載來看,清末陜西好訟的原因更為多元,也更具有地域特色。
盧坤把好訟的原因首先歸結為民風民情使然。在23個好訟州縣中,有16個被認為與民風民情有關。如臨潼縣“性剛尚氣,……嗜利輕義,尺布斗粟輒興雀角”[2],鳳翔縣“民情類多好勝,不肯稍受屈抑,以故無關緊要之詞訟較鳳屬各縣為繁”[2]。至于民風民情與好訟之間的因果機理問題,下面的記載有利于認識該問題?!鞍傩沾剂颊吖潭?,而性情偏僻者亦復不少,動輒輕生,每以酗酒賭博為事,酒醉則撞街罵巷,任意橫行;賭博則招集外匪設局坑騙,以致訟獄繁多”[2]。由此可以看出,民風民情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行為方式,負面的社會心理往往導致行為失范,糾紛增多,并以好訟的表象呈現(xiàn)出來。
明清時期陜西回族人口急劇增加,形成了漢回雜處的局面,從《治略》的記載來看,好訟與漢回雜處也有關聯(lián)性。涇陽縣“南鄉(xiāng)漢回雜處,常有爭端”[2];大荔縣“漢回雜處,素習刁悍,每因羊畜踐食麥禾,糾眾械斗,釀成巨案,即雀角細故,輕則毆傷,重則斃命,且民情亦或以健訟為能”[2]。相反,乾州“居民皆系土著,無五方雜處寄居之人,亦無回民,尚稱易治”[2]。漢回雜處常有爭端,看似因為“羊畜踐食麥禾”、“放羊踐食麥苗”,實則是雙方在宗教信仰、風俗習慣、生產生活方式等方面差異較大,又無血緣情感或社會組織上的聯(lián)系,溝通和交往上的障礙極易產生糾紛、爭端甚至沖突。因此,《治略》將漢回雜處作為好訟原因之一是有道理的。
康熙以后,外省移民大量涌入陜西,帶來了一系列社會問題。盧坤認為外省客民是導致部分州縣好訟的原因。如商南縣“客民過多,五方雜處,民情刁訟,相習成風,”[2]略陽縣“東北棧壩、黑河多川湖客民,五方雜處,刁詐異常,訟牘甚繁”[2]。相反,土著居民為主的縣則無好訟風氣。如武功縣“無寄籍客民,民俗淳樸……詞訟亦簡”[2]。外省客民與好訟之間的聯(lián)結點是“五方雜處”。聚族而居的熟人社會存在著家族、鄉(xiāng)里等社會組織以及調解、和解、調停等糾紛解決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減少了訴訟案件的數(shù)量;五方雜處的陌生人社會缺失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訴訟是糾紛解決的唯一方式,以致給官府帶來好訟的印象。
明清之際,陜西的商品經濟有了一定發(fā)展?!吨温浴返淖髡哒J為好訟與商品經濟發(fā)展有著直接關聯(lián),如三原縣“人多商販,憚于農業(yè),有力之家無不外出經營謀利,以致傳染南方風氣,競尚浮華,繼因伙賬不清,彼吞此欠,從此獄訟煩興”[2];安康“城外為水陸通衢,舟騎絡繹,城內商賈輻輳,百貨云屯,不惟稽查不易,而呈控賬債者幾無虛日,詞訟之多亦甲他邑”[2];商州“東龍駒寨為水陸要沖,商賈輻輳,舟騎絡繹,詞訟繁多”[2];經濟決定論有將復雜問題簡單化之嫌,但是我們不能否認好訟與商品經濟發(fā)展之間關聯(lián)性。商品經濟發(fā)展帶來訴訟增多,是因為晚期帝國存在著兩種模式:同心圓模式的正統(tǒng)模式(即以自身為中心的倫理圈)和“流動商販”的異端模式。[9]商品經濟促進了人口流動,打破了以自身為中心的倫理圈,使得政府正統(tǒng)模式失效,導致糾紛增多,而當時民商法還處于習慣法階段,無法有效規(guī)整流動商販的經濟活動,同時長期的“重農抑商”政策必然導致商事糾紛解決機制的孱弱,訴訟成了糾紛解決的唯一通道,詞訟繁多是必然結果。
盧坤認為水利水患也容易引發(fā)訴訟。涇陽“縣西有龍洞渠一道,其水發(fā)源于縣境仲山,引灌三原、高陵、醴泉及本縣地六百余頃,時有爭水之案”[2];華陰縣“其尤害者莫如方山河,此河界連華州,州之構峪河橫入方山河歸渭,以一河受二河之水,是以水漲泛濫,沖壓地畝,互相爭訟,連年不息”[2]。上訴記載并非個案,其他地區(qū)亦有之,如《沔縣志》載:“北山之堰利于潦,少雨則堰源枯竭,終難分溉,即起爭訟。”[11]水利水患引發(fā)訴訟是因為土地和水是最重要的農業(yè)生產資源,二者出現(xiàn)問題也就意味著生存難以為繼,民眾在生存壓力下采取訴訟的方式爭奪水權、地權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注釋“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時,引用范氏曰:“聽訟者,治其末,塞其流也。正其本,清其源,則無訟矣?!盵11]盧坤沿著這一理路,提出了清訟源的策略,以期解決好訟問題。他認為:“為治之道,惟在清訟源、嚴保甲、禁賭博、興學校,”[2]并有針對性地提出了清訟源的具體措施。白河縣“山外來佃種者十居六七,率多爭佃踞壓,或因輾轉佃種,以致興詞控告者幾無虛日”[2]。作者指示“司牧者宜示以限制,定以章程,庶訟源可清”[2]。山陽縣“民情好訟由來已久,然皆不過田土錢債細故?!盵2]作者指出“體察輿情,反復開導,則訟源可清”[2]。相對于“拖延”、“拒絕”、“感化”、“設教唆詞訟罪”等息訟之術,[12]“清訟源”可謂更深刻、更理想,但是任何策略都無法回避路徑依賴的現(xiàn)實問題。針對白河縣“爭佃踞壓、輾轉佃種”的問題,盧坤提出“示以限制,定以章程”。然而通過立法來改變個體習慣和社會習俗往往依賴于諸多條件,如公眾對法律的認知程度、價值共識程度、規(guī)范的復雜程度、制裁的嚴厲程度、制裁的確定程度、執(zhí)行能力程度、對統(tǒng)一執(zhí)法的信任程度。[13]在當時,上述條件的一、二、三、五、七項實難成就。至于“體察輿情,反復開導”之于“田土錢債細故”的效果也是值得懷疑的。盧坤囿于道德思維方式,無法真正理解“田土錢債細故”社會屬性,也就無法真正地“清訟源”。官吏所謂的“田土錢債細故”實乃民眾的基本生存條件,因而“清訟源”最現(xiàn)實有效的方式是切實保障民事權益,而不是道德教化。
由于視野的局限,《治略》的作者在面對好訟問題時,自然而然地從本土資源中尋求解決問題的理想方案,但是他們對身邊正悄然發(fā)生的變化并沒有敏銳地覺察到。也正是對現(xiàn)實問題缺乏正確的認識,使其無法充分理解和把握問題背后的實質。他們提出的“清訟源”策略只能停留在理想層面,無法落于現(xiàn)實。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清末官僚受制于傳統(tǒng)思維方式、理論資源、治理模式,尚不具備近現(xiàn)代社會的治理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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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William M.Evan.Social Structure and Law:Theoretical and Empirical Perspectives[M].London:Sage Publications,1990.
S09;D929;D92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9652(2016)06-0150-03
(本文系陜西省教育廳專項科研計劃項目“陜西傳統(tǒng)訴訟觀念的法律社會史研究——以地方志為中心的考察”,項目編號:14JK1125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虞志堅)
胡瀚(1982-),男,安徽阜陽人,陜西理工大學經濟與法學學院,講師,法學碩士,研究方向:法學理論、法律史。